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半边人脸

今天是他们的大喜日子,作为干哥的他本应该到堂祝贺,但是,那个新娘的脸,那具新娘的身体,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后来马传香告诉爷爷,他胸口突突地跳和咽下口水都不是因为女人的妩媚,而是和之前的惊叫有着同样的恐惧理由。他之所以能够在如此恐惧的情况下保持冷静,全依赖于他另外的不为人知的身份——偷盗惯犯。他这个身份隐藏得极为隐秘,甚至连养了他二十多年的老爹马晋龙都毫无察觉。但是有一个人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另外身份,但是那个人不会把这个秘密说给其他人听,因为那个人的智力有问题。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人居然是酒鬼的弟弟。

“这个是我女朋友,我们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准备结婚。”马中楚笑得很甜,含情脉脉的眼睛朝女人身上瞟了好几次。

那个女人却显得大方多了。她将装满了水的木澡盆放下,朝马传香伸出手道:“你就是他的干哥哥吧,他在我面前经常提到你,说你小时候护着他不让别人欺负。”木澡盆里盛着女人洗过身子的水,许多香皂泡沫漂浮着,引得人不禁浮想联翩。

马传香将手在衣服上擦拭许久,才握住女人的手,笑道:“你好!”他的手上还有黑色湿润的泥尘。而在马传香心里,这个女人跟这些泥尘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他生怕女人在看见泥尘的同时认出他来。

然而,马传香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女人不但没有认出他,反而给他一个温柔可人的笑容,然后收回手弯腰去抬木澡盆。

女人的手很软。

马中楚连忙帮女人抬住木澡盆的另一边,帮着她把泛着泡沫的洗澡水泼到台阶下的排水沟里。

马传香咬了咬嘴唇,生怕他们发现了那个破麻布袋。可是不知是天色太暗,还是根本没有注意到破麻布袋,他们俩抬着木澡盆回到堂屋。马传香窃喜,但不露声色道:“很晚了,你们去睡觉吧。我洗个手脸也去休息。”

马中楚道:“干哥,今晚让丽丽睡我的房间,我就要跟你挤一个床了。”

马传香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干弟,又看了看女人。

马中楚不好意思地说道:“嗯……我们说好了的,结婚了再睡一起。”

马传香这才从定格中恢复过来,“哦”了一声。“你先去睡吧。我到压水井那边洗个手就来。”说完,他转身跨出大门,径直走向正对大门的压水井,眼睛的余光却瞟了一瞟黑暗中的麻布袋。

他没有直接去拿麻布袋。他走到压水井旁边洗了个手,用手将脸打湿,然后朝门口走。这时的马中楚和那个女人已经不在堂屋里了,他这才慌忙从黑暗中摸到麻布袋,蹑手蹑脚藏到了屋侧的小竹林里。因为马中楚要跟他睡一个房间,他不可能把麻布袋拿到卧房里去。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也许他就会没有顾忌,但是既然多出了一个外人,他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因为屋后靠山,屋侧野草众多,要给麻布袋找一个简易的藏身之所还是很容易的。马传香将麻布袋放在竹林的草丛里,然后进屋跟多年不见的干弟打招呼。

“老弟,那个女的挺漂亮啊!该不会真是你的女朋友吧?”马传香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非常肯定地以为那个女人不过是干弟的同事,顺路才在这里搭宿一夜。虽然刚才干弟已经说明了那个女人是回来跟他结婚的,并且女人也没有发表任何反对的意见。但是他实在很难接受这么个干弟能遇到如此让人眼馋的桃花运。

“我没有骗你,她真是来跟我结婚的。”马中楚已经躺在床上了,手上随意翻弄着马传香的书。“哥,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古董了?”马中楚扬了扬手中的书,问马传香道。

“啊?”马传香有些失神,但立即用笑容掩饰过去,“我哪里能研究古董罗?闲着没事就看着玩罢了。”马传香一面说,一面慌忙走到床边,夺过干弟手中的书。

“你这么紧张干吗?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爱惜书呀!”马中楚对干哥有些不满。

“你别岔开话题,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骗我?她……她……她真是……”其实要岔开话题的是马传香,但是他随机应变得很好。

“她真的是我女朋友。”马中楚顿了顿首,干脆盘腿直挺挺坐了起来。

马传香熟知干弟的身体语言,确认干弟说的是实话。他的嘴巴张大了,好久都没有合拢,一副嫉妒而又“刮目相看”的表情。

接着,马中楚就将他们相恋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讲给马传香听了。

而马传香根本没有心思去听干弟的话,他的脑袋里盘旋着的,是另外的阴森却又充满欲火的画面,还有酒鬼的弟弟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老弟,不是哥嫉妒你,我认为,她喜欢你是有目的的。”马传香一板一眼地说道,神情有些古怪。

马中楚斜眼瞟了他一下。

马传香被干弟这样瞟一眼,不舒服似的耸了耸肩,提了提眉毛问道:“你没有想过吗?她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偏偏会喜欢上你?况且我……”

“况且你怎样?”马中楚立即敏感地问道。

“我……呵呵……我还能怎样?我只能给你说几个疑点罗。听不听还在你自己。”马传香舔了舔略微泛白的嘴唇,“我觉得,这个女人有些诡异。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马中楚的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干哥的脸。

马传香又浑身不舒服似的抬起手挠了挠胳膊,眼睛回避着马中楚,嘴巴蠕动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就像那书上的陈年古董……”

马中楚顺着马传香指的方向看去,翻开的书页上刚好是一个不明年代的瓷瓶照片,瓶身上画着一个前额突出的老头骑在一头老水牛背上,瓶颈上写着“紫气东来”四个字。

马中楚看见那四个字,忍不住哈哈大笑。

马传香跟着干笑了两声,然后伸长了脖子问道:“有什么好笑的?你觉得我的比喻不恰当?或者误以为我是在嫉妒你?”

马中楚摆摆手,笑道:“从小到大你没少照顾我,我怎么会认为你是嫉妒我呢?”

“那你笑什么?”马传香面带愠怒。

马中楚解释道:“你知道‘紫气东来’的意思吗?传说老子过函谷关之前,关尹喜见有紫气从东而来,知道将有圣人过关。不久果然老子骑着青牛而来。旧时比喻吉祥的征兆。”马中楚仍旧忍不住发笑,他补充道:“所以,我认为没有什么诡异的,倒是觉得骆丽丽就像仙人下凡一样,而我是看见紫气的幸运人。”

“肉麻不肉麻?我听着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马传香往床上一躺,拉起被子往头上一蒙,“不论你怎么说,我看见她就心里发慌。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你最好不要跟她在一起。当然了,你要坚持我也没有办法。”

马中楚凑到马传香蒙住的头前,悄悄道:“你是见她漂亮才发慌的吧?”

未料马传香从床上一跃而起,脸色大变,大声叫嚷道:“我是怕她才发慌的!”

马中楚愣愣地看着突然如此紧张的干哥,半天没有反应过来。马传香的影子倒映在马中楚的眼睛里,像魔鬼一样可怕。干哥几近失态的声音还在他耳边萦绕。马中楚看见几滴汗水从干哥的鼻尖和额头渗出来,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哥,你怎么了?”马中楚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弟,哥不是吓你,更不是嫉妒你。我觉得你带来的这个女人不一般,其中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马中楚看见他的干哥脸上浮现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恐惧,那种巨大的恐惧似乎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促使干哥的那张熟悉的脸在他面前渐渐变形。干哥脸上的皮肤迅速变得又干又皱,变化快得吓人,如同一个饱满新鲜的梨子在分秒间失去了大量的水分,变成了放置四五天后风干的那样。

变黑……

变皱……

变潮……

马中楚看见一张二十多岁的年轻的脸瞬间变老。他甚至恍惚看见了马传香几十年后的模样,变得跟现在的干爹一样苍老的、颧骨高耸的脸!

他揉了揉了眼睛,又使劲儿地摇了摇脑袋,可是面前的干哥已经不见了,只有干爹的一张老脸。

“干爹……”马中楚张嘴轻声喊道。

“不!我不是老头子,我是你哥,我是传香!”马传香两只手抓住了马中楚的肩膀,指甲深深地陷入马中楚的肉里。“弟,她真是怪物!你已经中了她的迷幻了!弟,你看清楚,我是你哥。你要看清楚了。”

“干哥?”马中楚的口气不是十分肯定。

“对。我是你干哥。”马传香喉咙里咕噜一声,“走,我们悄悄地去看看那个女的。我想,对于一个怪物来说,夜里不是睡觉的好时机。”

“你要干什么?”马中楚拉住干哥,紧张道。

“你紧张什么?”马传香不以为然道,“我敢肯定,那个女的睡觉的时候是没有呼吸的。你相信不?”

马中楚狐疑地盯着干哥的脸看了半天,沉声道:“我看中了迷幻的是你吧?哪个人睡觉的时候没有呼吸?你是不是想找借口去对她图谋不轨?哥,我知道你色心很重,跟酒号子的弟弟一个德行!只是你平时装得文绉绉的,懂得掩饰。但是她是我的女人,你听清楚了没有?”

酒号子就是酒鬼。

马传香怒道:“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想去猥亵她?我呸!”

马中楚被干哥的唾沫星子喷了一脸,连忙抬起手来用袖子擦脸。

“我就是再那个,也不会在兄弟你身上下手!为了一个新来的女人,你居然翻脸不认我这个哥哥了。是吧?我看你一块儿连老头子也别认了!我看你跟《十三不亲》里的歌词一样,有了老婆就没了父母兄弟!”马传香狠狠骂道。

马中楚是个宽厚老实到了极点的人,听干哥这样一骂,顿时没了脾气,乖乖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要不……咱就听你的去看看?”马中楚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干哥,等他作最后决定。

于是,马传香带着干弟偷偷摸摸靠近那个女人的睡房。那个睡房曾经是马中楚睡觉的地方。小时候的无数个夜晚,马传香曾偷偷摸摸跑进马中楚的房间,用一根稻草穗儿捅进马中楚的鼻孔里,让他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马传香对这样的恶作剧乐此不疲,而马中楚经常因为晚上缺少睡眠而在第二天的课堂上打瞌睡,这也是马中楚不能顺利考入高中的原因之一。

所以,即使当天晚上的月亮很淡很暗,堂屋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们干兄弟两个还是毫无磕碰一起走到了那个睡房的门前。

“你推门。”马传香对干弟说。

“我可不行。”老实的马中楚摇头道。

“为什么?”马传香压低了声音问道。

“万一她是醒着的,被她发现了怎么办?还不把我当做……”

马传香怒道:“别说了!磨磨唧唧的好不烦人。你不来我来!”他伸出手按住门,用力地推了推。

门“哐当”一声动了动,露出一个门缝,可是没有开。马传香知道,那个木门闩早已经腐朽不堪了,再使点儿劲可能会将门闩折断。但是他不愿意弄出太大的声响。他将一根手指伸进松开的门缝里,用手指一小段一小段地拨弄门闩。

他以前就是这样打开干弟的门,惊扰干弟的美梦的。不过这算不上什么,他更多的经验来自于无数个古老的墓穴。而在拨弄门闩的时候,他恰好有一种打开墓门的错觉。

对于他来说,墓门后面躺着强烈的欲望,藏匿着意外的惊喜。他已经习惯像一只老鼠那样白天休息,晚上活动。

马中楚不知道,他的干哥已经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干哥了。当然,他暂时还不会知道这些,但是他能看到干哥的眼睛像老鼠的眼睛一样发出奇异的夜光,他的手像老鼠的爪子一样尖细,他的脸像老鼠的脸一样瘦长。

门闩被他的手指拨弄,指甲与木头摩擦,发出类似老鼠爬房梁的吱吱声,马中楚的耳朵一阵发痒。

“哥,这样不好吧?要不,我们去窗口看看就可以了。”马中楚终于有勇气发表自己的意见了。

吱吱声戛然而止。

干哥放下了手,咬了咬嘴唇,道:“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能查看她是不是有呼吸了。”

马中楚道:“哥,不一定要用手指去探她的气息呀。我们在窗口看看她的胸口是不是一起一伏不就可以了吗?”马中楚边说边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上一下地摆动,模仿人呼吸时候的样子。

马传香“哦”了一声,离开房门,朝大门走去。马中楚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

他们跨出大门。

外面的月亮淡到几乎没有,像一滴牛奶滴在了吸附性极好的棉布衣服上,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痕迹。在这样的月光下,马中楚看面前的干哥时只留下一个剪影的形象,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

用爷爷的话说,那样的月亮是毛月亮,预示着最近会下大雨。

他们俩来到窗户前,轻手轻脚地佝偻着身子,然后慢慢将腰伸直,眼睛渐渐从窗沿升上来。

可惜的是,屋里的一切都被窗帘挡得严严实实。

“算了,我们走吧,哥?”马中楚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你看我的。”马传香窃笑道,然后从袖口里掏出一根铁丝来。马中楚不知道干哥为什么随身带着一根铁丝,却又张不开口来问,只是愣愣地看着干哥将铁丝从窗户的缝隙里塞进去,用铁丝端头的小弯钩勾住窗帘的一角。

像马戏团开场前拉开舞台上的幕布一样,马传香将窗帘渐渐拉开。

“就算你拉开了窗帘,说不定也看不清她是不是在呼吸。”马中楚在一旁嘟嘟囔囔道。

马传香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渐渐掀起一角的窗帘上,根本无暇答理马中楚说些什么话。马传香张圆了嘴唇,又将上牙咬住下唇,全神贯注地、恰如其分地移动手中的铁丝。

由于马传香的眼睛一直盯在窗帘上,而窗帘被拉开的部分刚好在马中楚面前,所以马中楚先于马传香看到了窗帘后面的一幕!

马中楚看到那个女人躺在床上,在这样的光线下自然不可能看见女人的胸口是否起伏活动。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马中楚还看见女人的床边站着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俯在床前,正缓缓将女人的脸皮揭下来!

一声令人胆寒的尖叫刺破这个夜晚的宁静。

马中楚和马传香立即返回堂屋,踹破睡房的门直冲进入。

“不用装了!你快现出你的原形来吧!我们都看到了!”马传香厉声喊道。

令马中楚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此时屋里只躺着一个人了,而那个正在揭皮的人影已经不见了!消失的速度太快了!

骆丽丽懒洋洋地坐了起来,揉了揉脸,柔声问道:“大半夜的,你们吵什么吵啊?进来不知道敲门吗?”她那迷迷糊糊的神态,那似睡似醒的语气,引得马传香的喉咙里咕噜了好几次。

马中楚怯怯地道:“丽丽,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人在这个屋里?”

骆丽丽挠了挠松散的头发,瞪大了眼睛。

马传香好不容易定住神,指着骆丽丽道:“你就别装了吧,我什么都看见了。”这句话说完,马传香立即想到了在女人洗澡的时候躲在窗边偷窥到的一丝不挂的美好胴体。于是,马传香再一次加重语气道:“我什么都看见了!”

马传香和马中楚不止一次听老头子讲过剥皮鬼的故事——一个丑恶的鬼,剥下一个美女的全身皮,然后披戴在身上借以掩饰自己的原形。这样的剥皮鬼就用美色去引诱男人,吸取男人的精血。

马中楚对这样的传说将信将疑,而马传香根本就不相信有这回事。如果马传香相信有鬼神的存在的话,他就不会去干偷偷摸摸的营生——盗墓了。

但是,后来据马传香自己说,在他看到骆丽丽的一刹那,他原有的观点立即改变了。他相信这个女人来到他的家里,不只是要害干弟,而且还要害他。在酒鬼的弟弟出事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在马传香询问骆丽丽的时候,马中楚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查看了所有藏得下人的地方,可是一无所获。

“你们干什么?深更半夜地跑到我的房间里来?你们看见什么了?”骆丽丽疑问的语气里稍带愤怒,面对马传香凶神恶煞一样的质问,她不但没有胆怯,反而顶起嘴来。

夜色宁静如水,坐在屋里的人如同待在深邃的井底,阵阵凉意透衣入骨。

马中楚没有找到他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却找到了灯的开关。“啪”的一声,灯光亮了。睡眼惺忪的骆丽丽立即抬起手来挡住灯光。

马传香立刻冲过去,一把抓住骆丽丽抬起来的手,冷笑道:“你还狡辩!鬼的第一反应就是怕灯光。你都已经露馅了,你还狡辩什么!”旁边的马中楚听见干哥这么一说,浑身一颤,手捏住开关不敢松开。

“你神经病吧!我阳光都不怕,还怕什么灯光?”骆丽丽甩开马传香的手,并且顺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别想找借口占便宜!”

马传香慌忙捂住滚烫的脸,手指着骆丽丽说不出话来。

骆丽丽转头对马中楚道:“你算我男人吗?你怎么可以让别的男人随便进我睡觉的地方!”

三国时,孙吴末帝孙皓曾剥人脸上的皮。

吴亡之后,孙皓降西晋。

有一天,晋武帝司马炎和侍中王济下棋,孙皓在旁边观战。

王济问孙皓:“听说你在吴国时剥人面、刖人足,有这回事吗?”

孙皓回答说:“作为人臣而失礼于君主,他就应当受这种刑罚。”

这时,王济的腿正在棋桌下面伸着,两只脚伸到司马炎坐的那边去了,他听了孙皓的话,立即把腿缩回来。这件事说明,孙皓对自己曾使用过剥人面皮的刑罚毫不掩饰,也可以看出,像王济这样有地位的人,听到剥皮之刑也会不由地产生畏惧之感。

十六国时期,前秦苻生曾经把一些死囚剥去面皮,让他们唱歌跳舞,借以观赏取乐。北齐统治者高氏也惯会剥人面皮。侯景从北齐南逃回萧梁时,高澄命令逮捕侯景的妻子和儿子,先剥下他们的面皮,然后用大铁镬盛油把他们煎死。幼主高恒继承了他的祖父辈和父辈的残暴,经常剥人面皮,以亲眼观看被剥者的痛苦之状为乐。

按熟悉历史的马晋龙的说法,六朝以前的剥皮之刑只是剥人面皮,后来便进而剥人全身的皮了。元朝初年时,元世祖忽必烈诛杀了阿合马,灭了他的家。阿合马有个爱妾名叫引柱,武士们搜查时从她的衣柜中搜出两张熟好的人皮,每张皮上都连着两只完整的耳朵。

武士问她存放这人皮有什么用。

引柱说,这是诅咒时用的,把它放在神座上,念咒时人皮就会出现应声。

于是,元世祖下令把引柱和画师陈某及阿合马的另外两名亲信曹震圭、王台判共四人,剥皮示众。

清朝没有剥皮之刑,在清代正史、野史及笔记中尚未见到这方面的记载。但是,并不能说剥皮这种酷刑已彻底绝迹。

《巴陵县志》记载: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国的时候,曾对反抗他们的中国人施行剥皮。巴陵县新墙乡人李奎周曾组织一支三十多人的游击队伍对抗驻扎在此地的日本军团。他领导的游击队伍曾利用熟悉新墙河畔地形的优势,消灭了一只出来扫荡的日本中队,并亲手击毙一个日本少佐和三个军曹。

一时之间,这支游击队伍名声大振,极大地鼓舞了当地民众抵抗侵略的信心。

李奎周有一老母亲,住在新墙河边,靠捕鱼和淘沙为生。

由于汉奸的出卖,恼羞成怒的日本军人捉住了李奎周的老母亲,并引诱李奎周主动现身来救他的老母亲。

李奎周中计,被捕后,惨遭日本军人剥去脸皮。出卖他的汉奸在旁听见李奎周的惨叫,吓得当场尿湿了裤子。

后李奎周因风伤感染,英年早逝。

李奎周去世不久,出卖他的汉奸随后便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邻居听见汉奸死之前大喊李奎周的名字,并且向李奎周求饶。

正在马中楚要回答又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的干爹推门而入。他的干爹满脸胀红,如同戏台上耍拖刀计的关公一般,他甚至学着美髯公捋了捋下巴上的几根可怜的胡子,大喝一声:“你把陌生男子带进家来不说,还有什么脸面怪我儿子?”

马中楚的干爹果然是唱戏出身,字正圆腔,铿锵有力。如果在说话之前脚往前踏一步,喝一声“呔——”,那么这个被三个男人围住的女子肯定以为他们是在唱戏,而不是来找麻烦的了。

坐在床上的骆丽丽瞠目结舌。

马传香使劲儿地揉了揉被她掴到的脸,走到他爹面前,纠正道:“不是藏着陌生男子,是藏着她自己!”

这下他爹有些弄不清状况了:“我刚才睡觉被你们吵醒,听见你们说她藏了个人在屋里,这下怎么又说她藏的是自己?自己怎么可以藏住?”

马中楚道:“爹,你都没有看到,怎么进门就说她带了陌生男子进家?”

他干爹理直气壮道:“你和你哥不都看见了吗?”

马传香道:“爹,她不是带了男人进来。那两个人根本就是一个人!”

他爹和他干弟立刻将目光都对准了马传香,惊讶地问道:“两个人是一个人?”一旁的骆丽丽也皱了皱好看的眉头,侧头盯着马传香。用马传香的话来说,骆丽丽当时装得好像自己真不明白似的。而骆丽丽装得越像,马传香就越相信他的判断。

“对!我们看见的两个人,其实就是她一个人!”马传香脸上浮现出一个冷冷的得意的笑,仿佛骆丽丽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将在他的微笑下露出马脚,仿佛他的笑可以使骆丽丽主动脱下美女的一层面具,露出面具下的青面獠牙。

马中楚焦躁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开始说她是古董,现在又说我们看到的两个人是一个人。你到底要说什么?”

马传香做了个深呼吸,仿佛将那个秘密说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

骆丽丽仍旧僵直地坐在那里,表情复杂。马中楚看不出她是要哭还是要笑。灯光下的她一副楚楚可怜,需要人来疼惜的模样。马中楚捏了捏鼻子,有些于心不忍。这毕竟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长途奔波来到这里不容易,更何况她那双只适合穿高跟鞋的小脚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走了五六里路。

虽然他的干爹、干哥从来都很维护他,但是他毕竟是对面房子里出生的,有时免不了有寄人篱下的悲凉感,不情愿的事情也要附和他们俩。

对于马中楚来说,这个漂亮的女人愿意跟他已经是上天赐予自己的莫大的福分,就算在这个屋里找到一个陌生男人,他也不会或者不愿怀疑骆丽丽。何况他听不懂干哥说的“两个人是一个人”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弄懂。

“关于剥皮的传说,你们没有听说过吗?”

马传香的话刚说出口,屋里的其他三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马中楚后知后觉道:“哥,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个床边的人才是她?我们看见的那个床上的人只是一副人皮?”

马传香说:“是。”

女人笑了,她笑得那样地痛快,以至于腰都弯了下来,两手护住腰部身体颤抖个不停,像极了梅雨天气里的梨树。

马传香“哼”了一声,问道:“是不是我把你的把戏戳穿了,你就用笑来掩饰?”

女人一手捂住嘴巴,闷声道:“你们不是看见了还有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吗?你把他揪出来呀?你不是说我是戴着人皮的怪物吗?来,你过来,来掐我两下,看看能不能把我披着的人皮撕下来!”

马传香厉声道:“你不用狡辩了!你既然能在我们进门之前披上人皮,就不会这么轻易让我们撕下人皮了!要不是我以前见过你,我也不会这么肯定你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然后,马传香用一种异样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骆丽丽一遍,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美人,而是一张白纸,他要在这张白纸上寻找曾经留下的记号。

“你以前见过我?”女人止住了笑,满脸迷惑地问道。

马传香的爹也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你见过她?”

马传香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他爹,得意道:“对,我以前见过她!”

“可我没有见过你。”女人冷冷道。

马传香道:“你当然不会承认自己见过我!因为你不好意思提。我是个男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所以才敢说出来。”在说这话的时候,马传香心里怦怦直跳,他生怕那个女人说出她确实见过他,并且将他干过的丑事一同倒出来。但是他想,这事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应该是羞于启齿的。更何况她正在骗取干弟的感情,一旦她说出来,干弟肯定不会再对她那么好了,那么她那不为人知的阴谋也就要落空了。

酒鬼的弟弟因为没有他这么多心思,所以才会见到她就吓得尿了裤子。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女人气愤地挥舞着手大声辩解。

马传香后退了几步,道:“你伪装得很好啊!”

女人顿时火冒三丈:“我伪装什么呀我!我有什么需要伪装的!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懒得跟你纠缠!”

说完,女人拿起床边的衣服往身上一披,两只凤眼瞟了旁边愣愣地站着的马中楚一下,愠色道:“你带我回家来就是为了审问我吗?那好,我这就走!”

“我……我……”马中楚“我”了半天也没有憋出一句话来,只是傻傻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往行李包里装了几件简单的东西,看着她提起行李包往门外走。

马传香却横跨出一步,拦住女人的去路,邪笑道:“见我揭穿了你的老底,你就想开溜,是吧?”他伸出一只手粗横地搭在女人柔弱的肩膀上。

女人侧头看了看肩膀上的手,那只手的指甲内还有没洗净的黑泥。“你既然知道我是剥人皮的鬼,难道就不怕我报复你吗?”女人的笑,比他还邪恶。

后来据酒鬼讲,在那个夜里的同一个时辰,酒鬼在床上听见了一些怪异的声音。他的干瘦的儿子睡在旁边,打出轻微的鼾声。但是,显然他听见的不是鼾声。

酒鬼说他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女人到这个村子来的第一个夜晚,因为他弟弟被吓得小便失禁,他是一手捂住鼻子一手将弟弟的裤子洗干净的。自从他妻子不告而别之后,他在家里既是当爹又是当妈。他一想到那个夜晚,便隐约闻到一股尿臊味。所以他对那个夜晚记忆犹新。

酒鬼说他是不怕小偷的,不是他自夸胆量大,而是家里实在是一贫如洗。用他的话来说是“就算小偷拿着刀来,也顶多在我们家的墙上刮点儿灰”。

可是深更半夜令他醒来的不是小偷的脚步声,也不是小偷撬门的声音。

虽然白天喝了酒,脑袋昏昏地如一团糨糊,但是好奇心促使他爬了起来,趿着拖鞋走出卧室。

声音是从弟弟的房间里传来的。

这回他听清楚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去稻壳的风车。而同时听到的,还有弟弟的喘粗气的声音。

酒鬼心下纳闷,这么晚了,弟弟还在忙什么呢?

他轻轻走到弟弟的房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眼前的一幕令酒鬼既感到羞愧,又感到愤怒。

酒鬼的弟弟抱着一捆新劈的干柴睡在木板床上。干柴由一根稻草绳拦腰捆住。他的弟弟搂着那捆毛糙而干枯的柴木,而他下半身的动作令酒鬼羞愧难当。他这才醒悟,该给弟弟找个女人了。按弟弟这个条件,一般人家的女儿肯定不愿意嫁给他,但是如果对方是个聋的或者哑的,说不定能够将就。

在那一刻,酒鬼如同醍醐灌顶,猛地拍了自己的脸一巴掌,发誓要再去城里打些时日的工,挣点儿钱给弟弟准备办个喜事,顺便打听哪个人家有实在嫁不出去的姑娘,问问能不能跟他弟弟将就过。

但是,但是他居然抱个干柴做这么猥亵的动作,实在不像话!如果儿子看到了怎么办!

酒鬼在房门前犹疑不定,不知道该上前一个耳光将弟弟打醒,还是该跪在床前抱着可怜的弟弟痛哭一场。

酒鬼的弟弟忽然停下了动作。酒鬼一愣,以为弟弟听到他过来了。

没想到弟弟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好了,传香,我们走吧……”

酒鬼顿时浑身一颤,感觉地下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蹿到了头皮。

酒鬼的弟弟撒开了手,响起了呼噜噜的鼾声。酒鬼蹑手蹑脚走近床前,伸手在弟弟的额头上摸了摸,满额头都是凉津津的汗水。

酒鬼叹了口气,转身走回门口。

就在他抬起脚刚要跨过门槛的时候,身后“哐当”一声,吓得他连忙回过头来。只见那捆干柴已经散了开来。稻草绳断了,弯弯扭扭的,如一条被压住的大黄蛇。

而几乎就在同时,酒鬼听见村里传来一声尖叫。那是马中楚的声音,那个带回来一个漂亮女人的马中楚。

酒鬼听到的那声尖叫,正是马中楚看见一个陌生人正在揭骆丽丽的脸皮时发出的。酒鬼隐隐感到,弟弟的异常举动跟马中楚的尖叫声有关。

酒鬼拖着发软的步子回到睡的地方,整个晚上没有再将眼皮闭上。

同样彻夜未眠的,还有马中楚。

他的干哥被骆丽丽一句不软不硬的话吓得连退三步,骆丽丽径直走出了门。马中楚的双脚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迈不开步子,只听见那个即将跟他结婚的女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的干哥和干爹拍了拍他的肩膀,各自回房睡觉去了。他独自一人坐在骆丽丽刚才睡过的地方,用手去摸她的肌肤挨过的被单,用脸去亲昵她的头发枕过的枕头……

“路遇大姐得音讯/九里桑园访兰英/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眼看人家十数份/那一边竹篱茅舍围得深/莫非就是杨家门/待我上前把门推/为什么青天白日门关紧/耳听内边无声响/不见娘子枉费心/屋旁还有纸窗在/我隔窗向内看分明……”

马中楚听见干爹在隔壁的房里哼着一曲戏文。但是他唱到“我隔窗向内看分明”的时候却没有接着唱下去。马中楚痴痴地等了一会儿,却只等来干爹的鼾声。

“干爹,你们在讨论什么呢?”

铜铃一般悦耳的声音打断了马晋龙的讲述。女人笑眯眯地站在我们面前,两只眼睛弯得像初一的月亮。

马晋龙立即干咳了一声,用拳头在嘴角擦了擦,一本正经道:“我请了马家的长辈来给你们看日子,他说今天晚上不适宜结婚。对不对?”马晋龙故意扭了头去看爷爷,要爷爷附和他的意见。

爷爷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摇头。

女人道:“谢谢干爹的好意啦。不过我们家的中楚把待客用的猪都买来宰了,我们能等,这猪肉可等不了啊!”

马晋龙脸色涨红,指手画脚道:“这猪肉什么时候都有得买,但是结婚一辈子差不多就一回。哪里能因为猪肉变质就急着结婚的呢?”

女人毫不示弱,针锋相对道:“我们家的中楚在外挣点儿钱不容易,这头猪没有少花钱,我们可不会拿着闲钱去打水漂。”

马中楚生怕媳妇跟干爹吵起来,连忙在中间打圆场道:“你们都少说几句吧。既然是家门长辈来了,就坐下喝点儿茶。有话好好说,行不行?”

女人听马中楚这么一说,立刻取了茶具来,给每个人斟上一杯茶水。

马晋龙端起茶水正要喝,女人拿出一个红红的大“囍”字贴在了正对面的墙上。马晋龙将茶杯重重地磕在桌子上,沉声道:“要结婚?可以。但是至少把你这个到处漏水的房子检修一下再结婚吧?不然客人来了哪里知道喝的是茶水还是雨水?”

骆丽丽笑道:“我连你这个干儿子都敢嫁,难道还怕这个到处漏水的屋丢脸?”

她的一句话噎得马晋龙半天没有话说。马中楚听了她的话,不怒不恼,只是一个劲儿地偷着笑。

马晋龙摇了摇头,对爷爷说:“这里我是坐不下去了。岳云哥,我们走吧。”说完,也不等我们是不是还要喝茶,兀自起身出了门。

爷爷和我只好跟着走出来。马中楚跟在身后一个劲儿地道“对不起”,仿佛说那话的不是骆丽丽,而是他。

走出门来,爷爷拉住马晋龙,劝道:“我看这劝也是劝不住了,你就让他们结婚好了。说不定那个女人真是喜欢你干儿子呢。就算她是剥皮的鬼,也不见得就会害你干儿子。”

马晋龙显然憋着一肚子的气没地方消,他愤怒地摆摆手,道:“真是麻烦岳云哥了。他既然护着他的小媳妇,忘了养他长大的干爹,那我也没有办法。是不是?真到了他被害死的那天,我已经尽到了做爹的责任。”

爷爷劝道:“哎,说什么话呢!可没有做爹的诅咒做崽的!你早些回去休息吧。他们结他们的婚,你睡你的觉。”

我插嘴道:“酒鬼的弟弟还没有消息呢。”

马晋龙道:“他那个弟弟本来就不太聪明,也许是一时发疯跑了。俗话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过不了多久肚子饿了,他就会自己走回来的。”

爷爷问道:“你不是看见他被剥了皮吗?怎么还会回来呢?”

马晋龙支支吾吾道:“当时雨也这么大,我看是看见了……但是……但是也不太确定。加上当时被吓得不轻,哪里还敢凑过去看!”

哗啦啦的雨一直没有变小,虽然穿了雨衣,但是我的裤脚已经湿淋淋了。对面的双乳峰在雨帘后面若隐若现,如同含羞不敢见公婆的新娘。

我和爷爷告别了马晋龙,沿途返回。

一路无话,我在想着我的心思,爷爷也在想着他的心思。我们的心思有一个焦点,那就是即将成为马中楚的妻子的女人。

走到快到家的时候,爷爷终于打破了我们两人之间的沉默,他说:“亮仔,你知道吗?我们这个村里也曾经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情。”

“哦?”我惊讶不已,“什么类似的事情?”

爷爷道:“那还是解放之前的事情了,一个省城的财主的女儿爱上了我们村里的一个小伙子。”

“哦。”我心想,这又是一个公主与穷小子的爱情佳话。

“当时我们村里的人都觉得这不可思议。人家女儿千好万好,放着那么有钱的公子哥不嫁,为什么偏偏死心眼看上在她家做长工的小伙子?”

我也有着同样的疑问。虽然牛郎织女的传说一直在人们口中流传,但是真正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实在是比流星还少见。即使有,大多也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了,保持不了很长的时间。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最常见到的,还是开局美丽,结局悲伤的故事。想想身边的例子,确实是这样。而完美的爱情故事,你不相信只能证明你不够浪漫,完全相信证明你不够现实。

“直到了新婚之夜,那位千金小姐才告诉那个小伙子,她长着一条常人没有的尾巴。”

爷爷讲得平白无奇,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尾巴?那个女人长了一条尾巴?”我大声问道。

爷爷点头道:“那位千金小姐跟小伙子解释,说她之所以不嫁门当户对的公子哥,是因为她知道,如果那些公子哥发现她长了一条尾巴,一定会一改哈巴狗似的奉承吹捧,转而去另觅新欢。她选择嫁给一穷二白的小伙子,则是图个安稳。小伙子能够继承大量的家产,也不会对她变心。”

“那么,那个小伙子有什么反应呢?”我急忙问道。

爷爷道:“他说他是真心爱上这位千金小姐,并不在意她是不是有一条见不得人的尾巴。”

我想也是,他该庆幸自己走了桃花运还来不及,哪里敢对这位千金小姐不满意?

“可是结婚后不久,这个小伙子觉得,既然自己这么有钱了,那么花点儿钱请个好医生给妻子剪去尾巴好了。”我以为之前的话就是结局,没想到原来爷爷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然后呢?”我翘首期待着一个完美的结局,就像捧着安徒生童话期待灰姑娘最后跟王子在一起那样。

“那位千金小姐执拗不过,只好在小伙子的安排下做了手术,剪去了长在身上二十多年的尾巴。”爷爷道。

我喜滋滋道:“她为何不在结婚之前就剪掉尾巴?这样的话,她的选择余地就大多了。”

爷爷叹了口气,幽幽道:“剪去尾巴后不久,那位千金小姐还没有出院就死了。”

我愣了。

时间已经是半夜。

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从屋檐流下的雨水仍旧滴滴答答着。

几盏红烛,两碗米酒,两个人影。

地上的锅碗瓢盆里盛满了水,斑驳的墙上贴着朱红的“囍”字和相随相伴的鸳鸯,东边的墙角上还有一只肥大的蜘蛛静静等待猎物落网。

据后来马中楚讲,爷爷和马晋龙离开之后,骆丽丽忽然由兴奋雀跃变得落落寡欢。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亲戚朋友吃完简单的婚宴离开,剩下一桌的残羹冷炙之后,骆丽丽强打起精神收拾碗筷。马中楚连忙上前帮忙,并说了几个不咸不淡的笑话逗她开心。骆丽丽这才勉强拉扯出一丝笑意。

“我们还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婚礼!”骆丽丽神秘兮兮地对她的新婚丈夫说道。

马中楚一边收拾饭桌一边问道:“这不就是我们的婚礼吗?”

“当当当!你看!”

马中楚不知她从哪里掏出几根红蜡烛来。马中楚笑了笑:“你买蜡烛干什么,也没听说这几天要停电哪?”

骆丽丽不回答他的话,兀自跑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转身却拿出两碗散发着香醇味的米酒。发涨的饭粒漂浮在酒水上面。

马中楚惊讶不已,他放下手中的碗筷,问道:“咦?你在衣柜里藏了米酒?之前我怎么没有闻到一点点酒味呢?”

骆丽丽走到马中楚面前,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新婚丈夫的鼻子,娇笑道:“你这个猪鼻子怎么会闻到呢?”

马中楚憨厚地笑了笑,道:“我的鼻子对酒啊、蒜啊这些气味很灵敏的。怎么会闻不到呢?你说我猪鼻子,我干哥还说我的鼻子是狗鼻子呢,灵得很!”

骆丽丽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别提你那个好干哥了!说起来我就生气!一看就知道是头色迷迷的狼,我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就被他搅和得没睡成觉。你别提他,免得坏了我的好兴致!”骆丽丽一边说一边将蜡烛点上,然后熄了灯。一个宽大的影子和一个娇小的影子立即扑在了墙壁上,随着烛火一晃一晃。

马中楚尴尬道:“不怪他。当时我也亲眼看见了你的床边还有一个陌生人……”

骆丽丽立即打断他:“你还让不让我过好这个婚礼了?”她用力将两碗米酒往桌上一磕。香醇的米酒从碗里溅出来,顺着碗沿流到桌上,又顺着桌子的脚流到地上。

马中楚的目光顺着流出的米酒,看到了地上的锅碗瓢盆。他抬起头看了看屋顶,叹了口气道:“这雨什么时候能停一停啊!”他一阵寒心,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却没有一个可以挡风挡雨的房子让她住。

她跟着自己从遥远的地方来,劳累奔波,头一个晚上却被干爹、干哥逼得离家出走。第二天,回到老家的时候发现这个倔强的女人睡在门口,他欣喜得差点儿蹦起来。马中楚记得,他曾经跟骆丽丽说过,他原来的家在干爹的房子正对面。他小心翼翼地将女人喊醒。

女人睁开眼来,看见面前一副愧疚模样的马中楚,竟然没有半点儿生气的样子,她拉住了马中楚粗糙的手,温柔地问道:“要不,我们住到这个房子里来吧?”

在遇到这个女人之前,马中楚不是没有想过要接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回来。只要那个女人不嫌弃他穷,懒一点,凶一点,他都可以接受,甚至允许她一天到晚趴在麻将牌桌上,他都愿意为她倒洗脚水。只要女人跟他好好过一辈子,他甚至设想过那个女人有脚臭,有着一边吃饭一边抠脚丫的恶习,他都认了。

而这个女人,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毫不责怪他昨晚赶走了她,居然还好生好气地叫他一起住到更加丑陋、更加破旧的老房子里来。

他想着想着,不禁眼眶湿润了。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不是东西。

女人连忙捂住他的脸,着急道:“你这是干吗?我又没有怪你!”

马中楚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马中楚想着想着,又要流眼泪了。他用那双砂布一样粗糙的手擦了擦眼角,从骆丽丽手里拿过几支蜡烛,跟她一起将剩下的带着喜庆的红蜡烛点燃。

红蜡烛的火焰似乎不太习惯这个潮湿的空间,四处飞溅的雨水让巍巍颤颤的烛火处于随时熄灭的危险边缘。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骆丽丽端起了一碗米酒,送到自己的嘴边,“嗯,有点儿甜。”

马中楚笑笑,端起另一碗米酒,胳膊如僵硬的树干一般一动不动。

骆丽丽的脸上绽放一个迷人的笑容,她将柔软的树藤一般的手缠绕在她的新婚丈夫的胳膊上,“我们喝个交杯酒?别人结婚不都是这样的吗?虽然我们没有证婚人,没有司仪,但是我想……这些仪式还是需要的。你说呢?”

马中楚点点头,缓缓道:“骆丽丽,对不起……”

“来,喝酒吧!”骆丽丽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道歉,喝下了一口米酒。

“嗯。”马中楚仰脖喝下一大半。

骆丽丽将手从丈夫的胳膊上抽回,愣了半晌,问道:“这就完了吗?还有没有其他的仪式我们忘记了?”

马中楚摇摇头,道:“我没有结过婚,没有经验。”

骆丽丽听了他的话,捂住嘴巴笑了起来,身体颤颤地如同巍巍颤颤的烛火。

“你笑什么?”马中楚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时,墙角的蜘蛛在网上动了动前面的两只瘦瘦长长的腿。它似乎也学着女人的样子捂住了嘴巴偷笑,生怕烛火下的两个人听见。

骆丽丽笑道:“这种事情,谁会有经验?真是笨!”

马中楚挠挠头,憨笑道:“说的也是哦。我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呵呵。”

“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骆丽丽眉头微蹙。

“是啊,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马中楚放下了手中的米酒,捏了捏下巴。

“你以前没有看过别人怎么结婚的吗?你就没有记住一些?”骆丽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那个憨实的男人。

马中楚眨了眨眼,似乎不太自信地回答道:“看是看过,酒席吃过之后,还有人偷偷留在新娘新郎的窗下偷听。”

骆丽丽脸上一阵羞红:“笨蛋,我不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进洞房之前我们还要做些什么。比如说交换戒指呀、咬苹果呀什么的。”

马中楚低下了头,“可是……可是没有戒指,连一个苹果都没有……”

女人发现了他的低落,连忙抓住他的胳膊道:“我不是说要那些东西,我是想,我们可不可以模仿那些仪式来进行一次?毕竟……对于女人来说,婚礼是生命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次记忆。我不希望以后回想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婚礼有欠缺……”

女人附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那是马中楚办婚宴之前搬烧火的木柴时从草绳上掉下来的。那根稻草弯弯扭扭,好像是在束缚木柴的时候累坏了身子。干瘪的稻草上沾着集聚成珠的雨水。女人一手捏住没了稻谷的稻穗,另一手顺着稻草捋下,将包在外面的稻叶除去,露出金灿灿的稻秆。

女人灵活的手指在稻秆上转了一圈,将金灿灿的稻秆缠绕在手指上,打上一个漂亮的结。

“嗯。”女人将打好结的稻秆递给马中楚。

马中楚后来说,他傻愣愣地看着女人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忘了接过女人手里的稻秆。

“嗯——”女人再次哼了一声,将金灿灿的稻秆伸到他的眼前。

“怎么了?”马中楚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

“拿着,然后戴到我的手指上。像别人的婚礼上给新娘戴戒指那样。”女人弯了弯嘴角,侧着头对马中楚道。

马中楚迟疑地接过干瘪的稻秆,拿在眼前看了许久。

“对,这是你要送给我的戒指。你看它的颜色,是不是跟真金很相像?”女人凝神看着稻秆的眼神,让马中楚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自从父母离他而去,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个孤零零的世界上后,他从来没有流过眼泪。但是面对这个女人,他多次不争气地吸起了鼻子。

女人将白嫩的无名指伸到马中楚面前。

马中楚全神贯注地将那个圆形的稻秆套进女人的手指,轻轻地将稻秆推到手指的第三个指节上。

女人缩回手,细细打量手指上的稻秆,仿佛欣赏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石。

马中楚声音有些哽咽道:“我以后挣了钱给你买个货真价实的戒指。这个假戒指你先留着,等我拿真戒指跟你换。”

女人欢呼雀跃道:“是真的吗?”末了,她又微微一笑:“我嫁给你,又不是为了一个戒指!能给我戒指的人多了,但是我都不稀罕。”

马中楚轻轻捻住女人的无名指,柔声问道:“那么,是什么使你决定嫁给我呢?我连一个真的戒指都不能给你。”

女人俏皮地瞟了马中楚一眼,眨眨眼问道:“如果……如果我说是为了你这一身皮子,你会相信吗?”

马中楚打了个寒战:“为了我的皮子?”

女人转过身去,怒道:“哼,原来你不肯。”

马中楚后退了两步,冷声问道:“原来你……你真的像干爹、干哥说的那样……”

女人转回身来,嬉笑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一阵风从房顶掠过,房顶的瓦片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像是一只肥大的老鼠从鱼鳞一样的瓦片上跑过。

马中楚抬头看了看头顶,幽幽道:“我不只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的干爹和干哥。他们一向来都很维护我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违背过干爹的意思。今天晚上的喜宴他们都没有来,肯定是还生我的气呢。”叹了一口气,他又说:“本来应该由干爹来做主婚人,由干哥来做证婚人的,不知道现在他们在干什么呢。”

女人扶着桌子坐下,细声道:“也许他们现在正在诅咒我……”

马中楚在女人面前蹲下,拉住女人的双手央求道:“我们已经结婚了,他们再怎么阻碍都没有用了。明天我们一起去向他们道个歉,好吗?”

女人小嘴一翘:“不!凭什么我得跟他们道歉?我又没有做错什么!要去你自己去,我是不会去的。我就真不懂了,他们为什么非得在我们俩之间作梗?”

马中楚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女人低头抚弄无名指上的稻秆“戒指”,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跟你干爹、干哥的感情好,只要你答应以后好好对我,那我……就跟你去向他们道歉吧……”说完,女人极不舒服似的扭了扭身子。

马中楚立即转悲为喜,激动地抓住女人的手,道:“好好好!就算你不提出来,我也会对你好的!”

女人勉强笑了笑,挽住她的新婚丈夫的手,娇声道:“那么,我们去睡觉吧?”

马中楚欣喜非常,突然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猛地拦腰抱住女人,用力一甩,将女人娇柔的身子扛在了肩上。女人“哎哟”叫唤了一声,随即懒懒地伏在马中楚的肩头,任由他扛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进破旧的新房……

有人说,下雨其实是天与地的一次交合,电闪雷鸣则是天与地交合之时的动作与声音。正是这种交合,使得大地之上的万物生长,使得人世之间鸟语花香。

这是一条非常难以进入的通道,通道口的芳草被雨水淋得湿滑湿滑,通道周壁也是湿漉漉的。但是这些困难都阻止不了他的进入。

因为,通道底端有着无比暧昧的诱惑等着他的抵达,等着他的欲望,等着他去发泄。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战栗的神秘之地,同时,这是他发泄日常生活中剩下来的力量的途径。

大雨将所有的人困在屋里,往日做农活儿的力气渐渐在体内聚集,再聚集……

当力量聚集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必须发泄出来。就像天与地的交合一样,当天空的小雨滴凝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雨水就从天而降。

对于他来说,此时才是一天的开始,而黎明的第一道光线则是一天的结束。从开始的兴奋到结束的疲软,他体会着这人生中最大的乐趣。只有在这个过程中,他才能忘记所有的烦恼,抛却所有的沉闷。

但是,当真的面对那条湿漉漉的通道时,他有着一丝犹豫,有着一丝害怕。他想起了酒鬼的弟弟,那个丑陋而猥亵的家伙。他不知道酒鬼现在找到他的弟弟没有,他的弟弟是不是真的被剥了皮,是不是被揎了稻草。他想,如果那张皮还有知觉的话,应该被干枯而粗糙的稻草撑得难受。如果他被剥了皮,那么他的肉身又在哪里呢?他还在这个带着霉味的雨中垂死挣扎吗?如果他再碰上骆丽丽,是骆丽丽吓得尖叫呢,还是他吓得转身就逃?

这些千奇百怪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了许久,像一群纠缠不舍的苍蝇在耳边嗡嗡聒噪。

他猜想,他的干弟马中楚此刻应该正在跟那个女人快活。今天是他们的大喜日子,作为干哥的他本应该去祝贺,但是,那个新娘的脸,那具新娘的身体,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对于我来说,第二天的早晨与第一天没有任何两样,我仍旧从迷迷糊糊中醒来,仍旧听见雷鸣声和鸟叫声。甚至爷爷手里仍旧捧着一本老皇历在看。如果把爷爷比做科学家的话,那么他手里的老皇历便是他的运算公式。也许这个比喻不恰当,但却非常贴切实际。

对于湾桥村的马晋龙来说,这个早晨便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从今天早晨起,那个诡异的女人不再是外来的陌生人,而是虽然不愿接纳但是木已成舟的亲人了。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发现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干儿子搬去了老家自不用说,可是马传香也不见了!虽然他知道马传香每天回来得都非常晚,但是早晨却要他千呼万唤才能眯着眼起床,在他的催促下刷牙洗脸吃饭,然后又躺回床睡回笼觉。

当他叫了几声没有回音,闯进马传香的房间时,他发现马传香的床铺整洁,叠成四四方方的被子未曾散开,铺得平平整整的垫被没有皱褶。

这并不表示马传香早早起床出去了,因为铺床叠被从来都是马晋龙的活儿,马传香恁是将床铺弄成了猪窝也不会动半个指头去整理的。

儿子昨晚没有回来!马晋龙顿时心里一惊,身子凉了半截。

虽然儿子几乎从来没有借住别人家的习惯,但是也不至于吓成那样。可是,一阵不祥的预感袭击了他,让他顿时觉得脚下发软,额头冒出冷汗。

他打摆子似的走到门前,朝对面的干儿子家望了一眼。在灰蒙蒙的雨帘中,那座破旧的房子如癞蛤蟆一样蹲伏在那里,咧开了嘴似乎正在嘲笑这个失魂落魄的老头。门头的大红“囍”字他是看不见的,透着喜气的龙凤呈祥的窗纸他更是看不到。但是他隐隐感觉到一股冥隐之气在那只癞蛤蟆的上方蒸腾。看得他胸口堵得慌。

他心神不宁,饭也吃不下一粒,茶也喝不下一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发冷似的直打寒战,仿佛灭顶之灾已经降临在他的头上。

正当他坐在饭桌前呆呆地看着渐渐变冷的饭时,干儿子推门而入,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两个碗。一碗正置,一碗倒盖,怕下面碗里的东西走了热气。干儿子后面跟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女人,女人撑着一把大雨伞,将她的新婚丈夫和那两只碗罩在伞下,自己的肩头却湿了一片,好看的锁骨便赫然入眼,令腹中空空的马晋龙忍不住干咽一口唾沫。

“干爹。”马中楚谄笑着走到近旁,像还债人遇到了讨债人一般。

“嗯。”马晋龙哼了一声,扭了一下身子,脸仍是垮着。

“这是鸡汤面,趁着还热,快点儿吃吧。”马中楚摆好了面前纵使冷屁股也要将热脸贴上去的架势,将倒盖的碗揭开,黄澄澄的、香飘飘的鸡汤面展现在马晋龙面前。

马晋龙瞟了一眼热气腾腾的鸡汤面,冷冷道:“你为什么只煮一碗面呢?”马晋龙哼了一声,将比话语还要冷的目光对准了干儿子背后的女人,问道:“难道你的女人知道传香不在家里了?”

听了这话,马中楚浑身打了个冷战,好似突然置身冰窟:“什么?您为什么这么说?”

马晋龙收回目光,将鸡汤面推开,道:“你干哥一夜没有回来,不知道死在哪里了!”马晋龙本来只是故意在这个不听话的干儿子面前说说硬话气话,但话一说出口,不禁眼眶湿润,几乎要滴下泪水来。

马中楚连忙道:“我知道干哥一向起得晚,所以才叫她少煮一碗。面在锅里放久了会烂,所以等干哥起来了再煮。”

马晋龙把大手一挥,决绝道:“你拿走吧。我不吃她做的面!”

马中楚背后的女人一愣,两眼顿时失去神采:“干哥……马传香不在家里吗?外面这么大的雨,他昨晚没有回来?”

此时,一阵雷声突然刺啦啦从天空滚过。屋里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就在屋里为之一亮的同时,一个满身泥泞的人从门外冲了进来。

“晋龙叔!出鬼啦!出鬼啦!”那人边跑边号叫道,脚下不稳却跑得飞快,如没了刹车的单车一般冲向马晋龙。

未等来人撞上马晋龙,马中楚当中一拦,死死抱住来人。马晋龙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眼圆瞪。

马中楚抹了一把那人的脸,才将他认出来:“酒号子!你怎么了?”

酒鬼仿佛是由于惯性一时停不下来才冲进来的,现在一停住,反而站立不住,像没了骨头似的往地下溜。马中楚连忙一把抱住。

不知是雨水的冲刷还是其他原因,酒鬼的脸色被洗得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他在马中楚的怀里喃喃道:“我发现我弟弟的皮子啦……我弟弟的皮子……”他要努力回过身去,但是已经没有了力量。

“我弟弟的皮子……”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几次几乎要背过气。

马晋龙顿时手忙脚乱,也不管刚才自己是怎样对儿媳妇的了,朝骆丽丽挥手道:“水!快!给热水他喝!”

女人正准备出去,马晋龙又大声喝道:“不用了!”

女人用不解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端起了桌上的鸡汤面,将浮着黄油的鸡汤缓缓倒进酒鬼的口中。

酒鬼下意识里咽了几口,然后昏睡在马中楚的肩膀上,将马中楚弄得脏兮兮的。

马晋龙急忙走上前,在酒鬼脸上拍了拍,喊道:“酒号子?酒号子?你弟弟的皮子在哪里?”

马中楚扶酒鬼在椅子上坐下,歇了口气,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会回答你?”说完,他有意无意看了女人一眼。女人的神色有些慌张。

“他这是怎么了?”女人问道。

马中楚摇了摇头。马晋龙对着女人冷笑一声,转了头不答理。

马中楚见酒鬼拳头紧紧攥住,便朝干爹道:“干爹,我扶着他,您掰开他的手看看,他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马晋龙这才发觉酒鬼的拳头有些异样,五指紧扣,拳心处露出一片猩红。他俯身一手握住酒鬼的手腕,另一手去掰酒鬼的拳头。

酒鬼此时体力已尽,拳头被轻易掰开来。那片红色的东西掉落在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许是雨声掩盖了它发出的声音。那个东西在半空中翻滚舒展,如一只血色的蝴蝶翩翩飞下。三双眼睛跟随着它,同时从酒鬼的手掌滑落到地上。

那只“蝴蝶”仿佛在下降的过程中耗尽了力气,落地的时候还扑扇了两下“翅膀”,最后精疲力竭地舒展开来,平整地铺在潮湿的地面。

三个人都愣了一愣,然后你看我,我看你。

“那是什么东西?”马晋龙首先问道。

而几乎在同时,马中楚接着问道:“那是什么?”

女人的一双眼睛也透露着迷惘。

马中楚扶着瘫软的酒鬼努力往椅子上靠。马晋龙蹲下来,伸手去拈那块红色的东西。女人眨巴着眼睛盯着马晋龙手伸向的地方。

马晋龙的动作显得生硬而迟疑,他仿佛要等着自己的手向树枝一样生长过去。

马中楚此时已经将酒鬼按在了椅子上,缓缓走向干爹。

酒鬼像没了骨头一般瘫在椅子上,曾经握过那块东西的手懒懒地张开,掌心的红色暗示着一种恐怖力量的存在。由于雨水、寒冷,还有恐惧,酒鬼的那只手变得苍白如纸,如同一只死人的手。

“干爹……”马中楚感觉嗓子里发痒,喊出的声音也是那样的畏畏缩缩。

他的干爹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仍旧以极缓慢的速度将手伸向地上的那块东西。仿佛地面上真的是栖息着一只血色的蝴蝶,稍不留神,那只蝴蝶就会受了惊吓,拍翅离去。但是此刻,那只“蝴蝶”似乎根本没有逃离的力气,它昏迷了或者是死了,对马晋龙的接近没有丝毫发觉的迹象。

“干爹……”马中楚在离那块东西只有三尺不到的地方站住了,他的嗓子更加嘶哑,如一个感冒重症者在病床上发出的喃喃细语。他的手在哆嗦,比他干爹的手哆嗦得还要厉害。被酒鬼弄脏弄湿的衣服贴在身上,他感觉不到;门外带着水气的风刮进来,他感觉不到;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从地下偷偷潜入脚部的寒气。他的脚如同被冰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寒气浸骨。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凉意,仿佛身体已经死了一般。

他的干爹以近乎扭曲的姿势,终于将粗糙的手指碰触到了那只“蝴蝶”。

“咝……”马晋龙从牙缝里吸进一口冷气,先是手一阵抽搐,接着全身的肌肉都跟着抽搐起来。他的脸色瞬间大变,跌坐在地上。

马中楚早已料到,但是此时还不肯完全确定,又轻轻试探道:“干爹,那是什么?”

“人……皮!”马晋龙看了干儿子一眼,那目光冷冷的,让马中楚不禁打了个寒战!

“人……皮?”马中楚的嘴巴仿佛被黏住了一般张不开,好不容易从嘴唇之间的缝隙里走漏出两个字来。

“您怎么知道那是人皮?”站在不远处的女人不以为然道。

马晋龙沉默不语,两眼如钉子一般盯着地上的“蝴蝶”。马中楚从放着鸡汤面的桌上拿起一根筷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只“蝴蝶”拨了拨。

那是一张皮子,不过中间破了两个洞,一大一小。马中楚吁了一口气,道:“这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皮子,干爹,您多心了!”

马晋龙二话不说,夺过马中楚手中的筷子,将那张皮子翻了过来。一条浓密的眉毛赫然入眼!那个大点的洞是眉毛下面的眼眶,那个小洞是鼻孔!甚至那个大洞的周围还长着长长的睫毛!

女人不禁失声尖叫,而后紧紧捂住张大的嘴巴,眼里浸出了泪水。马中楚呆成了一块石头,眼睛微微发红。

那确实是人皮,是人的半边脸!

那半边脸刚好有16开的书封面那么大,上面似乎还写着什么字,可是不知是墨水渗入了皮肤,还是皮肤吸收了墨水,那些字淡得几乎看不见。挨着眼眶和鼻孔的边沿上,是等间距的钉痕。如果不是眉毛和睫毛,他们还以为这块四四方方的东西是某个牛皮书或者羊皮书的封面,眼眶和鼻孔的位置则是封面磨破的地方。

第二天,爷爷本没有再去湾桥村的打算,一大早看完老皇历,接着就将用了多年的竹箩筐搬出来,将削好了的竹篾编进毁坏的地方。

在收获的季节里,就靠那几个竹箩筐将水田里的稻子搬运到家里来。一方面由于年数久了而破裂,另一方面由于老鼠的啃噬,竹箩筐有好些地方出现了破洞。爷爷用它挑稻子的时候,必须事先用报纸或者烂布将破洞堵住。不然,满箩筐的稻子从水田挑到家里就只剩一半了。

而我呆呆地站在门口,等雨稍微小点儿的时候出发。奶奶自然而然跟在我身后,一个劲儿地唠叨,叫我多住几天,就算不行也要吃了午饭再走。用奶奶的话说是,读初中的时候我每个星期来爷爷家一次,读高中的时候每个月来一次,读大学的时候每年来一次,现在大学毕业马上要工作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再来看望爷爷奶奶一次。

我从早晨等到中午,只见雨水越来越大,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没有办法,我只好打算在爷爷家吃了午饭再看天公作美不作美了。

虽然头天在湾桥村的经历比较曲折离奇,但是我很快失去了热情。因为我怎么也看不出那个叫骆丽丽的女人有哪点值得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