一九六〇年  穿黄外套的下等人 7

街角撞球场

衬衫

在威廉

佩恩餐厅外面

法国性感小猫


博比最先闻到的是啤酒味,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啤酒味,仿佛早从金字塔还没建造之前,小镇居民就已经在这儿喝酒了。接着就听到电视的声音,电视上播的节目不是《美国音乐台》,而是傍晚固定播出的连续剧(他妈妈老是称这些连续剧为“喔,约翰,喔,玛莎”剧),还听到乒乒乓乓的撞球碰击声。然后,他才慢慢看清楚屋里的一切,因为里面很暗,眼睛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博比发现里面很长。在他们右边是走廊,走廊的另一端是个看起来几乎没有止境的房间。大半的撞球台都用布盖着,只有少数撞球台灯光明亮,几个人在撞球台边缓缓走来走去,偶尔停下脚步,弯腰击球。其他人则坐在墙边的高椅子上观战,身影几乎隐没在黑暗中。有个人正在让擦鞋童替他擦亮鞋子,他看起来好像有一千岁了。

正前方是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放满弹珠台,有个很大的牌子写着:“请勿捶打机器,违规两次者,本店将下逐客令。”牌子上有无数红色、橘色的小灯,闪烁着令人头昏的炫目灯光。有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显然这是在“那边”的摩托车骑士的标准装扮——弯身打着电动,嘴里叼着烟,头发往后梳,袅袅香烟从他面前缓缓上升,他把外套翻转过来绑在腰际。

大厅左边有个酒吧,电视机的声音和啤酒味都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吧台前面有三个人低头喝着闷酒,每个人身旁都留了几个空位。博比觉得,他们看起来不像电视广告中畅饮啤酒时那样快乐,反而像是全世界最寂寞的人。他觉得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靠拢过来,三个人坐在一起聊聊天呢!

附近有一张桌子。有个胖子推开桌子后面的门走进来,博比可以听到里面微微传来收音机的声音。胖子嘴里叼着雪茄,穿着一件画满棕榈树图案的衬衫,好像那些随身携带撞球杆的撞球老手一样打着响指,低声哼着:“啫—啫—啫,啫—啫—咔啫—啫,啫—啫—啫—啫!”博比认得这个调子,这是冠军乐团的畅销歌《龙舌兰》。

“你是谁呀?”胖子问泰德,“我不认识你,而且他也不能进来这里,你看不懂那些字吗?”他用胖胖的手(指甲很脏)指着桌上的告示:未满二十一岁者请离开。

“你不认识我,但是我猜你认识吉米·吉拉提。”泰德彬彬有礼地说,“他跟我说应该来见见你……我是说,假如你就是莱恩·费尔斯的话。”

“没错,我就是莱恩。”胖子说,立刻变得亲切多了。他伸出手来,又白又胖的手好像卡通影片中米老鼠、唐老鸭或加菲猫戴的白手套。“哈!你认识吉米?该死的吉米!你猜怎么着,他爷爷现在就坐在那里擦鞋子,最近他老爱把鞋子擦得亮亮的。”莱恩对泰德眨眨眼,泰德微笑着和他握握手。

“这是你儿子吗?”莱恩问,弯下腰来仔细端详博比。博比从他的鼻息中闻到薄荷味和雪茄味,也闻到他身上的汗臭,还看到他衣领上的头皮屑。

“他是我的朋友。”泰德说,博比听到兴奋得不得了。“我不想把他一个人留在街上。”

“是啊,除非你愿意等一下付钱把他赎回来。”莱恩同意,“小鬼,你让我想起某个人,怎么会这样?”

博比摇摇头,想到自己看起来像莱恩认识的人,就觉得有一点可怕。

胖子几乎没注意博比的反应,便站直身子,再度看着泰德说:“小孩子不能进去,贵姓大名是……?”

“泰德·布罗廷根。”泰德伸出手来,莱恩握了握。

“你也晓得,泰德,干我们这一行的,警察盯得很紧。”

“当然,但是他就站在这里不会乱跑。对不对,博比?”

“当然。”博比说。

“我们不会谈太久,但这是门好生意,费尔斯先生——”

“叫我莱恩就好。”

莱恩,当然啰,博比想,因为这里就是“那边”。

“就像我说的,莱恩,我想掺一脚你们的好生意,我想你应该会同意。”

“如果你认识吉米的话,应该知道我不做那种五分钱、一毛钱的小生意,”莱恩说,“我把这些零头生意留给那些黑鬼做。所以,我们现在谈的是帕特森对抗约翰松那场吗?”

“是艾比尼和海伍德那场,明天晚上在花园广场的比赛?”

莱恩睁大眼睛,满是胡碴的胖脸露出微笑。“天哪、天哪,喔,我的老天爷!我们得好好谈一谈。”

“当然啦。”

莱恩绕过桌子走过来拉起泰德的手臂,领着他往撞球场走去。然后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在家里,他们是不是都叫你博比?”

“是的,先生。”如果在其他地方,他会说:是的,先生,博比·葛菲……但是在这里,他想只要说博比就够了。

“好,博比,我知道那些打弹珠的机器很吸引人,而你的口袋里可能也有一两枚硬币,但是请不要效法亚当,要努力抗拒弹珠台的诱惑,好吗?”

“好。”

“我不会去太久的。”泰德告诉他,然后就跟着莱恩穿过门口,进入撞球场。他们经过坐在高椅子上的那些人,泰德停下来和那个正在擦鞋的人谈话。泰德站在吉米的祖父旁边,显得很年轻。老人家抬起头来,泰德说了几句话,两人相视而笑。就老人家而言,吉米的祖父笑声十分洪亮。泰德伸出双手,和气地拍拍老人苍白的脸颊,他的举动又惹得吉米的祖父笑起来。然后,泰德就跟着莱恩经过坐在高椅子上的那些人,走进盖着帘子的小房间里。

博比动也不动地站在桌子旁边,但莱恩没有说不能到处看,所以他环顾四周。墙上贴着很多啤酒牌子和月历,月历上的美女都穿得很少,其中有个月历女郎正在跨越篱笆,还有个女孩正要跨出车门,她的裙子拉到大腿处,露出了吊袜带。桌子后面贴了更多告示,表达的多半是负面的观点(例如:“如果阁下不喜欢本镇,那么就悉听尊便”;“不要叫男孩做男人的工作”;“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本店不收支票”;“恕不赊账”;“恕不提供拭泪巾”等),还有一个很大的红色按钮,上面标示着“报警”两个字。天花板上布满灰尘的线圈悬挂着许多玻璃纸包,有的写着“东方人参爱情灵药”,有的则写了“西班牙快乐丸”。博比很好奇那些是不是维他命,但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卖维他命呢?

打电动的年轻人用力拍打“边界巡警”游戏机的侧边,接着就退后一步,对着机器比中指,然后他走进大厅,扶一扶帽子。博比用手指对他比画手枪的姿势,年轻人显得很讶异,然后他咧嘴一笑,一面朝门口走去,一面对博比做同样的手势,同时松开绑在腰上的外套。

“这里不准穿帮服,”他说,注意到博比的眼睛瞪得很大,眼里充满好奇。“甚至连颜色都不能露出来,这里的规矩。”

“喔。”

年轻人微笑着举起手来,他的手背上有个蓝色魔鬼叉。“但是我有这个,小兄弟,看到没有?”

“看到了。”那是刺青,博比羡慕得要命。年轻人看到以后笑得更开心了,露出一口白牙。

“这里是魔鬼帮的地盘,整条街都得听魔鬼帮的,其他人都是没用的废渣。”

“这条街吗?”

“要不然还有哪里?机灵点,小宝宝。我喜欢你,你长得很好看,不过你的平头还真丑哩。”

门开了,涌入一股热气和街上的嘈吵杂声,年轻人走出去。

桌上有个藤条篮吸引了博比的目光,他斜过身子看清楚一点,篮子里装满了钥匙圈,上面有红、蓝、绿等各种颜色的塑料坠饰。博比拿起一个钥匙圈,看到上面用金字写着:街角撞球场,撞球,各种游戏机。肯穆尔8-2127。

“没关系,你拿去吧!”

博比吓了一跳,几乎把篮子撞到地上。一个女人从莱恩刚刚走进去的那道门里走出来,她的块头很大,几乎像马戏团里的胖女人一样胖,但却如芭蕾舞者般步履轻盈。博比抬起头来,胖女人俯看着他。她一定是莱恩的姐姐。

“对不起。”博比嗫嚅着,把钥匙圈放回去,然后将藤条篮轻轻推回去。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伸出手挡住藤条篮,博比可能已经成功地将篮子推回桌子的另一边了。女人露出微笑,脸上毫无愠色,博比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是说真的,不是在讽刺你,你应该拿一个。”她拿起一个钥匙圈,上面系着绿色饰物。“都是便宜的小东西,而且还免费赠送。我们拿这东西来打广告,就好像送火柴盒一样,不过我不会送火柴盒给小孩子。你不抽烟吧?”

“不抽。”

“这是好的开始,也离酒远一点。喏,拿去,别拒绝免费赠品,现在免费赠品已经不多了。”

博比收下钥匙圈。“谢谢,很漂亮。”然后把钥匙圈放在口袋里,他知道必须想办法把它处理掉,万一妈妈发现了这个东西,一定会很不高兴。就好像萨利说的,她会问二十个问题,甚至三十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博比。”

他等着看她会不会问他姓什么,暗自窃喜她没有问。“我叫阿莲娜。”她伸出手来,手上戴了好几枚戒指,好像弹珠台的灯光那样一闪一闪。“你和爸爸一起来的吗?”

“我和朋友一起来,”博比说,“我想他现在正在为海伍德和艾比尼的比赛下赌注。”

阿莲娜看起来既紧张又觉得好笑,伸出一根手指按在红唇上发出“嘘——”的声音,气息中有浓浓的酒味。

“在这里别提‘赌’这个字,”她警告道,“这里是撞球场,你只要记住这点就会没事。”

“好。”

“你这小鬼长得挺不赖的,博比。看起来……”她沉吟一下,“我说不定认识你爸爸?说不定哦?”

博比摇摇头,但也有点怀疑——刚刚莱恩也说博比让他想起一个人。“我爸爸过世了,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总是加上后面这句,免得别人拼命表示同情。

“他叫什么名字?”博比还没搭腔,阿莲娜自己就说了出来——从她的红唇直接吐出那几个神奇的字。“是不是兰迪?兰迪·加勒特,兰迪·格里尔之类的?”

博比倒抽了一口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叫兰达尔·葛菲,但是你怎么会——”

阿莲娜开怀大笑,胸部因为大笑而波涛汹涌。“主要是你的头发,还有雀斑……高鼻子……”她弯下腰来,博比可以看到她有如水桶般巨大的白皙双峰。她用手指轻轻点一下博比的鼻子。

“他常来这里打撞球吗?”

“不是,他不是撞球迷,只是来喝啤酒,有时候……”她很快比了一下,好像前面有张虚拟的台子,博比想起麦奎恩。

“是啊,”博比说,“我听说他从来没有碰过他不喜欢的中张顺子。”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他是个好人。有时候他在星期一晚上走进来,而这里安静得就像墓地一样,但不到半小时,他就逗得每个人开怀大笑。他会点史黛芙的那首歌来听,我不记得歌名了,他还要莱恩把点唱机开大声一点,真是个开心果,所以我记得他;难得看到满头红发的开心果。他不会替醉汉买酒喝,但除此之外,只要你开口,他会连身上的衬衫都脱下来给你。”

“不过我猜他输了很多钱。”博比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正和认识老爸的人谈着老爸的事情。不过他相信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挖掘出来的,完全是偶然出现的意外。你一直埋头忙着自己的事,突然之间,过去的种种就莫名其妙掩袭而至。

“兰迪吗?”她显得十分惊讶,“不,他可能一星期来喝三次酒——如果他刚好又在附近的话。他好像在卖房地产或拉保险之类的……”

“房地产。”博比说。

“他常常来附近的办公室拜访,我猜如果他是做房地产的,那么大概是工业方面的产业。你确定他不是在卖医疗用品吗?”

“不是,是房地产。”

“我们的记忆真是滑稽,”她说,“有些事情会记得很清楚,但大半时候随着时间流逝,绿的也变成蓝的了。不过现在这里所有的商业活动都外移了。”她摇头感叹。

博比对于附近地区如何日渐没落毫无兴趣。“但是,他玩牌的时候却逢赌必输,他总是一心想拿到中张顺子。”

“你妈妈这样告诉你的吗?”

博比不吭声。

阿莲娜耸耸肩,脸上变换着耐人寻味的表情。“好吧,这是你和她之间的事情……嘿,也许你爸爸的钱是在其他地方输掉的。我只知道他每个月都会和朋友来这里一两次,玩到午夜左右就回家了。如果他曾经大赢或大输,我可能会记得。但是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所以可能大半时候他都是有输有赢,差不多打平。顺便提一下,正因为这样,他是个很好的扑克牌玩家,比那边大多数人都高明。”她往泰德和她弟弟的方向看了一下。

博比看着她,觉得愈来愈困惑。你老爸可没有留下一大笔财富给我们,他的妈妈老爱这么说,还有她口中那张过期的保险单及一堆还没付款的账单;我知道的不多,妈妈今年春天还这样对他说,博比开始觉得这句话对他也很适用:我知道的不多。

“他长得真好看,我是说你爸爸,”阿莲娜说,“他有鲍勃·霍普的鼻子和长相。我猜你以后也一样——你长得很像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有。”

那些未付的账单难道都是假的吗?可能吗?难道那张寿险保单事实上已经理赔过,而且钱都存起来了,也许存在银行里,而不是夹在施乐百商品目录中?这是可怕的想法,博比简直难以想象妈妈会要他把自己的爸爸想得很坏(想成下等人,一头红发的下等人),如果老爸实际上是个好人的话,但是这个想法似乎还蛮……正确的。可能妈妈很生气,她常常这样;可能因为她太气了,所以口不择言。或许老爸——就博比记忆所及,妈妈从来没有叫过他“兰迪”——老是把衬衫脱下来送给别人,结果惹得妈妈气愤不已。妈妈不会把衬衫送给别人,不会把自己身上的衬衫脱下来送人或从别的地方拿来送人。在这个世界上,你得好好保管自己的衬衫,因为人生本来就不公平。

“她叫什么名字?”

“莉莎。”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好像刚从阴暗的戏院走出来站在艳阳下一样。

“和伊丽莎白·泰勒的小名一样。”阿莲娜看起来很高兴,“你女朋友的名字真不错。”

博比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我妈妈叫莉莎,女朋友叫卡萝尔。”

“她长得漂亮吗?”

“可以说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他说,咧着嘴猛笑,一只手一直晃来晃去。他听到阿莲娜的爆笑声时,觉得很开心。阿莲娜从桌子对面伸手过来,手臂上的肉垂下来,好像软趴趴的面团一样,她捏捏博比的脸。有一点痛,但博比很喜欢。

“俏皮鬼!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一件事?”

“当然可以,什么事?”

“男人有时候喜欢打一点小牌,但这并不表示他像匈奴王阿提拉那么坏,你懂吧?”

博比起先点头点得有些迟疑,后来变得比较坚定。

“妈妈终究是妈妈,我不会说任何妈妈的坏话,因为我也爱我的妈妈,不过,并不是每个人的妈妈都赞成玩扑克牌或打撞球或……像这样的地方。她们有她们的看法,但不过是看法罢了。听懂了吗?”

“懂。”博比说,他的确听懂了。他觉得很奇怪,好像自己在同一个时间又哭又笑似的。我爸爸曾经来过这里,他心里想。至少就目前而言,这件事比妈妈可能向他撒谎还重要。爸爸曾经来过这里,他甚至可能就站在我现在站的地方。“我很高兴长得像他。”博比脱口而出。

阿莲娜点头微笑。“你就这样走进来,从街上走进来,天底下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我不知道,但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真是多谢。”

“如果随他的话,他整晚都会不停播放史黛芙的那首歌。”阿莲娜说,“好,你可别到处乱逛啊!”

“不会的,女士。”

“不对,叫我阿莲娜。”

博比笑了。“阿莲娜。”

她像博比的妈妈那样给了他一个飞吻,而当博比假装接住那个吻时,她笑了起来,然后从那道门走出去。博比可以看到,穿过那道门之后是个好像客厅的地方,墙上挂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架。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把钥匙圈套在手指上(他想,这是今天来这里的特别纪念品),然后想象自己从西方车行骑着脚踏车到步洛街。他往公园的方向骑着,把巧克力色的鸭舌帽倒过来戴在头上,长发往后梳成鸭尾形——他不再留平头了。他把外套绑在腰上,手臂上深深印着蓝色的刺青。卡萝尔会在第二球场外面等他,看着他一路骑车过来,当他骑车绕着她转圆圈,把碎石头往她的白球鞋弹过去时(但不是弹到上面),她心里会想:喔,你这疯狂的男生。疯狂,是啊,好一个坏坏的摩托车骑士和厉害的狠角色。

莱恩和泰德回来了,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事实上,莱恩的样子就好像刚把金丝雀吞下肚的猫(博比的妈妈常常这样形容)。泰德停下来和老人家简短交谈几句,老人家点头微笑。当泰德和莱恩回到大厅时,泰德朝电话亭走过去,但莱恩拉住他的手臂,领着他往桌子走来。

泰德跟在莱恩后面,莱恩摸摸博比的头。“我知道你长得像谁了,”他说,“我在后面的时候突然想到,你的爸爸是——”

“葛菲,兰迪·葛菲。”博比抬头注视莱恩,这人像极了他的姐姐,他心想,血缘关系真是奇妙,当血缘关系这么近时,即使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时候还是可以从人群中把你认出来。“你喜欢他吗,费尔斯先生?”

“谁,兰迪?当然啦,他是个很棒的家伙。”但是莱恩说得很含糊,博比判断他不像他姐姐那么注意爸爸;莱恩可能不记得史黛芙的歌,也不记得兰迪会把衬衫脱下来给你之类的事,不过他不会替醉汉买酒喝;不,他不会这么做。“你的朋友也很不错,”莱恩继续说,说得比刚刚带劲多了。“我喜欢高手,高手也喜欢我。不过在这里很少碰到像他这样真正的高手。”他转过头去看泰德,此时泰德正把脸贴近电话簿查电话号码。“试试看索克出租车行,肯穆尔6-7400。”

“谢谢。”泰德说。

“不客气。”莱恩经过泰德身边,从桌子后面那道门走进去。博比再瞄了一下客厅和大十字架。门关起来以后,泰德对博比说:“你下了五百元的赌注赌拳击赛以后,就不必像其他蠢蛋一样打付费电话了。”

博比倒抽一口气。“你在‘飓风’海伍德身上赌了五百美元?”

泰德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笑着点燃它。“老天,不是,”他说,“我赌艾比尼赢。”

叫到出租车以后,泰德带博比坐到吧台上,点了两杯沙士。他不知道我其实不喜欢喝沙士,博比心里想,这似乎是关于泰德的另外一个谜团。莱恩亲自为他们服务,完全不提博比不应该坐在酒吧里这档事。他是个好孩子,只是违反了未满二十一岁不得入内的规定。显然当你下了五百美元赌注后,得到的不只是一通免费电话而已。但即使博比为了赌博的事感到很兴奋,他仍然心知肚明,泰德之所以下赌注,是为了筹措跑路费。泰德即将离他而去,这份体悟冲淡了知道老爸不是坏人的喜悦。

出租车是有很大后座的汽车,司机专心听着收音机转播的洋基队球赛,入迷到有时候还会开口和收音机里的体育播报员对答。

“莱恩和他姐姐认识你爸爸,对不对?”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问问题。

“是啊,尤其是阿莲娜。她认为我爸是大好人。”博比沉吟了一下,“但是我妈可不这么想。”

“我想你妈妈看到了阿莲娜从来不曾看到的一面,”泰德回答,“她看到了不止一面,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就好像钻石一样,博比。”

“但是,我妈说……”太复杂了,很难解释清楚。她从来没有真的说了什么,都只是暗示而已。博比不知道要怎么告诉泰德他的妈妈也有很多面,而她的某些面令人很难相信她从来没有明说过的那些事情。而且就算真的把事情摊开来谈,又有多少部分是他真心想知道的呢?毕竟爸爸已经死了,而妈妈还活着,何况他还必须和她一起生活……也必须爱她。他没有别人可以爱了,即使是泰德都不成,因为——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博比低声问。

“等你妈妈回来以后。”泰德叹了一口气,先望望窗外,然后低头看着自己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他没有看博比,还没有。“也许等到星期五早上吧。我得等到明天晚上才拿得到钱。我在艾比尼身上下的注是四赔一,所以赢的话会拿到两千块钱。莱恩会打电话去纽约下注。”

他们开始过桥,把“那边”抛在后面。现在他们来到博比和妈妈曾经一起逛过的市区,街上的男人都穿西装、打领带,女人也都穿着丝袜,而不是短袜。他们的样子和阿莲娜很不一样,博比觉得当他们说“嘘——”的时候也不会吐出酒气,至少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不会。

“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赌帕特森和约翰松那场,”博比说,“因为你不知道谁会赢。”

“我猜这次帕特森会赢,”泰德说,“因为他已经准备好怎么对付约翰松了。我也许会在帕特森身上赌两块钱,但是五百块钱?要赌五百块钱,你要不是很确定,就是疯了。”

“艾比尼对海伍德这一场的结果已经预先安排好了,对不对?”

泰德点点头。“当你念到克兰丁斯特也牵涉在这场拳击赛中,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猜艾比尼这一回应该会赢。”

“克兰丁斯特经手的其他拳击赛,你也下过注吗?”

泰德沉默了一下,只是看着窗外。收音机转播的球赛中,有人把球直接击向投手福特,福特把球接住,丢给守在一垒的史克龙,现在八局上半已有两人出局了。最后泰德说:“原本海伍德有可能赢,虽然看起来好像不太可能,但是原本可能他会赢。后来……你有没有看到那边那个老人家?坐在椅子上擦鞋的那个人?”

“有啊,你刚才还拍他的脸。”

“那是老吉,因为他以前交游广阔,所以莱恩让他在这里晃来晃去。莱恩还以为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只是一个老人家,常常在十点钟来这里擦鞋,然后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下午三点钟又来擦一次鞋。莱恩以为他现在只是什么都搞不清楚的老糊涂。老吉随他怎么想。如果莱恩说月亮是绿色的奶酪,老吉不会反驳他。这个老吉,其实他来这里是为了吹冷气,而且直到现在,他以前的人脉都还在。”

“他和吉米有关系?”

“他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关系。”

“莱恩不知道拳赛结果已经预先安排好了吗?”

“他不知道,不是很确定,我猜他终究会晓得的。”

“但是老吉知道,他知道这回哪个人应该假装被击倒。”

“对,我的运气很好。飓风海伍德会在第八回合落败。然后等到明年他胜算比较高的时候,就会得到他的报酬。”

“如果老吉不在这里,你还会下注吗?”

“不会。”泰德立刻回答。

“那么当你离开以后,要从哪里找钱呢?”

泰德听到“当你离开以后”这几个字,露出沮丧的表情。他似乎要伸手去环住博比的肩膀,但又忍住没有这么做。

“总会有人知道一些事情。”他说。

他们来到艾许大道,虽然还在布里吉港境内,但是离哈维切镇界只剩一英里远了。

博比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伸手去握泰德被烟熏黄的大手。

泰德把膝盖转去贴着车门,手也跟着过去。“最好不要。”

博比不需要问为什么。人们会贴上“油漆未干”的告示,是因为如果你去摸刚上了漆的东西,油漆就会沾在你的皮肤上。你可以洗掉油漆,或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油漆也会慢慢褪掉,但是起初总有一段时间会沾在你的手上。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我觉得很难过,”博比说,他可以感觉到泪水刺痛了眼角,“如果你出了什么事,都是我的错。我看到一些你叫我注意的东西,但是没有告诉你。我不希望你离开,所以告诉自己你疯了——不是真的完全疯了,而是关于你认为有下等人追你这件事——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你给了我一份工作,我却把它搞砸了。”

泰德又举起手臂,接着改变主意垂下手臂,很快地拍拍博比的腿。在洋基棒球场上,库贝刚刚击出两分全垒打,全场观众为之疯狂。

“我晓得。”泰德轻轻地说。

博比瞪着他。“什么?我听不懂。”

“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愈来愈接近,这是为什么我愈来愈常恍神。不过我也对自己撒谎,就像你一样,原因也相同。博比,你以为我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你吗?在你妈妈这么困惑、不快乐的时候?老实说,我并没有真的那么关心她,我们合不来,打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合不来,但她是你妈妈,而且——”

“她怎么了?”博比问。他记得要压低声量,但抓着泰德的手臂拼命猛摇。“告诉我!你知道的,我知道你知道!是不是拜德曼先生?是不是和拜德曼先生有关?”

泰德望着窗外,眉头深锁,嘴唇紧闭,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拿出香烟点燃。“博比,”他说,“拜德曼先生不是好人,你妈妈也晓得,但她也知道有时候你必须想办法和不太好的人相处。她认为只要相处久了,慢慢就合得来了,于是她就这么做了。过去一年来,她做过一些自己并不引以为傲的事情,但是她一直很小心。从某个角度来看,她必须和我一样小心,不管我喜不喜欢她,我都很佩服她。”

“她做了什么事?他逼她做什么事?”博比心中一凉,“拜德曼先生为什么要带她去普罗维敦?”

“去参加不动产研讨会。”

“只是这样吗?只是这样而已吗?”

“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或许她已经知道,也生怕会发生一些事情,却不去想它,只一心希望事情不会发生。我不清楚。有时候我很清楚——有时候我可以把事情看得非常清楚。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要一辆脚踏车,这件事对你非常重要,你很想利用暑假期间赚钱买脚踏车。我很佩服你的决心。”

“你是故意碰我的,对不对?”

“没错,至少第一次是。我碰碰你,借机就多了解你一点,但是朋友之间不会互相刺探,真正的友谊会尊重彼此的隐私。而且当我碰你的时候,我把某种——某种窗口传给你了。我想你也知道。第二次碰你……真的碰到你、抱住你,你知道我的意思……那是个错误,但不算太可怕的错误。有好一会儿,你知道的事情比你应该知道的还多,不过慢慢就减少了,对不对?不过,如果我继续下去……一直碰你、碰你,就是两个人很亲密时的那种碰法……事情就会改变,而且再也不会慢慢消失了。”他拿起快抽完的烟,厌恶地看着那支烟。“就好像你一旦抽了太多烟,就会一辈子上瘾。”

“我妈妈现在还好吗?”博比问,虽然他知道泰德无法给他答案。不管泰德多么天赋异禀,他的能力还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我不知道,我——”

泰德突然动也不动,眼睛望着前方,他把烟摁熄,因为太用力,火星喷溅在手背上,他却好像浑然未觉。“天哪!”他说,“喔,天哪,博比,真的碰上了。”

博比倾身向前往窗外看,脑子里还想着泰德刚刚说的话:碰了又碰,好像两个很亲密的人的那种碰法。

前面是个三岔路口,艾许大道、布里吉港大道和康涅狄格公路都在这个叫做清教徒广场的地方交会。午后的艳阳照得电车轨道闪闪发光,停在红灯前的货车不耐烦地猛按喇叭,迫不及待想冲出去。汗流浃背的警察嘴里衔着哨子,手上戴着白手套指挥交通。左手边是著名的威廉·佩恩餐厅,这里可以吃到康涅狄格州最棒的牛排(拜德曼先生有一次做了一笔大生意以后,请所有同事到这里吃大餐。妈妈回家的时候带回十几个威廉·佩恩餐厅的火柴盒)。妈妈有一次告诉博比,这家餐厅最出名的地方就是它的酒吧跨越了哈维切镇界,但餐厅却还在布里吉港境内。

在清教徒广场那边,有一辆德索托车停在餐厅前面,车身漆上博比从未见过的紫色,他甚至从来不曾想象会有这种颜色。这种紫色简直鲜艳得伤眼,博比整个头都痛了起来。

他们的车子会像他们的黄外套、尖头鞋和发油一样粗俗而且招摇。

紫色汽车闪闪发光,挡泥板上装了防护罩,引擎盖夸张地画上巨大的装饰图案。在昏暗的灯光下,德索托的车头仿佛假珠宝般闪耀,车胎是粗大的白边轮胎,还装上螺旋形车轮盖,后面竖起一支天线,天线顶端挂着浣熊尾巴。

“下等人,”博比喃喃地说。毫无疑问,那是德索托汽车,但同时那辆车子和他这辈子看过的所有汽车都截然不同,古怪得有如异类。当他们离三岔口愈来愈近时,博比看到德索托车里面的椅套颜色是带有金属感的蜻蜓绿,和紫色车身形成强烈对比,驾驶盘上铺着白色毛皮。“我的老天,是他们!”

“你必须想办法让脑子想别的事情。”泰德说,他抓住博比的肩膀(感谢上苍,出租车司机忙着收听棒球转播,完全没有注意后座的两个人在做什么),用力摇一摇他以后才松手。“你必须想别的事情,懂吗?”

博比照做了。《魔童村》中桑德斯筑起心墙,把所有想法和计划都藏在心墙后面,不让那些小孩发现。博比以前试过在脑子里想着大联盟投手莫里·威尔斯,不过这回他不认为这招会管用。那么要想什么呢?

从清教徒广场再过去几个路口,可以看到帝国戏院的遮阳檐,突然他几乎听到萨利拍打波露弹力球“啪——啪—啪哗”的声音。如果她是贱货,萨利说过,我很乐意当收货员。

然后,博比满脑子都是那天看到的海报:碧姬·芭杜(报纸上都叫她“法国性感小猫”)身上只披一条毛巾,脸上挂着微笑;她的样子和撞球场月历上那些跨出车门的女人有点像,就是把裙子撩到膝上、露出吊袜带的女人,不过碧姬·芭杜比较漂亮,而且很真实。然而对博比这样的男孩而言,她的年纪当然太大了。

(“我这么年轻,而你这么老,”上千台收音机播放着保罗·安卡的歌,“人家告诉我,你是我的甜心。”)

但她还是很美,而且猫也可以看着皇后,他妈妈总是这么说:猫也可以看着皇后。博比往后靠在椅背上,碧姬·芭杜的形象愈来愈清晰,他却眼神涣散,就好像泰德恍神的样子;博比看到她湿答答的金发,浴巾下隆起的双峰及修长的大腿,还有颜色鲜艳的脚趾甲,下面有一行字:限制级,请出示驾照或出生证明。他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的肥皂味、一股淡淡的芳香,还可以闻到(巴黎的夜晚)她身上的香水味,听到收音机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那是卡农,赛温岩夏日爵士乐之神的歌声。

他隐约意识到——仿佛在远方,随着旋转的陀螺一直往上旋转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出租车在威廉·佩恩餐厅旁边停了下来,就停在那辆紫色德索托车旁边。博比几乎可以在脑子里听到那辆车的声音;如果那辆车子会说话,它可能会尖叫:开枪射我吧,我太紫了!射我吧,我太紫了!他可以感觉到他们就在不远处,正在餐厅里吃牛排,两个人同样点了半生不熟、带血的牛排。他们离开前,可能会在电话亭贴一张寻找宠物的海报或车主自售二手车的手绘卡片,当然,都是倒过来贴的。他们就在那里,穿黄外套和白色皮鞋的下等人吃着半生不熟的牛排,偶尔喝几口马天尼酒,如果他们注意到外面这边……

蒸汽漫出淋浴间。碧姬·芭杜踮起涂了指甲油的脚尖,打开浴巾,仿佛张开双翼般,然后才让浴巾落地。博比发现那根本不是碧姬·芭杜,而是卡萝尔。卡萝尔曾经说过,身上只披着浴巾让别人看,得很有勇气才行。现在她甚至让浴巾掉落地上。博比看到卡萝尔八年或十年后的模样。

博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有办法移开视线,情不自禁地爱上她,并迷失在她身上的香皂与香水的香味中,以及收音机传出的乐声(卡农的歌声换成了五黑宝的歌声——夜幕正低垂)和她涂上指甲油的小小脚趾头中。他的心好像陀螺一样快速旋转,边转边往上升,消失在其他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以外的其他世界。

出租车开始缓缓向前,餐厅旁那辆可怕的紫色四门轿车竟开始往后滑。(博比看到它停在卸货区,但是他们哪会在乎这种事啊?)出租车猛然刹车,一辆电车铿铃锵锒地驶过清教徒广场,司机嘴里低声咒骂了几句。那辆俗气的德索托车现在就跟在他们后面,金属的反光映入出租车中有如波光粼粼。突然之间,博比觉得眼球后方奇痒无比,眼睛前面黑线乱舞。他还是继续盯着卡萝尔,但现在仿佛穿透层层障碍看着她。

他们感觉到我们的存在……他们感觉出什么了。老天爷,求求你,让我们脱身吧,拜托让我们脱身!

出租车司机看到车阵中有个空当便火速冲过去,才一会儿的工夫,他们已经快速行驶在艾许大道上,博比眼睛后面不痒了,视野中的黑线也消失不见。这时候,他眼中的那个赤裸女人根本不是卡萝尔(至少不再是卡萝尔了),甚至也不是碧姬·芭杜,只是撞球场的月历女郎,在博比想象出来的画面中全身赤裸。收音机的声音消失了,香皂和香水的香味也不见了,她已经没有生命,只是……只是……

“只是砖墙上的图画而已。”博比说,一边坐起来。

“你说什么,孩子?”出租车司机问,同时关掉收音机,球赛已经结束,收音机现在在播香烟广告。

“没什么。”博比说。

“我猜你刚刚睡着了,嗯?碰上塞车,天气又这么热……每次都这样。你朋友好像还没睡醒。”

“醒了,”泰德边说边挺起身子,“医生来了。”他把背脊挺直,脊椎喀啦作响时,他眨了眨眼。“不过,我还真的打了一下瞌睡。”他从后车窗望出去,但是现在已经看不到威廉·佩恩餐厅了。“我猜洋基队赢了?”

“还真他妈的赢了,”出租车司机说着就笑了起来,“我真不懂你怎么能在洋基队打球的时候睡觉。”

车子转到步洛街,两分钟后在一四九号前面停下来。博比看着公寓,仿佛期望看到它漆上不同的颜色或加盖了侧翼。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离开十年了。就某个角度而言,他确实离开很久了——不是已经看到卡萝尔他们全都长大了吗?

我要娶她,博比踏出出租车的时候暗自决定。在科隆尼街的那一头,可以听到欧哈拉太太的狗不停叫着,仿佛拒绝接受这个决定和所有人类的渴求:汪—汪,汪—汪—汪!

泰德手里拿着钱包,朝驾驶座旁的车窗弯下腰来,他抽出两张钞票,想了一下,又多拿出一张。“不用找了。”

“您真是一位绅士。”出租车司机说。

“他是掷骰子好手。”博比更正他的话,然后笑着目视出租车开走。

“进去吧,”泰德说,“我觉得站在外面很不安全。”

他们走上台阶,博比掏出钥匙来开门。他一直在想眼睛后面奇怪的发痒和看到黑线的事情;那些黑线尤其恐怖,感觉好像快瞎了一样。“他们有没有看见我们,泰德?或是感觉到我们,或不管他们怎么样侦测到我们?”

“你很清楚他们知道我们在附近……但是我不认为他们知道和我们离得这么近。”他们走到博比家的时候,泰德摘下墨镜,塞进衬衫口袋里。“你一定掩饰得很好。哇!这里还真热!”

“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不知道我们离得这么近?”

泰德开窗子开到一半,转过头来瞄博比一眼。“如果他们知道的话,我们回来的时候,那辆紫色车子会紧跟在后面。”

“那不是汽车。”博比说,接着也跑去开窗,但没有太大用处,风从外面吹进屋里,把窗帘吹得啪啪作响,但是吹进来的风并没有比在屋里闷了一天的空气凉快。“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它只是看起来像一辆汽车。而我的感觉是——”虽然天气很热,博比还是打了个寒颤。

泰德把电扇放在窗台上。“他们拼命伪装,但我们还是感觉得出来,即使不知道他们是谁,都还是感觉得出来。尽管经过伪装,还是会显露一点迹象,他们伪装面具下的脸孔非常丑恶,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究竟有多丑恶。”

博比也希望如此。“他们是从哪儿来的,泰德?”

“一个黑暗的地方。”

泰德蹲下来把电扇插头插上。电扇吹出来的风比较凉快,但还是没有在撞球场或电影院那么凉快。

“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像《太阳之环》里面说的那样吗?”

泰德还蹲在插座旁边,好像在祈祷一样。博比觉得他看起来很累,几乎是精疲力竭了。他怎么可能逃离那些下等人呢?他的样子,好像连走到斯派塞杂货店都会在半路跌一跤。

“是啊,”他最后说,“他们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时间。我只能说这么多,你知道太多,反而不安全。”

但是博比必须再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也是从其他世界来的?”

泰德严肃地看着他。“我是从茶壶嘴里跑出来的。”

博比张着嘴巴瞪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开始大笑。跪在电风扇旁的泰德也跟着笑了起来。

“博比,刚刚坐出租车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们终于笑完的时候,泰德问,“开始有麻烦的时候,你躲到哪里去了?”他停了一下又说,“你当时看到了什么?”

博比想到二十岁的卡萝尔,脚上涂了粉红色指甲油,浴巾褪到地上,全身赤裸,蒸汽在她四周冉冉上升。限制级,请出示驾照,绝无通融的余地。

“我说不上来,”最后他说,“因为……呃……”

“因为有些事情是个人隐私。我明白。”泰德站起来,博比往前跨一步伸手扶他,但泰德挥手拒绝。“也许你想出去玩玩。”他说,“待会儿——大约六点钟如何?——我再戴上墨镜,我们绕过转角到科隆尼餐厅吃晚饭如何。”

“不过不要点豆子。”

泰德的嘴角动了一下,隐约想笑。“绝不点豆子。十点钟的时候我再打电话给莱恩,看看拳击赛进行得如何,嗯?”

“那些下等人……他们现在会不会也开始找我?”

“如果我认为他们也在找你的话,根本不会让你踏出大门一步。”泰德回答,他显得很惊讶,“你很安全,而且我会尽力确保你一直没事。去吧,去玩玩棒球或喜欢玩什么都成。我得去办一点事情。只是记得要在六点钟以前回来,免得我担心。”

“好。”

博比走进自己房间,把带去布里吉港的四枚两毛五硬币放回脚踏车基金的罐子里。他环顾四周,开始用新眼睛来看周遭的一切:牛仔图案的床罩、挂在墙上妈妈的照片,还有靠早餐食品盒集点换来的明星签名照、丢在角落的溜冰鞋(鞋带断掉了)以及紧靠着墙壁的桌子。房间现在看起来小多了——不那么像一个回来的地方,而比较像一个离去的地方。他明白自己已经长大了,大得可以匹配那张橘色借书卡了,他内心有个苦涩的声音拼命抗议这样的转变,嘶吼着:不要、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