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对于“骗子工厂”而言,接下来的一周显得相对平淡无奇。海明威似乎更像是被家庭琐事所累。后来我才意识到,6月和7月的一切只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平静,而我当时完全搞不清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如果真有的话)究竟是什么。整整一周时间,我每一天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紧张。那些急着返航的海员若是看到天边聚起雷暴云团,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1942年7月21日是海明威的四十三岁生日。那天与翌日的夜晚,我和这位作家先生在“比拉”号船舱里谈了许久。

我们这次出海执行反潜任务已经整整六天了。海明威带上了他的两个儿子——“小老鼠”帕特里克和“吉吉”格雷戈里。除了他们父子三人,船上就只剩富恩特斯、温斯顿和我了。头三天,我们一直在追踪那艘如无头苍蝇般在海上乱闯的“南十字星”号,监听无线电通信,偶尔还能听到德国潜艇指挥官们用德语对话的声音。我们始终与康菲特岛上的小型基地保持着联系,通常,要等到那艘维京基金会游船首先行动之后,我们才采取相应措施。到了第四天,由于遭遇了一场严重的风暴,我们把“南十字星”号跟丢了。不过,凭借无线电监听和测向设备提供的线索,我们发现有一艘潜艇在罗马诺环礁附近发报。于是,第五天夜里,我们调转船头驶向了该水域。

“比拉”号在夜色中接近罗马诺环礁。海明威帮助我转动舵轮、调准了方向。我们先是穿越了彭塔普拉科蒂科斯的湾口,随后在萨维纳尔岛附近看到了灯塔。接着,我们尽可能将引擎转速调低,悄悄驶过了危机四伏的巴哈马诸岛海域。富恩特斯站在船头,一直警惕地注视着暗礁和沙洲。

驶入群礁内部之后,宽阔的航路转眼变成了一片错综复杂的狭窄水道——水深常常不足两英尺——不少水道甚至压根儿就是从岛礁上流淌入海的小河小溪。在一处港口旁边有一座名叫“凡尔赛”的村庄,村中只有六七间房子,大都是些高脚屋,且半数已经废弃。我们在一个名叫“彭塔德曼格尔”的地方锚定,花三天时间乘坐小艇探访了那些河溪和水道,还向部分当地渔民询问了,他们是否在主航道中见到一艘大型游船或是摩托艇什么的。此外,我们还尝试了根据截获的无线电信号对目标进行三角定位。

海明威的生日对大家来说是愉快的一天。那一天,“比拉”号停泊在红树林中,所有人都显得优哉游哉。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为他们的父亲奉上了包装精美的礼物,温斯顿送给海明威两瓶非常醇美的香槟,富恩特斯亲手雕刻的一尊小型木像让作家先生忍俊不禁。那天晚上,大家享用了一顿非常特殊的晚餐。当然,我并没有送给海明威任何礼物,只是在席间举起酒杯向他致敬。

那一餐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大副先生做饭之时,我曾在一旁观看。开胃菜是一盘意大利面。富恩特斯将一整份通心粉切成两半,然后用沸水煮熟。他从船上的冰箱里取出一只冻鸡,使用一种以猪骨和牛骨熬成的特制汤汁对其进行烹煮。煮熟鸡肉之后,他将汤汁滤清,除去滤网上留下的残渣,又为鸡肉浇上了酱料。接着,他在鸡肉上撒了盐,然后将其捣成肉糜。狭小的厨房里早已香气扑鼻,我恨不得当场就吃个痛快。

富恩特斯取出一些加利西亚火腿和西班牙香肠,将它们切成碎丁,与鸡肉糜和煨在火上的肉汤混合在一起,加入辣椒粉搅拌均匀,用小锅文火煨透。接着,他将面锅里的通心粉捞出,加了几勺砂糖。最后,他将刚刚制成的肉酱盛入单独的餐盘之中,与通心粉一同端上餐桌,高声招呼大家尽情享受美味。

就在我们品尝这鲜美绝伦的意大利面之时,富恩特斯已经在做主菜了。上午我们钓到了一条剑鱼。后来富恩特斯将那大鱼切成了六份,用盐腌了起来。这会儿,趁着大家一边吃意大利面一边品尝美酒的工夫,他用铁锅烧化了一磅黄油,开始用文火煎起那些鱼块来。他一边同大家闲聊,一边将柠檬汁滴在鱼块之上,以确保每一面都炸至金黄。怡人的香气在船上各处萦绕——如此美妙的嗅觉享受,绝非煎牛排之类的菜肴可比。富恩特斯将鱼块分别盛入碟中,并辅以新鲜的沙拉酱和蔬菜。在给海明威的那一盘里,他特别搭配了一份以辣椒、欧芹、黑胡椒、葡萄干和酸豆制成的酱料,还有一份切成碎丁的芦笋。

“欧内斯特,对不起呀,”在我们尽情享用这一人间美味之时,富恩特斯抱歉地说道,“我本来是想给你做柠檬汁海蟹和油焖章鱼的,可是这周咱们压根儿就没抓到海蟹和章鱼。”

海明威用手拍了拍富恩特斯的后背,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

“伙计,这是我吃过的最棒的剑鱼。只有国王才能享用这么伟大的生日礼物。”

“谢谢您。”富恩特斯说道。

当天夜里,我和海明威负责轮流值更。他对我说了很多话,我俩之前从未有过如此推心置腹的谈话。起初,我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再次找到“南十字星”号的可能性,研究了倘若无法找到它的话,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安排,还梳理了过去几周时间“骗子工厂”计划遭遇的奇怪事件。接下来,海明威又向我抱怨起他那位离家远去的妻子——玛莎已经跟随《科利尔杂志》去加勒比海上“探险”了。最后,在这昏暗无光、只有罗盘微微发亮的驾驶舱里,伴着如华盖般笼罩一切的夜空,以及穿透滩头林木枝叶、难掩熠熠神采的璀璨星光,原本属于两人的对话终于变成了海明威的一人独白。

“卢卡斯,你怎么看呢?这场战争会持续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我在黑暗中耸了耸肩。此刻我俩正在享用从“比拉”号冰箱里取出的冰镇啤酒。夜晚的空气依然非常闷热,酒瓶外面早已结满了露水。

“我觉得这场战争至少会持续五年。”海明威低声嘟囔着。或许他是不想吵醒他的儿子们和另外两个早已入睡的船员。但在我看来,他更像是已经疲惫不堪、略有醉意了,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也许要打上十年呢!这要看我们的战争目标是什么了。有一点可以肯定……打这场仗要花上一大笔钱。这钱美国人花得起……我们的老本还没押上呢……可英国那样的国家就不一样了,即便它们不被德国人踏平,也会被打垮的。卢卡斯,就算打胜了,它们的帝国也会被彻底拖垮。”

我静静地坐在那儿,借助微弱的光亮看着这位作家先生。海明威已经整整两周没刮过胡须了。他说是因为太阳实在有些晒人,所以暂时不想剃须。不过,他的胡须长得越来越黑了,颇有些海盗“黑胡子”的架势。依我看,这才是他蓄须的真正目的吧。

“我正在为这场该死的战争出力,可我压根儿就不想这么干。”他继续说道。我能看得出,他正刻意做出一副姿态,想要让我将他视作一个头脑不清的醉汉。“为了缴清去年那一万三千美元所得税,我还找银行贷了一万两千美元。卢卡斯,不好意思,我不该提钱的事。我以前从来都不喜欢说这个的。可是……上帝啊,他妈的……一万三千美元的所得税啊!你能想象吗?上帝要想让一个人疯狂,必先让其事业有成。我的意思是,我必须还清贷款,然后为下半辈子赚够生活费。否则,一旦这场战争结束,我就只能坐等破产了。该死的,我连自己到底是否算是参战了都不知道呢。”

他喝了一口啤酒,倚到驾驶座的软垫靠背上。船尾三十码处的红树林里传来一阵鸟鸣。

“我的第二任妻子波琳,每个月都要从我这儿拿走五百美元扶养费。卢卡斯,她都不用为此交税。今年我压根儿就没写出多少东西……该死的,我今年几乎是一事无成啊……简直就是在坐吃山空了。十年时间我要支付给波琳多少钱呢……六万美元。用不了五年我就要破产了。所以啊,做一名成功的作家,根本就没那么惬意……”

“比拉”号的锚链忽然发出一阵声响。海明威笨拙地站起身来,走过去看了看尾锚,然后又慢吞吞地回到驾驶舱,一屁股坐到我身旁。罗盘的灯光映照着他的双眼和那只晒得通红的鼻子。

“马蒂压根儿就不会管钱,”海明威压低声音,慢慢说道,“她从来就不知道省钱,总是不过脑子就大把挥霍。她对金钱的态度就像个孩子,她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是要靠写书为生的——卢卡斯,年龄越大,写书要用的时间周期就越长。至少对于一位只写好书的作家而言是这样的。”

几分钟过去了,除了轻拍船头的海浪和小型船舶常见的锚链声响,再无其他声音。

“嘿,”海明威再一次打破了平静,“你看到射击俱乐部授给吉吉的那枚金牌了吗?”

“没看到。”

“那玩意儿很显眼哪!”海明威的嗓音忽然明亮起来,“那上面刻着一行字,‘赛罗狩猎俱乐部的伙伴们赠予吉吉以示敬意。’天哪,卢卡斯,我还以为你上周就看到了呢!一位九岁小童击败了二十四位高手!枪枪命中靶标,有好几枪打得非常不错。他一共打死了五只鸽子。与那些用12号霰弹枪的家伙不同,吉吉用的是一支六点三五毫米步枪。打活鸽子可跟打纸靶不一样。每一只活鸽子都很难打中。射手要做的不仅仅是打中它们,更要在一定距离外将它们击毙。帕特里克在射击飞靶方面的水平更高,目前吉吉还比不上他。但帕特里克非常谦和,不爱说话,也不招摇显摆,只有那些老手和书商能看出他的天赋。而吉吉早就被这里的报纸称作‘美国神童’了。这次咱们出海执行任务的前一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的确是那一天……有一份报纸干脆把他写成了‘万人迷吉吉’。”

说到这里,海明威停顿了大概一分钟,然后粗着嗓子重复道:“‘万人迷吉吉’啊!所以现在我都得这样跟他说话了,‘万人迷,到邮局去取信。万人迷,该睡觉了。万人迷,别忘了刷牙……’”

一颗流星划破夜空,朝地平线方向而去。我和作家先生静静地坐在驾驶舱里,仰望着满天星辰,等待下一颗流星的出现。又是一道亮光。看来老天不想让我们失望。

“在我上战场之前——或是把我的孩子们送上战场之前——我希望能见见那些发动这场战争的好战分子。”海明威极度温和地说道,“邦比……你知道他吗?邦比是我的长子……他会去参战的。他刚买了一辆二手车。今年春天他来这儿的时候,我们一直在谈论这个话题。他的母亲哈德利,也就是我的第一任妻子……”

海明威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已经沉浸在回忆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又开腔了:“他的母亲只是写信告诉我,邦比开着那辆破车穿越了大半个美国,一直开到了东部。我在回信中写道,这一点儿都说不通。要是他把车开回东部,轮胎早就报废了。现在处处实行燃油配给制,他这一路上也加不到足够的汽油。再者,邦比曾经说过,他的破车连备用零件都没有。我甚至怀疑那车究竟能不能横穿美国大陆,完成那段旅程。我觉得事情更有可能是这样的——邦比把车留在了西海岸,等他回去的时候……或者说,等他打完仗从部队退役之后,再重新去开它。当然,首先他得活着从战场上回来。”

作家先生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停顿片刻,摇了摇头,把瓶中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卢卡斯,今晚的剑鱼味道不错吧?”

“的确不错。”

“可你觉得钓鱼有意思吗?卢卡斯,我真希望能长生不老啊,因为每年我都可以拿出大把时间来钓鱼打猎。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对这两样很有兴趣。现在我已经写了足够数量的好书,不用再为生活担心了,我完全可以把烦恼都抛在一边,开开心心地享受渔猎。我们这一代人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如果说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他还不懂得如何去享受生活,那可就太丢脸了。不会享受生活的人,根本就不配拥有生命。”

忽然,船头某处传来一阵声响,大概是一条大鱼蹦出了水面。海明威侧耳听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我。在罗盘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神明亮而又模糊。

“当然,卢卡斯,我这也算是走了运。我努力了半辈子赚来了属于自己的财产,却又碰上这么一个所有私产都要被充公的年月。我走的是霉运啊!还好,我至少还享受过美好的生活……我们……尤其是我和哈德利在一起的日子,尤其是我们一无所有、连尿壶都要向别人借的时光。那时候我们很年轻,也很贫穷,靠写文章混在巴黎,和朋友们在咖啡馆通宵饮乐直到天明,和酒馆里那些穿着白色围裙的酒保打成一片,然后回到家中疯狂做爱,第二天早起靠黑咖啡提神……当然我们并不是每天都能喝得起咖啡……之后拿起纸笔写一整天……写文章换钱……”

海明威颓然地靠在驾驶座的垫子上。他刚才说话时一直在看天空,我想他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上帝啊,我还记得昂吉安的赛马会,还有我们第一次自己到潘普洛纳时的情景。那艘漂亮的大船啊……‘列奥帕蒂娜’号……还有科尔蒂纳丹佩佐和黑森林。这几天夜里我一直都无法入眠……我睡不着……我一直在回忆这些,所有这一切,还有那首歌——”

毛茸茸的小猫伸伸爪

对着伙伴的眼睛抓抓抓

毛茸茸的小猫永远在呀

生生世世住我家

……

原来海明威真的有一副能唱男高音的好嗓子。

“卢卡斯,你注意到我在山庄里养的那些猫了吗?”他仿佛是重新意识到我在身边似的,转过头来望着我。

“当然,”我说道,“它们很引人注目。”

海明威缓缓地点了点头:“其实在白天很难看到它们的踪迹,它们会躲到山庄各处。但是只要到了喂食时间……那阵势就像是大迁徙一样,对吧?每次我在山庄难以入睡之时,都会放三只猫进屋,讲故事给它们听。此次出海前的那天晚上,被我‘批准’进屋的分别是烟灰色母波斯猫泰斯特、黑白花公猫迪林杰——有时候我们也叫它‘安格拉斯老板’——还有那只有一半马耳他猫血统的小猫威利。我总会向它们讲述我养的,还有我曾经养过的其他猫的故事。我给它们讲过‘普斯先生’,还有体格最壮、最勇敢的穆吉……穆吉是我们在西部居住时养的一只猫,曾经打败过一头猪獾呢!每次我说起‘猪獾来了’,泰斯特都会钻到床单下面,吓得屁滚尿流……”

很长一段时间,我俩都没再作声。夜空中的乌云慢慢遮蔽了繁星。微风散去,空气已然如凝固一般。波浪依然舒缓地拍打着船壳。我感到有些奇怪,这宁静的夏夜居然没有蚊虫作乱。

“卢卡斯,你还醒着吗?”

“嗯。”

“不好意思啊,刚才给你讲了那么多陈芝麻烂谷子。”

看我没说什么,海明威又补充道:“能活上四十三年,真的很不容易。卢卡斯,等你也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会懂我的意思了。”

我微微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位疲惫不堪的作家先生喝下了最后一口啤酒。

“唉,再用一天时间在这片水域搜寻一下无线电信号,”他说道,“然后就开始下面的任务。星期天我要带着吉吉去参加古巴射击锦标赛,我想让他在参赛之前好好睡上一个晚上。”说到这儿,他突然咧嘴一笑,“卢卡斯,不知你看没看到,咱们找到那艘潜艇踪迹的时候,那两个孩子都把自己武装起来了。帕特里克有一支点三〇三英寸口径的李恩菲尔德步枪,吉吉也早把他母亲那支古老的曼利夏尔·施耐尔擦洗干净、上好油啦——我还记得波琳曾经用它在非洲猎过狮子……”

“你干吗要把他俩也带来呢?”我问道,“他们还都是孩子。”

海明威的笑容戛然消失:“卢卡斯,你是在质疑我的判断力吗?”

“不,”我说道,“我只是好奇。”

“等到巡逻任务真的严峻起来,”海明威说道,“我们白天出去搜寻潜艇的时候,就把他俩‘寄存’在康菲特岛的古巴小型海军基地好了。在那之前,还是让他们尽情享受探险的乐趣吧。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就算不放弃各种乐趣,这生活就已经足够严峻了。”

我喝光了最后一口啤酒。时候不早了。夜空中的繁星几乎都被低垂的乌云遮蔽。夜色已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上帝呀!”海明威低语道,“我真希望邦比这周末能过来。他用枪射鸽子的功夫很不错,几乎跟‘万人迷’不分上下呢。哈瓦那当地的一名射击评论家曾经写过,‘古巴没有任何射手能比得上邦比、老爹、吉吉和小老鼠的四人组合’。我只希望邦比周末能过来。虽然他打网球的时候显得很紧张,但一端起枪来,他总是非常冷静镇定。”

海明威站起身来,紧接着打了个踉跄——登船之后,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为找平衡而费力:“卢卡斯,我要到船舱里去了。我要去看看孩子们,然后也上床睡觉了。大概一小时之后,狼崽子会来顶替你的。天亮后我们要到罗马诺环礁以北海域……看看上帝赏不赏脸,让我们找到点儿‘南十字星’号的蛛丝马迹。”

说完,作家先生步履蹒跚地消失在黑暗之中。我能听到他走下阶梯,钻进了居住舱。在这漆黑的夜里,他轻声哼唱着:

毛茸茸的小猫伸伸爪

对着伙伴的眼睛抓抓抓

毛茸茸的小猫永远在呀

生生世世住我家

海明威的儿子们是7月的第二个星期来的,恰在玛莎离开之后不久。我对小孩子其实并无了解,只知道他们的表现通常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是让人抓狂,要么是让人非常抓狂。但海明威的这两个儿子看上去还不错。他们都很瘦,脸上长着雀斑,头发凌乱,笑容可掬——当然,小儿子格雷戈里总能比他的哥哥更快地做出各种表情。1942年夏天,帕特里克十四岁,6月底才过完生日,正开始进入躁动不安的青春期。尽管海明威对我说过他那九岁的小儿子在射鸽子比赛中获得了优胜,但实际上格雷戈里已经十岁了——这小家伙告诉我,他生于1931年11月12日。我不知道忘记孩子年龄这种情况在父母中间是否常见,但我理解这对于海明威而言是很可能发生的,毕竟他每年只能与儿子们团聚一两次而已。

“南十字星”号的驱动轴维修工作持续了很久,居然两次返回卡萨布兰卡船厂进行进一步检修。直到7月,它才返回大海。船长花了三个星期进行严格谨慎的海试,几乎从未让它离开近岸海域。尽管如此,海明威依然感到焦躁不安,一直想要跟踪这艘大船。于是,他的儿子们几乎立刻便被排除出了“比拉”号的船员队伍。

7月中旬的一个温暖的夜晚,我正打算去“A级客房”与“恐惧症患儿”玛利亚一同用餐。忽然,我听到玛莎和海明威正在激烈讨论着什么。海明威说他打算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去巡逻。玛莎的话音听上去已经非常尖刻了——似乎很多女人都认为,那种像刮玻璃声一样的喊叫在处理家庭纠纷时很是奏效。海明威的话音渐渐软了下来,就像是在悔罪似的,压低调门继续和玛莎商量着。我并没有停下来偷听,不过,从后院到大路的这段距离,已经足够我听到很多谈话内容了。

“欧内斯特,你是发疯了吗?带着孩子一起去搞什么愚蠢的潜艇追踪!如果你们真的遭遇了德国潜艇,而孩子又在船上,你该怎么办?”

“那他们就看着我们用手雷炸沉德国潜艇好了。”海明威答道,“很快他们的名字就会出现在美国各地的报纸头条。”

“是啊,如果一艘被你们激怒的德国潜艇开到一千码外,用六英寸甲板炮把‘比拉’号送进海里喂鱼,他们的名字就真的会出现在各大报纸头条上了。”

“你们总是这么说,”海明威低声抱怨道,“这种事才不会发生呢!”

“欧内斯特,你怎么知道这种事不会发生?你对战争有多少了解?你懂真正的战争吗?”

海明威的话音明显焦躁起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对真正的战争了如指掌吗?当年我就对战争有了一番了解,别忘了,米兰那座战地医院的医生曾经从我腿上取出两百三十七块弹片……”

“别拿这些话来蒙我!”玛莎说道,“上一次你还说是两百三十八块弹片呢……”

“这不重要……”海明威嘟囔道。

“亲爱的,”玛莎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一回,如果你那可怜的小手榴弹扔偏了,那可就不是从你身上取出两百三十八块弹片这么简单了。你和两个孩子都会尸骨无存的。”

“你可别这么说话。”海明威说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会让小老鼠和吉吉去以身涉险的。项目进行到这一步,我不能停手。一切设备都已经测试完毕安装妥当了。我手下那些人也非常兴奋……”

“你手下那些人?哪怕你扔块骨头他们都会很兴奋吧。”玛莎说道。

“马蒂,他们可都是体面人——”

“哦,是吗,体面人,”玛莎的话音里充满了讥讽,“而且还都是些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呢。有一天我曾经看到温斯顿在读《耶稣生平》。我问他为什么要读得那么快,他说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结局是什么样的!”

“哈哈哈!”海明威笑道,“狼崽子是个好人,而且忠心耿耿。天哪,我可从来都没见过比他更忠诚的人了。如果我说:‘狼崽子,从飞机上跳下去。我知道你现在没背降落伞,但在你落地之前会有人把降落伞送到你手上的。’他肯定会说:‘好的,老爹。’然后打开舱门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所以我说过了呀……”玛莎说道,“他也算是一个靠得住的文化人。”

“而且狼崽子非常适合我的计划。”海明威渐渐提高了调门,“他的航海经验非常丰富。”

“没错,”玛莎说道,“我想温斯顿的叔叔当年跟‘泰坦尼克’号一起沉入海底了吧。”

我想听听海明威对此如何回应,但他却沉默了。我想,他应该是生气了。

“还有那个来自海军陆战队的无线电操作员。”玛莎继续说道,“我的上帝啊,欧内斯特,那家伙一天到晚就知道坐在那儿看小人书。亲爱的,你注意到了吗?他的脚臭得很哪!”

“我觉得萨克逊挺好的,”海明威低声嘟囔着,“他有作战经验。或许他经历了太多战事……他大概是有一点战争神经症之类的问题吧。至于他的脚嘛……没准儿是因为皮肤病呢。你知道的,就像是那些在太平洋诸岛上感染了真菌的人一样。”

“不管怎样,欧内斯特,在你把你的伙伴们统统塞进那艘小小的‘比拉’号之前,你最好把他的臭脚处理好。到海上巡逻一阵子之后,你们身上的气味也不会比他的脚臭强多少。”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身上发臭吗?”

“亲爱的,我的意思是,每次你下船回家,身上都会臭得要命。你们大家都一样,但你是最臭的一个。你身上会散发一种杂糅了鱼腥、血腥、酒气和汗臭的气味。你的衣服上还会沾满鱼鳞。欧内斯特,每到那种时候你都脏透了,脏透了!你为什么就不能经常洗洗澡呢?”

随着距离越来越远,海明威和玛莎的争吵也渐渐从我耳边淡去。但我还能依稀听到海明威为自己辩护的声音。

“马蒂,你看,鱼腥、血腥、酒气和汗臭,这原本就是驾船出海的全部内容。我们在船上之所以不常洗澡,完全是为了节约淡水。你也知道——”

玛莎的嗓音依然尖锐可闻:“欧内斯特,我说的可不只是你驾船出海的时候。你在家里为什么不能多洗洗澡呢?”

“该死的!马蒂!”海明威嚷道,“我觉得你真应该去度个假了。你的神经症比萨克逊还严重!”

“是啊是啊,我的幽闭恐惧症比你们任何一个都严重呢!”玛莎附和道。

“行了,小妞。你还是别跟科利尔杂志社那些人出海了。我们还是改去瓜纳瓦科阿海滩吧。到了那里你还能报道一些别的新鲜事儿。”

“什么新鲜事儿?”

“你不知道吗?居住在那儿的人会把大粪稀释发酵,然后卖给菜农……回头你可以给《科利尔杂志》那些家伙讲讲,怎样通过使用秸秆搅拌来确定哪一摊粪肥更浓稠。我可以用‘比拉’号捎你一程,顺便给你备上几根秸秆……”

走上通往“A级客房”的道路之后,我就再没听清海明威夫妇的对话了——当然,在我走进“A级客房”之前,山庄主屋方向传来的摔盆砸碗之声始终不绝于耳。

临近7月底的一段时间里,海明威似乎把更多精力用在了陪儿子玩乐,而非运作“骗子工厂”或是出海进行搜潜巡逻。从小老鼠和吉吉的角度看,这绝对是个非比寻常的、开心的暑假。除了带他俩去距离山庄大概五英里的猎人俱乐部参加刺激的射击比赛,海明威还会取消每天上午的工作,在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起床之后不久,陪他们玩乐,和他们打网球,带着他们乘“比拉”号出海垂钓,或是玩棒球。

说到棒球,海明威这支“球队”的组建过程颇为有趣:一些来自圣弗朗西斯科德博拉区的孩童朝山庄的芒果树投掷石块,却被他抓住了。于是,这些孩子组成了“球队”的最初阵容。海明威的心中一直有个执念,那就是决不能让他所钟爱的芒果树被孩子们的石块伤到。

有一天,当我们在客房里打印报告之时,帕齐说道:“难道你不想把这些孩子培养成为优秀的棒球选手吗?扔石块是非常好的练习方式啊。”

听他这么一说,海明威当即决定给这些孩子创造更好的棒球训练条件。他为他们订购了球衣、帽子、球和手套。球队成员年龄从七岁到十六岁不等。球队名称参照了格雷戈里的名字,叫作“吉吉之星”队。成立之后,这支球队很快开始与哈瓦那地区的其他业余球队比赛。海明威亲自担任球队经理,用山庄那辆重修过的皮卡车运送队员。不到两周时间,又有十五名孩童前来观看“吉吉之星”队的训练。海明威认为他的“后院棒球联赛”需要新鲜血液的加入,于是便再度出资提供了赞助。如今,每天下午到傍晚,都有两支身穿正规球衣的少年棒球队在山庄和村子之间的空地上比赛。“22号特工”,也就是桑蒂亚戈·洛佩兹,在后来成立的那支球队效力。尽管他肋骨突出、手脚纤细,却是一位很善于寻找击球落点的选手,在左外野掷球时胳膊也显得非常有力。

玛莎随科利尔杂志社团队出发前去探险之后,每天傍晚时分,海明威都会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去小佛罗里达酒馆或是太平洋中餐馆吃晚饭。我陪同他们去了几次。在我看来,对于两个孩子而言,乘坐电梯前往那家位于五层的中餐馆本身就是一次受教育的过程。那电梯其实更像是古老的开放式升降机,所谓的滑动铁门也不过是格状的折叠栅栏罢了。它在每一层都会停一下。中餐馆所在建筑的二楼是一处舞厅,一支中式乐队总是在演奏刺耳的旋律,那声响不比海明威家的猫咪们在月光下的叫声好听多少。三楼是一家妓院——那位诚实的列奥帕蒂娜如今就混在这里。四楼是一家营业中的大烟馆。有一次,当电梯经过这层楼时,我看到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被那些吞云吐雾、瘦骨嶙峋的瘾君子吓得够呛。每当电梯在五楼停稳,大家的冒险意识就会和食欲一起被激发起来。阳台位置上总会安排一张特殊餐桌,可供食客欣赏美丽动人的哈瓦那夜景。两个孩子通常会各自点一份鱼翅汤,然后听他们的父亲讲述自己和马蒂之前一年活吃猴脑的经历。

晚餐之后,海明威时常会带着两个孩子去打回力球。无论是帕特里克还是格雷戈里,似乎都很热爱这种游戏——他们认识不少回力球选手,喜欢模仿专业人士的样子,在场地里蹦来跳去,用五英尺长的兜筐接球击球。那球的速度飞快无比,用眼睛几乎无法分辨其飞行路线,而这也为其平添了几分危险性。很显然,两个孩子喜欢的并不仅仅是回力球运动本身,还有打赌的快感。回力球比赛每一局都充满了各种意外转折,从零分到三十分,每一分都有人下注。从这个角度看来,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好比是将海明威的赌注塞进掏空的球里,然后扔给图书出版商,而出版社则总是把收据塞进球里扔回来,等着两个孩子再将球扔给他。高速飞行的回力球在闪转腾挪的选手之间飞来弹去,各种意外情况让观众惊呼不断。每时每刻,现场观众都在相互“投掷”塞着赌注的空心网球。回力球能够给孩子们带来欢乐,更能让成年人感到有些头晕目眩——海明威显然很喜欢这种游戏。

我个人对管教子女一窍不通,但我越来越觉得,海明威对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的感情有些时候已经越过了关爱的范畴,达到了溺爱的程度。无论“小老鼠”和吉吉是身在山庄还是酒馆,只要他们愿意,竟然都被准许饮酒!而他们本身也都表现出了想要饮酒的欲望。有天上午十点左右,我正在客房外面阅读报告,居然看到格雷戈里挣扎着从游泳池里爬了出来。

海明威和小儿子打了个招呼。我们的作家先生当时刚刚完成上午的创作,正坐在泳池边的沙发上乘凉,手中还端着一杯威士忌。

“吉吉,你今天打算去干什么?午饭要不要去小佛罗里达酒馆吃呢?富恩特斯说今天风浪太大不适合钓鱼,不过下午咱们可以去打打鸽子。”

年仅十岁的格雷戈里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把椅子跟前,一屁股就瘫了上去。他的脸色苍白,双手还在颤抖。

“或者咱们干脆再休息一天好了。”海明威朝儿子所在的方向欠了欠身子,“伙计,你看上去面色不好哟。”

“爸爸,我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这感觉就像是晕船似的。”

“啊……”海明威似乎如释重负,“你这是宿醉了,吉吉。来,我再给你弄一杯‘血腥玛丽’吧,喝完你就好了。”

五分钟后,他端着一杯鸡尾酒回到泳池旁边,却发现帕特里克瘫倒在格雷戈里身旁另外一把椅子上。

“小伙子们,”海明威一面将鸡尾酒递给吉吉,一面仔细端详着帕特里克,“你们觉不觉得自己应该戒酒了?如果你们不戒酒的话——”他抱起胳膊,故作严肃地说道,“那规矩可就会变得更严了啊。等到暑假过完,我可不能把两个酒精中毒的傻孩子送回你们母亲那里去。”

这年夏天哈瓦那流行骨髓灰质炎疫情,所以城中的公共聚会活动全部被取消了。海明威在海上度过生日之后不久,格雷戈里也出现了疑似脊髓灰质炎的症状。这孩子喉咙红肿、高烧不止且双腿疼痛,所以只得卧床休息。我开着林肯轿车去请来了赫雷拉医生,而后者又叫来了两位哈瓦那城中的脊髓灰质炎专家。整整三天时间,三位医生一直在山庄进进出出,忙着敲打格雷戈里的膝盖,挠弄他的脚心,轻声询问他的感受,然后继续进进出出。

很明显,他们给出的诊断结果很不乐观,但海明威对此并不接受。这位作家先生将所有人都赶出了格雷戈里的卧室,只留下他们父子二人。他在幼子的卧榻旁搭了一张折叠小床,在那儿陪了儿子接近一个星期,为他喂食,每隔四小时测量一次体温。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们都能透过房间开启的窗户听到海明威在柔声抚慰着格雷戈里——而那孩子偶尔也会发出一阵笑声。

格雷戈里痊愈之后,有一天下午,我俩一起坐在山坡上聊天。他突然对我讲起了他因为生病而被隔离那段日子的事。

“卢卡斯,爸爸每天都会躺在我旁边的折叠床上,给我讲故事。那些故事可精彩了呢!”

“是什么样的故事呢?”我问道。

“噢,是有关他小时候在密歇根州生活的故事。他第一次捕到鳟鱼的全过程,还有那些森林被伐木工人砍倒之前的壮美景象。当我说起我很害怕自己染上了脊髓灰质炎时,爸爸还给我讲述了他小时候都怕过哪些东西。他说他小时候总是梦到一头长毛怪——那怪物越长越高,每当它要把他吃掉的时候,都会跳过一道栅栏消失得无影无踪。爸爸说小孩子胆小本就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可害臊的。他说我只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想象就可以了。不过,他也知道,这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有多么困难。然后爸爸就会给我讲‘《圣经》里的熊’的故事。”

“《圣经》里的熊?”

“对呀,”格雷戈里说道,“他说那是他小时候从《圣经》里读到的,那时他还不太识字呢。你知道的,就是那句‘Gladly the Cross I'd Bear’——‘我所要欣然背负的十字架’,被他读成了‘Gladly the Cross-Eyed Bear’——‘长着斗鸡眼的熊’。”

“哦,原来如此。”我说道。

“但爸爸讲述最多的,还是他如何在密歇根州北部森林里渔猎的故事。”小男孩说道,“他很希望能永远停留在我这个年龄,永远不要长大。每次听完这些,我都会甜甜地睡去。”

格雷戈里痊愈之后的一周时间里,我们驾着“比拉”号出海追踪“南十字星”号。船上只搭载了帕特里克、格雷戈里、海明威、富恩特斯和我。看到“南十字星”号折返哈瓦那港之后,海明威将“比拉”号驶入了近岸水域的一片珊瑚环礁,以便两个孩子能够尽情畅游一番。这天,我待在舰桥上,海明威带着两个孩子在礁盘附近的深水区游泳,而富恩特斯则划着船上的小艇,用三棱鱼叉捕鱼。大家都没注意到,当疲惫不堪的格雷戈里带着顺手捕来的鱼准备游回小艇之时,他腰间盛鱼的网兜正往外渗出鱼血。很快,那些鲜血就在他四周的海水里蔓延开来。

突然,格雷戈里大声喊叫起来:“鲨鱼!有鲨鱼啊!”

“鲨鱼在哪儿?”海明威高声嚷道。此刻他正以踩水姿势浮在距离格雷戈里四十码左右的海面上,富恩特斯所乘的小艇也在近三十码外。帕特里克几乎已经登上了“比拉”号,距离小艇五十码,距离格雷戈里更是接近一百码远。

“卢卡斯,你能看到鲨鱼吗?”海明威喊道。

当然,不用望远镜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共有三条!”我同样拉高了调门,“就在礁岩另外一侧!”

那些鲨鱼身躯硕大,每一条身长都超过十八英尺。它们正沿着S形轨迹向格雷戈里接近。很显然,是那孩子腰间网兜里渗出的鱼血吸引了它们。在湛蓝色湾流的映衬下,它们那光滑的身躯显得黝黑锃亮。

“卢卡斯!”海明威的嗓门很高,但态度依然镇定,“去拿一支汤姆森冲锋枪来!”

我沿着舷梯滑下甲板,快步冲到了武器柜所在的位置。我发现那里面不仅有冲锋枪,还有许多其他武器。最扎眼的要数两支勃朗宁自动步枪——那是一种大口径导气式自动武器,是最近才被运到船上的,使用又粗又长的十二点七毫米重弹。

海明威正朝着他儿子和鲨鱼的方向拼命游去。

我端起沉重的勃朗宁自动步枪,将枪管伸出舰桥舷窗。疾风卷着海浪,扬起一阵阵破碎的泡沫。现在,海明威和他的幼子都已经处在我与鲨鱼群之间的位置。海水不停拍打在礁盘上,我根本没办法瞄准。

“伙计,没事了,”海明威呼唤着格雷戈里,“放松些,朝那些鲨鱼丢些东西,分散它们的注意力,然后游到我这边来。”

我压低了准星,看到格雷戈里正笨手笨脚地系着面罩的带子。一秒钟后,他将三四条小鱼丢向穷追不舍的鲨鱼,然后开始快速游离礁盘。

海明威在半路上与儿子会合,让他抓住自己的肩膀,尽量将他的身体露出水面。接着,我们的作家先生开始发力,朝小艇所在方位游去。富恩特斯也在用力划桨,但双方之间依然相距四五十码。

我打开了勃朗宁自动步枪的保险,又确认了一下弹匣已经安装妥当,拉动枪栓推弹上膛,瞄准了格雷戈里身后的水面。那几条鲨鱼在礁盘附近停了下来,开始争抢格雷戈里丢下的小鱼,海面霎时间被它们硕大的鱼鳍搅得如沸腾一般。海明威一直背着儿子持续前行,时不时地看我一眼,再回头看上一眼。不一会儿,父子二人终于到了小艇旁边。富恩特斯帮忙将不停抽泣颤抖的格雷戈里拖到艇上。海明威环视四周,确定儿子已经安全之后,自己才登上小艇。

后来,在“比拉”号上,海明威压低声音问我:“你刚才为什么不开枪?”

“孩子还在我的瞄准线上,而那些鲨鱼并没有追上你们。”我说道,“如果它们胆敢游到礁盘另一边来,我肯定会开火干掉它们的。”

“勃朗宁自动步枪是刚刚运到船上来的,”海明威说道,“咱们还没练习过如何操作呢!”

“我知道该怎么操作。”

“卢卡斯,你是一位好射手吗?”

“是的。”

“如果刚才有机会开枪,你会干掉那三条鲨鱼吗?”

“不好说,”我说道,“开枪的话或许并不能三条全部命中。对于子弹而言,水是最强大的屏障。那些追踪你们的鲨鱼只要潜到水下六英尺就能避开子弹。”

海明威点点头,转过身去。

几分钟后,格雷戈里承认他一直都把抓来的鱼装在腰带上的网兜里。听到这些,海明威开始骂自己的小儿子是个白痴。直到“比拉”号停靠在柯西玛港码头,他才停止了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