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面 第一章

第一百二十天。

凌晨,五点。

黎明还未到来,天空如墨漆黑,星星都被朔风卷走,路边水洼结起冰碴。今晚天气预报说寒潮南下,突然降温到零度以下,很可能迎来今冬第一场雪。

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披着过分宽大的皮夹克,无声无息地穿过便道,仰望水杉树影下的三层洋楼。

掏出钥匙打开外院铁门,没人会给凶宅换锁的。鹅卵石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用另一把钥匙进入底楼,第一脚踏入玄关,尘土在手电光圈中翻腾。

如果,程丽君不是自杀,那么在今年6月22日,同一时间,有人用同一方式,进入了这栋房子。

想象那个杀人的凌晨,如潮汐一层层卷上海滩,冲刷出凶手走过的路,剥落每样家具的尘土,地板上的霉菌,光线里的影子。他走上大理石楼梯,不泄露半点声音,就像某个女人的脚步。

二楼,还是宽敞的客厅,有套顶尖的组合音响,可惜落满灰尘。中间有四张真皮沙发。当手电光线扫动,突然出现一个女人。

她就站在墙边,穿着白色晚礼服,用忧伤的目光看着他。

男人记得这张脸,数月间经常盯着她的照片——不,这是遗像。

程丽君。

此刻,这个女人正作为骨灰躺在墓穴。

转身穿过走廊,轻轻推开卧室门,那个女人似乎还躺在大床上。

他取出用USB充好电的备用灯放在床头柜,大体相当于台灯的亮度。

地上有脚印。

显然不是自己的,这套别墅被空关了很多天,积了层厚厚的灰。眼前的脚印中等大小,属于一个身体健康的男性,从深浅程度来看,估计是一周前留下的。

于是,他小心地检查了整栋别墅,发现书房窗户没关牢,明显存在被入侵过的痕迹。

是谁从二楼爬进来的呢?在杀人案发的几个月后。不可能是林子粹,他有自家钥匙的嘛。

再度回到卧室,细心地搜索一番,从死过人的大床到柜子,现场并未遭到破坏。

最后,目光落在梳妆台的镜子上。

男子脱下外面的皮夹克,露出黑色警服,相对还算年轻的脸,肩上有着高阶的警衔。他的目光总让人抬不起头,除了照镜子。五官与轮廓分明,嘴上刮得很干净,萝莉们喜爱的大叔类型。他没有戴眼镜,目光却仿佛遮着道帘子,令人难以捉摸。

他是叶萧。

6月22日,下午,每天来这里打扫的钟点工,意外发现女主人的尸体而报警。

警方立刻到现场勘察,发现程丽君躺在卧室床上,死亡超过十个小时。床下有用过的针筒,还有两个注射液的药瓶,残留部分药水。死者左手上臂有注射针孔,从部位与角度来看,是她自己注射的。果然,在针筒上提取到了她右手的指纹。

这些都是明显的自杀痕迹。

案发现场的床头柜里,发现了注射器和药剂的发票,是在三个不同的药房购买的,还有一本护士注射教材。钟点工说从未见到过这些东西。

根据这些发票,叶萧警官走访了两家药店,店员依稀记得程丽君的样子,确认是她本人购买,药店监控录像也证明了这一点。

因为两年前父母遭遇空难,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有过一次几乎成功的自杀行为。所以,程丽君走上这条路并不令人意外。

当晚值班的小区保安说,凌晨四点多钟,巡逻经过程丽君的别墅门口,听到里面传出奇怪的音乐声。保安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反正不是唱歌。警方给他听了各种音乐,最后确定是交响乐——这也符合林子粹交代的情况,他们夫妇都是古典音乐发烧友。

也就是说,在程丽君死亡前一个钟头,她还在用二楼的组合音响听音乐。她是一个人独自欣赏的吗?还是有第二个人在场?

不过,有些人确实在听过古典音乐之后,突然有了自杀念头。这个重要线索,加强了程丽君自杀的推理论据。

但叶萧疑惑的是——为何采用注射呢?虽然,这种方式最干净也痛苦最少,但很多女人都对针头有恐惧感,使用起来也颇为麻烦。何况,她的抽屉里就有两瓶安眠药,直接吞药自杀不是更方便?事实上尸检也查出安眠药成分,但属于安全范围,只能让人快速入睡。

虽说“女人心,海底针”,尤其患有抑郁症的女人,什么疯狂的事都干得出来,叶萧仍然怀疑死者的丈夫林子粹——他是妻子死后最大的受益人,将会继承价值数亿元的上市公司股份。不过,他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程丽君死亡当天他正在台湾。

正常情况下,这个案子会以自杀了结。

叶萧却不死心,他先调查了林子粹的通话记录,可除了工作电话,看起来没什么异常。这种男人很可能有外遇对象,但未找到明显证据。

他又查了程丽君生前的通话记录,发现她在死亡前一晚,给女士美容养身店打过电话,预约第二天去做SPA。因此,叶萧判断她不太可能自杀。

有一点可以肯定,林子粹和妻子的关系并不融洽。

叶萧让林子粹仔细检查家中财物,看看失窃了什么重要物品,比如现金啊首饰之类的,至少得排除劫财的可能性。但他说家里什么都没有丢。

不过,他的话未必可信。

至于购买杀人的注射器与药剂,也未必是程丽君本人——可能只是穿着她的衣服,伪装成她的另一个女人。监控录像显示,这个女人全程戴着口罩与墨镜,没有一个店员看清过她的脸。而程丽君的身材体形属于中等,只要稍微熟悉她,很容易就能模仿。

如果,不是自杀而是他杀的话,可以说是几近完美的谋杀。

叶萧重建了犯罪过程——6月22日,凌晨五点左右,凶手潜入别墅,趁着程丽君服下安眠药熟睡之际,用注射器混合两种不同的药液,肌肉注射进入左上臂,造成她迅速心脏麻痹而死。杀人之后,凶手把程丽君的指纹擦到针筒上,又把购买注射用药和针筒的发票,以及注射教程放入床头柜的抽屉,加上之前去药店假扮冒充,最终伪装成死者自杀。

凶手是个女人。

至少,有一个女人是主犯或从犯。

叶萧刚到案发现场勘察时,在死者床头注意到四个女人的合影——看起来都是三十出头的少妇,程丽君在最不起眼的位置,背景是某个风景名胜区。

很快找到照片上另外三个女人,她们都是程丽君的大学同学,当年是情同姐妹的闺蜜,各自结婚后也都保持密切往来。

这张相框仍在床头柜上,表面有新近擦过的痕迹——手电照亮其中最漂亮的那个。

一个多月前,他刚去林子粹新家拜访过,顺便通知被害人家属,凶案若再无进展,专案组只能暂时搁置了。但是,叶萧坚持不以自杀结案,而是一起尚未破获的谋杀案。

市中心的酒店式公寓,进门就听到古典音乐,耳朵一下子被震惊。林子粹解释说这是《天鹅湖》,卡拉扬指挥的柏林爱乐乐团的版本。他刚要关掉音响,叶萧说声音调低就行了。

身为警官的职业习惯,他总是用锐利的目光扫射四周。茶几上摆着林子粹的两台手机,有台明显是限量定制款,钻石镶嵌着一行字母“LZCS”,叶萧不动声色地默记在心中。

例行公事一番后,没问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不过,从林子粹的眼神判断,无疑还隐藏了什么。

最后问到了崔善,林子粹说不记得这个人。叶萧略微犹豫之后,却绝口不提两年前的冬至,发生在林家的钟点工意外死亡事件——不想打草惊蛇,不如先压住不说吧。

两个男人聊着聊着,却谈到耳边的《天鹅湖》,林子粹点起一根烟说:“这是亡妻生前最爱的音乐——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她很崇拜这位俄国古典音乐大师。我和程丽君第一次认识,就是去听俄罗斯国家爱乐乐团的《天鹅湖》交响音乐会,正好两个座位紧挨着,我看到她边听边流眼泪,就给了她一块手帕,就这样开始谈恋爱了。”

“小时候看过一部很老的动画片,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1981年东映版的《天鹅湖》,上译的配音。”

“哦。”叶萧有些尴尬,“林先生,果然我们的年龄相访。”

“柴可夫斯基是天才的作曲家,但他的个人生活,却是一幕彻头彻尾的悲剧。他三十七岁时结婚,妻子叫安东尼娜,原是他在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学生。安东尼娜不断给老师写情书,威胁不娶就自杀。柴可夫斯基都不记得班上有这学生,但他正打算将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改成歌剧,想象自己就是诗中的男主人公。因为叶甫盖尼拒绝了女主人公,从而余生都在痛苦之中,柴可夫斯基便草率地答应了女学生的婚约。”

尚是单身的叶萧由衷叹息道:“婚姻需要慎重。”

“柴可夫斯基没过完蜜月就后悔了,跳入莫斯科河自杀,却被寒冷逼出水面,从此患上严重的肺炎。他再没见过妻子,但会准时寄出生活费,却没有离婚,直到他死——后来,安东尼娜被检查出有精神病,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

“那么柴可夫斯基呢?”

“叶警官,你是问大师的死?据说是服毒自杀——至少程丽君深信不疑。而柴可夫斯基自杀的原因,有种说法是社会上对于同性恋的抵制,而大师本人暗中好男风。”

“原来如此。”看着林子粹深邃迷人的眼睛,叶萧不禁后退到门口,听着音响里循环往复的旋律,一秒钟都不想待下去了,“再见!有什么消息随时联系。”

“等一等。”

林子粹居然拉住警官的衣袖,叶萧警觉地挣脱:“有事吗?”

“亡妻程丽君自杀前几天,她在家里反复听《天鹅湖》——她会边听边落下眼泪。”

“这个你以前交代过的——那么她临死前听的音乐,也是这个《天鹅湖》吗?”

“我估计是。”

“柴可夫斯基的自杀结局,严重刺激到了程丽君,想以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生命?”警官微微闭上眼睛,耳边是轻快的圆舞曲,“你是想提醒我这一点吗?”

“我……”

叶萧难得嘴角一撇:“分析得很有道理哦,谢谢!”

“现在听到的部分,是王子在生日舞会的最后,选择奥黛尔作为新娘并指天发誓。然后,魔王让他看到奥杰塔的幻影,王子才发现自己被欺骗了。”

“谢谢!看来我要多向你请教了。”

“警官先生,我送你下楼。”

两个男人在楼下告别,叶萧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但是,他依然不相信程丽君是死于自杀。

办理过上百起凶杀案,叶萧总结了所有犯罪的杀人理由——

第一种,为保护自家性命;第二种,为夺取他人财产;第三种,为占有异性而消灭竞争对手;第四种,因各种理由而对他人复仇;第五种,为了执行上头的命令;第六种,为佣金而杀人;第七种,无理由杀人。

如果是情杀,那就是第三种或第四种。

第四种——复仇。

有什么人要找程丽君复仇?叶萧通过细致的调查,发现在案发一年半前,也就是前年冬至,在林子粹与程丽君家发生过一起命案——他们家的钟点工,时年四十七岁的麻红梅,从三楼窗户摔下,头颈折断当场身亡。

当时,警方判断这是一起意外事故,是钟点工自己不小心掉下来的。

死者在本市唯一的亲属,是她的女儿崔善,在海外旅行没及时获得消息,回来时只见到骨灰。据说崔善提出过异议,认为妈妈生前可能遭受女主人虐待,但人都烧了也只能不了了之。程丽君本人从未出面,全程由律师处理此事,最终赔了笔钱了事。

从理论上来说,麻红梅的女儿崔善,同样具有作案动机——为死去的母亲复仇。

然而,叶萧发现这个人失踪了。

警方费了很多时间寻找崔善——二十六年前,她出生在北方内陆的小县城,七岁时搬到本市居住。十二岁那年,父亲在一场火灾中失踪,至今音讯渺茫。后来,她获得这里的户口,毕业于S大学。崔善在广告公司工作过一年,辞职后做过多份工作,从保险公司文员到文化公司行政助理,后来再没上过班。她经常更换租房地址,没有正式收入来源。崔善的信用记录不太好,一年前,好几张信用卡都因欠费被停了。今年春节后,就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有人说她去了云南和西藏旅行,还准备要在拉萨开客栈。

一周前,叶萧再次去了崔善工作过的广告公司,那个超级八的女前台,却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有个自称是崔善男朋友的人,最近来打听了她的过去。

因为有对方的微信号,警方轻易找到了此人。

那是个年轻男子,他说今年6月21日,自己在丽江与崔善相遇,在小客栈里跟她同住了两个星期,然后她消失了。

如果,他没有说谎的话,崔善就不具备作案时间。

但叶萧发现一个巧合,就是崔善的身份证号码:生日6月22日,也是程丽君被害的那一天。

生日礼物?

回到杀人现场的别墅,已是凌晨五点半,差不多程丽君的死亡时间。叶萧离开死者的卧室,在别墅女主人遗像的注视下,检查客厅的组合音响,四处都结着蜘蛛网。

但在摆满黑胶唱片和CD的墙脚下,发现几双新鲜的脚印,跟在卧室里发现的脚印,明显属于同一个男人。

叶萧注意到有张唱片略微靠外,似乎有被动过的痕迹。小心地抽出这张唱片,用手电辨认,却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忽然,他想起林子粹说过的话:程丽君死亡前夕,每天都在听这张唱片。

她的死跟这个有关系?

在唱片封套的白色背面,有着一行手写的黑色钢笔字——奥杰塔 OR 奥黛尔。

毫无疑问,程丽君的字迹。叶萧为了这桩案子,查阅了死者生前手迹,包括她做老师时留下的批阅考卷。

不过,他不明白这个“奥杰塔”与“奥黛尔”是什么意思。

一粒雪籽飘到窗玻璃上,融化成几行冰冷的水,距离天亮还早着呢。

更让叶萧困惑的是,在同一张唱片封套底下,不知是谁用蓝色圆珠笔写了一行字——她在塔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