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三章 迁识夺舍

    香波王子和梅萨跑出离公寓区最近的中央民族大学西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北而去。一个多小时后,赶到了白石桥路口,这是他们跟智美约好见面的地方。

    雅阁早已停在“藏人之家”餐厅的门边,智美一见他们就把胳膊伸向窗外连连招手。他们下了出租车,跑过来钻进了雅阁。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不进去吃点喝点?”

    智美把自己的牛皮挎包放到胸前,指了指身后一百米外的喇嘛鸟,一踩油门就走。

    香波王子说:“湿牛粪粘到了身上,怎么甩也甩不掉了。”说着,把电脑平放在了腿上。

    坐在前面的梅萨回看一眼说:“你拿这个电脑干什么?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香波王子说:“空,不等于什么也没有。”他抽着烟,打开电脑,再次把所有磁盘扫了一遍,又打开控制板面,调出屏幕保护程序。屏幕上很快出现了辉煌一片的寺庙衬景和姣好美艳的唐卡美女。

    香波王子拍了一下身边的遗稿说:“为什么边巴老师用《情深似海》命名了自己的遗稿?在我关于仓央嘉措情歌的书中,‘情深似海’是第五章的小标题,我在想,这是巧合,还是边巴老师的借用?”

    梅萨不服气地说:“也许是相反吧,是你借用了边巴老师的。”

    香波王子挥挥手:“我说的不是谁借用谁的问题,‘情深似海’放在仓央嘉措身上是恰到好处,放在‘十万幻变德玛’后面就显得不伦不类。以边巴老师的才智,他不会借用一个不伦不类的词汇做遗稿的标题,可是他偏偏借用了,那就说明另有深意。”他又盯上了电脑,“屏幕保护一直是这样的吗?”

    梅萨肯定地说:“死前两天才更换的,以前一直是西藏山水。”

    香波王子又问:“是不是也是死前两天,他的遗稿《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出现在了桌面上?”

    梅萨说:“是啊,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香波王子说:“那就应该看成是一种暗示。”

    梅萨说:“为什么要暗示?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们?”

    香波王看着手上残留的血迹说:“这也是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你们,你们是他最亲近的人。难道他不信任你们?为什么不信任?”

    梅萨警觉地说:“你这是什么话,挑拨我们师生关系啊?”

    香波王子瞪她一眼:“女人就是女人,尽说些八竿子够不着的话。”他看看遗稿,又看看电脑上的屏幕保护,来回看了好几次。突然,他一把抓住胸前摇晃的鹦哥头金钥匙,茅塞顿开地喊起来,“我知道了,她戴着孔雀尾毛的项链,我知道她是谁了。”他指的是唐卡美女胸前的项链,一轮一轮的蓝色纹路之间,是一个更蓝的核,就像睁开的眼睛,深情无限地瞪着香波王子。“孔雀尾毛的项链是玛吉阿米的标志,玛吉阿米突然出现了。而且,而且,在我的书中,第五章‘情深似海’的内容恰好是关于玛吉阿米的。”

    梅萨回过头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香波王子端起电脑递给梅萨。

    智美望着后视镜说:“路虎警车跟上来了。”

    梅萨盯着电脑上的唐卡美女,头也不抬地说:“甩掉,甩掉。”

    智美左拧右拐,嗖嗖地超车。有个被超的司机在后面喊:“疯子,撞死去。”

    香波王子持续着自己的思考:“这就是说,边巴老师让我们关注玛吉阿米。你们知道玛吉阿米的出处吗?”

    梅萨说:“当然知道,它是当今最普及的仓央嘉措情歌。”说罢,就唱起来: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洁白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香波王子说:“你这是流行唱法,三百多年前仓央嘉措的原始音调应该是这样的。”他唱了两句又说,“仓央嘉措不仅是诗人,更是歌手,他的所有情歌都是即兴唱出来的。我能重复当年仓央嘉措的音调,这是我和这位歌圣情圣的因缘。因缘就是使命,我必须毕生关注‘七度母之门’,如果有发掘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但对我来说,完成使命也许就是接近死亡。知道《地下预言》是怎样提到玛吉阿米的吗?”没等到梅萨回答,他就背诵起来:

    让乔装护法的骷髅杀手用粗砺之舌舔掉玛吉阿米的头。

    让护佑圣僧大宝的门隅黑剑用锁链锁住玛吉阿米的灵魂。

    让持教的凹凸大血黑方之主阎罗敌挖掉玛吉阿米的心脏。

    让御敌的鹫头病魔吃掉玛吉阿米的脚让她永世无法走动。

    隐身人血咒殿堂把如此猛烈的诅咒射向了圣教的最大祸害情欲和淫痴。

    她是烦恼大黑的化身,是杀死圣僧大宝、摧毁圣教传承的群魔之首。

    但是独脚鬼之主索命太乌让保护了她,谁也没有拘住玛吉阿米的灵魂,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追杀现在开始。

    玛吉阿米,站在兜率天宫之上,等待掉头,等待心脏碎裂,等待双脚斧斫,等待灵魂受难。

    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受持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一展成空。

    小心伏藏。

    香波王子说:“每次想到《地下预言》的这些句子,我就不寒而栗。”

    梅萨说:“我就听明白了一点,对玛吉阿米,有人要追杀,有人要保护。”

    香波王子说:“不那么简单,其实你什么也没有明白。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小心伏藏’,它和‘七人使团’留在澜沧江悬崖边上的‘小心伏藏’一样,让人心惊肉跳,寝食不安。‘七人使团’中的‘叛誓者’把仇恨和仇恨的理由、毁灭和毁灭的方法,伏藏在了岩洞、礁穴、树巢、佛身、空气、阳光、灵魂、本能、记忆、语言、眼睛、耳朵乃至麦子、青稞、奶酪、苹果等等一切思议与不可思议之地,随时准备向圣教发动进攻。而《地下预言》用公允的立场提醒后世,曾经被圣教启用的‘隐身人血咒殿堂’这个西藏最古老的原始血教集团,同样也把仇恨和复仇的计划伏藏在了时间的虚空里和后继者的肉体、意识、骨血中,随时准备应对来自‘叛誓者’的任何进攻。都是牢不可破的秘密传承,都是不灭的火焰、愤怒的燃烧。”

    梅萨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叛誓者’和‘隐身人血咒殿堂’都已经复活,对抗和死亡正在发生,‘叛誓者’想通过开启‘七度母之门’,以伏藏的力量复仇历史。‘隐身人血咒殿堂’同样启动了伏藏的神秘力量,杀戮所有与开启‘七度母之门’有关的人。边巴和姬姬布赤之死就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所为。”

    香波王子默然不语。

    梅萨说:“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七度母之门’,它是最后的伏藏,而伏藏不管是经文教典,还是仓央遗言,都应该具有挽救历史和开启时间的能量。在不同的时期发掘出不同的伏藏,为的是信仰的复生和精神的重建,一个情人,玛吉阿米,有这么重要吗?”

    香波王子说:“是的很重要,跟玛吉阿米相比,所有的都是延伸,是背景,但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还要看我们有没有证悟破解的能力。仔细琢磨《地下预言》吧,或许它会帮助我们理解三百多年前的玛吉阿米,在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里,经历过的苦难。”

    梅萨喃喃自语:“玛吉阿米,又是恐怖、流血和死亡?”

    “这是传承之战,也是伏藏之战,一方是‘叛誓者’,一方是‘隐身人血咒殿堂’。但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肯定还要复杂,当复活的双方已经开始你死我活的时候,我们最不能忽视的,却是第三方,那就是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叛誓者’想开启‘七度母之门’,乌金喇嘛也想开启‘七度母之门’,但目的显然是不一样的,‘叛誓者’是为了报仇雪恨,乌金喇嘛是为了用他们那一文不值的新信仰代替包括佛教在内的一切宗教。”

    香波王子还想说下去,却听梅萨令人意外地反驳道:

    “是这样吗?我觉得我们并不了解新信仰联盟,更不了解乌金喇嘛。”

    “还需要了解吗?新信仰联盟制造的悲惨事件全世界都知道,人们等待乌金喇嘛就像等待瘟疫、地震、世界末日。”

    “那不是悲惨事件,是宗教丑闻,那不是世界末日,是宗教末日。”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瞪着梅萨说:“你怎么这么说?怎么能把新信仰联盟制造的惨案栽赃到宗教身上?”

    梅萨回头正视着他说:“我只是坚信如果一个人或一个组织要义无返顾、坚持不懈地制造事端,一定有他崇高的理由,有值得我们同情的背景。”

    香波王子激愤地说:“不不不,不能这样认为,对新信仰联盟的任何同情,都意味着玷污‘七度母之门’。因为在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看来,作为仓央嘉措遗言的‘七度母之门’,一定是他对自己被杀害的事实的陈述,是对历史的控诉和对圣教的声讨。他们要揭开‘七度母之门’的秘密,就是要利用仓央嘉措让佛教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可在我的情怀里,恰恰相反,仓央嘉措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拯救圣教,重建信仰,就是要用佛光照亮世界而让新信仰联盟黯然失色。”

    梅萨倔强地说:“不对,仓央嘉措惨遭宗教迫害,他的遗言不可能是拯救宗教,重建信仰。”

    智美盯着后视镜,平静地说:“有点怪,路虎警车好像并不想追上我们,喇嘛鸟超过它了。”

    梅萨说:“快点,不能让喇嘛们抓住,丢脸的不应该是我们。”

    香波王子吼道:“我知道你们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是为了让佛教丢脸。”

    智美突然说:“绝对不是,我们有更实际的目的。梅萨致力于‘伏藏学’的研究,‘七度母之门’是自有佛教以来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伏藏,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而我是宣谕法师的后代,我的研究方向又是‘藏族占卜文化’,跟伏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藏区大部分占卜术都是从伏藏中显现的,同时占卜也是发掘伏藏的重要途径,几乎所有伏藏的发掘,都离不开占卜。”

    香波王子说:“我不相信,这不足于让你们去冒生命危险,你们一定另有企图。”

    梅萨说:“当然,我们有更崇高的目的。”

    香波王子依然沉浸在激愤中,大声说:“停停停,我要下了,原来你们是新信仰联盟的立场,你们和乌金喇嘛一样,想让跟佛教过不去。我和你们搅在一起干什么?停停停,我要去投案,我即便被他们当成杀人犯枪毙掉,也不会跟着你们一起污蔑仓央嘉措。停下,停下……”喊着,他打开了车门。一股风忽地吹了进来。

    智美说:“危险。”

    梅萨气冲冲地说:“有本事你跳下去,跳啊。”

    香波王子抬起屁股就要跳。

    智美猛踩油门加速,且大声说:“你想畏罪自杀?杀害了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的凶犯巴不得你这样,从此他们就可以逍遥法外。”

    香波王子无奈地坐下,砰地拉上了车门。

    2

    警笛突然响起,一辆标有“交警”字样的警车飞驰而来。

    智美知道是因为超速行驶、抢占车道引来了交警。但他吃不准交警和路虎警车有没有共谋,紧打方向盘,拐上了西三环路,没跑多远,就被交警超过去挡在了前面。他看到后面五十米远的地方,喇嘛鸟和路虎警车一前一后跟进着,便开着雅阁冲下了匝道。走了一百米,才发现前面正在施工,此路不通。匆忙开上人行道,驶进了一家超市停车场。

    雅阁转了一圈,发现停车场没有别的出口,只好原路返回。阿若喇嘛已经带人下车堵住了匝道,几个交警正从人行道上跑来。

    梅萨喊一声:“弃车。”

    雅阁还没停稳,香波王子就第一个冲了出去。他先是往前跑,看到梅萨和智美跟着自己,停下来吼道:“不要跟着我,危险。”看他们还是跟着,便跑进超市南门,在人群和货架之间三晃两晃,晃掉了他们,又从东门跑了出来。

    雅阁旁边没有人。香波王子扑过去拉开车门,却被埋伏在一侧的碧秀一把揪住了。

    香波王子推着碧秀说:“没必要这样,我投降就是了。”

    “那也得先铐了你。”碧秀从腰里摘下手铐,望了望超市门口,突然收起手铐,掏出了枪。“其实你可以跑,你不跑也算跑,你不仅想逃跑,而且想反抗,所以……”警察说着用枪口顶住了香波王子的小腹,小声说,“我既是警察,又是佛的护法。我一直等着你,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你跟乌金喇嘛穿一条裤子。杀你是我的使命,是佛给我的权力。听说过‘隐身人血咒殿堂’吗?我天天夜里都能听到‘隐身人誓言’的督促,那是黑方之主在和门隅黑剑对话。门隅黑剑就是我,我要用飞翔的黑剑刺穿你的灵魂。”

    香波王子吃惊道:“一个警察,说他是佛的护法,名叫门隅黑剑,谁相信啊。”

    “你只知道我是警察,不知道我叫碧秀。”

    “碧秀?我知道一个叫碧秀拉巴的,他是西藏山南孤儿庄园最早的主人。你该不会是碧秀家族的人吧?在西藏能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多。我佩服碧秀拉巴,不是一般的佩服。”

    “那你就去地狱里继续佩服吧。”碧秀打开了手枪保险。

    香波王子恐怖地瞪着他:“你在执法,你不能胡来。”

    “杀死一个试图反抗警察的杀人逃犯,就是执法。”

    “杀人和反抗都没有证据,你不过是为了实现‘隐身人誓言’。”说着,香波王子突然冷静下来,提醒道,“你说你是佛的护法,无慈不佛,佛不会让任何人残暴,也不会让门隅黑剑滥杀无辜。”

    “是的,但如果你情愿就死,就没有我的残暴了。让圣教平安,这是我的最高目标。”碧秀说着,犀利的眼光像水晶珠子一样闪了一下。

    香波王子几乎是本能地看出那是杀性的闪耀,他的反应比碧秀扣动扳机的速度还要快,蹭着顶住小腹的枪口,突然蹦了起来。枪响了,子弹擦破裤裆打进了雅阁的驾驶室。没等碧秀再次扣动扳机,香波王子一脚踢了过去。碧秀朝后一闪,正好绊在隔离墩上,身子一歪,想要站稳,却被香波王子推翻在地。香波王子回身钻进雅阁,倒出停车场,在人群的惊叫声中,鸣着喇叭疾驰而去。

    几个喇嘛在后面追撵着,一领领袈裟鼓荡而起。阿若喇嘛喊道:“上车,上车。”

    雅阁开上西三环路。香波王子摸了摸被子弹擦破的裤裆,感觉里面的东西好好的,庆幸地擦了擦满头的汗。他想起了梅萨的话:“都是惊天大案,警察压力很大,说不定你就是替罪羊。”不,不仅仅是替罪羊,那警察的话更让他寒心:“让圣教平安,这是我的最高目标。”言外之意是,为了圣教平安,残暴是必须的。看来他已经回不去了,如同猫捉老鼠,不会有老鼠向猫投降后免于死罪的可能。他长叹一声,终于明白,自己的逃亡生涯开始了。只有逃离警察,才能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不管发生了什么,“七度母之门”对他的诱惑依然存在。

    香波王子开着雅阁,沿着紫竹院路奔向了四环路,又奔向五环路,然后疯了似的跑起来。追撵而来的喇嘛鸟渐渐被甩掉了。

    3

    雅阁没油了,香波王子也是饥肠辘辘。他加了油,买了啤酒和酱牛肉,把车隐蔽在公路边的一片树林里吃起来。他是个喝酒如同喝水的人,天天如此,却没有一次因酒后开车被警察逮住,原因是他喝多少都不醉,也检测不出超标的酒气,好像酒一到他体内就会分馏,酒精从下面排泄,水气从上面散发。吃喝完了,他从后面座位上拿起《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抽着烟,一页一页翻过去,翻了一会儿就翻不动了,扔掉烟头,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阳光照在他怀抱里,也照在边巴的遗稿上。遗稿花了,泛黄的白纸上,有红、白、蓝三色文字从背后洇出来。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摩挲着那些文字:这是什么?仔细看下去,发现本来没有文字的那页白纸上,这时不仅有了藏文字,而且每一个藏文字都是三种颜色。他躲开阳光,把遗稿放到阴凉处,三色文字立刻消失了。一个激灵打得他立刻清醒了许多:“光透文字”?

    “光透文字”是古代藏密传承教典的一种方法:把机密的经文隐藏在经纸上,若干年以后,当因缘时节到来,便会在阳光下显示。

    香波王子闭上眼睛,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启示:

    当阳光照进七度母之门,噶举纸透出萨迦文字。

    “噶举”是藏传佛教五大教派之一,该派的高僧修法时都穿白衣,俗称“白教”。这里的“噶举纸”不就是白色的经纸吗?“萨迦”也是藏传佛教五大教派之一,他们的寺庙涂有象征文殊菩萨、观世音菩萨、金刚手菩萨的红、白、蓝三色条纹,俗称“花教”。这里的“萨迦文字”不就是用三种颜色写成的藏文字吗?

    他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发现前三十页和后三十页都是现代纸张和边巴老师的汉文手迹,中间一页就不是了,在阳光下一看就知道是古代经文纸和古藏文字。

    莫非藏匿在遗稿中的“光透文字”,就是边巴老师从雍和宫独木大雕佛后面的“七度母之门”里取出来的珍宝?是莲花生大师伏藏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心里的遗言?香波王子浑身颤抖,是激动,也是恐惧,更是受宠若惊。如此伟大的伏藏居然真的落到了他手里,而且这么容易。

    他把《情深似海》再次放到阳光下,看着渐渐显示的“光透文字”,发现那是他根本看不懂的。好像那些彩色的线条组合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深奥难解的图案,是神祇用来控制人类的秘密符号和考验人类智慧的密码。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看不懂就对了,古代许多伏藏都有专门的伏藏语言,必须由专家来解码。专家,专家,谁是专家?

    他再次抽出夹在遗稿中的那张北京动物园的首日封,仔细看看,没看出什么,又夹回遗稿,皱着眉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手机响了,他看是梅萨打来的,犹豫了半天,才接起来:“不要再打电话了,我们已经分手,各奔东西是最好的出路。”

    梅萨说:“便宜了你,你还开着我们的车呢。”

    “车我可以还给你们。”

    “我们不要车,就要你。”

    梅萨的口气突然变得温和而柔顺,这让香波王子有些意外,他默然无语。

    梅萨不无哀怨地说:“你不愿意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是因为这个女人毫无吸引力。”

    香波王子说:“你应该知道,仓央嘉措是我的灵魂,你得罪了仓央嘉措就是得罪了我。”

    “我没得罪仓央嘉措,我也巴不得是他的情人。”

    香波王子讥笑一声说:“幸亏你不是。”

    梅萨不紧不慢地说:“不错,我们是同情新信仰联盟,我们很希望‘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遗言又是对历史的控诉和对圣教的诅咒。因为正是圣教残害了仓央嘉措,也残害了那些至死不渝的情人,包括你为之流泪欷歔的玛吉阿米。说真的,我从骨子里恨这些人。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听凭有人羞辱圣教,真的相信‘七度母之门’圣洁而和平,真的崇拜仓央嘉措,那就应该证明给人看。”

    “仓央嘉措是圆满佛、进步佛,我除了坚信,不可能拿出什么来证明。”

    “跟我们一起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让仓央嘉措的遗言来证明。”

    香波王子愣住了,半晌无语。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研究“七度母之门”的目的是什么,发掘伏藏的冲动是什么,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期待里,同样也掺杂了惶惑、动摇和怀疑。有什么比袒胸露怀、以身说法更有说服力呢?坚定不移地让“七度母之门”自己证明自己,让仓央嘉措自己证明自己,这才是他行动的目标,而不仅仅是声嘶力竭地喊叫:我坚信仓央嘉措伟大而光明,坚信“七度母之门”圣洁而和平。

    他喘了一口气说:“你们在哪里?”

    十分钟后,香波王子在五百米外一家名叫“大食堂”的餐厅门口见到了梅萨。

    梅萨一见他,脸上不由自主就有了喜悦的色彩,红红的,很好看。香波王子心中感慨:她要是不那么偏狭、专一就好了。就像我,爱着所有的美丽、所有的女人,也希望所有的女人都爱我。

    他们走进大食堂,来到包间。香波王子望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和正在看电视的智美。智美沉默的眼中流露着对他的期待,朝着身边已经斟满了啤酒的座位,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香波王子没有坐,他在寻找阳光,然后走过去,把《情深似海》翻到有“光透文字”的那一页,放到了阳光下。

    “梅萨,你是研究伏藏学的,对古代专门的伏藏语言不会不认识吧?”

    “当然认识,这是伏藏学的基础。”

    香波王子得意地说:“看看吧,也许伏藏已经现世了。”

    4

    一个鼻子塌陷、颧骨高隆的人走进大食堂,在大厅里拣了一张桌子坐下,很节俭地要了一个在他看来既便宜又好吃的回锅肉和一碗米饭。他把米饭一粒不剩地倒在回锅肉的盘子里,端起来,凑到嘴边大口吃着。他不低头,甚至都不往盘子里看一眼,两眼一刻不落地望着斜前方。斜前方是一面镜子,镜子映照着他的身后,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是一个包间。他刚才已经问过服务员了,那个长发飘飘、脸膛微黑、不胖不瘦的高个子,就在身后的包间里。

    包间是用三合板间起来的,隔音不好,能听到里面的说话。他在听,不时地会把手插进黑色西服的内兜里,摸一摸那把雕饰精美的骷髅刀。他想起离开罗马恩尼草原前,他在爸爸的监督下,就是用这把骷髅刀,一刀攮进了索拉毛的肚子,索拉毛是家中一头养了六年的牦牛,这是他第一次用刀杀牛。草原上宰杀牛羊都是绳杀,就是用绳子捆住鼻嘴,使其窒息而死。绳杀是不见血的,据说牛羊的痛苦也少些。人们需要亘古不变的慈悲,即使草原已经有了开着摩托车放牧、开着卡车运牛的日子,古老的宰牲方式也没有丝毫改变。所以当他把骷髅刀攮进牦牛肚子后,牦牛一动不动地瞪了他好半天,像是说:你怎么用刀子了,怎么让我这么痛,怎么让我流血了?那一刻他的手在发抖,爸爸厉声道:“不准发抖。你是我家唯一能够实践‘隐身人誓言’的人,我修炼了一辈子都没有修炼来这样的荣耀,杀掉那个毁佛灭教的人,你就能完成‘血咒’加持的护法成就,就能圆满。如果你活着回来,你就是圣教不朽的出世间护法神,就是我骄傲的儿子,如果你死了,请屈尊把灵识寄居在你儿子身上,他要像你一样在护法持教中一步登天。”于是他扑过去,朝着在流血中发抖的牦牛索拉毛,又攮了一刀,又攮了一刀,可怜的索拉毛轰然倒下后,他还在攮,一共攮了三十刀。

    他带着由三十刀历练出来的狠恶,告别着故乡罗马恩尼草原,那些定居的石头碉房和草海里飘移的牛毛帐房。那些见惯了的亲朋好友、牛羊马狗,都是依依不舍的,但最不舍的还是儿子。儿子刚刚三岁,似乎已经知道告别的沉重,黑亮黑亮的眼睛长时间盯在他的骷髅刀上,满是疑问的白光:你要去哪里?你为什么带着这把杀死了牦牛索拉毛的刀?他把手重重压在儿子肩膀上,忧伤地说:“你的妈妈是格桑德吉,她走了,不管你了,你的爸爸是骷髅杀手,如今也要走了,不管你了。快快地长吧儿子,长大你就知道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曾经是那曲地区畜牧兽医学校的学生,格桑德吉是他的同乡同学。毕业了,一起回到乡里,都成了乡畜牧兽医站的防疫员。结婚,生儿,好好地过着日子,格桑德吉突然离开了,连兽医站的防疫员也不干了。她说你整天就是修炼修炼,连晚上睡觉都是修炼,还要杀了那个你们根本不认识的人才能圆满,你们家族的传承也太原始了。你们不是正经的佛徒,是最早最早的苯苯子(苯教徒),你们吃着现在的饭,过着古代的生活,难道你们的所见所闻不能让你们增长一点见识吗?杀人是要受到惩罚的。就算佛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警察、法律却饶不了你们。他不听,格桑德吉生气回了娘家,一去不归,有老婆的日子就这样中断了。爸爸说:“不遗憾,她是轮回之中的人,而你是‘隐身人誓言’的担当者,你的目标是脱离轮回,走向神界。不要在乎一个女人的去留,天下女人多得是。等你完成护法使命,圆满归来,罗马恩尼草原上,那些仙女下凡的姑娘,都等着你挑呢。”

    告别故乡前,他想再见一面格桑德吉,告诉她,你不要因为不想见我就不去畜牧兽医站上班,我现在要走了,乡里就没有防疫员了。他开着摩托车去了她娘家,她以为他是来请她回去的,迎出来让他进家,听他一说他要远走高飞,立刻回身关上门,再也没有出来。他走了,义无反顾。

    他通过“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来到北京,在大护法黑方之主的指导下继续修炼,一年后修炼进入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血祭阶段:香波王子出现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邪恶行动开始了。内心的狂喜让他热汗淋漓,惩罚邪恶,阻止开启,使命的完成就在这一刻,告慰祖宗父母的日子已经来到。他深信只要自己听从无形密道的大护法“黑方之主”的指令,以“骷髅杀手”的名义杀了这个人,他从世间护法主到出世间护法神的转变就能顺利完成,修炼就能圆满,血咒和血祭将使他焕然一新,那是一步登天的境界,是天马行空、遣降威灵的自由和满足,整个家族奋勇修炼而没有达到目标的秘密传承将由他获得最高成就而继续传承下去。

    骷髅杀手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哼”了一声:这是一双攮了三十刀牦牛的手,攮死一个人,有什么问题啊。他盯着包间的门,心里一再念叨着:快出来,快出来。

    5

    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梅萨把《情深似海》中的‘光透文字’翻译了出来。三个人盯着一张誊写着翻译文字的白纸,半晌无话。他们看到了“授记”两个字,看到了“授记”下面的文字和接下来的“指南”。

    智美指着“授记”疑惑地说:“这就是‘七度母之门’的内容?”

    梅萨说:“‘授记’不是内容,是关于内容的提示和授权,也是伏藏的标志。”

    香波王子点点头,无奈地说:“也许我们现在才开始接近‘七度母之门’。”

    梅萨说:“可它怎么是一首情歌呢?”

    “是情歌就对了,如果不是仓央嘉措情歌,‘授记’给我这个仓央嘉措专家干什么?”香波王子走过去,拧小电视的声音,然后唱了起来:

    茂密的树林深处,

    是我告别姑娘的地方,

    除了画眉鸟儿,

    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

    风雪吞没了少年仓央,

    门隅泶下魔鬼的山冈。

    “请注意我的音调……”

    梅萨语速飞快地说:“我们已经注意到了,你的音调绝对是当年仓央嘉措的音调——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仓央嘉措当年就是这么唱的。我知道,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会唱,别卖弄啦,你快说为什么仓央嘉措情歌会成为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

    香波王子身子朝后靠向椅背,有点拿捏地说:“说,也是卖弄啊。”

    梅萨拍他一下:“那就卖弄吧。”

    “这是仓央嘉措最早的情歌,也是他最早的爱情经历,情歌里的姑娘,就是比仓央嘉措大两岁的玛吉阿米。”香波王子看梅萨眼睛亮亮地忽闪了一下,又说,“‘玛吉阿米’这个词汇是仓央嘉措的一个创造,知道它的真实含义吗?”

    梅萨焦急地说:“你就直接说吧,别问我们,我们即便知道,也是皮毛。”

    “‘玛吉阿米’有很多翻译,‘未生娘’、‘少女’、‘佳人’、‘娇娘’等等,直译应该是‘没有生养我的母亲’。但在仓央嘉措这里,‘玛吉阿米’有着特殊的含义,那就是:虽然没有生养我、恩情却像阿妈一样的情人。仓央嘉措1683年出生在西藏山南门隅乌鸡岭寺边的一个农民家里,三年多后,被认定为圆寂于1682年的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的转世灵童,五岁开始学习文字,不久就离开母亲,进入措那宗米拉山口下的巴桑寺,在摄政王亲定经师的监护下开始学文字读经书。他是一个心灵丰富、感情炽热的人,那么小就离开母亲,相伴着青灯黄卷的枯寂,于是便把对母爱的渴望和对情爱的渴望混同在了一起。在他心目中,真正的爱情都带着母爱最饱满的温情和无私,所有的情人都具有母亲最亲切的面影和举动。他恰到好处地用‘玛吉阿米’来称呼他热爱的姑娘,显得既光明又暧昧,既亲情又爱情。”

    梅萨说:“你是说作为喇嘛,他从小就是一个不守清规的叛逆者?”

    “不,他没有叛逆,他只是顺其自然。有一些因素你恐怕没有想到,藏传佛教宁玛派的僧人是可以结婚的。甚至在有些地方,出家和在家没有太大区别。仓央嘉措出身宁玛世家,父亲扎西丹增(吉祥持教)得到过无上密宗传续。母亲才旺拉姆(自在天女)是婚姻明妃——既是妻子,也是修法女伴。仓央嘉措虽然从小就被认定为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但对男女性爱一点也不陌生。他在巴桑寺时,除了监护他的经师,谁也不知道他是转世灵童,他的行动是自由的。他常到泶下这个贫民富户聚集的村庄和男孩女孩们玩耍,偶尔还可以穿过米拉山口,回家看望父母和同村的玩伴。那时的仓央嘉措长相俊美,性情开朗,而且情感早熟,率性而为,姑娘们没有不喜欢的。我是说,生活,所有宗教和世俗的生活他都有深深的投入。他的童年饱满而欢喜,除了对母亲的思念常常会使他陷入忧伤之外,刻板的寺院和他的达赖喇嘛身份都没有过多地限制他,他的天性按照自己的逻辑蓬勃起来。他需要姑娘,姑娘也需要他。”

    梅萨说:“你是说仓央嘉措在少年时期就有了情人,就开始了他惊世骇俗的爱情生涯?”

    “不仅仅是爱情的开始,‘光透文字’告诉我们的,恐怕主要是谋杀的开始。”

    梅萨说:“谋杀?谋杀仓央嘉措,还是谋杀你、谋杀我们?”

    香波王子阴森森地说:“有一种谋杀三百多年前就开始了,居然一直没有中断。这就是我刚才看‘光透文字’时想到的,也是我想对你们说的关于这首‘授记’情歌的起源。”他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说:

    “仓央嘉措童年的寺院巴桑寺有一座无量宫,它是该寺最早的庙堂,供奉着宁玛派的铁辫子马头明王。马头明王跟无量光佛也就是阿弥陀佛心续一致,是后者忿怒降魔的精神体现。这说明措那宗这地方最早都是宁玛派的信徒。后来格鲁派势力大盛,围绕无量宫建起了巴桑寺,无量宫也就成了巴桑寺的一部分。

    “巴桑寺最早的住持是格鲁派密宗大师郭芒德钦。他曾在无量宫修炼过十一年马头明王本尊密法。修炼需要明妃,却又要避开其他格鲁派僧人和信徒们的眼睛,于是就有了一个秘密通道,明妃从通道里来,从通道里走。直到修炼结束,也无人知晓。而提供和护送明妃的,是泶下村的宁玛僧人大秋丹。大秋丹是措那宗的宁玛教主,和郭芒德钦同一年圆寂。圆寂时把明妃通道的秘密告诉了儿子小秋丹,并且预言:‘在我的传承里有一次神圣的经历,那就是为一个尊胜无二的佛宝进行《幻网》和《密点》方便道即男女双修的灌顶,可惜我没有福分,有福分的是你,你作为一个宁玛巴将为一个比你高崇一百倍的格鲁巴开示成佛之路。’

    “一天,仓央嘉措根据经师的指教,正在无量宫里撰写他的第一篇经文《马头明王修行法》,从蓝色、盛怒、头顶嘶鸣绿马头、脚踏男女二尸的铁辫子马头明王岔开的双腿之间,突然掀起一块圆木板,一颗僧头冒了出来。他很奇怪,以为马头明王显灵了,仔细一看,原来是泶下村的宁玛僧人小秋丹。小秋丹这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他以一个修行成熟的前辈僧人的口吻说:‘在树林,在山沟,在雪洼,在石头房子里,我看见了你和玛吉阿米的身影。你是一个伟大的尊者,请在明王面前祈求护持,秘密灌顶的时候已经来到。’

    “灌顶就是授权。古印度国王即位时以水灌顶,即授权管理国家,搬运到佛教密宗亦即金刚乘中,就成了可以修习某种密法的授权仪式和传授过程。仓央嘉措是明白的,立刻跪下,口诵‘上师’,连连膜拜。两个小时后,秘密灌顶仪式结束。小秋丹念了几声大寂静度母的身、语、意三咒:‘唵达热都达热都热索哈’,然后让仓央嘉措打坐观想和金刚界自在明妃相拥相抱的乐空无我的境界,还让他用刚刚传授给他的‘明王大妃咒’召请妙花天女。仓央嘉措观想了一会儿,感觉召请来的不是妙花天女,而是玛吉阿米。他于是倍加高兴,知道从此以后他和玛吉阿米的关系,就不仅是男女私情,而是明王与明妃的正当组合,至少在泶下村宁玛信众的眼里是这样。但是他也知道,一定要悄悄的,不能说出去,格鲁派是保守而严守戒规的,一个还没有学通显宗的格鲁派喇嘛,是不可以接受宁玛派密宗大师关于男女双修的秘密灌顶的。不能说出去的,当然还有那个秘密通道。这个通道成了仓央嘉措永远的情结,他一生都在建立一个更大的通道,通向佛天极地,通向长生不死,通向自由天堂和最纯粹的宗教。但在最初它仅仅是一个玛吉阿米穿梭往来的通道,就是这个通道引来了谋杀和所有的灾难。”

    梅萨说:“我能理解,但又为他惋惜。”

    香波王子说:“你其实根本就没有资格为他惋惜,因为你什么也不是,既不是佛,也不是那种可歌可泣的情人。”

    梅萨说:“还是说正题吧,谋杀。”

    “第一次围绕仓央嘉措的谋杀出现在迎请队伍到达巴桑寺后的第二天。这是公元1697年,康熙三十五年,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牛年的春天。巴桑寺的僧众和泶下村的人们还不知道,他们熟悉的门隅少年仓央嘉措、那个山歌唱得最好的英俊喇嘛,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就要被迎请到拉萨去了。这天,雪下得很大,充满魅惑的宁玛巴情人那个被仓央嘉措称为玛吉阿米的姑娘,在自家石头房子里等不来仓央嘉措,便走出家门,朝巴桑寺的方向,快步走进了山边的树林。她想我为什么不能去老地方等他呢?她唱起了《萨玛酒歌》:“我的家乡在门隅,雪山巍峨,情人相聚。”惊起几只山鸡翻飞而上。山鸡落脚为吉祥,她就在有山鸡爪印的地方挖起了雪坑。雪坑就是天堂,就是她和他的老地方。入冬以来已经好几次了,她和仓央嘉措那么惬意地进入了天堂。

    “一股冷风从后面压住了她。她说你这个强盗力气这么大。回头一看,果真冷风变成了强盗。那强盗穿着一身俗家的羔羊翻毛皮袍,一手抓着她,一手攥着刀,另有一把刀更是咄咄逼人。那是独眼里的凶光,刺得她胸腔一抖,几乎抖碎了心脏,连尖叫也发不出来了。这时,嗖的一声箭响,独眼杀手摇晃着,差点倒下去,一根竹箭插在了他握刀的臂膀上。他松开玛吉阿米,拔掉竹箭,扭头寻找射箭者。玛吉阿米爬起来就跑。

    “三十步远的杉树背后,一个披着黑牛犊皮的猎人站出来,再次用弓箭瞄准了独眼杀手。独眼杀手大吼一声,立刻从左右两侧冒出另外两个杀手,举刀直奔猎人。猎人忽地转身,放出了竹箭,右边的杀手倒下了。他又挽弓搭箭想射杀左边的杀手,却发现已经来不及,左边的豁嘴杀手和前边的独眼杀手同时扑到他面前,一把刀插进了他的喉咙,一把刀插进了他的腰肋。猎人惨叫着仆倒在地。两个杀手同时拔出刀,转身去追撵玛吉阿米。

    “玛吉阿米朝树林外的村庄跑去,刚跑到树林边,就被从捷路上跑来的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堵住了。她转身往山上跑,跑着跑着突然改变了方向,她看到就在死去的猎人和杀手之间,张皇失措地伫立着仓央嘉措。她担心杀手伤害他,喊了一声‘仓央’,便跌跌撞撞跑了过去。就在这时宁玛僧人小秋丹出现了,他拿着一根木棍堵挡在了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前面。两个杀手把刺杀的目标对准了小秋丹,包抄过去,举刀就刺。仓央嘉措大吼一声:“那是我的上师,你们要干什么?”他跑过去,愤怒地望着两个杀手。两个杀手是认识他的,扑通跪下,惶恐地磕了一个头,仓皇逃走了。

    “仓央嘉措指着死去的猎人和杀手问道:‘上师,他们怎么死了?’小秋丹虔敬而又哀怜地看着仓央嘉措说:‘有人要杀死玛吉阿米,有人要保护玛吉阿米。当观世音菩萨的化身、莲花生大师的转世需要跟马头明王、一辫天母浑然一体的时候,他们就死了。’仓央嘉措知道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和莲花生大师的转世就是达赖喇嘛,也就是他自己,当自己以马头明王为本尊修炼密法时,就变成了观世音和明王合而为一的马头观音。马头观音法的修炼需要明妃,于是又有了马头观音和一辫天母的合而为一。玛吉阿米就是一辫天母,当她必须跟他仓央嘉措融为一体时,有人却要杀死她。他追问道:‘谁要杀死她?谁要保护她?’小秋丹说:‘所有的宁玛派都会保护她,却不是所有的格鲁派要杀害她。’

    “仓央嘉措有些明白了,忧戚地望着玛吉阿米,从怀里拿出一尊五寸观世音镏金铜像说:‘我把这尊观世音送给你,它会一直陪伴着你,它的守护就是我的守护。’他把铜像塞到她怀里,转身就走。玛吉阿米问道:‘什么时候你还能再来?’仓央嘉措没有回头,心里已是悲歌阵阵。玛吉阿米追过去拉住了他:‘仓央你哭了。’仓央嘉措说:‘见了死人,我怎能不哭?’玛吉阿米说:‘要哭就来我怀里哭,可怜的小喇嘛,别忘了我是你的情人、你的明妃,还是你的阿姐、你的阿妈。’说着,一把搂住了他。仓央嘉措在情人的怀抱里哽咽着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玛吉阿米我要走了。’然后推开她,快步离去。玛吉阿米乞求道:‘仓央,你能不能再待一会儿,有人要杀我。’

    “仓央嘉措没有停留,他知道只有自己离开,情人玛吉阿米才是安全的。他走了,雪地上的脚印固执地延伸着,背影小了,没了,哭声却大了。玛吉阿米没有听到情人的哭声,只听到一阵山鸡的惊飞之后,传来门隅少年仓央嘉措放野的歌喉:

    茂密的树林深处,

    是我告别姑娘的地方,

    除了画眉鸟儿,

    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

    “玛吉阿米的回答也是歌声:

    风雪吞没了少年仓央,

    门隅泶下魔鬼的山冈。

    “玛吉阿米的阿爸是个藏族商人,他用大米、鸡爪谷和兽皮去两百公里外的琼结或者泽当换来盐巴,再用盐巴和当地人交换大米、鸡爪谷和兽皮。他经常不回来,据说他在琼结还有一个老婆一个家。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似乎知道这一点,所以当他们趁着夜色走进这个没有男人的家时,毫不怀疑今夜那座被柴火熏黑的石头房子里,比仓央嘉措大两岁的玛吉阿米将会死在她阿妈的身旁。

    “石头房子分为三层,上面一层是露天的,堆放着烧火用的干草和秸秆,下面一层是牛棚马圈羊舍,中间一层用木板隔为两间,里间睡觉,外间做饭、进餐、取暖、待客。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踏上楼梯来到中间一层,推门进去,一前一后摸到了睡觉的里间。雪光从窗外钻进来,映照着地板上两个裹着皮袍蒙头睡觉的人。他们从头看到脚,发现了玛吉阿米的红氆氇软靴,一人一刀刺了下去。一股鲜血激射到了独眼杀手脸上。大概玛吉阿米还在梦中,来不及叫一声,身子一蜷,再一挺,眨眼死去了。独眼杀手收起刀,拽下红氆氇软靴上的黑玛瑙,拉起同伴就走。

    “谋杀发生后的第二天,仓央嘉措就在一些官员和喇嘛的陪同下离开了巴桑寺。他们悄悄的,一点声张都没有,把神秘和诡谲留给了通往远方的马道。仓央嘉措告别着家乡,巴桑寺、泶下村、门隅措那,清河一脉,大山一片,雪山和森林、农田和草场、家畜和野兽,熟悉的擦身而去,陌生的迎面而来。他还不知道这是一次永久的告别,以后无论他怎样怀念故土,都不可能回来了。

    “最最不舍的当然还是玛吉阿米,那已是所有心痛的聚合、颤栗如风的酸楚。仓央嘉措不敢哭,他知道达赖喇嘛是何等伟大的人物,不能为了一个情人而哭泣,只能默默祈祷:玛吉阿米,愿佛赐的幸福永远陪伴着你。

    “仓央嘉措现在还不知道,在他离开门隅山乡时,除了泶下村的山林里死了两个男人,泶下村的石头房子里,还死了一个女人。

    “十天以后,仓央嘉措一行途经哲古措、绒波、羊卓雍湖,到达了浪卡子。拉萨已不再遥远,六世达赖喇嘛坐床的日子正在祈请神的明示,他们在浪卡子住下了,等待着。”

    香波王子不说了,三个人沉默着。片刻,梅萨说:

    “想不到,这首情歌的背景这么复杂,这么残酷。”

    香波王子说:“这只是谋杀最初的延续,从‘七人使团’的消失已经延伸到了玛吉阿米身上,想保护她的人会死,想杀死她的人也会死。其间有多少无辜啊,延续了三百多年的谋杀。”

    梅萨和智美几乎同时问:“谁要杀害玛吉阿米?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的后台是谁?又是‘隐身人血咒殿堂’?为什么?”

    香波王子没有回答,指着翻译过来的“光透文字”说:“再往下看,‘授记’给我们的情歌后面是‘指南’,组成了完整的‘授记指南’。”

    梅萨念起来:

    心性明空之地,沐浴清洁之天,龙山低卧,凤岭高飞,天母安驻于兜率天宫,说:这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着七度母之门。那是吉祥原野上的第一个圆满、第一个曲典噶布、第一个转经筒。

    念完了问:“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宁玛派把一切佛法判为九乘:声闻乘、独觉乘、菩萨乘、事部乘、行部乘、瑜伽部乘、摩诃瑜伽乘、阿努瑜伽乘、阿底瑜伽乘。前三乘是显宗,后六乘是密宗。‘心性明空之地’和‘沐浴清洁之天’是修行‘事部乘’的境界,也是密宗教法的第一个层次,当年仓央嘉措就是在这个层次上接受了小秋丹的灌顶和玛吉阿米的爱情。它很可能是在提醒我们不要忘了仓央嘉措,因为接下来就是‘龙山’、‘凤岭’和‘兜率天宫’,它们是仓央嘉措的修法意境,藏区至少有三座寺院用这种意境命名了自己的山和主要大殿。”

    梅萨问:“哪三座寺院?”

    “四川那摩寺、甘肃拉卜楞寺、青海沙陀寺。”

    智美说:“范围这么大?”

    香波王子说:“不是大了,是小了。从‘授记指南’看,其中的一座寺院里,有一尊守望着‘七度母之门’的神像仁增旺姆,这应该就是我们的下一个目标。”

    梅萨说:“仁增旺姆?没听说有这样一尊佛。”

    “我只知道‘仁增旺姆’出自仓央嘉措情歌,是仓央嘉措的又一个情人,到底是仓央嘉措的情人用了神的名字,还是情人变成了神,不得而知。”香波王子说罢唱起来:

    峰峦绵延的东方,

    云烟缭绕在山上,

    是不是仁增旺姆,

    又为我烧起了神香。

    梅萨问:“这首情歌有特别的含义吗?”

    “仓央嘉措的情歌都是言浅意深的,既是修法的层次,也是人生的意境,更是当时景、眼前情的表现。特别的含义肯定有,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搞清楚。”

    梅萨又问:“那么‘第一个圆满’、‘第一个曲典噶布’和‘第一个转经筒’呢,又怎么解释?”

    “我无法解释,也许只有一步步走下去才能逐渐清晰。但我们的思路已经明确了,‘授记’让我们关注历史,‘指南’让我们面对现世,‘授记指南’就是要我们把历史的事件和现世的发掘结合起来,这大概就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关键。”

    梅萨说:“看来,我们只能听你的了。”

    “也可以不听我的,如果你们有更高明的见解。”

    梅萨问智美:“有吗?”

    智美瞪着电视不回答。电视正在播放北京台的新闻,好像说北京动物园一只死了五天的动物,前天突然复活了。

    新闻倏然而逝。梅萨问:“什么动物?”

    香波王子望着放凉了的饭菜说:“赶快吃吧。”

    吃饭的时候,智美一直用一只手顺时针转动摩挲着一串念珠,突然停下了,问道:“吃好了没有?”他看了一眼手指间的那枚念珠,紧张地说,“不能再吃了,我在显示卦象的时候摸到了‘山羊’。‘山羊’代表惊恐和离开,危险离我们已经很近很近。”

    香波王子起身要走,智美一把拉住:“小心,我们的来路上藏着刀。”

    “你怎么知道?”

    “我摸到的是公山羊,公山羊的犄角就是刀。”

    “那我们总得出去。”

    “我在前面,你跟着我,梅萨殿后。”

    两人争执起来。梅萨把餐费搁在桌上,抢到他们前面说:“掘藏主要靠你们两个,我是最没用的。”说着,拉开了包间的门。

    一瞬间,梅萨、智美和香波王子都看清了,门口站着一个塌陷着鼻子、高隆着颧骨的人。这个人皮厚色黑,脸上闪烁酥油的光亮,一看就是个来自牧区的藏民。更醒目的还是他敞开着黑色西服的胸怀,那儿是握成拳头的手,手里有一把雕饰精美的白晃晃的刀,刀面上是镂空的骷髅。

    梅萨愣了一下,回身抱住了香波王子。

    智美从后面跳过来,又护住梅萨,怒视着骷髅杀手。骷髅杀手像一尊带给人噩梦的凶神,就要切齿而来。

    “你是骷髅杀手?你要干什么?”香波王子大声问。

    梅萨说:“他要干什么你还看不出来?”说着就把香波王子推进了包间。

    智美迅速退回来,从里面关死门,打开了窗户。他们从窗口翻出去,跑向雅阁。

    6

    雅阁刚开上公路,就见路虎警车和喇嘛鸟从后面驶来。智美的车技不错,始终和紧追不舍的喇嘛鸟保持着距离。至于路虎警车,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显然是只跟不追的样子。

    香波王子望着窗外渐渐降临的夜色说:“必须甩掉,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下一个目标。”

    梅萨问:“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四川那摩寺、甘肃拉卜楞寺、青海沙陀寺,三座寺院中的哪一座?”

    香波王子说:“智美肯定知道。”

    智美说:“北京动物园。”

    梅萨说:“动物园?干嘛去?”

    香波王子说:“还记得夹在《情深似海》中的那张北京动物园的首日封吧,现在看来,边巴老师是想通过它告诉我们他的去向。巧合的是,北京动物园一只死了五天的动物,前天突然复活了。”

    梅萨严肃地说:“你是说边巴老师复活?这种时候不要胡开玩笑。”

    香波王子说:“你不是相信边巴老师练就了‘迁识夺舍秘法’吗?”

    梅萨说:“但我不相信随便一个什么动物,就能成为边巴老师的寄魂兽,何况我看不出它跟‘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说:“有没有关系,现在还不能断定。”

    “迁识夺舍秘法”是十一世纪藏传佛教噶举派祖师玛尔巴从印度学来的密宗大法“那若六法”之一,它可以将施法者的灵魂迁入别的尸体使其复活,也就是借尸还魂的意思。在藏传佛教的历史上,“迁识夺舍秘法”直接孕育了活佛转世制度。公元1283年,噶举派之一的噶玛噶举黑帽系的创始人都松钦巴的再传弟子噶玛拔希圆寂时,第一次运用“迁识夺舍秘法”预言自己很快就会转世。他对弟子巫金巴说:“西边将出现戴黑帽者,那是我的化身,你会迅速与我会面。”几年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到噶玛噶举派主寺楚布寺,以种种神奇的表现证明了他就是噶玛拔希的转世,遂成为西藏第一位转世活佛,起法名攘迥多杰。嗣后,“迁识夺舍秘法”被藏传佛教各派接受,很多高僧都热衷于修炼此法,成功者却寥寥无几。早已离开寺院进入俗界的边巴老师居然成功了,说明他已经成为密宗大法的成就者,进入了生死无别的自由佛境。

    边巴是中央民族大学少数几个把传授知识和修炼佛法结合起来的教授之一,在香波王子的记忆里,他死过三次,每一次都能死里脱生。

    第一次是香波王子读大四的时候。死讯刚刚传出,教授公寓楼的花园里,就有一只兔子死而复生。边巴的一个学生向兔子磕头,恐慌地说:“边巴老师快回来,快回来。”他一连说了几遍,兔子倒下了。楼内,死去的边巴老师突然睁开了眼。

    第二次发生在香波王子离开大学之后。德耶布老师拿着一只从菜市场买来的死鸭子,挑衅地说:“边巴老师,你不是修成了‘夺舍秘法’吗?你要是让这只鸭子活过来,我就跪下拜你为师。”边巴老师不言不语走了。半个小时后,这只死鸭子突然扇着翅膀跑起来。智美喊着“老师死了”,从边巴住宅里飞身而出,朝鸭子扑通跪下,连连乞求尊师回来。转眼鸭子又死了,边巴老师复活了。

    第三次发生在三个月前。边巴老师照例在自己住宅里施法,等灵魂迁移而去时,一个因为脑溢血死在学校医院里的学生突然坐起,打着哈欠朝所有人笑。大家吓坏了,有人喊:“诈尸,诈尸。”又是智美,跪在医院里又哭又叫:“边巴老师你不能走。”学生噗然倒下,又成了一具僵尸。教授公寓里,死去的边巴倏然坐起。

    这三次死里脱生,没有一次是香波王子亲眼所见,他当然不相信,曾对梅萨说:“边巴老师会无数次地死下去,不会有一次是真的,除非有人杀了他。”

    现在真的有人杀了边巴老师,香波王子觉得自己不仅应该相信边巴老师练就了“迁识夺舍秘法”,而且要满怀希望,希望他的灵魂通过别的物体有所启示,让自己更快更捷地走近“七度母之门”的伏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