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棋子

“程昱对我早有疑心,你和我见了这么多次面,会不会也在他的监视之内?”杨修躺在黍田里,仰望着灿烂星空。

“先前已经说过了,你平日里闹腾得很,见的人也很多,我其实并不怎么显眼。”关俊道,“再加上我行事非常小心,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被盯上。嘿,就算被盯上了又怎么样?大不了一死。”

“你不怕死?”

“不是怕,而是很怕。但我总觉得,这世上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杨修不语,他想起了死了的刘宇:“怎么你们西蜀的人,都是不要命的疯子?”

“正因为有了我们这些不要命的疯子,我们才能以弱胜强。”

“得了吧,热血这种东西,只不过是那些身居高位的权贵们让升斗小民心甘情愿送死的蛊惑。你们要蠢到什么时候?”

“嘿,杨主簿,我们西蜀可不一样。就算是我们升斗小民,死得也有价值,也有尊严。就算我这种低阶的间谍,死后也会全家免除徭役,发放抚恤,荣登乡间英烈祠,受邻里尊崇。”

杨修没有反驳,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只可惜……现在张郃大概已经突入刘备的营寨了。”

“杨主簿为什么会这么有把握?”

“起先你去了许都,我知道了程昱之计后,本想要冒险出军营送信,却在门口被堵了回来。现在十天过去了,我却进出军营自如,自然是魏王已经确定了刘备所在,调集了大军前去攻伐。”

“有赵云将军在,张郃不足为虑。”

“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确实威名了得,但只凭匹夫之勇,就能独挡万军?你的自信到底是哪里来的,”杨修皱眉道,“莫非……阳平关伏有重兵,赵云劫粮,又是一起连环计?”

“杨主簿,程昱之所以用计试探我家主公所在,是以为己方有绝对的优势兵力。但是,用石头砸鸡蛋,和用鸡蛋砸石头,是两种不同的结局。”

“谁是鸡蛋,谁是石头,恐怕现在还不好说。”杨修摇头,“你们连胜两次,已经把法正当成了神来信任。这种莫名其妙的崇拜是最可怕的,人不是神,人总会出错。”

“嘿,杨主簿多虑了,咱们西蜀……”

“你今天刚回来,恐怕还没收到消息。我听说这次突袭阳平关,张郃那一万人只是先锋,主帅却是夏侯惇,总共调遣了八万兵力,刘备那里能有多少人?”

关俊怔了一下:“这么多?”

“你以为是程昱中了法正的连环计,谁知道程昱是不是想将计就计。”杨修脸色凝重,“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就算做到了知己知彼,谁又能真正做到百战百胜?”

两人都默不作声。

过了很久,关俊道:“杨主簿,有句话我本不应该问的。营中可有另外的人联系过你?”

“另外的人?你是说寒蝉的那个暗桩?没有,除了你和刘宇,再没有人联系过我。有时我想,这个所谓的暗桩,到底存不存在。”

“怎么会不存在?”关俊笑道,“定军山一战,军情就是由他传给寒蝉,又传给了我家主公的。”

“哦?你是说,这个暗桩虽然一直没联系过我,但在这种关键时刻,肯定会把消息送到刘备那里吗?”

“我觉得是。”

杨修突然站起了身,手搭凉棚,望向土坡下。

如水的月光之下,但见一骑绝尘而来直奔军营寨门,红色角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是捷报。”杨修道,“看来是夏侯惇赢了。”

关俊强笑道:“不见得,也有可能是为了安稳人心。”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现在要确认的,就是刘备是不是还活着。”杨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管结果如何,我希望你记住,我们不是为了谁而活着的。自古以来,舍生取义的英雄很少,以死报主的傻瓜却太多。所谓忠,不是要忠于人,而是要忠于道。”

“你……说的,我不太懂。”关俊声音低沉,“像我们这种升斗小民,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大人物身上,命运才会有转机。”

“可是所谓的大人物,”杨修幽幽地叹了口气,“通常都是冷酷无情的,他们又怎么会在意升斗小民的死活?”

捷报通传,夏侯惇首战大胜,击败蜀将张翼,重伤张著,斩两千蜀军。若不是赵云沿汉水列下弩阵,用箭雨逼退追军,想必这时候刘备的人头已经在夏侯惇手中了。还好,刘备没死,魏军在战略上并未取得绝对优势。那接着,仗会怎么打下去,是夏侯惇大军乘胜继续南下?以曹操一贯的个性,会这么做吗?

杨修挑亮了油灯,却闭起了眼睛。

乱世奸雄,做事常常出于旁人意料。

“杨主簿,杨主簿!紧急军策会,由程昱大人亲自主持,请您马上赶到。”帐外传令兵的声音很急促。

“知道了。”杨修应道。来了,这是个机会,或许可以让这剩下的三十多万魏军,全军覆灭。

他干咳一声,吹灭了油灯,走出军帐。外面月朗星稀,天高气爽,夜色正好。

跟在传令兵身后走了大概一刻钟,到了军策例会的营帐。杨修的思路已经整理得比较清晰,他自认为已经抓住了曹操的心思。就算军策会上曹操不在,想必这一番说辞经由程昱之口,传到他耳朵里,也是受用得很。

传令兵掀起军帐布帘,把杨修让了进去。

一盏油灯,一个人。

杨修站住了。

只有程昱,军帐之内再没有其他的谋士。

“哟嗬,程老大人,如此深夜您用紧急军策会这个借口把我诳来,要干什么,该不会是把酒夜谈吧?您要知道,杨某人可不好男风。”

灯光之下,程昱温和地笑笑,开口道:“贤侄,魏王已经准了临淄侯曹植协同曹仁领兵,援助樊城于禁,这件事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前后算起来,我写了大概四五封信劝他向魏王请兵。嘿嘿,这里面可是有杨某人一份大功来着。”

“那对于樊城那边,你有什么想法?”

杨修斜了程昱一眼,席地而坐,道:“程老大人怎么问起樊城了,汉中这边不要紧吗?你看你来汉中,接连吃了几次败仗,您就一点都不觉得害臊吗?”

“贤侄说话倒是挺直接,不过,刚才夏侯惇那里总算传来了捷报,虽说小胜,也算胜了。”

“胜?斩两千蜀军,击退张翼,伤了张著,连刘备的头发也没捞到,就算胜了?”杨修挖着鼻孔,“丢了六千石的粮食,害得许褚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这么大的代价,只换了蜀军两千条人命、伤了一个不入流的军将,您也好意思说胜,您的老脸,看来真是越来越厚了。”

“杨贤侄,”程昱的语气仍很温和,“在这种事情上,老夫不愿与你争执。临淄侯曹植马上就要带兵前往樊城,魏王命我问策于你,若是你能说出些真知灼见,很有可能会派你随他前往。”

杨修愣了一下,程昱问计樊城,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状况。

若是随曹植远赴樊城,自然是坚守不出。所谓上兵伐谋,东吴与西蜀之间的矛盾可以大大利用一番。荆州原本就是东吴觊觎之地,早前被刘备先行夺取,一直到近年还纠缠不清。关羽为人刚而自矜,跟东吴相处得很不愉快。据说前些时候原本刘备答应将南郡划给孙权,但关羽却将孙权派去的接收官员全部驱逐出境。

眼见嫌隙越来越明显,只需要稍加挑拨,鼓动孙权夹击荆州,即可解樊城之围。孙权与刘备不同,刘备野心颇大,一直想要攻取中原。而孙权,充其量就是个守土之志。就算让孙权占了荆州,也没有什么大碍,反而让刘备丢了财粮富庶的荆州,大大削弱了实力,未尝不算一件好事。

“怎么样,杨贤侄可曾认真思考过樊城战局?”程昱眼神闪烁。

“没有。魏王又没给我双份的俸禄,我操那心干吗?”杨修嘿嘿笑道。

“哦?我还以为依杨贤侄才思敏捷,就算未曾关注过樊城战局,也会信口胡诌一番,想不到你说得这么干脆利索。”程昱道,“既然你无良策,那你跟不跟临淄侯曹植前去樊城,还是两可之数。”

“嘁,我又不是你的狗,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樊城也是一群大头兵,跟这里有什么区别?这边打败了还能跑,要是到了樊城,万一被关云长那个红脸汉给围了城,我想跑都来不及。”

“既然如此,杨贤侄请回吧。”程昱做了个请的手势。

杨修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军帐。程昱为何突然问起这种不痛不痒的问题,是因为怀疑自己的身份,想要把自己调离汉中吗?不会,依照程昱的性格,他只会把自己留在身边,等找到了证据,杀了自己。嘿,若不是自己老爹是汉室重臣,人脉很广,程昱说不定早就劝魏王把自己砍了。

还是说,魏王对曹植又有了希望?

樊城啊……

嘿嘿,去那里做什么,真帮着曹植打关羽?留在这边多好,如果运气好,就能帮着刘备把曹操灭在汉中。到时候,刘备就可以借收复雍凉二州之势,整备骑兵,进逼中原!

杨修突然打了个冷战。若自己不是因为在汉中有要事要做,留在汉中的念头不那么执着,作为曹植最为亲密的谋士,曹植领兵出征,不应该热血激昂地要求随军吗?其实早在前几天,夏侯惇尾随自己的那晚,程昱应该就已经对自己的疑虑很深了。现在又搞这种陷阱,大概是再一次确定自己的嫌疑了。

这样想来,那屏风的后面,很可能正坐着曹操呢!那自己的表现可真是烂透了,刚好掉进了坑里。杨修摇了摇头,是因为太过于想要留在汉中,却表现得太反常了。对了,前段时间就感觉到了,除了自己和关俊,曹营中应该还有奸细,而且应该是级别不低的奸细。只不过这个奸细却一直没有跟自己搭过线,到底是谁呢?

杨修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似乎要吐尽胸中的郁结。

在进入军帐之前,他一直以为程昱要问的是汉中。对于汉中的形势,杨修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张郃、夏侯渊虽然有所小胜,但既然刘备没死,曹操大概要撤了。

若刘备死了,西蜀群龙无首,曹操必然趁势挥军南下,夺回汉中,打下成都。但如今,只不过是一场小胜而已,并未伤着刘备元气。与其在此处继续僵持,不如早日返回长安。就算是先把汉中让给刘备,也比合肥、樊城、汉中三处作战强得多。这次小胜,是撤军的最佳时机。蜀军新败,不会大肆追击;魏军小胜,也不会因撤军而影响士气。

而杨修的计划,就是在曹操撤军之时,通知刘备设伏,将三十七万魏军送入地狱。

只不过,看现在程昱对自己满怀戒备、不断试探的样子,怎么可能探听出来真正的撤军路线呢?

杨修摸出腰间酒壶,抿了一口。虽然挂了个西蜀军议司武卫将军的名号,却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跟西蜀搭上线,已经八年了。这八年间,杨修所做的,除了提供一些对曹魏不满的大臣名单和一些不怎么重要的情报之外,几乎没有做过什么。

杨修怀疑,西蜀是不是安排了很多像自己一样的棋子,在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就是个闲子,一旦事态变化,就成了要命的杀着。就像自己,曹植在世子之争落败之后,西蜀军议司立刻加强了跟自己的联系。在随军到了汉中之后,又安排了单对单的联系人。刘宇、关俊,这两个人无疑是西蜀军议司中的精英。刘宇是个死间,交换的是徐晃那三万魏军性命。至于附带的成果,就是洗白杨修嫌疑,却很不成功。程昱无疑是条嗅觉敏感的猎狗,一旦咬住了猎物,绝不松口。

那么,既然自己已经成为了程昱的心头刺,留在营中还有什么作用?况且,依曹操那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心态,会不会在没有确凿证据的状况下,杀了自己了事?

许都,进奏曹。

郭鸿摘下斗笠,放在了长案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贾逸。这些日子,他深居简出,只有在接到进奏曹密令之后,坐着马车出趟门。以前那种快意恩仇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远了。

不过虽然极少出门,但许都城内发生了什么事,郭鸿还是清楚的。就像前些日子,他的一个弟子参与了进奏曹的行动,在秃头老五那里领了一千个大钱之后,就此消失。郭鸿没有问,也没有让人去查,他很清楚,既然进奏曹没有告诉他,那证明这件事不该他知道。自从知道进奏曹掌握着那个两千多人的名单之后,郭鸿一直就很小心。不该知道的事情不去打听,这是做傀儡的本分。

“不知郭大侠认识不认识临淄侯府的人?”贾逸的话似乎暗藏杀机。

“临淄侯?曹植?”郭鸿心中一惊,想起了那个人,随即摇头道,“在下只不过是个浪迹天涯的游侠,怎么会攀得上侯府的高枝?”

“高枝你攀得上攀不上,进奏曹不知道。但是临淄侯府里的那位荆州籍的厨子,不是你饮过鸡血的好兄弟么?”贾逸似笑非笑,“你看,郭大侠,事情就是这么巧。本来进奏曹也不想麻烦你,可找来找去,似乎只有你最合适了。”

郭鸿沉默不语。

“郭大侠,进奏曹只是想让你约你那好兄弟一起喝喝酒,叙叙旧。”

“然后呢?如果魏王想要转立曹植为世子,就下毒谋害他?”郭鸿瞪着贾逸道。

贾逸失笑道:“郭大侠怎么想那么远,张口闭口就是灭门之罪。放心,进奏曹不会让你和你的兄弟身犯险境。况且,世子的心胸也没那么狭窄,手段也没那么毒辣。”

“那你要我找他干什么?”

“暂时还不知道,只是想让你跟他先搭上线。”

“不知道?”郭鸿看着贾逸,想起了那个消息,“听说曹植马上要跟曹仁一起整兵南下,去樊城了。他一离开许都,我那兄弟还能做什么?”

“你的问题太多了,只管等我的消息就好。”

“原来进奏曹是世子系的。”郭鸿没有抬头。

“你现在也是世子系的。”贾逸笑了,对于郭鸿的误解,他并不在意,“你可以尽快约他见一见,提前打个招呼,不过此事一定要机密。”

郭鸿起身,走到门口,却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想我游侠郭鸿,前半生光明磊落,纵横天下,此时却做的都是些鸡鸣狗盗之事,真是可笑,可悲,可叹。”

“郭大侠,率性而活诚然令人向往,但人生在世,总是要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的。”贾逸道。

刚送走郭鸿,厨子便端上了晚餐。麦饭、牛肉羹,还有一碟烧青菜。贾逸脱去了官服,懒懒散散地拿起了筷子。刚夹起一筷青菜,门就被“嘭”的一声推开,田川闯了进来。

“喂,喂,你为什么一个人躲在房里吃饭,怎么不跟大家一起吃?”田川抓了一只鸡腿,冲贾逸张牙舞爪。

贾逸没好气地白了田川一眼,道:“田校尉,你好歹是个校尉,又是个女人,怎么能整日里跟那些虎贲卫和书佐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田川愣了一下:“怎么,不能跟他们一起吃吗?我在幽州……”

“这里是许都。”

“端着架子活,不累吗?”田川毫不在意地坐了下来,盯着贾逸长案上的牛肉羹,“好像很好喝的样子。”

贾逸叹了口气,将牛肉羹递给她:“寒蝉这案子完结后,你不如向世子禀告一下,调离进奏曹吧。”

“这里蛮舒服的啊,除了你,又没人管我。”田川将鸡腿往牛肉羹里蘸了一下,啃得有滋有味。

“你身手还算可以,但终究是个女人,女人呢……”

“女人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女人应该像大小乔那样才好?”田川瞪着眼睛道,“我倒觉得辛宪英和王异挺威风的。”

贾逸笑笑,没有说话。

田川怒道:“你笑什么,看不起我是吧。”

贾逸不客气地道:“以你的身手,冲锋陷阵倒还不错,可以学学东吴那位孙尚香。要说辛宪英和王异嘛,恕我直言,你脑子太笨,人又太直,恐怕这辈子是没啥希望了。”

田川默不作声,将啃了一半的鸡腿放到了菜碟里,端起了那碗麦饭,扣在贾逸的脸上,然后捧腹大笑。

贾逸平静地抹去脸上的麦粒:“比如你现在的这个举动,胸无城府,闻贬即怒,跟辛宪英和王异哪一点像?你还是退出进奏曹的好。”

田川做了个鬼脸,道:“要你管!”

贾逸道:“等下我要出去一趟,你去不去?”

“你最近怎么总喜欢喊我跟你一起出去?”

“我怕没我看着,你到处乱跑,死得不明不白。”

“嘁,你死了我都不会死,说吧,要去哪里?”

“世子府。”

祖弼躬着身子走出库房,坐在了石亭中,静静地看着满园残破。这园子不大,但是由于人手不足,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打理了。以前的珍贵花木早已被疯长的荒草所覆盖,放眼望去,满园的萧瑟破落。

四百年大汉荣光,时至今日,已经黯淡了许多。但祖弼绝对不相信这会是大汉的终结之时。想当年,王莽篡汉,建立新朝,也只不过经历了十六年,就被光武皇帝刘秀取而代之。而大汉朝从武帝刘彻之时,就已经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历经三百多年,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的伦理观念早已深入人心。祖弼不信,只不过短短几十年的乱世,就会让人忘了什么叫作仁、义、礼、智、信,就会让人忘了什么叫作皇纲正统。

如今的皇帝陛下,才思敏捷,又历经辛苦,若是能重掌天下,肯定会是个明君。现在么,只差一个机会而已,如果寒蝉的计划顺利……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祖弼转身,看到皇帝和皇后两人走进花园,他干咳一声,上前庄重行礼。

“祖大人,你年老体衰,这种繁琐的礼仪以后就免了吧。”皇后曹节脸上布满笑意,温和地道。

祖弼摇了摇头:“娘娘,这套宫中礼仪,是当年高祖皇帝之时,叔孙通大人制定,经历了四百年……”

“好啦。”刘协摇了摇头,“祖爱卿就不要说这些往事了,今天天气还不错,我和节儿在花园里转转,你有什么事吗?”

“微臣有要事启禀陛下。”

“说吧。”

“陛下,是要事。”祖弼仍旧低着头。

刘协无奈地看了曹节一眼。曹节掩口笑道:“那你们君臣商讨政事吧,郭煦说她偷偷让人夹带了些蜜饯进来,我去看看。”

等曹节走远了,祖弼才直起腰,将一根竹管放入刘协袖中。

刘协皱了皱眉:“又是他的消息?”

“是。”

“你宁愿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也不愿相信节儿?”刘协道。

“她毕竟是曹家的人。”

“当初她们三个姐妹入宫,你就开始怀疑她们。这么多年过去了,其他两个不说,节儿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刘协摇头道。

“陛下,微臣之所以相信寒蝉,是因为寒蝉这些年做了不少事,而这些事大多都对您有利。皇后娘娘呢,她又做过什么?”

刘协沉吟良久,道:“你有没有想过,我能坐在皇位上这么久,或许跟她有些关系?”

祖弼摇头:“陛下,恕微臣直言。娘娘虽然心地良善,但在曹家根本说不上话。您也知道,这些日子因为宫中用度紧张,她跟曹丕还吵了一架,结果却没有一点儿好转。况且,她虽然贵为皇后,但跟曹贼毕竟血浓于水,如果这等大事被她看出了端倪,她又怎会忍心眼睁睁看着曹家失势,满门抄斩?微臣想要瞒着她,也是为她好。”

刘协没有说话。

祖弼跪下道:“陛下,您肩负着中兴大汉这般重任,应当慎之又慎。再者,儿女情长本就不应为帝王所重。当年高祖为逃脱追兵,三次推惠帝和鲁元公主下车;受楚霸王项羽胁迫,则答烹太公而分羹。如此这般,才创立了我大汉四百年基业,为帝王者……”

“别说了,我知道了。”刘协打断了祖弼的话,“你起来吧。”

祖弼没有起身,却将头伏得更低:“陛下,时至今日,像我们这些汉室孤臣,已经不多了。而且,这次或许是我大汉最后一次复兴的机会。微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做一个无情无义的铁血君王,该舍弃的舍弃,该牺牲的牺牲。我们这些人,注定要用尸骨为陛下铺就重掌天下的血路,虽然可能活不到陛下君临天下的那天,但我等,虽粉身碎骨,却万死不辞。”

刘协看着祖弼的满头白发,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他转过身去,幽幽地叹了口气。这种场面,看过多少次了?建安四年,车骑将军董承受衣带诏,组织“七义灭曹”,结果事败。董承、吴子兰、种辑、王子服等人被诛灭三族。当时董承的女儿董贵人还怀有身孕,自己向曹操求情,却仍被腰斩弃市。建安十九年,皇后伏寿联络其弟都亭侯伏典,密图曹操,谋泄,曹操诛杀伏氏宗族百余人之后,又命华歆带兵闯进宫中,斩杀皇后伏寿和两个皇子。建安二十三年,司直韦晃、少府耿纪……

罢了,罢了,想这些陈年往事何用?身为大汉皇帝,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只不过,从这些年的尸山血海走过来,已经感觉很累了,中兴大汉,有可能吗?我会不会是大汉最后一个皇帝?

刘协摇了摇头,是的,祖弼说得对。至少,还有这一次机会。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应该做这个位置上的事。这世间的很多事,没有对与不对,只有做与不做。身处庙堂之上,自然身不由己。

远处,皇后曹节手上捧着一个漆木盒子,从库房里走了出来。刘协示意祖弼起身,自己迎向了曹节。

“祖大人向你禀告完要事了?”曹节掩口笑道。

“能有什么要事,还不都是些劝我要自省自重,奋发图强的老话。”刘协笑了笑,“祖弼这人,真是迂腐之极。”

“嗳,皇上,你可不能这么说。祖大人虽然不怎么待见我,可他确实是个好官。”

“是的,这我知道。”刘协回头看了眼已经离开了花园的祖弼,低声道,“可惜,我却不是个好皇帝。”

曹节眼睛低垂,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举起了手中漆木盒子,道:“来,皇上,尝尝这个。”

“什么东西?”

“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她吃吃笑道,“是郭煦偷偷夹带来的蜜饯,我刚才在库房里吃了一颗,真的好甜。”

“郭煦?曹丕的妃子吗?哈哈,只有你们这些女人才会喜欢这种……”

曹节将一颗蜜枣塞进刘协嘴里,依偎在他怀里道:“你尝尝嘛,好久没吃过了,真的好甜,难得郭煦妹妹有心。我在世子府里跟我那吝啬的弟弟大吵一架后,她总会时不时地夹带些东西送进宫里。”

刘协扳过曹节的肩膀,认真道:“节儿,让你跟我受苦,委屈你了。”

曹节笑着打了他一下手:“看陛下说的,我贵为皇后,怎么是委屈了我呢?”

刘协笑笑,却将曹节搂得更紧了。

对不起,或许日后,为了汉室中兴,我不得不将你们曹家,诛尽九族。

贾逸带着田川,站在世子府前厅中,在等。

已经等了一个时辰,田川早已闲不住,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到最后忍不住去摸铺在地上的那张虎皮。

贾逸却一直站着,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他知道,身份地位的悬殊,让他不得不等。他更知道,这或许是世子来观察他有没有耐性的一种试探。成大事者,有哪一个不沉稳的?

世子府中,看起来很是朴素。白墙,杨木家具,皂布卷帘,唯一能入眼的,就是挂在墙上的两幅长绢,上面书写的分别是贾谊的《过秦论》和班固的《两都赋》。

这两篇赋,贾逸自然是读过。但看绢色明暗不一,字体各有千秋,贾逸却禁不住有些犯嘀咕,莫非这两篇汉赋都是真迹?要知道,随便哪一款真迹,都可换得千亩良田。

贾逸不由得想起了临淄侯曹植,虽然没进过侯府,但也听人提起过。临淄侯府内,装饰得犹如人间仙境,就连房中锦帐,都是轻柔光滑的上好蜀锦。尤其是内室前的那一袭珠帘,更是用大小一致的上百颗南越珍珠串成。不过奢华归奢华,临淄侯府内却没有一幅字画,让人不免有些唏嘘。都说曹植文赋天下一绝,但家中却处处透着一股肆意浪荡的轻浮之气。据说有人问过他,他却笑着对那人说,自尧舜起,还没有一幅字画有资格挂在他府中。才高八斗,自然值得骄傲,但骄傲到这种份儿上,就未免显得狂狷了。

相比之下,还是曹丕更得人心,就算他是装的。这世道,真小人比伪君子更讨人厌烦。

终于响起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世子曹丕绕过屏风,走了出来。他看了看站在原地的贾逸和蹲在地上抚摸虎头的田川,笑道:“坐,坐,别拘谨。”

贾逸挪了一下,发现脚早已经麻了,他咬着牙往最近的长案走去,却发现田川已经抢先坐在了那里。贾逸暗地里叹口气,只好往下一个长案走去。

曹丕看着他僵硬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忙着处理政务,竟然把两位忘了,你们等急了吧。”

田川起身向曹丕行了个礼,嘟囔道:“殿下能先给杯水喝吗?快渴死了。”

曹丕笑笑,竟然亲自给二人斟水。

田川躬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贾逸却没有动。

曹丕笑道:“怎么,贾校尉不渴?”

贾逸沉声道:“下官听蒋大人说过,世子待人温厚,尤其体恤下属。蒋大人每次来世子府,世子总会用上好的东吴茶片招待。今日有缘拜见世子,又得世子亲自斟茶,下官却看到茶碗中只是白水,并无茶叶。”

田川连连向贾逸使眼色,小声道:“你发什么疯啊,怎么这样跟世子说话?”

曹丕摆摆手,示意田川不必紧张,接着笑道:“怎么,贾校尉觉得自己应该喝上好的东吴茶片吗?”

贾逸摇头:“下官不是觉得应该喝,而是想喝。”

曹丕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长绢,道:“你就是贾逸?这墙壁上的赋,你刚才看了好几眼,怎么,也读过么?”

贾逸道:“回禀世子,这两篇赋,下官通读过,但还不甚明了。”

曹丕一笑:“那你觉得这两篇,哪篇要好一点?”

这两篇赋,都是传世名作,各有千秋。至于说哪篇要更好一点,当世不少宿儒都争论不休,无法定论,这个问题要贾逸这个武官来回答,确实难了点。

贾逸犹豫一下,道:“下官更喜欢《过秦论》。”

曹丕一怔,他本料想贾逸会选声名更为显赫的《两都赋》,却料不到选了《过秦论》。他奇道:“贾校尉怎么会选《过秦论》?”

贾逸答道:“早先父亲跟叔公交往甚密,我有次偶然听到他们提到了《过秦论》。叔公说了一句话来评论《过秦论》,下官印象颇深。”

“什么话?”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曹丕脸上笑意退去,将这句话默念了好几次,心意怅然。

两人一起沉默,良久之后,曹丕站起了身,直接走进了后堂。

田川吐了下舌头,冲贾逸道:“你看你,起先犯浑让世子生气了,刚才又云里雾里说了一大堆,世子不高兴走了吧?”

贾逸不语,起身也向后堂走去。

田川愣了一下,道:“你干吗?”

贾逸回头,笑道:“自然是去见世子,你还得等我一下。”

田川撇了下嘴:“嘁,去吧,去吧。我看你一准儿被世子骂出来。”

转过屏风,走出前厅。贾逸看到曹丕背对着他,站在一座石亭之中,正看着满园的牡丹。听到贾逸的脚步声,曹丕头也未回,问道:“贾校尉,你看这满园牡丹如何?”

此时已经是五月了,大多数的牡丹都已开败,只剩下了绿枝。听说魏王非常喜欢牡丹,世子也很喜欢牡丹,如果说自己也喜欢牡丹,很明显是个太过中庸的答案。贾逸略一沉吟,道:“回禀世子,牡丹虽然为花中之王,雍容华贵,但终究是俗气了一点。”

“哦?那贾校尉喜欢什么花?”

“回禀世子,下官不喜欢花。”

曹丕转过了身,面无表情道:“贾校尉这个答案很特别。”

贾逸拱手道:“下官是一介武夫,对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

曹丕笑笑:“建安二十一年,贾校尉在石阳悦然酒肆喝酒,席间有人谈到了花,将牡丹的种类、花色娓娓道来,好不精彩。而贾校尉却嗤之以鼻,说大丈夫应当习武治文,为国献力,整日里论花吟草,浑浑噩噩,好没出息。不知这件轶事,贾校尉可还记得?”

贾逸喉头滚动了一下,暗道一声好险。若是刚才顺势回答自己也喜欢牡丹,岂不成了心口不一的小人?此时,大概已经被送出世子府了吧。

曹丕继续道:“不用在意。蒋济说你来见我有大事禀告。在你来之前,我自然会将你调查得清清楚楚。这个是咱们进奏曹做惯了的营生,你应该也明白。”

“下官知道。”

“你带了田川来,为什么?”

“回禀世子,田川是魏王征辟的人。”

曹丕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他看着贾逸道:“有些时候,话不妨说得明白一点。”

“田川知道下官来了世子府,魏王想必也知道下官来了世子府。本来依照下官的品秩,不能直接向您禀报什么事,但下官既然这么做了,就等于告诉了魏王,下官已站在了世子这边。”

曹丕道:“你觉得有必要这么做?你觉得父王会在意一个小小的进奏曹属官在世子之争中的站队吗?”

贾逸低着头道:“魏王在意不在意,下官并不知道。但对于下官来说,这次表明了态度的站队,却是非常紧要。这意味着下官已将身家性命押上,再无退路。”

“说来说去,你究竟要向我禀报什么事?”

“殿下,这里说话方便吗?”

“能听到的人听到也无妨,不该听到的人是进不到这里的。”

“殿下,您还记得今年春上,临淄侯曹植遇刺一事吧。”

“记得。怎么,这案子不是一直没什么进展吗?难道进奏曹又有线索了?”

“下官怀疑此事为临淄侯曹植自己安排的。”

曹丕转过身,吐出了两个字:“荒谬。”

“魏讽,天下名士,原本跟汉室旧臣走得很近。后来他看形势不对,立刻转了做派,接连干了好几件出格的事。今年初春,他告发挚友陈柘醉酒后妄议朝政,殿下下令杀一儆百。这件事殿下记得吧。”

“记得,那又如何?”

“临淄侯曹植遇刺,刺客用的羽箭是魏讽府上的。”

“蒋济不是说这是寒蝉的栽赃吗?”

“上个月,魏讽无缘无故在东市上被张泉打了一顿。然后,我安排的内线告诉我,汉帝在次日召见了张泉,同时进宫的,就有临淄侯曹植。三人在宫中密谈了一个时辰。而这个月,在留香苑里,我又看到了曹植和张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曹植,恐怕已经跟寒蝉、汉帝他们成了一丘之貉。”

“岂有此理。”曹丕道,“他身为曹氏子弟,已经封侯,岂会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

贾逸把心一横,索性说破:“殿下,曹植是想向您报复。他一向自视甚高,在世子之争中落败,脸面全无,必定心生恨意。而且,若是魏王百年之后,您登上王位,他的日子岂能好过?若是能将您拉下世子之位,就算轮不上他做世子,他也会心甘情愿。”

曹丕突然怒喝道:“大胆!你竟敢挑拨我兄弟二人关系!”

“殿下!帝王之家的夺嫡之争,从来都是毫无退路,不死不休!您若是心生怜悯,恐怕到时候沦为阶下囚的,会是您!而且……”贾逸抬头,看着曹丕的双眼道,“甄洛的事情,您知道吗?”

曹丕转过头去,用异常平静的语调问道:“挑拨完兄弟情谊,接着又要中伤世子妃?”

“殿下,世子妃穿着男装,去留香苑里见过曹植。”贾逸继续道。

“何时?”

“就在曹植和张泉密会那次。”

“哈,你的意思是,张泉也知道?”

“不但张泉知道,殿下您又岂能不知?据我暗地里调查,世子妃自从去年起,开始以各种借口,频繁出府。我不相信殿下一点都没有察觉。”

曹丕的声音很冷:“既然你觉得我知道,为何还要告诉我?”

“我想您知道我也知道。”贾逸把话说得很拗口,“殿下既然隐忍不发,必定有难言的苦衷,如果殿下不方便,或许下官可以出手。下官在临淄侯府,有内线。”

曹丕猛地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贾逸:“虽然蒋济在我面前夸过你不少次,你还是让我出乎意料。从家中丑事入手,确实是条飞黄腾达的捷径。只不过,你不怕我杀你灭口?毕竟像甄洛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的嘴一向很严。”贾逸道。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贾逸想起了蒋济,但他并没有一丝犹豫,而是应声答道:“只有下官知道。”

“其实甄洛也没什么错,才子佳人当是绝配嘛。”曹丕竟然笑了起来,“若是我们都生在寻常富贵人家,或许我就将甄洛让给了我那兄弟。”

曹丕的语调一转,淡淡道:“但是,我那兄弟是不是也想得太多了,既然要了美人,又何必再贪图江山?父王历经数十年寒苦,才创下了如此基业,若是交给一个盗嫂欺世的浪荡之徒,他老人家怎么会放心?”

贾逸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贾校尉,甄洛这人其实还算不错,有了什么好东西,总喜欢送给临淄侯府一份,说是送给她的弟媳。哈哈,可当真是姐妹情深啊。最近她知道曹植领兵出征,就准备送去一坛上好的金露酒。贾校尉,你想想办法,务必让我那兄弟在出征前,喝到这壶酒。不,不但要喝到,还要喝到尽兴。”

贾逸怔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却大声道:“下官明白!”

曹丕哑然失笑,道:“你明白什么?你不明白,我说让他喝到尽兴,就是喝到尽兴,你不要想太多了。”

贾逸只觉得有些糊涂,想要问,却又有些犹豫。

曹丕扬声道:“我记得,汉律上有这么一条,大军开拔之际,若主帅违反军纪,要被当场革职。”

贾逸轻吁了一口气:“下官明白。”

从世子府里出来,贾逸的心情竟然轻松起来。

此次冒险,收获简直太多了。不但得到了世子的肯首,算是进入了世子的嫡系,还意外地让世子想到了父亲。

临出世子府,世子隐隐约约地说有些事时过境迁之后,会发现以前的做法未必都是对的。只要案子是人办的,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一朝天子一朝臣,总有回还的余地。虽然这段话乍听之下,显得莫名其妙,但贾逸却很清楚,世子在说父亲的事。当年司马懿陷害父亲渎职贪墨,结果被判弃市。如果能借助世子的权势,换回父亲的清名,那是再好不过了。即便当时扳不倒司马懿,但只要假以时日,终究还有希望。

“看你笑得多猥琐,怎么世子要收你当男宠吗?”田川双手抱在脑后,大大咧咧道。

贾逸回头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心情使然的缘故,竟然觉得她也蛮可爱的。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递给田川:“给你了。”

田川狐疑地接了过来,在耳边晃了晃,道:“什么东西啊?”

“上好的东吴香片,世子给的。”

田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喂,你不是还要我调离进奏曹吗,怎么你自己又跑去攀了世子这个高枝?”

“我和你不同,我有所求,再说我本来就是一块污泥,搅合在这摊浑水里是再合适不过了。但你呢?一个姑娘家,为何要过这种刀头舐血的日子?”

“嘁,还不是魏王……”

“别扯什么魏王了,魏王征辟你,只因为你是田畴的女儿。田畴尚可三番五次地拒绝出仕,你难道不能吗?我看魏王征辟你,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显得他体恤名士之后。从他给你的官职上来看,就是这个意思。进奏曹这种地方,校尉这个官职是你的起点,大概也会是你的终点。我想不明白的是,你看起来并不像是醉心仕途、贪恋权贵的人,那么,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来进奏曹的?”

田川眨了眨眼:“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有耐心听?”

“你有耐心说,我就有耐心听。”

田川抬头,语气有些低沉:“当年我们家族因为逃避战乱,迁居幽州。我父亲田畴有点名气,还算是挺好用的。不管是地方的那些官老爷,还是过来过去的兵老爷,对他还都算尊敬。他活着,一直没有人找我们的麻烦。但他死了之后,嘿嘿,当地的那些官老爷们可一点面子都没给我们留。赋税、徭役分得越来越重,摆明了欺负我们。族里不少原本殷实的人家,都莫名其妙地吃了官司,弄得一贫如洗。后来,我表兄因为跟官差起了争执,失手打死了人,结果被判了个斩立决。族里的长老们都觉得,没有人在朝中做官,就算是当地大族,官府也不过当你是一只肥羊。这世道,如果没有权势,没有虚名,还有万贯家财,不啻于抱了一兜黄金还在大街上乱跑的傻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什么什么无罪,什么罪来着?”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贾逸叹了口气。

“喔,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族里当时正商量着,要各家出钱给谁买个官做,但这几年来大家都被盘剥得太紧了,实在凑不出像样的款项。刚好魏王征辟名士之后,我虽是父亲的独女,但既然不用花钱,那就应征呗。”田川皱了皱鼻子,笑道,“后来到了长安,魏王看到我,吃了一惊。大概女人出来做官,他都没想到吧。嘿,反正他的招贤令只说了征辟名士之后,这名士之后是男是女他又没说,能怨得了谁?他笑着问我,想到哪里做官,我就问他,哪里的官最让人害怕。”

“那必须是进奏曹了。”贾逸也笑了起来。

“魏王说我父亲帮朝廷平定乌丸,是大功一件。可惜我哥死得早,父亲又屡次拒绝出仕,就顺着我的意思,把我安排到了进奏曹。嘿,我一到进奏曹,就给外派幽州,还加封了个昭信校尉的官职。”

“然后呢?”

“然后?嘻嘻,我到了幽州,那些官老爷们一个个慌忙前来拜见。进奏曹,昭信校尉,嘿,虽然品秩不高,掌管的可是刺探情报、巡查缉捕这些要权,那些官老爷们如何不怕?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我就把幽州那帮子贪官污吏们给咔嚓了一多半,哈哈,真是痛快!”

“这么有魄力?你不怕有人反咬一口,告你公报私仇?”贾逸皱眉,如果自己也能把司马懿……

“嘁,我早就告诉你,我虽然很直,但并不笨。杀掉的人,自然是铁证如山。现在的官儿,哪有经得起查的?就比如说你,那次在大牢里,要挟勒索魏讽的那一百两黄金,就能依汉律砍了你,知道不?”

“咳咳,你可别吓我。那一百两黄金,三十两我给了长乐卫尉陈祎,五十两给了陈柘的夫人崔静,二十两分了进奏曹的虎贲卫和书佐们,我自己可是一两便宜都没占。”

“管你把钱用到哪里去了,反正你勒索疑犯钱财,超过了三千钱,按律即是当斩。”

“我说田校尉,你是不是把汉律都倒背如流了?”

“那是自然。”

“佩服,佩服。”贾逸忽然觉得,世子抽田川跟他做搭档,并没有什么别的深意,或许只是害怕她把幽州的官员都杀完了这么简单。

贾逸抬头望天,今晚的夜色很好。微风拂过寂静的长街,吹起身上的衣襟,浮浮沉沉。

黑暗中,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张泉竟有种错觉,似乎窑洞里的人都已经死了一样。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吞下一口唾沫,等着刚才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汉中那边,曹贼快要撤军了。”厚重的声音响起,“寒蝉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要是曹贼回到了许都,那还有什么希望?”

“我们不必知道计划是什么,只要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好。”是个苍老的声音。

“不知道计划,难免有种晕头苍蝇的感觉。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还怕谁泄密吗?”尖刻的声音响起。

“知道计划的人越少越好。”

“嘿,别到时候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尖刻的声音道。

“为皇帝陛下牺牲,是我们的福分。”

尖刻的声音哼了一声,并未再度发话。

“曹植这几日就要领兵南下了,等他离开许都,计划就要开始了。诸位在这段期间,一定要小心行事。据说进奏曹把最近频繁进宫的人都给监视了起来,大家要小心,别在紧要关头生事。”

“嘁,进奏曹有什么好怕的,这都几个月了,他们查到了什么?哈哈,一群废物而已。”

“不要得意忘形,”苍老的声音似乎有些忧虑,“大家还是小心为好,这次若不是进奏曹中有我们伏下的暗桩,事情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而且,我总觉得,进奏曹似乎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

张泉在黑暗中开口:“进奏曹现在有份名单,诸位似乎都在名单之上。他们现在不动手,只不过没有借口罢了。”

“那不是把我们所有人都摆在明面上了?”尖刻的声音道。

“算来算去,朝中的汉室旧臣、荆州系的就我们这些了。他们能弄出份名单,也算理所当然。不过大家不用担心,进奏曹并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做。只要我们先动手,他们没有机会。”苍老的声音安慰了众人,又转了话题,“曹植请兵成功了,这几日应该就会带兵南下。只要他离开许都,寒蝉必定会有些动作的。”

尽管已经跟曹植打过了交道,张泉却还有些担心:“说起来,曹植到底靠不靠得住?他可是曹家人。”

“呵呵,这等王公子弟,自视甚高,其实却蠢得要命。他想的是如何把曹丕拉下世子之位,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他已经完全在寒蝉的掌握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