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北京来的考古专家
(1)
第二天将近中午时,我总算补足了睡眠,说来真的很奇怪,一旦阳光照在身上,自己会觉得自己晚上那种想法不现实。于是我暂时将不安扔到脑后,准备今天的工作。
回想昨晚的经历,觉得也许是人一到夜晚就会比较容易胡思乱想罢了。苏迎大概只是一个想像力丰富的女孩子,这很正常。
暂时摆脱那个奇怪的女孩,按照计划,我今天要采访一个真正的行家。
我拨通了那位叫阮修文的考古专家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比较客气,原来他一早便到上海了。下午他很忙,于是我约他在他的宾馆房间里于晚上进行采访。一问之下,他住在希尔顿酒店,我不禁有点吃惊,因为那可是一家五星级酒店。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我在家恶补基础的考古知识,上网拼命浏览相关网页。做采访之前,记者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准备相关问题,了解基础知识,不然到时候听别人大讲天书,不但自己出丑,报社的面子也会丢尽。这一点上,我还是比较敬业的。所以记者所学往往比较杂而不纯。
顺便地,我也在网上看了一些关于大海传说的东西。毕竟在和一个美女聊天时一句也插不上,只当听众,显得实在有些无能。小小的虚荣心可以原谅。
在前往希尔顿酒店的路上,我忍不住做着种种猜测。这个阮修文好像非同一般,国家的考古机关哪有这么多钱给他们的考古专家住高级宾馆?就算是高级干部,也未必有这种待遇啊!另一方面他也应该是相当有本事有身份的,不然怎么北京就派他单独一个人来,总不成是上海这边单方面夸大考古的重要性?我胡乱猜想着,不知不觉车已经到了华山路,我按他给我的房间号,敲开了他宾馆房间的门。
“你就是那个《晨星报》的记者?”阮修文彬彬有礼地向我伸出手来,我趁机端详了他一下,他身材瘦长,皮肤相当白皙,戴着圆框眼镜,目光相当锐利,给人精明能干的感觉。这形象与我先前所见的考古学家们都不相同,那些人有的总是一脸严肃,有的看上去饱经风霜,和他一比之下都像建筑工人一般。我当然不是诋毁张强他们,而是阮修文确实非常特别。既不是学究型的学者,又不是总在工地开工的工人型的古铜色皮肤,我做了自我介绍,便和他握手。
“你们记者真是神通广大。没想到我刚一到上海就要接受采访。”阮修文笑着招呼我坐下,“我来这里的事,原本很少人知道。”
“还有其他媒体的记者采访过你?”
“这倒没有了,你是唯一的一个。”
我暗自得意,这次总算可以做一篇独家采访,接下来就要看这位专程远道而来的专家有何高见了。阮修文的衣着感觉上比较休闲,但相当有品位,说起话来也比较随意,还没等我发问,他先开口道:“其实这次上海方面同意让我来参与,我已经感到很高兴了。”
“你是考古协会派来的吧?”我边问边掏出记录用的笔记本。
“啊……是的。不过是我主动提出要来的。我这次要来的主要原因是我对这次发现的这座遗址十分好奇。你也知道,在上海的市区会有这样的发现在中国考古界这几年来算是很大的新闻。而且我的身份比较自由,可以随便走动。”
“可以请教你在考古协会的身份?”
“我是自由考古学者。就是基本上自费进行考古活动,只是在中国考古学会挂个名而已。”
“哦!”我衷心发出一声赞叹。这样的职业只在电视或小说里看见过,好像也有真实从事这种职业的人,但从事这种职业,也一定要有几分家底,不然怎么担负得起大笔开销?
“那你平时就纯粹凭自己兴趣来选择研究对象了?是不是就像那部《夺宝奇兵》一样会探探险、寻寻宝呢?”我好奇地问。
“偶尔吧。我们的生活绝不如你们想像的那么有趣。我也很喜欢那部电影,有时间我们可以慢慢聊。”
我笑起来,接着意识到我此行原来的目的。
(2)
“我听说你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对志丹苑遗址的用途和建成年代重复考证是吗?现在存在哪些分歧呢?”
“确实如你所说。至于分歧嘛主要就在几个方面,比如说年代。我来这里之前,官方发布的说法是元对吧?”
“是的。”
“其实那只是非常模糊的判断。他们主要的依据是现场发现的铁锭,有一种说法是这种形状是在元朝时改进而来的。但从其他东西看来还是有很多矛盾的地方。比如说护渎垒,本身也是学术界有争议的问题,事实上我听说目前送了一只铁锭到北京去进行同位素测定,但即使结果出来了也不能作任何结论性的准确判断。”
“哦。是同位素测量技术的问题么?像误差之类的。”
在采访之前,我的准备工作不是白做的。
“可以这么说吧,因为同位素测量的结果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有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误差的,而元朝你也知道,历史本来就短,很可能就是明朝时的人沿用元朝旧物或者宋朝时就已经有了这种铁锭。所以年代问题的分歧还要看接下来的工程进展来做进一步研究。”
“其实在考古工作上,往往在事实无法知道的情况下,我们并非寻找哪种说法最接近事实,而是哪种说法能得到更多的证据支持。因为一般来说,后者就可以代表事实。”
“我懂了,还有遗址的用途,如果不是水关建筑,又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呢?”
“这才是最令人想不通的。”阮修文耸了耸肩,从身边的桌上拿起几张照片,“在北京时就听说了,今天下午亲眼见识到才相信,这些建筑建设之精巧决不仅仅是水关建筑这么简单。”
他指着照片上的几处木柱的架构处:“像这些堆架的构造在同时代的建筑中是绝无仅有的,绝对不是为了牢固,而是其他不可知的原因,也许是装饰,总之显得十分精巧,而且非常工整,无论怎样想,用何种解释,也难以说清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将它造得如此规模。可以肯定的是,没有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是绝对无法建成这座建筑的。”
阮修文谈话时给人咄咄逼人的感觉,这也和我先前遇上的考古学者说话一句一停、慢条斯理地完全不同,而且相当有说服力。
“那么说,存在彻底推翻原有结论的可能性咯?”我迅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
“我认为有可能。”
“我们记者要的就是这个。”我笑道。
“你看这些青石板。基本上我们排除日后形成的可能性。可是明明已经有了阶梯,还要打木桩、铺石板,这不是很奇怪么?依我来看,这简直是一种奢侈,这种情况至多出现在达官贵人的墓中,水关则决不可能。”
我表示明白地点了点头,随口说道:“那不是和金字塔一样奇怪了吗?”
“有那么一点点相似,但没那么不可思议。我认为只要再等几天,再有一点进展或许就能得到解释。”阮修文笑起来,“关键都在于建造者究竟是谁无法得知。不管是老百姓和官府都不可能。从目前做出的建筑动机和建成年代来看找不出什么合理解释,所以我才来这一趟。我不是最棘手的事情是不会千里迢迢跑来的。”
“会不会是皇家的人,某些皇亲国戚督造的水关建筑,于是大肆挥霍铺张,非要弄成这样不可?”
“不可能。”阮修文否定道,“要知道无论是历史上著名的繁荣的唐,还是科技和文化都得到相当发展的宋,当时的上海这里一直是非常荒僻的地区,当时所说的江南也离这里有相当距离,无论怎样和皇帝是扯不上什么关系的。”
我在脑中想着建造者的种种可能,忽然想到很多人都认定金字塔是外星人的杰作,那么志丹苑遗址也许是海底人建造的也不一定。我不由苦笑一下,我现在采访的是一位考古学家,不是天真幼稚的女大学生。这个荒唐的念头立刻被我抛下。
“会不会是举行某种仪式,像祭祀啊什么的,我记得以前小时侯就读过这样的古文,好像是西门豹什么的……”我又随口问道,还没等阮修文开口,我随即又自己否定了自己,“哦,我只是随口说说,我一时忘了这是在河里,在水底下的,呵呵。”
(3)
听了这句话阮修文却忽然看了我一眼,目光闪动,好像想到了什么,然而他目光中的灵动转瞬即逝,只是笑着对我说:“那多先生,你可真有意思。”
在轻松的气氛中我们结束了这次采访。阮修文确实与一般的考古学家不同,可能他的考古知识更多地来自于亲身的经验而不是书本,因此他不像别人一样说话时总爱夹杂大量生僻的专有名词,而会不时地简单地提出自己的一些假设和推论,非常健谈而且风趣。
前面说过,我不是那么勤奋的记者,总是会把当天采访的东西当天写完,再晚也要拼命赶出来。反正据阮修文所说,只有我一个记者去采访他,知道他的人也不多,而且像他这样的人,估计即使接受多次采访也不会一再重复同样的内容。所以这是我的独家报道,稍微放一放,拖个半天也没问题。于是我直接回到志丹苑,打算明天再赶去报社完成稿件。
到达志丹苑的时候,已是九点多了。我发现我经常在志丹苑的夜晚出入,对这里的夜景已是熟门熟路。那边的工地刚刚停工,小区里不少人家的灯都亮着,但走在路上还是一片寂静。我下意识地注意起有没有那只困扰我的黑猫的踪迹,但一路东张西望走到楼下,都一无所获。
“那多!”一个清脆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抬头一看,苏迎正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头发直垂下来,“刚下班吗,上来坐坐吗?”
由于今天得到了独家资料,我心情还算相当不错,当然欣然而上。来到苏迎家门口,门开着。我一进去就看见苏迎正在喂鱼。巨大的水族箱中那十几条各色的海水鱼此时正纷纷聚拢在苏迎身前争食。
“嗨!”她看见我,向我打招呼,“坐啊!”
我随随便便地坐下,问她:“什么事,还没等我进家门就叫我?”
“没什么事,你今天晚上还要忙工作吗?”苏迎往我对面一坐,双手抱膝地看着我。
“不,我今天接下来没什么事了。”
“其实,我觉得昨天和你聊天真的非常愉快,我从来没和人聊天聊得这么开心。今天你要是没什么事,再一起聊聊好吧?”
我笑起来,直了直身子:“你学校里没人陪你说话吗,怎么就拉着我一个半陌生的大男人穷说?”虽然这样说,我心里不禁还是暗自得意,看来我的魅力还是相当不错,居然吸引住这么个美女缠住我不放。这可不是我自我感觉良好,每次都是她先主动邀请我是事实。
当然她说聊得开心……恐怕只是单方面的而已。
“不算陌生了吧。”
对于我这句略带调侃的问话,苏迎只是笑了笑,用手理着长发,没有直接回答。
我直觉地感觉到,她是有些孤独和寂寞。但就现在而言,一般的女孩如果孤单寂寞,大多会选择电视和网络,上上网和别人聊天应该更加放松没有压力,而且说不定还会碰上与她同样的海底人狂热分子,加入某个俱乐部什么的。现在她放弃这两大消遣的途径,这么积极主动地邀我上来聊,莫非,莫非这个美女看上我了?我不禁再看了她一眼,苏迎长的就是一张明星脸,而且还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不化妆、不打扮的那种自然美。不会我真是交桃花运吧?
我本人是很享受自己的单独空间的,因为我不喜欢被各种乱七八糟的规矩束缚,所以才一个人租房子住。有些自律的人一直强迫自己过军营式的生活,我过这种生活估计不出几天就会疯掉。当然现在美女有要求,我当然不可能拒绝,但这样下去,她要是天天晚上邀我上楼,我也吃不消,再说,最可疑的一点是,一个长得像她这样的美女,怎么可能有如此的孤独感?昨天在她家待了这么长时间,她一个电话都没有。照理说,如果她的周围簇满狂蜂浪蝶毫不奇怪,而且她又拍过广告,上过电视,在学校总能算个校花,再不也该是风云人物,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今天你都做了些什么工作?你们记者平时都挺辛苦呢。”苏迎问起我来。
(4)
“哦,我今天去采访了志丹苑考古的进展情况,哎,其实……”我说着突然发现苏迎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看,我立刻联想到那次她说“找海底人”的样子。“怎么了?”她有些焦急地追问。她这样看着我使我有些不自然起来。我清了清喉咙,决定用我得到的资料来打消她奇怪的海底人的念头。
“其实进展还是相当慢的。这次去采访到的东西和上次没多大分别。不过今天来了一个
专家,是来重新考证一些还存在分歧的细节的。”
“那关于遗址的建造者啊用途啊有什么新发现吗?”
“用途方面还有待重新考证。不过基本上可以肯定它是元朝时期左右的产物。其他方面还是和原来差不多,要说新发现,倒是给他一说,好像新疑点比较多。”
“什么疑点?”
“就是那些铁锭啊木桩啊什么的,被那个专家一说,好像每件都变得可疑了。具体结论也还没下,要再过几天再看。”
苏迎的神情有些失望。不过随即又十分积极地对我说:“你还会采访下去吧,下次有了新进展一定要告诉我!”
她的这种态度令我有些不自在,好像在向我施加某种压力。
“为什么这么你在意这次考古呢?”我问道。
苏迎甩了甩头发,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用一种近乎郑重的口气说道:“我倒有种想法,我向你提过的海底人,还记得吗?”
我不由暗叹了一口气,我猜得没错,又是海底人。即便如此我还是回答:“是的。”接下来她说的那些我猜也猜得到。
“我想,”苏迎一字字地说道,“这里会是什么人造的呢?说不定这里,这个遗址就是以前海底人建造的。我认为这里可能是海底人进行祭祀啊、庆典啊之类活动的地方。”
我不由觉得有些好笑。由于刚才和阮修文才谈过话,脑中充满的是对志丹苑理性的分析认识,所以现在在我看来苏迎的想法非常无稽。
就像我所认为的,苏迎对海底人的执念真的达到了一种信仰的高度。比如,基督徒会把一切归为上帝的力量,而佛教徒则认为是佛祖保佑。苏迎则把事件都归引到海底人的方向。于是所有得不到解释的事物她都会联想过去。我不禁想立刻结束谈话回家。
苏迎却仍然饶有兴趣地说:“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我想说一句“那你又不说是外星人造的,依我看这个可能性不是同样大”,不过还是忍住了,只是冷静地问她道:“你有什么根据吗?我是指实质性的证据。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有人类以外的因素参与吧。”
我的语气一加重,她立时安静下来,看上去似乎是哑口无言了,又似乎是欲言又止,我就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一时间陷入沉默。她抿起嘴唇,神情渐渐显得有些不愉快。
我见她这样,忙想说些什么岔开话题:“不过今天那个北京来的考古专家真的很有意思,人很文气,又很健谈……”
苏迎显然对我后来的话不在意。她有些怔怔的,看来还是对我反驳她的观点耿耿于怀。但我确实觉得她的想法离谱,而且我觉得我采用的方式已经非常客气了,索性也就不再多说话。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我起身告辞说累了。她也不说什么,我颇为没趣地独自下楼,思忖道我是不是过分了,搞成这样不欢而散。
躺在床上,我在心里稍微假设了一下,如果苏迎确实知道些什么秘密而不便说出,所以坚持以为志丹苑遗址与海底人有关的话,可事实上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在心里还是觉得,苏迎还是个爱幻想的女孩。
半夜里,我睡着才没多久,一阵刺耳的叫声又把我吵醒。我想还是那只猫在哀叫,直到天亮叫声歇止了我才又勉强睡着。到了将近中午,炎热的天气又把我弄醒,这次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于是我打起精神准备去报社上班。中午去上班基本上是常事,只有新人或者白痴才会常常打着呵欠早早赶去报社。
引子
由于天气闷热,走到小区门口已是满身大汗。在这种天气下,人总是异常懒惰,所以我理所当然地顺手招呼了一辆的士去上班。坐到车里,空调冷风一吹,脑子终于清醒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