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沙漠鬼墓 第一章 丹田上的旗帜
老杜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就在我们的头顶:“这种言论倒是很新鲜,医学界、佛学界研究了几百年的难题,竟然给咱们几个误打误撞发现了,哈哈哈哈……”
声音是从隐蔽的扬声器里传来的,他仍在外面。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这个手术室里有监控设备,老杜肯定也看到了方星的奇怪动作。他不站出来揭穿,我自然也会保持沉默,予以配合。
佛门传说,舍利子是高僧毕生智慧的结晶,直到有一天功德圆满、生命寂灭之时,就能在熊熊烈焰中炼化出来,成为人间至宝。
在大陆各地的几十家著名佛寺里,我都曾瞻仰过那些充满神奇色彩的圣物,只是从古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提出过“在活人体内也能找到舍利子”的理论。
老杜的语气明显带着强烈的嘲讽,一见面就遭了方星的挟持还被打晕过去,他心里自然憋着一肚子气。
另外一张手术台上的强巴也处于昏迷之中,不过他的脸色早就恢复了正常,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老杜,出来说话吧。”我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
老杜冷笑了两声,既不回答也不现身。
方星长叹:“江湖上都说‘阎王敌’老杜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大度能容天下,现在看了,也不过如此。你不出现可以,昨晚你做过的三个手术,都似乎见不得光,如果我把录像资料拿到某些极端媒体上去发布,你猜会出现什么结果?”
她从口袋里抽出手来,指向左侧墙边那些巨大的冷冻箱,不屑地连声冷笑。
老杜沉默了半分钟,苦笑着开口:“阁下到底是什么人?大家无冤无仇的,何必掀我的底牌?当然你也知道,我杜某人在港岛早就声名狼藉,不怕任何媒体讨伐——”
方星举手打断他:“你不怕,自然有人怕,那几位港岛商界大佬要是知道自己小妾肚子里怀的是他人的试管婴儿,他们会做什么,你应该能想像得到。你一个人死,不过是人头落地一腔黑血,那些无辜的女人呢?她们对你一片痴心,在你身上耗尽了青春,好不容易有了安定的归宿,却又要被你连累。想想这些,你就算做了鬼,能真的安心吗?”
这些话,句句击中了老杜的要害。
关于试管婴儿的事我也知道一点,以前影视圈里痴缠着他的几个女星,目前已经各嫁大亨,过上了从良上岸的好日子。这些女人一旦进入了有钱人的阶层,马上想母以子贵,用生孩子的手段从大亨的遗嘱上获取更多的利益。
女人心,海底针,这些女人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老杜,与老杜重修旧好,然后对外宣称,是通过科学手段获得的“试管婴儿”。
这件事一旦公布出去,涉及到的双方都会死得很惨,身败名裂还在其次,到头来免不了落个暴尸荒野的下场。
“哐当”一声,墙角的一扇暗门被重重地踢开,老杜脸色阴沉地走进来,反手关门。
一阵机关轧轧转动的响声过后,老杜阴森森地开口:“今天,咱们不把话说清楚,谁都别想再走出去。阁下虽然是跟着小沈过来,但对我老杜的底细一清二楚,不会是黑道上哪位朋友请来灭我的吧?”
“喀啦喀啦”几声响,正对手术台的那面墙上,几个射击孔同时弹开,亮出来的竟然是六支威力巨大的美式轻机枪。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这些机枪恰好能发挥它们射速快、弹容量大的优势,一旦开始扫射,将无人生还。
“为了她们未来的幸福,今天你最好能给我个满意的交待。”
老杜年轻时,在港岛俊男圈子里,素有“天生情种”之名,自称“宁叫天下女人负我,我不负任何一个女人”。一直到现在,女人也是他生命里最大的弱点。
我此刻是站在达措的身边,一直想弄明白方星刚刚偷看到的是什么。在轻机枪秋风扫落叶般的射击下,也许手术台下是射手们唯一的盲点。
方星激怒老杜的行为在我看来,没有丝毫意义。如果她、他、我的共同目的都是为了救治达措,殊途同归,又何必强分谁对谁错?
“阁下是谁?”在老杜眼里,我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为了维护那些女人的名声,他什么都可以放弃,就像当年为了女人而放弃在港岛医学界鹏程万里的大好前途一样。
这是个人人追名逐利的年代,但却总有老杜这样悖离时代的痴情种子出现,自诩“为了爱情可以不计一切牺牲”。
我及时插进话题:“老杜,这是方小姐,方星。”
老杜一怔,脸色跟着一变:“方星?香帅?”
他的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满脸阴霾化成了春风拂面。
我无法相信眼前极富艺术性的场景转换,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总是把人置于绝境然后又瞬间送入天堂。
“我是方星。”她在叹息,低头看看达措的脸,然后冷漠地望着老杜。
老杜用力地挠着自己的乱发,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我真不知道是你,对不起对不起,其实你要早亮出身份的话,我们什么事都好商量。”
他双手一起挥动着,轻机枪缩了回去,射击孔也随之关闭。
“小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方小姐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怎么不早介绍给我?我得罚你、我得罚你……”
很明显,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段我不了解的故事,而且两个人谁都不想主动告诉我,完全是在装假做戏给我看。
我只有苦笑而已,看老杜如何最后收场。
“老杜,别的废话不要再提了,你准备采取什么措施来救他?”方星对待老杜和其他人的态度非常冷漠,跟在我的住所里时简直判若两人。我总觉得,这才是她创下“香帅”盛名时的真实面目。
她的钻石耳朵随着每一个低头、昂头、转头的动作不停地熠熠闪光,牢牢地吸引着老杜的注意力。
“你说呢?方小姐、小沈,我希望你们两位能提出自己的见解,医者父母心,只要能治病救人,根本不必在乎使用什么手法。”老杜素日孤傲怪僻的气势完全被方星压制住了,口气变得异常柔和。
方星还在犹豫,我立即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降低颅内压,用千倍放大镜观测那个血瘤的成长形态,如果可能,抽取一部分样本,研究它的生理属性。它究竟是珍贵无比的舍利子,还是威胁达措生命的毒瘤,应该很快就有定论。”
老杜不断地点头,因为即使集合全球的名医来会诊,大概结果也会与我的想法基本一致。
这个空间里温度很低,既然命名为“零度舱”,顾名思义,温度会控制在摄氏零度线的正负两度误差之内。我们三个的衣着只是春装,长期在低温情况下,自然会感到寒冷难耐。
老杜指了指那扇小门:“两位,我们还是出去谈吧,反正他们躺在这里,临时没什么危险。”
他转身走在前面,方星大步跟了上去,把我留在最后。我的手迅速把达措的衣服挑了起来,果然发现,达措的肚脐之下,有一个黑色的纹身。那是一面两寸见方的旗帜,上面的图案是一只振翼高飞的黑鹰,脚爪上绕着一条蜿蜒盘旋的长蛇。
这个纹身的笔法非常独特,并非常见的针刺加颜料,而是用刀子深深刻上去的,像是在人的腹部画了一小幅木版画,每一道笔画都深深地陷进去两毫米还要多。
我放开手,也跟着向外走。
“她预先就知道有这个纹身的存在吗?她跟纹身有什么关系?纹身又是代表什么?”在我的记忆中,西藏各大教派并没有哪一派是用搏斗中的鹰和蛇来做标志的,达措的年龄这么小,怎么可能有如此凶恶的纹身?
更重要的,这种纹身手法根本就没听说过。按照生理常识来看,人的体表肌肤被利刃割过以后,因为有肌肤纹理的重新组建弥合这个过程,往往在伤口愈合后,那一位置的皮肤要高于临近的皮肤,而不会永远深陷下去。
走出零度舱,我们来到了一个还算整齐干净的小客厅里,有人迅速送上咖啡来。
我的疑惑越来越多,在几日之前与方星谈话时,她对达措蘸过手指的水盆有非常剧烈的反应,并且从水面上看到过“七手结印”的异象。同时,我注意到她当时做过一个奇怪的动作,总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摸自己的丹田位置。
作为一个优雅美丽的女孩子,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这么做,除非是她思考某个问题时太入神,才会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条件反射一样的动作。
“难道,她的小腹位置,也会有什么纹身?”我端起杯子,闻到雀巢咖啡的甜味,忍不住皱了皱眉。这种添加了过多糖分的饮品,只会让人大幅度地发胖。
“方小姐,令堂好吗?”老杜对待方星的态度恭谨有礼,他这么做,已经极不正常了,至少我还没见过他在谁的面前如此谦逊。
方星摇摇头:“别提那些往事了,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怎么救那孩子吧?”
老杜有些为难地讪笑着:“小沈的方案听起来非常明智,方小姐以为呢?”
我是中医,但绝不排斥西医中的某些优秀做法,特别是借助高科技仪器来进行精密检测,在我来说,一直都是极力推崇的。
方星弹了弹指甲,扭头向着我:“沈先生,能否请大家跳出定式思维来看问题?他是藏教的转世灵童,只要激发出他身体里的潜能,比任何医疗手段都更有效。犹如我们去移动一辆车子一样,十几个人拼命在后面推,都不如找到燃料和钥匙、发动车子的引擎更为简单有效。”
我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不清楚“燃料和钥匙”指的究竟是什么。
“方小姐,我们能做什么、该怎么做?请你明说。只要我们力所能及,一定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老杜的表现,让我一次比一次惊诧。他的口气,仿佛方星是自己的救命大恩人,所以只要方星提出来的,哪怕是让他马上去跳维多利亚湾,他都会毫不犹豫。
“如何去做我现在还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必须告诫两位,那颗血瘤,绝不是能够置他于死地的病灶,而是他的生命之源,千方百计地保护犹恐不及,绝对别画蛇添足地开颅破坏他。如果谁胆敢那么做,将是整个藏教的死敌——”
老杜唯唯诺诺,看着方星的脸色连连点头。
此时方星又做了一个小动作,下巴微微扬了扬,左耳一动,似乎是在谛听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如故。
这个动作非常细小,如果我不是一直都在怀疑她、注意她的话,根本就无从觉察。
她的左耳上并没有塞着电话耳机之类的设备,所以,唯一的疑点就在那两颗钻石耳钉上。能够成为名满天下的大盗“香帅”,方星这个女孩子绝不会是关伯想像的那么简单。
几秒钟后,方星匆匆向我点头:“沈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突然记起来还约了别人,必须先走,不能等你了。”
我不动声色地微笑着:“请便,随时联络。”
在她身上,存在着太多的疑点,即使她不突然离去,我也会找机会留下来,跟老杜长谈,起码要弄清楚达措身上的旗帜到底有什么特殊意义。
方星的离开实在太急促了,弄得老杜措手不及,匆匆跟在后面走出去送她。
我坐在沙发上,回味着达措小腹上那面古怪的旗帜,图案并不重要,但那种奇怪的纹刺手法太令人惊骇了,有点像被精心切削过的水果蛋糕,已经违反了人体肌肤的生长规律。
在正常情况下,那种纹身的痕迹大概在半年内就会被新的肌肤填平,而不会一直保持凹陷的状态。
老杜挠着头发走进来,站在门口,忽然没头没脑地苦笑着:“天已经很晚了,又是阴天,不见月亮。”
我翘起二郎腿,身子缩在沙发里。
“小沈,今晚不要走了,陪我通宵喝酒,好不好?”他的手颤抖着摸出烟盒,胡乱地取出一支点燃,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大口。
“如果有故事听的话,我愿意陪你——不过,没人希望一直被别人当傻子,知道吗老杜?”我虽然这样点醒他,但却深知,有些经年累月的秘密,他不会轻易吐露出来。
所谓秘密,就是人生岁月里不经意间留下的伤口,每个人都有秘密,即使是刚刚懂事的小孩子,都会学着把自己的伤口掩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
“没有故事,只有好酒,或者酒过三巡之后,会有港岛娱乐圈里不入流的女孩子相陪,怎么样?”老杜颓然地吸着那支烟,几口过去,便已经燃尽。
有人送上了两瓶人头马,开了盖子,在我和老杜面前各放一瓶。
“很好的酒,不过没有一个陈年故事下酒,始终让人觉得不爽。”
我突然觉得,自己追索的目标越来越分散,本来要约方星去盗碧血灵环,却又在这里耽搁下来。方星今晚的表现,给了我更多扑朔迷离的疑惑,不能解开这些问号的话,大家只怕不能亲密无间地合作。
“她去了哪里?你能猜到吗?”老杜死气沉沉地躺倒在沙发上,烟灰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不能,但却要警告你,千万别试图派人跟踪她,那么做,毫无意义。”以方星的身手和智慧,老杜手下的人妄想跟踪她,只怕在五公里范围内就被甩掉了。
老杜吐掉烟蒂,双手抱着酒瓶,贪婪地吸了吸鼻子,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对于一个想要暂时忘掉过去的人来说,酒是非常好的麻醉剂,但却只能维持一晚,一觉醒来,仍要痛苦地面对一切。
“老杜,跟我说说达措小腹上那个纹身,可以吗?无论采取哪种方法,首先要让他继续活下去,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即使身体里藏着再多的舍利子也没用的。”酒果然是好酒,但我没有畅饮一醉的心情。
无论是别墅下隧道里的那个古怪孕妇,还是意外死亡的司徒开,石屋里的碧血灵环,举止异样的方星,都在牵扯着我的精力。
老杜在沙发侧面的抽屉里摸到一个黑色遥控器,按了几下,左侧的墙上便“唰”的一声垂下来一块两米见方的银色幕布,茶几旁边的投影机也亮了起来,将一张张图片投射在幕布上。
他是个极其细心的人,所以我断定他对达措有过非常细致的全身检查。
画面上出现的就是那面旗帜,在放大二十倍的状态下,苍鹰的犀利凶悍与大蛇的死命反扑栩栩如生。港岛虽然有很多高明的纹身大师,但我相信暂时还没人能完成这么细致的作品。
“这不是纹身。”我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老杜默默地喝酒,再次按下遥控器,图片以幻灯形式跳跃播放着,鹰和蛇的形象依次在银幕上出现。
记得以前去尼泊尔的神庙参观时,曾在某些修行近百年的高僧身上看到过类似的图像,完全是用烧红的烙铁烫上去的,肌肉小面积坏死后,图像永远都不会发生改变。
老杜含混地问:“不是纹身,是什么?”
我看到他的眼神在躲躲闪闪着,借酒瓶的遮挡逃开我的逼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关于方星和纹身,只是不想说出来而已。
达措就躺在隔壁,就算走过去仔细观看,也不太费事,但我们两个谁都没有主动提出这个想法。
“是尼泊尔寺庙里的烙印吧?当然,西藏与尼泊尔接壤,两地寺庙里的习俗基本相同,也许藏僧们找到转世灵童之后,首先要给他打上烙印——”很明显,当我这么猜测的时候,老杜不耐烦地皱起了眉,足以证明,我的话与正确答案相去甚远。
老杜的酒仅仅喝了七八口,已经有人走进来低声汇报:“跟踪的兄弟只过了三个路口后就失去了目标,大概位置在银海天通大厦附近。”
不出我所料,跟踪方星的行动百分之百会失败。
老杜颓丧地挥了挥手:“没事,通知他们撤回。”吩咐完毕,继续喝酒。
幻灯片仍在播放,我觉得已经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起身告辞:“老杜,我该走了,只是可惜了这瓶好酒。明天我会再过来,无论如何,请相信方小姐的话,不要轻易触动那个血瘤。”
老杜沮丧地苦笑着:“那好,明天再说。”
我们之间的交情,还没深厚到可以分享一切秘密的地步,所以,他有权利保持沉默,隐藏自己的心事。
我谢绝了老杜的手下人要送我的好意,出门拦了辆计程车,低声吩咐司机:“去银海天通大厦。”
那是方星行踪消失的位置,我想到了一个居住在大厦里的港岛奇人,并且第六感告诉我,方星之所以会在那里消失,九成以上与那个奇人有关。
霓虹灯从车窗外闪烁着掠过,夜的确已经深了。
计程车里放的是一首老歌,仔细听听,那个已经去世十几年的女歌手嗓音依旧,英魂消逝,但音容宛在。
父母的神奇失踪也已经十几年了,我却始终没有他们的一点消息,现在听到这首遥寄思念的老歌,忽然有些精神恍惚起来:“他们还活在人间吗?达措说过,他的前生藏在雪山冰洞里,身边还带着属于沈家的银牌,到底是真是假?”
我突然有了打电话给方星的冲动,要放下一切成见,先去把碧血灵环盗出来再说。电话已经握在手里,此时司机打开靠边停车的转向灯,车子缓缓停在银海天通大厦的正门前。
那位奇人住在二十五楼,我曾有幸上去拜访过他,但现在已经很晚了。
我定了定神,吩咐司机继续开车,驶回自己的住所。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忙碌了一天之后,必须得回到床上休息,为明天继续努力而积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