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面 第十一章

冬至,下午五点,天已全黑。

“一候蚯蚓结;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动。”

崔善念出这节气的古话,小时候爸爸教给她的,相隔多年还未忘记。

小县城的火车站隔壁,有条冒着热气的小吃街,布满狗肉煲与老妈兔头。她独自走进一家小饭店,挑选靠窗的雅间,点了盆羊肉火锅,一来是希望自己别再那么瘦,二来是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吧。

TO:崔善

隔着厚厚的霜,她看到窗外的雪刚好停了,便打开流花河畔拿来的小本子。

第一页,有些僵硬的X的笔迹——

8月1日。

我的记忆还能保持多久?

医生说,大约四个月,120天——只是大概的时间,最好准时吃药,在这过程中,我会逐渐地遗忘,忘记过去,忘记所有人,乃至自己。

最后,就是死亡。

回家以后,我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的巴比伦塔顶,那栋烧焦的尸体般的烂尾楼,似乎也像阿兹海默氏症的病人,不过在等待死亡罢了。

爬出窗外,看着三十层楼下的街道,车流飞驰的南北高架,跳下去是直接摔成肉饼,还是被撞得粉身碎骨?但愿不要掉到汽车上面,这样会给挡风玻璃或车顶砸出个大洞,引发危险的连环车祸。最好是不影响他人的空地,譬如广告牌之类的,尸体半挂在上面,很拉风的样子吧。

接近四十度的太阳底下,对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留给了巴比伦塔顶的空中花园。

于是,我看到了她。

谁能想象?当我站上窗台准备谋杀自己,突然看见对面烂尾楼顶,竟还藏着一个女人。

盛夏的午后,我从窗台上跳下来,不是坠下三十层楼,而是回到屋里,把望远镜对准巴比伦塔顶——也只有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视线才能越过楼顶的围墙,落到长满石榴树的花园里,还有她。

那是个年轻女子,头发散乱地披着,黑色小碎花的裙子,裸露胳膊与膝盖,肌肤白晃晃的分外刺眼。

她很漂亮,尤其眉眼,从第一秒钟,就在望远镜里抓牢了我的眼睛。

最高六十倍的单筒望远镜,支撑地面的三脚架,德国原装的光学镜头,足够让你看到整个世界的秘密。

她也很绝望,抬头看着天空,向我这边窗口看来——望远镜里会有种错觉,似乎她已看到了我的脸。

怎么会出现在烂尾楼顶上?她也不像流浪者或精神病人,从穿着打扮与皮肤来看,跟街上的时髦女郎没什么区别。这是闲得无聊的行为艺术?城市探险?抑或拍电影?

观察了整个下午,没看到第二个人,直到黑夜覆盖空中花园,她居然躺在墙角睡觉了。

我决定等到明天再自杀。

8月2日。

小时候,同学们给我起过各种绰号,其中有一个叫隐形人。

我经常站在别人身后很久,不发出一丝一毫声音,直到对方回头被吓得半死。有时我会在寝室间穿梭,往往经过许多个房间,所有人竟不知道我来过。

“他是小偷的儿子吧?要不怎么到哪儿都不留痕迹?”

“不对,他是外星人!”

“屁!全都在乱说,我们班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都是你们幻想出来的,看看教室里他在哪儿?”

“咦,真的没有啊。”

其实,我正躲在最后一排座位下哭泣,却连一声都没吭出来。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同学记得我的存在。

今天,刚起床就扑到望远镜后,塔顶上的女人还在,坐在空中花园的墙角下,声嘶力竭地呼喊求救。

她出不去了。稍微调整距离,能看清她肩头的蚊子块,裙子破裂缝隙里的皮肤。胸口晃着一根项链坠子,把镜头推到最大倍数,依稀分辨出天鹅形状,阳光下略微有些反光。她的身边有双红色的高跟鞋,除此别无他物,如果有台手机,早就打110求救了吧。

我拨了报警电话,但随后挂断。

如果,她被救走——我就会按照原定计划,从这扇窗户跳下去自杀。

如果,还能在望远镜里看到她的话,我也就能继续活下去了。

我还想多活一天。

8月3日。

每天清晨,这个三十层楼顶的房间,会晒到夏日灼热的阳光。躲在镜头背后的瞳孔,猫眼似的收缩,偶尔产生眩晕感。

没有食物,没有水,白天在塔顶的酷暑之中,晚上睡在墙角的水泥地上。

她即将变成一具美丽的尸体。

还是决定打电话报警,在她饿死之前,然后自己从这扇窗户跳下去。

突然,望远镜里的她在干吗?不可思议,她在制造捕鸟陷阱,耐心地躲藏在石榴树下,真的逮到了一只小鸟。她用树枝把鸟刺死,真残忍。怎么吃呢?她异想天开地钻木取火,以为自己是北京猿人?但成功了,傍晚时分,空中花园点起一堆火苗,她小心地烤起麻雀,看起来很美味。

暗淡的夜色中,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很迷人。

遇见她以前,望远镜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双腿、眼睛与嘴巴,代替我走到无数人的面前,那是一个真正巨大的世界,可以无所顾忌地看到——他们在工作、吃饭、看电视、玩电脑、打手机,还有睡觉。有的一个人睡,有的两个人,或更多人。他们有时笑,有时哭,有时对天空充满期望,有时又恨之入骨。

如果,让我自己走到那些人身边,即便面对面,朝夕相处,恐怕也一无所获。

相比于用肉眼看这座城市,用望远镜看得更丰富而真实。我相信自己有无数朋友,每天跟他们在一起生活,简直高朋满座,夜夜笙歌,就像盖茨比的奢华派对。我可以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或绰号,知道他们的特长和缺点,比如谁打DOTA是好手,谁又是泡妞与始乱终弃的专家,哪家的妻子习惯红杏出墙,某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却是衣冠禽兽……

我闭上眼睛,整夜脑海中都是塔顶上的女人……

8月7日。

她在墙上刻了什么?

望远镜捕捉到她因饥饿而发青的眉眼,有烟熏妆的效果。她的身材越发骨感,胸部因此变小,胳膊虽细却有力量。昨天,她抓住一只老鼠,令人吃惊地剥了老鼠皮,跟小鸟串在一起烧烤吃了,表情厌恶,事后趴在地上干呕半天。

只要每天站在窗后,透过望远镜看着她的一切,我就渐渐忘了想要自杀这件事,不知是阿兹海默氏症作祟,还是偷窥本身。

为了避免忘记时间,我开始在自家墙上记录“正”字。

当看到她用泥土做了个洗脸盆,用高跟鞋当杯子喝水,闭着眼睛吞下蟑螂与蚂蚁,我开始佩服乃至崇拜这个女人。

如果,自己被扔到那个空中监狱,不知道是否活得过第二晚?

为什么不救她上来?只要跑到巴比伦塔顶的天台,放根绳子下去。可是,她的感激会持续几天?她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很快忘记我的脸和名字,再次见面就变成擦肩而过的路人。何况,我开始没有救她,等了那么多天再出手,这算什么意思?不也一样犯罪了吗?

夕阳,再度笼罩巴比伦塔,越过庭院深深的高墙,直射到火红的石榴花与她脸上。她还想利用烧烤的烟雾,盼望有人打119火警。不过,除非用望远镜,否则即便侥幸被人看到,也会认为是阳台BBQ派对,或是流浪汉占据了烂尾楼埋锅造饭。每次点火要烧掉许多枝叶,石榴与野草不断减少,她会把整个花园的植物烧光,只剩满地灰烬残渣。

8月10日。

巴比伦塔顶出现一个半秃头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面孔阴惨。

我很紧张,他来干什么?就是把她关进来的变态,还是来救她的人?

然而,他自己坠落进空中花园,死了。

她万分恐惧,任由这具尸体躺在庭院正中,直到整个白天过去。一个女人和一具尸体在一起,这是许多CULT片的情景,但我好怜悯她。这么炎热的季节,死人很快会爬满蛆虫,这种环境中任何活人都不能生存——除非她想要吃死人肉。

晚上,我带着绳子、手电与各种工具,来到烂尾楼下。

第一次爬到塔顶,顺着绳子滑入空中花园。无声无息,踮着脚尖到她身边,看着她的脸庞,觉得很美。

但我不会碰到她。

抓住那具沉重的尸体,将死人绑在自己身上,通过绳子爬到楼顶平台。我不敢发出声音,害怕把她弄醒,累得浑身大汗。

再见,塔顶的睡美人,我只想让她过得好一些。

我背着散发臭味的尸体,爬下十九层楼,几乎耗尽整个后半夜,才来到烂尾楼的底层。我挖开地下室的泥土,把死人埋进去,这里是天然的坟墓。

十三楼的窝棚,是这个男人的家。我找到一台手机。对不起,我不是偷窃死人财物的无耻之徒,而是想发现某些线索。这台价值三百元的二手货,没有声音只有振动,仅保存了一个电话号码,但无联系人的名字。

抄下这个号码,我用公共电话打过去——是个女人接的电话,听声音还算年轻,我一个字没说就挂断了。

8月15日。

请允许我用“你”来称呼你——巴比伦塔顶上的女人。

酷暑与台风相继过去,裸露尸骨的高塔,再度被傍晚夕阳笼罩,仿佛矗立在碧血黄沙的荒野。原本焦黑的墙体,竟发出赤色反光,似乎屏蔽掉了广场舞的噪音。

写得太酸了吧。

当你快被积水浮出空中花园,我在望远镜里有些遗憾——我将永远失去你了,但我也在为你加油并祝福。

可惜,你仍被困在井底,进入绝境。我从没亲眼见过女人下半身流血,对你充满怜悯。裹在你身上的布片,早已看不出裙子形状,更别说其他敏感部位。当你转身背对我,恰好露出大半个后背,我看到了你的文身,黑色翅膀上的英文花体字——LZCS。

某个名字?还是代号?甚至——你被关在空中监狱的原因?有人在你背后刺上这行密码,而你却无法看到,塔顶也没有镜子让自己发现,但这行字母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我买了台红外线夜视望远镜,跟白天的普通望远镜交替使用,夜以继日观察。漆黑的空中花园,衣不蔽体的你,在望远镜里散发红光,像夜间觅食的动物,也像美国大片中特种兵看到的敌人。红色越发强烈,不意味着生命力增强,恰恰相反,是奄奄一息——高烧影响了红外线,当视线里一团火球,就是全部器官烧死衰竭之时。

9月15日。

“无数架飞机从我梦中飞过,没详细数我打下多少架来,但是每一架都是为你而打。”

这是一句电影台词——我也是。

回想这一个月多,我把药、水和食物,通过“黑鹰”飞过高空,送到你身边。

刚开始很紧张,担心小直升机会不会半空坠落,或者操纵失误撞到墙上,后来才越来越娴熟地操纵。

看到你渐渐恢复健康,每天早上吃着我买的面包和水,我很有成就感。

但有了更多疑问——你是谁?

从此以后,“黑鹰”不仅是运餐车,也成了接线员。它是我在大学时代亲手制作的,按照《黑鹰坠落》的直升机原形,那是我最爱的电影。

如果要救你出来,这是必需的前提——你为什么会被关在塔顶?

你是犯了某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吗?如果贸然把你放出来,是否会危害世界和平?甚至,你是否有什么高致命性的传染病,因此不能与任何人接触,只能被放到空中花园自生自灭?

最近一个月,我在24小时便利店上夜班,这是失业以来的第一份工作。每个夜晚,独自坐在便利店的收银台后,我并不感到孤单与恐惧,相反心里有许多憧憬,遇到下雨天还会牵挂——因为还有一个女人,同样孤独地躺在塔顶的墙角下,面对毫无遮拦的星空。

10月15日。

在我传递给你的录音笔里,第一次亲耳听到你的声音——温柔,感性。我喜欢。

崔善,我知道了你的妈妈叫麻红梅,你的爸爸叫崔志明,还有你的高中、大学的闺蜜,毕业后的第一家公司。

一切都像挤牙膏似的,我怀疑你是不是失去了记忆,难道也得了跟我一样的病?

为了证实你没有骗我,我冒充成你的男朋友,前去拜访你人生中的各位朋友与同事。我偷偷录下对话,通过黑鹰传递给你。也许你不信,我是第一次面对那么多陌生人,那些或可怕或奇怪的人们,面对面扑出气息到我脸上,以及各种冷漠、轻蔑或狡诈的眼神。

很抱歉。

11月1日。

我坐在市民广场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晚上,这里会成为流浪汉的床,或者年轻民工男女的情人旅馆。

仰望巴比伦塔顶层那几面灰蒙蒙的砖墙,谁也不曾想到还有一个女人,已衣不蔽体地生存了九十天。

忽然,一片什么东西飞到我的额头。

原来是张破纸片,简直狗啃似的,却有一行字——

“救命!我在楼顶!巴比伦塔!”

纸片上是你的笔迹,漂亮而不潦草,很容易辨认。但我并不紧张,而是四处收集类似的纸条,在附近树上又发现了一些。

这些随风散布出去的求救纸条,想必不止一个人收到过,但除了我不会有人在意的。

这没什么稀奇,就像住在群租房里的大家,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低头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谁会停下来注视窗外呢?

我查到了林子粹最新的地址,用微型录像机偷窥和监视他。

11月15日。

你开始在录音笔里讲述你跟林子粹的故事。

其实,我很伤心。

随着我大脑萎缩的加快,你的人生却越发清晰。我难以自制地上瘾,包括你最不敢让别人偷窥的隐私,都以照片与复印纸的方式,密密麻麻地贴在我的整面墙上,每天触目惊心地提醒自己,对面塔顶上的女人是谁。

我总是忘记吃药,只能用红色大字把“每天吃三次药”记在墙上,否则我已经死了吧。

为了警告你试图逃脱的行为,我深夜潜入到你的身边,用手机录像功能记录下了一切。你睡得好香啊,丝毫没察觉我的存在。我大胆地躺在你身边,看着你均匀的呼吸,黑夜里发亮的头发,闻你体内的气味。

女人的气味。

对不起,我不是变态狂。

11月21日。

我差点被你杀了。

当你僵硬地躺了一天一夜,连“黑鹰”带来的食物也没碰过,我非常担心你。

小善,你还活着吗?如果你死了,很快我也会死的。

半夜里我再次潜入空中花园,想要把你抢救回来。然而,你却趁我不备袭击了我,用利剑般的树枝刺入我的胸口。

再偏一厘米,就会撕碎我的心脏。

但我逃了出去,难以置信,胸口插着致命的凶器。

凌晨,我艰难地走到最近的医院,急诊室的女医生也被吓坏了,帮我拔出那根树枝,反复清洗伤口。医生要求我住院观察,以免伤到胸腔内的脏器,但我只挂了两瓶盐水,就自己扯掉输液针头,悄悄从医院里逃跑了。

我怕你早上挨饿,尽管你想要杀我。

崔善,你到底有没有杀过人?

11月23日。

我还活着。

请你不要太内疚,也不要太担心。

为了验证你有没有说谎,我去了程丽君死亡的案发现场,果然跟你描述的一样,我还发现了一张《天鹅湖》的唱片。

奥杰塔 OR 奥黛尔

她在塔顶。

对不起,我更喜欢叫你奥杰塔,那是白天鹅的名字,也是你的英文名字Odette的转音。1981年东映剧场版《天鹅湖》,我看过至少一百遍,印象最深的那句对白是:“奥杰塔,我宁愿为你而死!”

我开始疯狂寻找关于《天鹅湖》一切,就像疯狂地寻找你的全部秘密,包括柴可夫斯基是金牛座都被我扒出来了。

不过,千万千万别看那个版本的结尾——记住,你是奥杰塔,同样被魔王囚禁在塔顶。

11月24日。

收到你的录音,我真的非常欣慰——你不是杀人犯。

正好符合我的判断:程丽君不是被你杀死的,真正的凶手,另外隐藏在某个角落。

而你是无辜的,只是被人欺骗与利用,可怜的崔善。

我已决定将你从空中监狱释放,赶在冬天彻底降临塔顶之前。

是啊,我不可能永远这样看下去,医生说我只有一百二十天的生命,按时吃药的情况下,顶多可以再多活两三个星期。

在我最后失去记忆,彻底遗忘窗外的你之前,必须把你救出来。

否则,一旦把你忘了,你就会死。

奥杰塔,刚才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你把头埋进被窝,就像天鹅休憩时,扭头藏入翼下。

11月25日。

警察找到了我,虽然心里怕得要命,但还是从容地去了公安局,那是一个叫叶萧的年轻警官。

幸好冬天穿了厚厚的衣服,掩盖了我团团缠在胸口的纱布,我第一次对警察说谎了。

请原谅,我说在今年6月21日,我在丽江跟你认识,也是程丽君被杀的前一天。

其实,大学毕业以来,我未离开过这座城市,更没去过云南。

每当深夜无聊,我会打开GOOGLE地球,点击查看地球上每个角落的卫星图片,包括网友们上传标注的各种图片。偶尔有一次,我点到丽江的白沙古镇,意外地看到壁画照片,还有那棵金灿灿的银杏树。自从见到巴比伦塔顶上的你,我无数次幻想,自己就是你的男朋友,我们在古壁画外的老银杏下相遇,踩着一地破碎的阳光,住进木头窗棂的破旧小客栈,黑夜里剪着蜡烛枕着月光入眠,哪怕从未触摸过你的身体,只是看着你……

11月29日。

很抱歉,我没有及早地救出你,让你在巴比伦塔顶的空中监狱,忍受将近一百二十天的煎熬。我还像个变态似的偷窥你,半夜潜入到你的身边,逼迫你说出内心的伤痕……

我会向你赎罪,为你找到真正的凶手,并在同一个地点惩罚他(她)。

收到一份国际快递,来自索多玛共和国——五天前,我用国际网银购买了一本该国护照。放心吧,这可不是假护照,而是索多玛共和国外交部签发的,用你的出国证件照片。

我还给你想了个新名字:张小巧。

听起来土,却很真实。以后,你会习惯这个名字的。

虽然,你不是杀人犯,但毕竟参与过杀害程丽君的阴谋,即便犯罪中止,恐怕也是要坐牢的。请你持有这本护照移民国外,索多玛共和国与中国互免签证,无论再去什么国家,你就永远安全了。

小善 OR 小巧 OR 奥杰塔——祝你在另一个半球找到你喜欢的男人,最好是华人,我可不喜欢老外哦。

忘了告诉你,索多玛共和国唯一值得人们记住的,是地球上最重要的天鹅越冬栖息地。

11月30日。

我拿起书架上的《肖申克的救赎》,封面与书脊被磨出一层白色,我差点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读这本书。其实,关于斯蒂芬·金的这个中篇小说,是第一百二十次。

而在我的墙壁上,正好刻满了二十四个“正”字。

小善,根据你在录音笔里的要求,我必须送给你一份最好的礼物——林子粹。

你还爱着他吗?

不必细说,我利用了你的求救纸条,而他认得你的笔迹。最终,我把他吸引到巴比伦塔顶——初雪子夜,林子粹带着有毒的蛋糕,正准备投入空中花园,被我一把推了下去。

这个男人两手空空坠落,撞在三米深的天井地上昏迷了。

后半夜,我和衣坐在巴比伦塔顶,垫在枯黄的草根与尘土上,看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虽然没有一片光能照到脸上。一宿未曾合眼,细小的雪片落在眼皮上,被体温慢慢融化。

天亮了。

太阳升起来,一夜的初雪消融,冰冷刺骨。

你们也醒了……我被冻僵,偷听你们对话,直到林子粹掐住你的脖子。

于是,我捡起半块砖头,准确砸中了林子粹的后脑勺。

打开双肩包,将一长捆尼龙绳放下去,另一端系紧在天台裸露的钢筋上。这捆绳子已在我的包里藏了三个月。

我把林子粹的包留在原地,转身从巴比伦塔顶上消失。

那块有毒的蛋糕,被我扔进了苏州河,以免馋嘴的流浪猫吃了送命。

你自由了。

12月1日。

“如果把塔放倒在希拉平原上,从这端到那端,将要走上整整两天时间。当塔矗立着朝向天空时,从地面爬上顶端,将花去一个半月时间——如果这个攀登者没有额外负担的话。而实际情形是,很少有人可以徒手攀登。绝大多数的人身后都拖着一辆装满砖块的木质小车,于是,攀登的速度自然就大大减缓了。当砖块从装上车时起,到被运到不断升高的塔顶那一天,这个世界已经过去整整四个月时间。”

——特德·蒋《巴比伦塔》

12月10日。

这一天,发生了许多事。

你住在巴比伦塔对面的经济型酒店,最近物价涨得很快,我取出银行卡里所有现金,还兑换了几千美元,这是送给你的路费。

我还在看着另外一个女人。

根据程丽君被杀现场床头柜的照片,我早就开始跟踪调查那三个女人——全曼如、章小雪,还有梅兰。

就是她。

我发现梅兰的电话号码,正是8月10日死去的中年男人手机里的唯一联系人——你可是看着那个大叔死的。

最近一个月,她们的四次聚会,都被我偷窥与录音,事实确凿无疑的……绝望主妇联盟,把你囚禁了一百二十天,梅兰是她们的主谋,也是第一个需要被惩罚的对象。

早上,我提前来到旋转餐厅,几个主妇定期聚会的地方。她们每次都选择靠窗第四个卡座,我在座位底下藏了一支录音笔。她们聊了一个多钟头,各自散去之后,我迅速拿回录音笔。同时,我用死去的半秃头大叔的手机,给梅兰发了一条短信,约她明天见面。

我骑着轻型摩托车跟踪梅兰,直到巴比伦塔下——这是我盼望的时刻,趁着她去超市买水的空当,我把你写的求救纸条,贴到了她的车窗玻璃上。

她看到救命纸条,自然抬头看烂尾楼顶,怀疑你究竟还活着吗?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梅兰小心地爬上塔顶,而我无声地跟在背后。在她看到林子粹的尸体同时,我抢过她的手提包,将她推入空中花园。

然后,我把录音笔放在她的包里,留在塔顶。

我回到对面家里,迅速收拾行李搬家,却用望远镜看到了长椅上的你。

于是,我来到市民广场公园,坐在你的身边,而你短暂地睡着了。我将贴着门牌号的钥匙塞入你的口袋。

再见,你将在我的墙上看到自己的人生。

你会看到巴比伦塔顶,看到刚掉下去的梅兰。她的生死,交由你来决定,当你听到绝望主妇联盟的录音以后。

12月13日。

如果世界末日来临,只能带一种动物上诺亚方舟——马、老虎、孔雀、羊,你会选择哪一种?

我能选天鹅吗?

亲爱的奥杰塔,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结局吗?

概况来说,遇见你后发生的所有事,以及被我发现的那么多不可思议的秘密,都是极其典型的“黑天鹅事件”,英文“Black Swan Event”。

十八世纪,欧洲人认为只有白天鹅,等到澳洲发现黑天鹅才被打破。“黑天鹅”就是指不可预测的重大事件。我们过去的生活经验,总会被一只黑天鹅而颠覆,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比如泰坦尼克号沉没、近几年的金融危机、2008年的大地震,还有你被囚禁在巴比伦塔顶,再到绝望主妇联盟,她们杀过三个年轻女孩,最令人意外的是——杀死程丽君的凶手,竟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梅兰,只是我不清楚动机。

未知要比已知更重要,而让我们生存下去的,往往是无法预知的悬疑。

虽然,我的大脑生锈了,但我还在看着你。

12月20日。

我想,那个叫叶萧的警官,很快就要发现这一切的秘密了。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偷拍林子粹的过程中,他的目光像刀尖锋利,似乎感觉到了我的镜头,令人深感恐惧。

对于程丽君的死,叶萧始终不以自杀结案,不依不饶地调查梅兰,果然是个出色的警官。

他唯一的失误,是在第一次找到我以后,没有继续深入,比如亲自到我家来看一看。不过,他能通过广告公司的那个八婆,拐弯抹角找到我,已太令我意外了。何况在崔善与林子粹的关系曝光前,她与此案没有任何直接关系,警方也没必要把我拖进来。

不过,当林子粹与梅兰都失踪以后,叶萧自然会联想到另一个失踪者——崔善。

当他发现连我都失踪了,而梅兰的车是在烂尾楼下被发现的,他就会来到我住过的房间,站在窗口眺望对面的巴比伦塔。

叶萧会看到那两个人的。

他也会发现我所发现的全部秘密。

但是,他永远都找不到你。

12月21日。

所有往事都快忘光了,我却无比清楚地记得十五岁那年——

我在五一中学,绿色教学楼底层的初二(2)班。隔壁班级有个女生,永远留着一头洗发水广告般的披肩黑发,带着神秘的香波味从走廊经过,让我低头嗅着空气许久,恨不得要拿个瓶子装起来,藏在被窝偷偷闻一夜。学生们都围绕着她,老师也总是夸奖她,说她成绩好又懂道理。她的穿着打扮很有品位,既不显得暴发户,更无寒酸相。她家庭条件不错,人们都说她的爸爸是个军官,在某某地方很有势力。

学校周围没有高房子,教学楼顶上有个天台,夏天适合看星星。有一回,许多同学聚着看流星雨,我走到她身后,酝酿情绪之际,她回头只说了一个字:“滚!”

我灰溜溜地走了,却从没走远过,在操场的花坛后,在楼梯的转角边,在食堂门口的槐树下,都会看着她。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今晚,到天台上来找我吧。”

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但我很开心,特意弄好平常乱糟糟的头发,穿上最为得体的衣服,晚上来到学校顶楼的天台。

但我没等到她,只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我被她锁在了天台上。

那时学生还没手机,我大喊救命,但值班老师睡得很死。看着还算干净的星空,漆黑渐被黎明取代,晨曦笼罩额头。

恰逢十一长假,我在天台上饿了七天,奄奄一息,才被警察和家长发现,侥幸捡回一条命。

关在天台上的日子却不无聊,我拾到个望远镜,大概是别人看流星雨丢弃的。七楼顶上,很容易看清附近的秘密,包括校墙外的马路,沿街的商店和发廊,还有六层的居民楼。

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了她。

原来,她就住在学校对面,虽然隔着两排房子,却可以透过望远镜,从楼房之间的缝隙,看到她家窗户。那是间小得可怜的房子,必须跟妈妈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她的家具陈旧而朴素,只有梳妆台的镜子擦得锃亮。邻居们都是些粗俗的人,每天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乃至动手。虽然,她的妈妈容貌端庄,或许曾经很漂亮,穿着却像钟点工,国庆长假也要出门工作。她没有出门走亲戚,更没有人来看她们母女。她很少跟妈妈说话,假期里独自看韩剧,从中午起床到子夜睡觉。

而她没有爸爸。

我知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偷窥,但我从未改变过,她也是。

12月22日。

冬至。

我快要死了。

昨晚,我跟着你上了火车。

我僵硬地站在车厢连接处,隔着许多个背影,看着你从座位缝隙里泄露的头发。

虽然,你也在寻找我,却从未发现我就在你身后。

在拥挤的火车里站了一宿,我不怎么觉得累,这是病情已到末期的症状。

要不是还有这本日记,我已经忘记你是谁了。

事实上,当我下了火车,来到这座陌生的小县城,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来到这里,甚至忘了我的名字,除了用身份证买票的瞬间,转身又不记得。

而我唯一记住的,就是无论在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必须跟着你,并且,看着你。

此刻,下雪了,我潜伏在流花河畔,再也走不动路,最后的力气抓着笔,写下这一页日记。

那个男人是谁?

奥杰塔,谢谢你,让我活到了今天。

也谢谢这本日记——在八月的第一天,当我准备自杀,却看到困在塔顶的你,我会彻底忘记自己,但我要永远记住你。

当你发现这本日记,看到这行绝笔时,我已经死了。

再见,永别。

你的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