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梦游 二

八名侦探围在长会议桌旁,懒散地坐在椅子里,搅拌着或喝着他们杯中的咖啡,看着放在他们面前的打印资料,面朝坐在桌子头上的艾伦。

“我什么也不知道,即使只是与此有一点点相似的事情,”艾伦说,“像这样的多发案件通常都会自己结束的,形式变换得很快,杀人犯犯了错误,也许就该抓到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知道,也许是我们改变我们假定的时候了。直到现在,我们行动的依据一直是这些杀人案都是由单个人干的。但是,杀人方式的不同,结合每种方式所需的专门技巧,启发我们也许应该考虑这些案件是由团伙所为。我认为,每个人都不会对这些杀人案之间的关系提出问题,但是,这里可能有一个杀人犯集团,每个成员都有专门技术。”

平科恩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清了清嗓子,高声地咳嗽了一下。“我认为,艾伦说到点子上了。‘菲尼克斯恶魔’这帮社会渣滓先放一放,单个犯罪毕竟不可能干了这一切而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除非他是犯罪的阿博特·爱因斯坦。即使他是,在某个地方也会有他的记录。这样的事情不会不引起注意的。”

“那么,我们所说的是哪一种团伙呢?”从坦姆浦借调来的替探汉克·里德问,“月光外科医生?来吧,我的意思是说,街道团伙通常都不会去干这类复杂的杀人案。这种本领通常出自脑袋有点古怪的那种人。”

“没有人说到古怪脑袋或街道团伙,”艾伦低头看了看他面前的文件,“这些杀人案到底是个人犯罪还是团伙犯罪,在这里我们要对某些事情进行特殊处理。我想,我们不应该让那些通常的判断方法或知觉过程来影响我们,我们不是在照本本办事。因此,我们越是保持机警,越是少依赖标准操作规范,我们就越是能够打开我们的思路,我们就会有更多的机会取得突破。”

“很对,”平科恩说。

“但是,我们也没有什么进展啊。”里德说。

“是的,”艾伦承认道,“没有进展。这会儿,街区居民委托我们追查那些传闻,仔细研究那些勘察报告,做背景调查,写出详细的情况报告,因此大家都知道我们出来工作了。已经证明,犯罪现场的详细调查几乎是不可取的,就像计算机相互参照一样。”

“但是我还是想知道,凶手为什么要找这种麻烦?”里德说,“关键是什么?”

“没有什么关键,”平科恩回答,“混账的疯狂。”

“那么,一定有疯狂的理由。从另一方面说,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努力?为什么不只是杀死受害者而到此为止?在我看来,如果我们能了解这个家伙怎样想,如果我们能搞到他的目标——”

局长哼了一声。“你是在按正常人那样去想。这里没有理由,精神错乱的人没有理由可讲。在这些人的脑袋里,甚至连扭曲了的逻辑都没有,根本没有逻辑。”

“如果凶手已经疯狂得毫无条理,他一定会在某个地方某一点上把事情搞糟。我们应该已经把他抓住了。”

“很明显,没有抓住。”平科恩冷冰冰地说。他站了起来。

“我们在这里已经聊够啦,我们已经说了需要说的一切,我们也不打算仔细推敲词义学来学习更多的东西。正像艾伦所说的。我们正在一五一十地详细讨论。我想要你们动一动屁股。我希望下一次讨论思路时,大家不要那么拘谨。让我们在他们再次袭击以前,努力抓住这个——”他看了看艾伦,“——或这些该死的家伙。”

他走出了房间。

会议也因此而休会。

“局长去撒尿了。”

“别胡扯啦,舍洛克。”艾伦啪的一声取了一粒阿司匹林,并在呷一口咖啡之前,把瓶子递回给伊冯。

托马逊咧嘴而笑:“今天你不就像一束阳光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把时间花在街角上找妓女的。”

托马逊的微笑转换成了皱眉:“好,并不是我们大家都有机会去拯救西方文明。耶稣,艾伦,轻松一点。”

“轻松一点?”

“是的,轻松一点。”

“你不注意你周围发生的事吗?”

“是的,但我并不把它当做个人的事。你是真的把它揽在自己身上了。”

“你还真的跟我一样。你见到鲍勃的尸体了吗?你见到他们是怎么干的吗?”

“你说得对,艾伦。你说得对。”托马逊把手举起来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他把眼睛转到伊冯身上,摇着头走开了。

艾伦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朝下看了看调度员:“你是不是认为我对这件事太带个人情绪了?”

“是的,但是,你能不这样吗?”

“至少有人站在我一边,”艾伦拿起一扎文稿,“谢谢你的阿司匹林。”

伊冯微笑了一下:“不要客气。”

当艾伦朝他的办公室走去时,可以觉察到温度上升了。一台空调机——为大楼整个东半侧服务的——昨天坏了,尽管一个维修队花了一上午时间,趴在几个不便使用的梯子上,把上半身埋在天花板里的管道里,但是,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艾伦在开门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坚持着好好干。”他嘲笑地对从大厅天花板方孔里伸出来的两条大腿说。

维修工没有回答。

在办公室里面,午饭吃剩的不新鲜味道——德式辣乳酪热狗和油煎食品——在关着门的房间里弥漫着。他走过时,仍然可以看见放在金属垃圾箱里废纸上面的吃剩食品。他做了一个要呕吐的怪相,从架子上盒子里拿了几张纸盖在热狗和面包上。他可以闻到食品的味道,但是,他肯定不会再去看它一眼。

他在椅子上坐下,扫了一眼他前面的桌子。桌面上放着几起谋杀案的照片,有些局部放大到8X10。照片是按照年月顺序一批一批排列的,但是,他却按不同的顺序摆放,从审美关系给它们分组。在黑白照片里,血看起来就不是那么真实,几乎看不清。许多镜头被放大和修剪得与原来的主题完全没有关系,看起来几乎和艺术照一样。他甚至不了解,其中有些照片被处理得根本看不出它们实际生活的原貌。

然而,他看出来了。

而且,他也了解了。

他按照这种方式来排列照片是因为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杀人凶手是一个发狂的审美家,他把杀人当做某种反常的纯粹艺术,而把受害者当做他的作品。这是一种荒谬的想法,B级电影的劣货,但是它却一直都在产生回声,没有销声匿迹;在他看来,似乎就是一种不合逻辑的感觉。尽誉他认为谋杀案是由团伙所干这种论点合理并且可信,但是,在他心里他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认为只有一个凶手,一个孤独的、疯狂的杀人恶魔。

他背靠在椅子上,朝上望了望天花板上的方孔。他仍然要生活、睡觉、吃饭、呼吸,但是这些谋杀案拖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就不足为奇地开始在脑海里把整个事情都转换成一部电影。

至少他在同事们面前,对这种杜撰的合理性表现出非凡的精明。

艾伦下巴的伤痛以及颈部背后肌肉颤动得很痛。阿司匹林还没有发挥效果。他闭上眼睛,试图放松一会儿,试图理一理他的思路,但是,他想起了前天晚上的梦。他的梦几乎总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涉及的地方是实际上不存在的,牵涉的人也是不曾相识的。在少数几个梦中,他总是超现实宇宙里慌乱的旁观者,梦见他周围发生的事情,甚至他自己还会参加进去,但从来都不明白梦里的事。据他所知,他还没有梦见过他认识的人。

然而,昨天晚上他梦见了凯茜。

这是怀特黑德谋杀案以来的第一个梦,而不是噩梦,为此他感到愉快。夜幕来临时,他和凯茜在森林里迷了路,几英里范围内没有一个人。凯茜首先惊慌起来,但这是一个罕见的、气候温和的荒野,一个王尔德·迪斯尼森林,仅有的动物是伶俐的小松鼠和喜欢拥抱的小兔子,植物都是软软的、匀称的,没有任何威胁性。甚至黑暗也是那么美好:黑色天空上点级着几百万颗闪烁着光辉的小星星。既然如此年轻、如此窘迫,既然他接受这一切,凯茜在梦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裸体的。怎样会这样或为什么会这样,他并不清楚,因为细节有点模糊;但是她被强制地脱掉了衣服,他们偎依在一起,因为这样可以暖和一些。她的裸体非常美好——白种女人中一个浅黑色的博蒂塞莉·维纳斯,甚至现在他也可以想起来,她洁白的皮肤光滑而又柔软,她的体型很匀称。她的胸脯不大,但很坚挺,奶头很大;她两腿之间那稀疏的阴毛形成了一个漂亮的黑三角。

他发觉自己正在想像她那裸体的样子。

当他正在集中考虑杀人案的时候,为什么他会想起了凯茜?

艾伦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当他要关注重要的业务时,他经常想起个人的琐事;这是一种习惯——或者性格上的特点——烦扰着他。在他看来,他不能像他所预计的那样把注意力集中在这类工作上。他发现,在他上班时他不能只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而当他在家时也不能把工作完全置于脑后。这两方面的事情总是重叠在一起。事实不应如此。特别是在这类事情上,他应该能把个人事情放在一边至少八到十个小时,把这些时间完全用于工作。

究竟他错在什么地方?

他坐了起来。这种局面已经让他们付出了代价。在过去的几周里,他从来也没有觉得紧张、危险和处于压力之下。一般来说,他是一个随和的人,相当放得下的人,但是近来他对同事们暴躁,对陌生人不耐心,几乎到处都当刺头。

看来,不受这种态度影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凯茜。他觉得和她在一起感到放松、惬意。也许这还因为是她不属于这个圈子里的人,不是警察,甚至不是一个实施法律的人。他没有感到她曾经对他做过评价,事后对他进行过劝告或批评,对他所办的案件进行评说。还有,在情感状态方面,看来她要比他差。他感到总是要保护她,而不是欺负她。这样也就挺好。

电话响了,艾伦惊跳起来。他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坏事——而他却放纵地坐在这里,他马上抓起话筒,希望他能够听到耳膜里血液持续流动的声音。我的天哪,他想,但愿不是又一起案件。“我是格兰特中尉。”他说。

“我是杜勃里宁。”

“什么事?”他间,“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发生什么事,”警察的声音显得有点疲倦,“我只是报个到。”

艾伦闭上了眼睛,背靠在椅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很愉快。“好。”他说,他感到的宽慰几乎是肉体上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