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逆我者死
田野惦念着桑南施,很想不顾一切危险到山坡上去看看,踌躇间,刚巧碰着女主人送客回来,“哟,田先生。你刚转头来便要走吗?哦,对了,你大概看见桑小姐已经走了,便没兴致赏我的脸吗?”
“……桑南施已经走了吗?”田野大失所望。
“嗯,刚才你们外出还不到十分钟,她的父亲便来接她回去!”女主人吃吃而笑:“她走了你多玩一会儿也没关系嘛!何必非双双对对的。”
“不是这个意思……”
“来!我再替你介绍一个女朋友!”玛格烈朱说着,便毫不避讳地牵着田野的手,拖他进入屋中。
沈雁和金丽娃正在跳得起劲,田野真没想到金丽娃会如此的天真。
看见田野,金丽娃马上停下舞步,看了一看腕表,她在时间上推算,仍需要在龚宅呆留下去。
“田野,我和你跳一个舞如何?”她说。
“我对‘牛仔舞’是外行。”田野说。
“哈,丽娃真有一手,我要替田先生介绍女朋友,你就要和他跳舞,难道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吗?”玛格烈朱趁机向金丽娃取笑。
金丽娃瞪了玛格烈朱一眼,顺手挽起了田野的胳膊,沈雁倒非常会奉承,马上替他们换过了“慢狐步”音乐,这样引起了一般“牛仔舞热”的青年们骚动。但田野和金丽娃就落在音乐的旋律之中。
“我看你有点不大愉快,好像有着什么心事似的?”金丽娃一面移动脚步,一面冷眼向田野说。
田野说:“我想到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屋子内在寻欢享乐,屋外却在布置流血,这就是所谓人类争取生存的意义吗?”
金丽娃嫣然一笑:“也许,你仍在埋怨,我们事事守秘密的原因,要知道这是一种心理战略,人类本是野兽,自从穿上衣裳之后,受了文明的陶冶,什么事情都要‘三思而行’,但是等到他盲目之时,原始的野兽性能仍然存在,这性能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勇敢’。‘正义’公司,所需要的就是利用‘勇敢’的本性来战胜危险,假如事事被‘三思而行’牵连,那我们的工作早就应该停顿了……”
“岂非你们要改变世界,把人类从文明重新训练成野兽?”田野冷笑。
“也许我们的比喻说得不对,但是我始终认为霍天行的方式是对的,在事先不把事情真相公开,可以增加工作人员百分之一百的勇气,减少了大家胆怯的心理!”
“那末霍天行在事先必定能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的!对吗?”
“当然,他是设计人……”
“但是他永远能保持他的‘勇气’,岂非已经超出了野兽动物的性能以上?”
“……”金丽娃咽了口气呐呐地措词回答:“他不参加行动,应该例外……”继而,她感到有语病而哈哈大笑。
在跳慢狐步舞时,差不多大半数的青年男女们,都是脸贴脸的,找寻陶醉的情调,突然金丽娃的笑声划破了空间,把她们的迷梦惊破。
“来!我和你喝一杯酒!”金丽娃扯着田野离开了跳舞的客厅:“我们不要喝那淡而无味的鸡尾酒,我们要浓醇而不渗水的‘威士忌’!”
置酒的地方是客厅背后的饭厅桌上,除了有置碎冰块参杂了柠檬汁的鸡尾酒玻璃缸外,还有着许多各式各样的瓶子,古怪的洋酒,酒肴有花生米、杏仁乾、炸洋薯片、糖果,另外还有三层的生日大蛋糕。
负责这张桌子招待客人的,是一个马脸型的女佣。
“给我两杯威士忌!”金丽娃说。
酒是橙黄色的,在昏红的灯光反映下,也变浑浊,金丽娃端起杯子,和田野碰个铿锵响亮,竟一饮而尽。田野酒量不好,但金丽娃催着他乾杯喝下,于是,又满满的斟了两杯。
由饭厅进入,后面有两三间寝室,现在一间已成了衣帽间,金丽娃是常往来的客人,每个地方都是熟悉的,可以通行无阻,她端着杯子,竟领田野走进一间寝室。那寝室的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物,有名贵的手表,养珠项链,巧克力糖,整套的茶杯皿器,花瓶……。
“玛格烈朱开这个晚会,总不致于蚀本了!”田野心中想。
“你看得出那一件礼物是你送的吗?”金丽娃说。
这倒提醒了田野,趋下了身子,在那些礼物的卡片上找寻,终于,算是被他找到了,就是那只名贵的手表,缚着的卡片上面写着洋文,“龚夫人,生日快乐,田野。”将田野两字译成英文,确是不大容易认识。
“假如,我的英文程度还够得上的话,那就是这只手表了,不过我是个穷措大,那送得起如此高贵的礼物?”田野说。
金丽娃笑而不答。倏而,沈雁穿了进来,低声向金丽娃说:“外面已经有变动了。”
金丽娃一楞,仍然镇静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置下杯子,跟着沈雁穿出后门去,果然就看见钱家的四个打手全聚在一起窃窃议论。
“我们何不把这几个无赖之徒一并拿下……?”沈雁逞意气说。
“拿下他们不起什么作用,何苦。”金丽娃凝神注意那几个歹徒的动作,似乎在揣测他们的用意。
“这样的盯在四周,非常讨厌……”
“事后他们就知道上当了!”金丽娃平和地说。
“我刚才发现他们其中一个人在马路旁的电话亭打电话,后来便聚在一起商议了!”沈雁说。
这时,只见那四个人影忽然有两个分手离去,好像是他们议决的结果,需要分头工作了,其余的两个人仍留在屋子外面,四下巡逻。有时还趋近屋子的窗户向里面窥觑,他们的目的自然还是窥视田野。
金丽娃忽然赶至正门的窗口向马路上张望,只见离去的两人已乘上钱宅汽车向宝云道方向而去。
金丽娃频频点首说:“已经到紧张的阶段了……”
忽然客厅间起了一阵剧烈的掌声。随着播出“生辰快乐”的乐曲,客人们都和声而唱,那是洋歌曲的调子,自然有许多客人都不一定会唱的,但是嘴巴仍是张大张小的随声附和。
主人龚先生已经把燃遍了小蜡烛的生日大蛋糕搬到客厅中央的小几桌上,随手拿着一柄亮幌幌水果刀,等歌声停下,便一口气将蜡烛吹灭。
这样掌声又起了,金丽娃吩咐沈雁说:“你去关照丁炳荣,叫他小心留意屋外两个人,有什么动静马上告诉我!”
丁炳荣是守在正门外的,沈雁外出以后,金丽娃就赶到玛格烈朱的身旁凑热闹帮助她切蛋糕,分给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那时,时钟已敲过十二点,忽然电话铃声响震。女佣听过之后,便走向金丽娃说:“霍太太,你的电话!”
金丽娃似乎已经预料到应该是有电话的时候了,连问也没有问一声,便匆匆向电话机走去,拈起话筒:“我是金丽娃——嗯……如何?好的,好的……”便把电话挂断了。
“奇怪,好像谁都知道你在这里!”田野说。
“当然……”金丽娃说:“不过那是霍天行打来的电话。”
“他还在钱庚祥家里吗?”
“他们在斗牌,钱输多了,他要我送钱去!”
“老板有支票,何需要送钱去?”田野说。
“他们赌博向是现钞的!”金丽娃轻描淡写地说,复又忙碌着帮助女主人分赠蛋糕予在场的宾客。
忽然,丁炳荣又匆匆自屋外进来,站在门口间向金丽娃不断使眼色,似乎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要向金丽娃报告,金丽娃这时完全注意在蛋糕上,还是田野先发现了丁炳荣的动静,便偷偷擦身在金丽娃的身旁用手肘轻轻撞了两撞传递了消息。
金丽娃眼睛一瞬,撇下了她的工作,也不败露痕迹,装得非常自然地取了一碟蛋糕送到丁炳荣身旁,“你也辛苦了!”她说。
因丁炳荣是粗布衫裤像是下人打扮,所以也用下人的礼貌迎待他的女主人。
“钱宅离去的两个人,又匆匆赶回来了一个,把剩下的两个人也叫走了!可能是事发了呢!”丁炳荣低声说。
金丽娃忙趋至窗前,果然的,看见三条黑影正匆匆忙忙在灰黯的灯光下走下石级,而且沈雁还偷偷摸摸地跟踪在他们三人之后。
“我命令沈雁追下去的,相信他们必定是要赶回钱宅了!”丁炳荣继续说。
“事情早已完成了,霍天行刚才有电话来说,得手非常顺利!”金丽娃说。
“那末他现在还留在钱家么?”
“当然,最低限度要把出事的时间磨过去!”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田野已溜在她们的身旁,意欲偷听他们的谈话,金丽娃早已发觉,但又不动声色,忽然出其不意地扯着田野:“何必急呢?明天就可以全部揭晓!来,我再敬你一杯酒,庆祝我们又一次的胜利!”她竟取出了三只玻璃高脚杯,连丁炳荣也招呼进饭厅之内,相对碰杯一饮而尽。
“我们应该庆贺田野的大成功!”丁炳荣说。
“为什么说是我的大功呢?”田野莫明其妙地问。
“因为你吸住了敌人的主力!”
田野似有感觉,但又仍然含糊:“为避免迷惘计,我看我还是等到明天再给自己一个明白的分析!”
子夜过后,龚宅的晚会始告兴尽而散,客人渐渐离去了,金丽娃自然也要告退。
当他们离去之时,男女主人送至门前,沈雁和丁炳荣两人小心翼翼,分散开在两旁,保护着田野和金丽娃在当中,由石级沿步而下,是恐防钱宅的人还有什么阴谋潜伏在四周向田野袭击,幸而非常平静地,他们落到汽车停放的地方,并没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
汽车驶出花园道,到了热闹地段,那就算脱离了恐怖地区,金丽娃便知道钱宅的人确实早已全部撤离,连眼线也没有留下,更可以判断霍天行递过来的消息不假,钱庚祥已经中计丧命了。
这是一件布置得非常周密的谋杀案,丝毫不露痕迹,几个在大众眼目中主要的嫌犯全避过了风头,有数百只眼睛可以证明他们在凶案发生时,在什么地方,最值得使人惊奇的,就是到现在为止霍天行仍留在钱庚祥家中斗牌呢。金丽娃还得派人替霍天行将输欠的现款送去。在职业凶手群的主要人物当中,相信只有沈雁和田野两人是仍被蒙在鼓里,丁炳荣似乎是早已明了整个血案的行事布置。
金丽娃忽然将汽车停下,自手提包中取出一叠早预备好的现钞约近两千元,交与丁炳荣说:“还得劳烦你走一趟了,你叫一辆街车送去吧,完事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丁炳荣唯唯走后,金丽娃复又驶动汽车,沈雁是居住在坚尼地街的,乘顺路之便,先载送了他回家,临别时,金丽娃还再三嘱咐他特别小心,不要再随意外出。好像事态非常严重。
“你的手枪呢?”再由坚尼地街出来时,金丽娃问田野说。
“在家中……”田野说:“周冲关照过我,手枪是黑牌,没有必要时,不要携带……”
“收藏得妥当吗?”
“很秘密,没有人能发现……”
“很好,”金丽娃说:“不过今夜要特别小心,最好小心关锁门户,把手枪压在枕头底下,有歹徒袭击时,尽量自卫!”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迷糊的!”田野说。
“不要迷糊!明天早报没有消息,晚报就总会有了!”金丽娃说时,已经抵达永乐东街,夜静无人,灯光稀黯,金丽娃在推田野下车时,竟伸手捧着他的脸颊,呶起朱唇,送给他一个鲜红的唇印。
田野呆凝地站落在街心,眼看着金丽娃吃吃而笑,驾着汽车如流箭般消失,他抚着被吻的面颊,移动了沉重的步履,复又走上那条狭窄幽黯的楼梯,今夜那段扑朔迷离的布局,使他堕进了挹郁的迷惘。
跨上楼面,首先占有他的心房使他关切的便是三姑娘,她回来了没有,田野趋至她的房门,走廊上没有电灯,只有用手去摸索,一把小小的钢锁仍然牢牢地把房门栓着,她竟然还没有回来哪!
田野想起在“蕾梦娜”咖啡馆碰着和三姑娘在一起的那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又想起金丽娃说的:“假如你想知道这人是谁,可以到九龙的‘金殿’舞厅去!”
“金殿舞厅?”田野怀疑地看看手表,已经是午夜两点多钟了,在港九两地的舞厅,差不多惯例都是在一点钟就要打烊,即算三姑娘玩至最后一舞,也应该回至家中了。
“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姑娘出身青楼,还脱离不了青楼的糜烂本性,不甘寂寞,便尽情向堕落的方向去走,唉,此非人力所能挽回,只有就此作罢了!”
田野回到自己的房内,并不掣亮电灯,倒在床上,燃着烟卷,慢慢抽吸,他的心情也是寂寞的,这时和他相伴的只是黑黯,和一粒昏朦的烟火,人在寂寞时,才会体会到他人寂寞之苦,田野渐渐对三姑娘起了深重的同情,觉得世间上除了遭遇会使人改变本性以外,人与人之间仍有感情连系,用感情可以改变任何人的劣性,他对三姑娘仍应尽最大责任。
由于心情紊繁,不能成眠,他渐感觉到心灵上是空的,似乎是缺少了一些什么?这原因会不会是因为三姑娘没有回家的关系?由这样开始,他就自己发出疑问,他和三姑娘之间,到底有没有爱的成份存在?这个疑问,很难得到答案,以他的出身,以他受过的教育,怎会和一个曾经出卖灵魂的女子谈恋爱?——但是既没有“爱”的存在,为什么每次她没有回家时,便念念不忘,惦惦不安。
田野忽然自床上爬起来,扭亮了电灯,因为他感到心目中确实钟情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桑南施,他趋至镜前,凝看自己的脸孔,他自咎是一个职业凶手,用他人的血肉争取生存,而桑南施却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大家闺秀,怎能把一双染有血腥的污手把她沾污呢?于是,田野痛苦无名,自他的眼中,镜子里现出一个形状恐怖的杀人犯,由他的脸上,也染满了血迹……等到他用手去揩抹血迹时,血迹完全消散,仅剩下一点红红的,那只是……那只是金丽娃在大门口间给他留下的口红印,余香仍在。
金丽娃虽是那么轻轻的一吻,当时的情景的确能拘摄人的灵魂的,呶起圆溜溜的朱唇,鲜红欲滴,星眸半张,那么轻轻“嗤”的一声以后,又吃吃而笑,带着轻薄,又有点玩世的态度。
摸不透的女人心理!
桑南施曾有一句话:“……好像连你的行动,都被老板娘操纵着似的!”这意思就是指出田野是金丽娃的玩物。实则上田野有着说不出的苦衷,到这时候为止,他还没有力量摆脱这恐怖的组织,灵魂虽然早已经脱离了,但是肉体还是受组织操纵着。
他羞愧之余,又有点愤懑,用手帕死命拭抹颊上的唇印,也许时间已过了很久,唇印竟然不大容易退色,他想洗脸,揣起了脸盆想到厨房里去盛一盆水,刚趋至房门前,发现地上有着一封信。
信皮上写着:“香港永乐东街X号阎家公寓田野收,新加坡程缄。”
田野暗自思量,他在新加坡并没有姓程的亲友,一时竟想不起这封信的来源,看香港的邮戳,是当日的,可能这封信是由二房东阎婆娘收下,而投进他的房间的。
田野撕开信封时,他忽然起了一阵莫明的兴奋,连抽出信笺的手也不住的抖索,因为他想起了由澳门转道至新加坡去的小雪雪母女两人,隐约还记得小雪雪的母亲曾经说过,她的丈夫是姓程的,这自然是他们的来信了!相信是报导她们平安到埠的消息。
展开信笺,那字迹非常壮伟,似是男人所写,上面写着:
我敬爱的田先生:
你见义勇为,冒险犯难,不屈不挠的精神将为世人永远歌颂,我崇敬你伟大的人格,特意写这封信向你表示最大的敬意。
我的女儿,小雪雪,已回返我的怀抱,不幸她的母亲已经壮烈牺牲,当时的情形真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也许敌人已经发出电报在新加坡截拦这对弱小的妇孺,当她俩踏上码头时,即遭受暴徒围殴,我闻风赶到时,她已是奄奄一息了,连小雪雪也受了重伤倒卧在地。
现在小雪雪算是无恙出了医院,但她母亲已与世长辞,临终时她关照我写这封信给你!嘱咐我与为正义而战的人连在一起。祝健康!
与你站在同一战线的人
程修文
X月X日
读完这封短信,田野已是泪痕满脸,竟至泣不成声,他颓倒在床上,拥枕埋着脸孔抽噎,过了片刻,又坐了起来,细细地将那封信反覆读了好几遍。
念到“为正义而战的人连在一起”一句时,激起了内心的愤怒,咬牙切齿,充满了杀机,喃喃自语说:“……共匪的残暴,竟连一个妇人……一个小孩子也不肯放过吗……?”
他的脑海之中,憧憬出一个团团的脸,像成熟了的苹果,那双大大的,显示了营养不良无神的眼睛,老是像半畏羞地垂着……谁看见都会产生怜爱,怎会忍心下手?把她打得遍体鳞伤……更可怜的,自此她要失去了母爱,共产匪徒竟活生生的把她的母亲的生命夺去,她已变成了没有母亲的孤儿了……。
对这个为儿女而牺牲的慈母,田野起了无限敬意。
就这样的躺在床上,田野已经把进厨房打洗脸水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思潮起伏,短短的几天,为保护小雪雪母女两人,和共匪的特务人员较量的情景,一幕一幕,又重新映在眼帘。
这时他非常的后悔,既然已经成为一个职业凶手,手上已沾污了血腥,当时为什么不展开杀戒?把这批丑恶之匪徒戮杀一尽,以戮杀还戮杀,血债用血债还!
为正义而战的人连在一起……。
脑海是紊繁的,人是惫倦的,迷糊把他堕入梦乡,当他张开眼时,东方已经发白,有人在摇动他的身体,原来竟是吴全福呢!这位热诚的朋友,一早上就把他唤醒,当然是有着特别的事故了。
“昨天晚上等你一夜,上那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田野的脑门疼痛,四肢也是酸软的。也许在晚间着了凉!他抚着手臂,不断地抚揉,脸上露出痛苦。
“你好像病了!”吴金福说:“生活太不正常,唉,年轻人总是不爱惜身体,出门在外,还是多留意为是,保重身体,犹如孝顺父母!”
“拜托你的事情怎样了?”田野避开了他的烦絮。
“我就是为这件事情来的!懒蛇已经有下落了,他可能在青山方面……”吴全福说。
“哦,青山?”田野爬起身来,对吴全福的说话漠不关心,首先趋至板壁,倾听邻室的声音,希望知道三姑娘回来了没有?
“唉,三姑娘和你一样,生活不正常,今天早上才回家的!”吴全福似乎洞悉田野的心理。“……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闹了什么蹩扭?”
听说三姑娘已经返家,田野又好像放心得多,他趁在打洗脸水之际,行出走廊,自三姑娘的门缝投望进去,那真是一幅海棠春睡图,三姑娘半裸的,仅只有胸衣三角裤,肌色晶莹,细嫩诱人,睡态是娇憨的,田野的脸上马上起了一阵热辣辣的,血液也随着激胀,心腔砰碎跳个不止,但他的眼睛仍不肯离开,因为他发觉三姑娘似乎是酗酒过度,所以脱下的旗袍、统裙、衬袜、凌乱地搭在靠椅上,散在地板上,这些衣饰全是崭新的,尤其那双金丝扣的高跟皮鞋,全不是价值便宜的物品。她的钱由那儿来呢?
田野有了疑问,更是痴呆,吴全福竟跟了出来,说:“你是否现在就要去找寻懒蛇呢?”
暗中窥人隐秘是不道德的行为,田野的脸孔更是胀得血红,懦懦不安地含糊应过了吴全福的话。说:“你怎会知道懒蛇躲在青山附近呢?”
“昨天晚上我又到‘华森记’书报社找到了张球,据他所知道的,懒蛇有三个亲戚住在香港,他的表哥住在湾仔,是做码头苦力的,一个叔父,住在铜锣湾,就是张球的亲戚,另外还有一个远房的舅妈,住在九龙的青山湾,是个打渔的。湾仔和铜锣湾两个地方我都去过了,但是他们都推称不知道懒蛇的住处,不过,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懒蛇早关照过他们不要泄漏消息。最后,我便利用张球了,用信封装了二十块钱,叫张球送去交给懒蛇的表哥,说是我在半个月前向懒蛇借的,现在还给他,岂料他的表哥就叫张球贴了邮票寄到青山湾去,似乎不大愿意理会他的事呢……”
“那就一定是在青山湾了……”田野表露兴奋,但忽然又感到恐惧,懒蛇的匿处找到了之后,他的命运将如何?那还要看天意了!懒蛇是否会接受劝告回到霍天行处受处分?抑或用武力抗拒……他真不敢想像,而且懒蛇又是周冲的人,周冲又会对这件事情怎样呢?他感到旁徨不安。但是这是一件任务,既交到身上来就不能不尽力量去做,匆匆洗漱完毕,他又想到该不该带枪的问题。
“假如不希望发生流血事件,那还是不带枪好!而且有着吴全福同行,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心中想。于是,他便赤手空拳,和吴全福动身了。岂料刚出公寓的大门,事情又生了枝节,忽然马路上出现了几个彪形大汉,全是钱宅的人马,他们涌蜂向田野吴全福两人扑去。
“朋友,还认识我吗?”为首的是石大铜,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田野已知道来意不善,但在这种环境之下,是无法躲避的,赤手空拳也只好和他们挺一挺,好在晨间,马路上正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店铺纷纷开门,行人如梭,相信钱宅的这批打手,即算明目张胆,也不敢就这样的当街行凶,田野也就泰然了。
“旁边的那个是你的什么人?”石大铜也看出此点,故意揪起田野的手握手装做熟朋友的样子。
“我的邻居!各位有什么指教吗?”田野用强硬的态度回答。同时,吴全福也看出了事有蹊跷。
“我们的东家想找你去谈一谈!”
“你们的东家是谁?”
“你不必装糊涂,——钱太太找你谈话?”
“为什么钱太太找我谈话?你们的钱先生呢?”
“哼?”石大铜重重哼了一声:“你肚子里明白,大丈夫做事何必鬼鬼祟祟,我们又不会留难你,况且你的老板霍天行也在我们家里——做事得漂亮一点,请你那位邻居识相一点,回避一下吧!”
经石大铜这么一说,已证明了田野的猜想不讹,钱庚祥果真罹难了。但是霍天行为什么仍留在钱家里,钱夫人又为什么要找他去?这些又把田野弄得如坠五里雾中。
“我们已声明不难为你!又何必一定要我们在你的邻居面前做丑人!”另一个打手在田野背后说。
田野想想也颇合理,看样子绝对难以在这批人的手中逃开,而这批人又绝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越出法轨以外的事,把吴全福拖着,没什么大的帮助,搞得不对,还连累了他一家老小,便回过身来,向吴全福说:“事情又有了变卦,这批朋友,一定要我去会他的主人,我们进行的事情只好暂时改变,你回到书报社里去等我好了,等我的事情下地,马上来找你!”
吴全福虽已看出这批来人个个獐头鼠目,绝非善类,但又似乎并不一定会对田野怎样,而且田野又没有明确的表示态度,他该用什么方式来应付当前的这几个歹徒,反而吩咐他离开,这简直要把吴全福也弄糊涂了。
“这些是你的什么人。”吴全福低声反问。
“朋友——”田野答。
等田野向吴全福交待后,石大铜一招手,路口间便驶来一架汽车,四个人推推拥拥把田野夹持逼进汽车,汽车便远驰而去。
吴全福虽是个老实人,但这几个月来,他已看出田野的生活不大正常,所接触的人,什么样的人全有,行动诡秘,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可能心理上有着什么矛盾不可理解的事情,但他深明白田野倔强的个性,是从不肯向人求援的,而且连发牢骚诉苦也从来没有过。
吴全福亲眼看着几条大汉把田野带走,说是绑架吧!他们又似乎是熟悉的,你一言我一语像是赌狠顶嘴,说是友谊性的邀请吧,那副神气表情又完全不像,吴全福百思不解,等汽车走后,匆匆把汽车的牌号记下,准备过了若干时候不见田野回来,便到警署里去报案,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了。
约十分钟后,田野已来到宝云道钱宅的门前,那情景已不复昨夜的那般热闹,门前冷清清的,贴着“丧宅”的白纸条。
田野被石大铜等四个人夹持着,推推拥拥上了石阶,一眼看去,大门内仍是杯盘狼藉,昨夜盛大酒会的残迹仍然留在。醇酒的香气仍然充斥,事情未免演变得太快,只一夜的光景,已经变成“丧宅”了。
“你们把我当朋友还是犯人看待?”田野忽然向身旁,搂着他的胳膊的石大铜说话。
这样,石大铜便把他的手臂松开,说声:“请”,让田野进屋。
屋子内似乎没有布置,各处都是冷清清的,以及宴会留下的凌乱。并不如田野想像中的那末恐怖。
“请到客厅内——。”石大铜指示了田野应走的道路,那客厅的位置很特别,由走廊直通进去,平常的住宅,这个房间多半是用来作书房或寝室的,但他们却非常特别,竟用来作客厅,难道会客要像机密会议一样的,要和其他的地方隔绝吗。客厅的大门敞开,一眼就可以看见霍天行和魏崇道律师在内,他们在抽吸着香烟,并没有恐怖和忧郁的成份在脸上流露,态度自如,和平常做客的一样说话,当然不可能会是被钱宅的人扣留着做人质的了。
和霍天行面对坐着的是一个打扮是非常雍容华贵的妇人,脂粉已经洗去,露出了脸上的皱纹,可以看出她的年岁已有四十多岁了。
“这人一定就是钱庚祥的夫人了!”田野心中想。
石大铜早已跨进客厅,向妇人一鞠躬说:“昨天晚上在大门前生事的就是这个人,我把他带来了!”
钱夫人抬眼上下打量了田野一番。她的眼中怀着嫉恨与杀机,因为一夜之演变她已成为一个寡妇。
田野诧异这妇人的态度,她含有充份的神秘,丈夫死了,竟然脸上找不出丝毫悲伤的形色,除了脂粉抹去,根本找不出有任何成为“未亡人”的表现。尤其腕上的钻石手镯,仍闪着斑烂的霞光。
“我说过,我的手下人绝不逃避现实,你要招谁来谁准会来!绝不畏头缩尾的!”霍天行忽然向钱夫人说,态度之中,有着对这寡妇斥责的意思。
钱夫人没理睬霍天行的话,在几桌的烟匣上摸出一根烟卷,霍天行趁势燃亮了打火机替她把烟点上。
“你就是田野么?昨天晚上在我们的屋子门前后窥探两次是何居心?”钱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浓烟,悠然喷出后,指着田野说:“你请坐,要知道,我们全是圈子内的人,有什么话,有一句,说一句,假如含含糊糊的抿着了天良说话,将来被揭穿了,大家全不好看……”
“我早说,是我关照他这样做的!”霍天行抢着说:“这是我交给他的任务,因为我知道钱庚祥和我的芥蒂未除,我既应请到这里来赴宴,不得不给自己作一点预防的布置!”
钱夫人怒目相问:“何需要你说话呢?你的手下又不是哑吧?”
田野知道霍天行在点醒他说话,当然是把一切的责任推到他的肩头上去,便说:“我只知道奉命行事,老板交待下来的事情,我就按部就班的去做……”
“呸!不要狡赖!”钱夫人说:“大丈夫做事何需要图赖,在半个月以前,你就已经开始鬼鬼祟祟地对钱庚祥图谋不轨,有一次在彼得?霍士税务司的舞会中,又有一次在‘沙利文’二楼的餐厅里……我且问你,你是否受霍天行的命令向钱庚祥进行谋杀?告诉我!现在钱庚祥既已丧命,算你们技高一筹,我并非兴师问罪,只是要摸出事情真相罢了……”
“我两次碰见钱先生都是巧合……”田野回答时,看了霍天行一眼,因为他不知道回答得对与不对。
“唉,钱夫人未免太过份一点!”霍天行忽然又说:“试想我和钱庚祥数年朋友,只不过是在生意上志趣不合而分手,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何需要进行谋杀……?”
“哼!我说这话不会假,”钱夫人说:“自从钱庚祥与你分手数月以来,终日惶惶不安,他曾经向我吐露过,你要向他进行谋杀!所以他雇了这样多的保镖……”
“钱夫人没有证据岂可以随便说话?”魏崇道律师一直保持缄默,这会儿忽然怒目圆睁,气忿地说道:“诬人于罪是违法的!”
“你别用法律吓人!”钱夫人愤然回报说:“你挂着律师的招牌做幌子,和霍天行勾结,为虎作伥,以为可以瞒得住人哩……?”
魏崇道大为愤懑,但霍天行却把他按捺着说:“钱夫人用意气说话了!”
“我不用意气,我且请问你们;你们利用这位田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追踪钱庚祥,尤其昨天晚上故意寻衅,把我们家中的保镖全部吸引开,然后向钱庚祥蓦然下毒手……”
“钱太太说那里话,钱庚祥既不死在家中,他在他的办事处悬梁,分明是自杀,为什么一定要诬我霍天行做凶手?我和钱庚祥因志趣不合,在事业上分道扬镳,但感情仍在,他请我赴宴,我就来了,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我既在这里吃酒,怎能分身到办事处去谋害钱庚祥?你说话之先经过了考虑没有?”
“谁不知道你手底下人多?”钱夫人一口咬定:“你夺取了钱庚祥的洋行,现在又谋取他的生命……”
“昨天晚上,田先生和我内人在花园道参加一位龚夫人的生日晚会,你家中的保镖全可以做见证!”
“这就是你们布置疑兵的手法!”
“很好——”霍天行忽然站了起来,燃着了口中衔着纤长的雪茄,喁喁默思,在客厅中踱了一阵方步,倏而他又说:“我想起来!钱夫人,假如你一定指这件意外的事情为谋杀,我倒可以提出一个反证!”
“什么反证!请说——”钱夫人瞪了眼。
“可否请你遣退你的手下人?”霍天行扬手指着呆站在门口间的石大铜和两个保镖,“——否则说话不大方便!”
钱夫人两眼灼灼地,瞬眼一想,便挥手命令石大铜等人退下,随手将客厅的大门掩上,随着,以大无畏的态度,等待霍天行说话。
霍天行仍是散闲地吸着雪茄,默默地走进了客厅内的套间,那儿有屏风挡着,置有沙发椅,古董橱,桃木茶几似乎是给客人消遣赌牌的地方。
“我们两人的问题,还是自己解决好!”他把头一偏,似是招呼钱夫人进内,在那地方谈话,可以不给客厅外的人听见。
钱夫人也是个性格倔强的人,毫无疑豫地就跨了进去。
霍天行仍矜持着说:“这话我很难出口!”
“你只管说!”
“关于你提出谋杀的问题,我联想到卓金云!”
“卓金云……”钱夫人楞了一楞。
卓金云是钱庚祥的表弟,同时也是钱庚祥的秘书,他和钱夫人有暧昧的行为,这件事情没有人知道,因为霍天行和钱庚祥站在敌对的地位上,所以他们一家人的事情,霍天行都设法侦查,而发现了这个秘密,论年龄卓金云比钱夫人起码要小上七八岁,她俩为什么会发生不名誉的事情?这自然是“饱暖思淫欲”金钱作祟了!
“嗯!对的!”霍天行带着威胁性地说:“由于你提起谋杀的问题,我便联想起卓金云,只有他获嫌疑最大,而且,也只有他有野心意图夺取钱庚祥的事业,财产,家庭……”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钱夫人起了惶恐,又有点羞怒。
“个多月前,卓金云被开除了,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霍天行悠闲地说:“而且昨天晚上卓金云又没有到宴,照说,他和钱庚祥共事数年,即算和钱庚祥在事业上有什么意见不合,也应该来祝贺一番,譬喻说,我就光明正大的来了……”
“他被钱庚祥开除,当然不来……”
“钱太太好像有意替卓金云辩护了,这件事情倒奇怪,现成的一个嫌疑犯不去追究,而我仅因为关照了两个手底下人,在贵公馆门前探听一下风声,钱太太就一口咬定我是凶手,这是否一种裁赃手法,令我疑虑——而且我更可以提出证明,钱庚祥是在办公厅内悬梁自杀的,这个办公室内的来去道路,只有卓金云最熟,可以出进自如,所以假如钱太太一定要指这件意外事情为谋杀案,我倒愿意首先把卓金云指出,钱太太认为是否?”
钱夫人听霍天行说着,神色渐露不安,似乎方寸已乱,不知道应付是好。
“昨夜,我在客室里斗牌的时候,似乎隐约听得钱太太打电话找一位卓先生,不知道这位卓先生是否就是卓金云呢?”霍天行忽然又披嘴笑着说:“假如真的是打给卓金云的话,那末钱太太是否已经预测到谋杀案将要发生呢?”
这句话仿如晴天霹雳,钱夫人目瞪口呆,浑身抖索,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霍天行的话意中似乎是威胁她,假如她告发的话,即反咬她一口,诬她谋杀亲夫,她和卓金云私恋的病脚已经被捏在霍天行手中,无怪她已惶然无主了。
不一会,石大铜敲门进来报称,有警署办案的人员前来询问。
霍天行便说:“那末我要告退了,在尽可能范围内,我保存我的私德!再见了!”
霍天行步出客厅时,取起手杖,挥手招呼田野和魏崇道两人,同时堂皇离去,临出大门之时,遇见了办案的警探,他还礼貌地点头作礼,魏崇道律师一往是沉默寡言的,一直缄默着,不过由他的脸色,可以知道他的内心是充满了胜利的愉快。
到这时,田野除了知道钱庚祥确实被“正义”公司谋杀以外,内情如何一无所知。听钱夫人和霍天行的对话,钱庚祥和霍天行是合伙经营一种事业的,他们经营的什么事业?做的是什么买卖?为什么又会突然闹意见分手?现在,钱庚祥既被“正义”公司谋杀,霍天行是报复私怨?还是受他人的委托?
这种种的疑问,把田野的头脑弄得昏乱不清。
“大害已除,我们没有了后患,田野,你别胡思乱想!”霍天行似乎看破了田野的心思:“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在环境许可时,我当告诉你全案的真相!我交待你的事情办妥了没有?”
“你指的是懒蛇吗?”田野也只好不再多想。
“嗯,假如还没有办妥,就应该迅速去进行!”霍天行随着看了一下腕表。
“刚有点头绪,我原是想赶到青山去的!”
“懒蛇躲到青山去了吗?那一定是在他的亲戚处!那末是否现在动身去呢?”
“我想时间还来得及……”
“那末是否要和吴全福同去?我送你到他的书报社里去如何?”
田野一楞,霍天行非但操纵他的行动,而且还连他朋友吴全福的动静也摸得很清楚,连他开了一间书报社,也在他的调查范围以内,这个黑社会的首领人物,未免太恐怖了。
“我看不必了……时间尚早,我还是自己走着去吧!”田野说。
霍天行颔首含笑,随着掏出一卷钞票,交给田野说:“这是路资——记着,周冲随时随地在注意着你的行动,要小心为是!不过,不是在必要时,不要和他动武,相信他也不敢伤害你的!”
以后,霍天行和魏崇道坐进了汽车,大家挥手而别。
田野来到“忠民福记书报社”,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汤九斤两兄弟又是拼命奉承,而且还口口声声称呼田野为“董事长”,这种人见上就攀,见下就跺,田野最为不耻。
吴全福说:“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假如赶到青山去,恐防就来不及赶回来了!”
“没关系,赶不回来再说!”田野的态度坚决。
还是汤九斤兄弟两人,七说好,八说好,一定要拖田野去吃一顿午饭,田野违拗不过,心中着实也有点郁闷,趁机会喝点酒也好,于是他们便就近落在一家饭馆之中。
田野喝了几盅,脸孔就胀得像猪肝般红。
“今天早上找你的几个人到底有着什么事情?我真为你担心,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吴全福忽然说出他心中闷藏着的真心话!
田野在汤九斤兄弟面前,自然不希望讨论这件事情,忙瞪了吴全福一眼,但是吴全福喝了几盅酒,嘴巴是没遮拦的。又说:
“唉,我看你近来心中老怀着什么事情似的,整日闷闷不乐——这年头交朋友要特别小心哪!”
田野把最后的一盅酒一饮而尽说:“时候差不多了,酒也醉,饭也饱,我们该赶路了!”
汤九斤兄弟知道田野的性子不大好惹,要留也留不住,只好结过饭帐大家分手。
“青山应该怎样去法?”田野向汤九斤兄弟两人道谢分别后,向吴全福说。
“由九龙乘公共汽车去也行,不过张球告诉我,最好是乘电船过海直接去……”
“为了赶时间,我们最好走简便的道路!”
“那还是乘电船去好!在统一码头附近,就有电船出租,不过价钱贵得很哪!”
“不要紧,我这里有钱!”田野取出霍天行给他的一卷钞票递在吴全福的面前亮了一亮,他的原意是好教吴全福放心,但这也是酒后失常的举动。
吴全福看见了那卷钞票,便楞了一楞,心中起了怀疑,田野既是去找懒蛇讨帐去的,懒蛇的事业,以田野的身份来说,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巨大的款项数目交流,田野身上既有着这么多的钱,为什么还要追到青山那遥远荒僻,近乎没有人烟的地方去找懒蛇追债呢?这内情似乎有点不近情理。
吴全福虽是这么想着,也不再向田野问长问短,在统一码头附近,找着一只电船,议好价钱,说明是论钟点需要等候的,由田野先付了一百五十元包银,即乘船出发。
青山的部位是在九龙的南海岸,地方荒芜,平常绝少游客,除了有时有些学生集体旅行到那地方之外,可以说是没有什么人要去的。时值日正当中,阳光熙丽,耀在碧绿的海水上,映出了万道金辉,小电船乘风破浪,划出一道长长的白浪泡沫,驶离了维多利亚港口。
已经有三个年头了,田野流浪到了这号称天堂;位在铁幕边缘的孤岛,一直在生活线上挣扎,从没有过悠闲的心情,好好地对这美丽的小岛加以欣赏一番。
刚到香港的时候,他有一个印象,国际人士称香港为美丽的“东方之珠”,所以他眼见着香港的一切都是美丽的,但是这一切良好的印象,都被生活压迫而完全抹煞。这会儿,他面对着船尾,电船激起的白浪给他指出了一个明显的目标,香港整个的形状逐渐缩小,贴在平隐翠绿色的海水上,所有的建筑物可以一览无遗,绿树株株配衬得非常娇丽。
“这确是一个天堂……”田野喟叹。但是他心中的想像却不和他眼中所见的相同,因为他知道这天堂之中隐藏着无数罪恶的渊薮。他也正在罪恶的深渊中。
电船是逐渐和罪恶的天堂远离了,这远离虽暂是短的,但田野的心灵上却因此而感到一阵无比的轻松,数年来积压着的郁气似乎也跟着电船的疾驶和它逐渐远离。
“总有一天,我需要和他远离的……”他自语说。
香港渐渐远得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电船向着汲水门疾驶,沿途经过有许多孤秃突出海面的小岛,有些较大的,还长有长长的椰子树,有时有些渔人在撒网谋取他们的生活。
吴全福一直呆坐在船舱旁的坐椅上向田野注意,因为他知道懒蛇非为善类,而且和职业杀人团有关,很替田野担忧,而且又一直猜不透,田野之所以要追寻懒蛇的内幕。忽然,田野向他说:
“我想起一件事,我们实在不宜打草惊蛇,懒蛇既躲藏在青山湾,假如发现电船,必定要躲藏逃避,我们最好能够在近旁的地方,改乘小艇前去……”
“我想不致于吧,欠人家几个钱,也不是犯什么杀身大罪,躲到青山这地方来,已经是过于小题大做,而且你的为人,知情达理,他向来是非常敬佩的,既然找上了门,他还要躲到那里去呢……?”吴全福故意这样说。
“不!……”田野又说不出理由:“我希望你按照着我的话去做……”
“你们的内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不肯坦诚相告,令我费解!”
电船由汲水门绕过马湾,过青龙头,青山湾已经在望,田野决意要改乘民艇,吴全福无法违拗,叹了一口气说:“你抱着很大的决心而来,假如懒蛇并不在青山湾,你扑空了,岂不是要大失所望?”
田野知道吴全福想套出他的话而已,便说:“我生平最相信朋友,只要是朋友恳诚相对,任何事情成败不计,而且我又知道你不会骗我,假如白走一趟便当为游玩了一次青山湾吧!”
被田野这么一说,吴全福又有点不大好意思,摸出记事簿,翻出张球写给他的地址,说:“青山湾是个渔港,附近居住的多半是些渔民,相信人口并不多,假如懒蛇真躲藏在那里的话,那是很容易找到的,——而且懒蛇的表哥写下的地址命张球把钱寄过去,相信也不会错吧?”
“他躲在青山什么人的家里?”
“张球说,可能是他的姑妈,姓陈的……”
青山湾已经逐渐接近,船上的水手指着前面一幅广阔的沙滩告诉吴全福说:“那就是青山湾了。”
远眺那天然的景色,确实令人有如处身世外桃源之感慨。在那海滩的前面,有许多生长奇形怪状的礁石,屹立水中,海浪冲撞到礁石之上,围绕了一圈洁白的泡沫。
沙滩上挂了许多晒太阳的渔网,茅舍木屋散布在各处,炊烟袅袅,背后环绕着乱石嵯峨的山岩,重重叠叠。也许是风向的关系,山岩上很少树木,只有背后的远山才是一片葱绿的。
吴全福请电船慢下,绕在近旁的岸边停泊,那儿刚好有一只归行的渔舟,吴全福便和舟子商量,出茶资十元,请把他们两人带至岸上。关照好电船守在那里等候,田野和吴全福两人落下小舟,舟子是个年近五十岁的渔人,他得到一张十元的纸币,非常兴奋地听从吴全福的指挥,驾着渔舟慢慢沿岸借树丛掩蔽行走。约十来分钟,已接近了沙滩。
吴全福问渔夫说:“你知道青山渔村临时门牌一百号在什么地方吗?”
那渔夫是个“客家人”,言语不大相通,矜持一会说:“你们要找什么人呢?”
“我要找一个姓陈的。”
“渔村里的居民差不多都是姓陈的!”渔夫笑着说。态度不大自然。
“那么你也是姓陈的了!”田野插嘴说。渔夫点头。
“这样说,你一定生长在这里了……难道说一百号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吗?”
“警署常常改换门牌,最近又是新编的。”
“大概在什么地方吗?总不会改得太远吧?”
渔夫凝呆地想了一阵,便随手向高山上一指。
顺着渔夫的手指看上去,那是几间散落在山岩上的小木屋,非常污秽简陋,屋顶还压着一块块的大卵石,似是预防暴风“揭顶”所置的,因之,那几座破烂的小屋子就有随时会被压坍下的形状。
田野谢过渔夫,便和吴全福弃舟登陆,为了避免被懒蛇发现形迹,闻风逃避,所以两个人的走动都是闪闪缩缩的,不和民房接近,绕着沙滩旁有岩石荫蔽的地方行走。上那山岩处,有着一条回绕倾斜的羊肠小道,连日天气干燥,小道上的砂石松弛脱落,兢兢难行,尤其田野久已脱离了旅行,爬山的生活,穿着皮鞋更是寸步难行。吴全福不时在背后推着他向上行走。
约十来分钟,才气喘喘的算上到了石岩上的破屋子跟前。
田野关照吴全福说:“你上前拍门,假如找到了懒蛇,你就告诉他,我有话和他相谈,这是属于私事,你最好回避一下……。”
但是吴全福的眼睛却触到破屋子檐前的门牌上,因为那门牌的编号,分明写着“临时一百三十五号”,和一百号相差三十多个号码,这儿总共只有三间破屋,即算编号完全脱节,也不会将一百号和一百三十五号编在一起。吴全福匆匆奔过去看三间屋子的编号,果真的,没有一百号的门牌。
“奇怪了,那老渔夫分明指在这里!”他搔着头皮说,一面,他向一间大门敞开的屋子,找着一个背着婴儿正在煮饭的妇人问话:“请问你一百号在什么地方?”
“在山下面,靠近晒渔网的地方!”妇人丢下饭锅,行出屋外,指向他们原来上船的地方。
“我们上了老头子的当了……。”田野愤然说。
“他为什么开我们的玩笑呢?”吴全福莫明其妙。
“不管……由这样可以证明懒蛇确在村子里,我们快下山去……”田野说着,便首先由原来的羊肠小道,赶下山去。“那老渔夫可能就是懒蛇的亲戚!”
下山比上山的速度要快得多,砂石虽滑,但踏紧了脚跟,却可顺着砂石一步步滑下去。这一来,倒把吴全福丢落在后面约数十步远。田野落下地面,却展开脚步,向着妇人所指的地方飞奔而去。
那是一座简陋而被风雨侵蚀得将近腐烂的屋子,四绕搭着一些架蓬挂满了晒日的渔网,由于老渔人的故意懂弄,田野猜想这老渔人可能与懒蛇有关,生怕他得到风声逃去,所以急着要赶过去截拦。
蓦地那木屋的大门打开了,屋中冲出一个汉子,手中持着一管长枪,看见田野追来,即怆惶发足狂奔,向着乱石山岩的方面逃去。
“张兴旺……你别逃走!我是田野……”田野穷追在后,一面高声呼喊。“我有话和你说呀!”
但是懒蛇并不因为田野的叫喊而停下,田野越是呼喊,他的脚步越是加快,看他的形色是非常慌张的,在松软的沙地上奔走动作原就不容易灵活,他踉跄跌了好几跤,爬起身来又急切逃奔。那狼狈的情形,等于逃亡的死囚遇着追兵,羔羊遇着猛兽。
“张兴旺,你听我说!我不是来抓你的……”田野又在呼喊。
懒蛇已逃近了靠山岩的乱石丛堆,他找到了可以隐蔽身形的地方就停下喘息。但是沙滩上留下他歪歪斜斜的足迹指引了他的逃亡路线,使他无法遁形。
“张兴旺,我是奉霍天行的命令,来向你劝解的……”田野也停下脚步向着懒蛇躲藏的地方高声说。
在那岩石丛中,懒蛇惶惶地引颈探出头来。当他发现老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吴全福跟踪追上来的时候,又忽然调头仓惶逃奔。
这时,渔村上也有部份居民,发现了这出追捕的活剧,三三两两聚合在沙滩上引颈观看。
懒蛇已开始向高层的岩石山上揉爬,他有着一管猎枪,搭挂在肩头上,由于他的动作慌张得似乎接近了死的威胁,像正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逃亡。田野便知道他的神经可能紧张过度而起了癫狂性,这样便需要小心提防了,来的时候,田野并没有带武器,现在赤手空拳,知道势难将懒蛇截拦,同时懒蛇也是职业凶手的一员,同样以杀人来换饭吃的,万一杀性倏起,以死命和田野相拼,那田野便要吃上大亏了。
田野来的原意,原是想用婉言相劝,劝懒蛇回头,重新在霍天行麾下听从遣使,在当前的形势下,这方式更不能变更,否则迟早会演出流血的悲剧。
“张兴旺!我是善意来找你说话的,希望你不要干傻事……。”田野继续劝告。
但是懒蛇却置若罔闻,一直向山岩爬上去,那上面是重重叠叠的峭壁,非常险峻,下望是悬空的,人悬在上面,触目惊心。有时踏着松弛的山石,石头便滚下来了。
吴全福已追到了田野的跟前,喘着气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他的态度有点疯狂!为什么看见你要这样逃法呢?”
田野说:“这是我们两人的事,你最好不用管,你听我的话留在山下,让我追上去!……”
田野说着,便开始跟踪在懒蛇的背后,向山岩爬上去,吴全福也要跟上来,但田野将他喝止。
天色已接近黄昏,青山近在海湾的地方,每近入夜时都稍有凉意,尤其山岩上通风的地方,风势更大,田野穿着皮鞋,原就不方便在山石上爬行,加上风势的威胁,遇着有青苔潺滑的地方,万一不小心,随时都会滚下山去粉身骨碎。
懒蛇和田野相隔约有三数丈远。他可能是疲乏了,找到了可以藏身的地方,便停留在那里喘气歇息,等田野略为追近时,又继续地向上爬。
离开地面已经有数百公尺,越向上爬时,山势越是险恶,田野也渐感到疲惫,他的衣裳已染遍了山石的尘佑,臂肘与脚踝也全被山石擦破。显得风尘仆仆,下望悬岩,已如腾在半空,万一失足跌下去,准会粉身碎骨,但是他并不因此而作罢手,小心翼翼,每爬一步,必先找稳了踏脚之地,继续向懒蛇追上去。
蓦地,懒蛇已停留在一个高岩处,现身出来,用他的猎枪瞄准了田野,高声吼喝说:“田野!我和你无冤无仇,何必苦苦相逼?假如你再追上来!我就不客气放枪了……”
田野只得停下,恳诚说:“张兴旺!你听我说,我来找你,绝无恶意,霍天行也没有意思要处分你,这就是他派我来的原因,因为你和我的感情最好,他的意思是要我劝你回去把事情解说清楚……”
“哼!别口蜜腹剑的!我不会上这个当!”懒蛇说:“霍天行什么时候放活过了一个人?‘不服从命令者死’!怎么样称为不服从命令?田野!你也是明白人!上次为程氏母女两人的事件,你也几乎被裁制,假如不是周冲仗义挺身而言,你还会活到今天吗?要知道霍天行和周冲正在明争暗斗,霍天行要瓦解周冲的势力,认定我是周冲的心腹人,随时随地想取我的性命而甘心,实际上我和周冲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周冲介绍参加‘正义’公司罢了,饮心思源,我平日略为服从周冲的工作指示罢了!他便想尽办法下手,田野你说说看!任何案件,事先不许我们过问,就是一道命令盲目交下,你就得去做,去杀人,等到临时我发现了那要被杀者是我的把兄弟时,我当然拒绝不肯动手,到底我们是人!还不是禽兽,即算是禽兽和他的手足兄弟也不会互相残杀的,这就算违反了九大戒条了么?田野,你是个知情达理的人,好见义勇为打抱不平,我平日就钦佩你的为人,希望你不要泯着良心做事,霍天行的一套残暴恶毒专制手法,我比你懂得要多,我是不会上当的……”他慷慨激昂地说着,手中的一管猎枪一直瞄准了田野的胸脯。
“懒蛇……你让我上来和你详细谈谈……”田野要求说。
“你再移动一步我就开枪!”
“张兴旺,你太冲动了,我确是善意而来,要知道,你匿藏的地方已经被霍天行发现,你假如不跟我回去,他迟早还要派人来——你既有周冲给你作保障,我也可以替你在霍天行面前说上几句话,相信他也不会真的这样横蛮无理,公道自在人心,他假如想把‘正义’公司维持下去,还得要处理事情公正……”
懒蛇不愿意再听田野的解释,高声吼喝:“……你假如再不下去,我就开枪了,下去!下去!”
“张兴旺,我没有带枪,也没有带任何武器,让我上来和你详细解释……要知道,我到这里来,等于救你的性命……”
“砰!”张兴旺扳扣了枪机,火光一闪,直射在田野身旁的一座巨石上,砂石爆炸开,起一缕青烟。
“田野,我不忍心杀你!我知道你的为人正直,但是你被人利用了,你劝我回去也许是属于至诚的,但是等我回去了之后,一切的事情就不会如你料想的那末简单,到时候也不是你的能力所能拦阻的,我在‘正义’公司的年历比你深,所眼看的事情比你多,还会不知道吗?……”张兴旺持着那管枪,身体是摇摇幌幌的,看他的样子,可能是喝醉了酒。
田野再说:“张兴旺,不管你对我的看法怎样,我仍是以最大的虔诚劝你跟我回去,我敢以性命作保证,假如霍天行对你不住,我肯做第一个陪葬人,我徒手空拳,你应该让我上来……”
田野刚移动脚步:“砰!”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枪是落在他的脚跟前,懒蛇的动作很快,又扳好了第三颗子弹上了红膛。准备继续射击。
“田野,你受人利用得太厉害了,山下面和你同来的人又爬上来了,他是谁?假如他再向上爬的话,我便要连同他一起打下山去,使你们两个连骨头都没得回去了。”
“他是吴全福,你的好朋友!”
“原来是他出卖了我!”
“不!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他带我来是属于友谊性质的!”
“你叫他不要上来,我现在是不认识任何朋友的……”
吴全福在山下听得枪声,不知道田野和懒蛇到底结了什么怨,竟然动了武,因为他清楚懒蛇是个地痞流氓,而且和职业杀人团有特殊关系,恐防田野有失,是特意赶上来做鲁仲连的。
“吴全福!你不要上来!听见没有?”田野向他呼叫,但是在高岩上相隔的距离过远,而且夹着山谷的风势,吴全福根本不能听见他的说话。
在田野向山下呼叫间,懒蛇又趁隙弃下他的据点向更高的山层爬上去。
那山层的狭道上,原堆置了许多松弛的碎石,人踩到上面,石头即团团滚下,田野为此惊动,发现懒蛇又开始向高层上逃亡,他怎肯半途而废,匆匆舍下向吴全福叫喊,复又追踪着懒蛇爬行的路线上山。这时,田野深深体味到懒蛇原是心地良善的人,要不然,刚才的两枪,只要稍为瞄准一点,就可以致他的死命。自然这是因为懒蛇平日对田野有良好的印象,绝无私怨,所以没向他下毒手而已。
再向上爬已接近了山顶,岩壁是尖秃的,懒蛇已没有了可以掩蔽身形的障碍物,假如这个时候,田野有一管枪在手,很容易就可以把懒蛇打下山去。但是田野既没有手枪,更不想这样做,他认为想救懒蛇的活命,唯一的便是把他劝回去。
“田野,我们两人全是为生活所逼才干职业凶手的勾当,何苦逼人太甚?”懒蛇已站在山尖上,向田野呼喊:“要知穷寇莫追!……狗急跳墙,我就不管你是谁派来的了……不杀你是给霍天行留下一份交情啦……”
田野已越至光秃的山壁间,同样没有障碍的岩石可以蔽身,下望悬岩千尺,假如退下去,就等如前功尽弃,追上去,又不知道懒蛇的心肠到底怎样。于是,他便说:“张兴旺,你别误会我是抓你的!你回去与否,由你自己作主,但是你总得让我上来把事情说清楚……”
“砰!”又是一声枪响,打田野的肩头擦过,表示了懒蛇的态度坚决。
“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下去!”他居高临下说。
田野惶然。凝呆地攀伏在一条岩缝里,面对充满了杀机的懒蛇,感到进退维谷。
“砰,砰,砰……”一连又是几声枪响,田野的身旁四周全扬起了尘埃,砂石飞溅,炸得他的面上,手上,全擦上伤痕。
“下去……下去……”懒蛇疯狂地吼叫。等他再次扳扳枪机时,枪膛上已经没有子弹了。他的人影便随着在岩头上消失。
田野得到这个机会,便以敏捷的动作,蹬踪跳跃,以最快的速度追赶上去。攀到上面,那是一块特别突起,形成凸形的岩石,正坎在一层毕直的峭壁下面,面积约有廿来方尺大小,一面向壁,三面悬空,人站到上面,如驾在半空之中。
懒蛇果然的,正躲在峭岩壁下,掏出衣袋中藏有的弹药,正怆惶地一颗一颗塞进枪膛里去。当他发现田野已站在岩缘之时,慌忙弃下手中的弹药,扣上枪膛,调转枪头,马上瞄准了田野的胸脯。
“我早已告诉你,我是空手而来的,没有任何武器,随便你怎样处置,但我只要求你让我把话说清楚……”田野大义凛然地说。
“何必逼人太甚?”懒蛇的声音软下去。但非常慎重地,不敢稍懈,自然他不肯轻易相信田野是真的徒手而来,看他的脸色,胀得血样的瘀红,青筋暴跳,显然是饮了过量的酒。也许,他逃亡到了这荒僻的渔村,便每日借酒消愁?
“要知道一个人在走头无路时,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懒蛇激动的说。
“你喝醉了酒,所以神智不清!”田野说:“你既逃不出港九二地,也没有生活的依靠,躲在什么地方也没有用处,霍天行迟早要把你找到,要知道,我也绝非愿意在杀人的圈子里混下去,但是我的脱离,是需要有计划,有步骤的,逃亡要远走高飞才行,躲藏无异找死,所以我劝你回去,将来我们共同设法脱离,反正我和你站在一条阵线上,……”
懒蛇的枪口向田野对得准准的,手指头还扳着枪机,只要扣下去,枪弹就会洞穿田野的胸膛。
“你不许再近前一步!”他激昂地说:“我不管你是诚挚或是虚伪而来,反正霍天行要取我的性命是事实,也许你被霍天行利用,而且被利用得蒙在鼓里。现在,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就是霍天行利用你去追踪接触钱庚祥的事情,这内中有着什么缘因你知道吗?说起来可够令人寒心呢!霍天行的‘茂昌’公司,‘鸿发’公司,在原先的时候全都是钱庚祥的产业,霍天行赤手空拳到达香港,他要建立‘正义’公司,当时钱庚祥非常失意,他便利用了这个弱点,故意投资和钱庚祥合作,到现在为止,他把钱庚祥驱出门外,将两间公司全霸占为己有,这还不够呢!因为钱庚祥已全盘清楚他的所谓‘正义’公司,原是个杀人的勾当,所以还要杀钱庚祥灭口,你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不顾道义的事情吗?利用别人,霸占了别人的财产,还要取别人的性命,……田野!据我知道,霍天行接二连三的要你和钱庚祥的手底下人起冲突,这是为的什么呢?自然,钱庚祥也不是好惹的人物,他在香港混得久,地头烂熟,黑社会的恶势力全有勾结,霍天行假如正面和他相拼,可能两败俱伤,所以他自己的手底下人,一个也不用,利用你是个生脸孔,使钱庚祥误会霍天行是购买你来向他下毒手的,假如事败,顶多钱庚祥把你一个人干掉,于他的‘正义’公司没有牵连,再不然,杀钱庚祥得手后,案子被香港政府揭发,那也只是你一个人入狱,于‘正义’公司无关……田野……,你受利用了,被人利用做工具还蒙在鼓里……将来是被杀,或者入狱,还未可预料呢,由此,你总可以知道霍天行的为人狠毒恶辣了吧?……这个挂了正义为名,充满了险恶毒辣的杀人机构……我早呆厌了,早想脱离啦……田野,假如你有良心,你能再逼我吗?……”
至此,田野澈然大悟,霍天行和钱庚祥的一段恩怨,所以霍天行利用他和钱庚祥的手下数次起冲突的原因。但是由此,更可以证明欲想脱离“正义”公司的组织,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钱庚祥已经死了……”田野说。
“啊,死了……”懒蛇失声惊呼,由心中感出恐怖:“什么时候死的呢?霍天行是怎样下毒手的呢!……”他的手抖颤,全身战栗。
“昨天——所以我不希望你和钱庚祥落在相同的命运,我希望你跟我回去……”
“啊……”懒蛇大为恐惧。“由钱庚祥的死,更可以证明霍天行是不会轻易放过人的,你难道说忍心要我死在霍天行的面前吗?”
“这样躲藏着总不是办法,要就逃出香港,要就跟我回去……我已经说过,我负责带你回去,自然负责你的安全,一定据理向霍天行力争……。”
“你能担保霍天行让我活命吗……不,不;”懒蛇的酒气已变成了冷汗,满额淋漓,声音直在发抖:“连钱庚祥有着庞大的恶势力也难逃一死!我毫无凭藉……你能吗?”
田野也感到困惑。但是话既出口,又不能收回,又说:“假如霍天行一定要你的命,我可以做陪死的!还有周冲也可以帮你的忙……。”
“啊,陪死……陪死也同样是死,周冲能帮助我个什么?霍天行随时随地都可以取周冲的性命,霍天行直到今天为止仍让周冲活着,不过是因为霍天行曾经受过周冲的父亲的恩惠,而且还有金丽娃替周冲撑腰,因为金丽娃和周冲有染呀……霍天行根本是王八蛋,他为自己的利益,连做王八蛋也甘心,太太偷人养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这儿你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了……”
懒蛇慌乱过度,已渐显得语无伦次了,但这些话听到田野的心中是非常刺激的,也不知是妒嫉仰或愤恨,怒火上冲,不禁露出咬牙切齿的怒容,高声说:“懒蛇!我劝你把枪杆放下!”
懒蛇那里肯听,枪口仍对准了田野,激颤地说:“不要逼我!我是宁死不肯回去的,……我没有错呀!难道他要我杀什么人我就得杀什么人么?天底下还有公理么?我放过我的拜把兄弟一条活命并非罪过,手足不互相残杀是人之常情……何苦逼人太甚……”他说时不断地向后退去。
“没有谁要逼你!我在救你的性命!”田野咆哮。
蓦地,山野间随着风势飘上来一声呼喊:“田野,你在那里……?”
“是什么人?……”懒蛇惶恐地四下观望。
“他是吴全福!”田野说。
“出卖我的人……”懒蛇咬牙切齿像爆炸似地迸出一句话。他已退至悬岩的边缘处,手中的一管枪四下指瞄,要找出吴全福的存身处。
“我劝你放下武器!”田野再说。
“你休想……”懒蛇话未脱口,突然发出一声惨锐刺耳的呼叫,原来他误踏了一块松摇的岩石,竟坠下千丈悬岩!
田野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扑上前抢救,但等他伸出手来已经过迟,俯首下望,懒蛇的身影在悬空中打转,渐渐缩小,嘶叫的声音也随着下堕拖得长长的,使人毛发悚然。他触撞了岩石,触着了半山空的枯树,又被弹了出去,直落到千尺岩下,缩做一团,躺在沙滩之中,不能动弹了,从岩上看下去,他的身体已经只有一只蟑螂那般大小。
这不消说,懒蛇已经丧命了,这样的死法,未免太过凄惨,是时太阳已经向海面降了下去,天空间染上一片昏红的云彩。云彩把碧绿的海水也耀红了一大块,浪是白的,一层一层,推涌着划上沙滩,就好像要争取吞噬下懒蛇的尸首。
田野凝呆地悲愤落泪,他没有杀懒蛇的意思,但是懒蛇竟因他追逼坠岩而死,这与杀懒蛇又有什么分别?悬岩千丈,看着那迹近模糊的尸首,想寻找一条可爬行的道路下山去将他掩埋也不可能办到。
那管猎枪落在岩头上的边缘,被几条枯竭的松枝架着,这可能是懒蛇唯一的遗物。田野颤颤地躬身将猎枪拾起。
“田野……你在什么地方?……”吴全福又在呼喊了,声音非常接近,他已跟踪爬了上来。
田野没有回答,他抱着猎枪,千头万绪,道不尽那样多的事情,一齐涌现在心头。
懒蛇是已经死了,假如正如懒蛇所说,霍天行是要取他的性命而甘心,那末他在霍天行的面前,将大可以得到奖励,但是懒蛇又是周冲范围下的心腹人,他又怎样向周冲交待呢!
周冲当然会认定田野奉着霍天行的命令向懒蛇下毒手的,这未免太冤枉了,田野越想越是恐怖。
假如为了讨好霍天行,牺牲懒蛇的性命去争取青睐,在人与人之间,争取生存而不择手段的黑社会上,还大可以说得过去,但田野非但没有这个企图,而且怀着赤子之心,希望能解救懒蛇的危机,没想到因之反而使懒蛇葬身岩下。这一着,做得太错了……。
“啊,田野原来你在这里——”吴全福找到田野的在处。由田野原先上来的地方仰起了脖子探望。他看见田野安然地坐在那里,就比较放心了,“可否请你拉我一把?”他伸出手来说。
田野呆若木鸡,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呆坐在一块岩上,扶额沉思,似乎没听见吴全福的说话。
“田野,你怎么啦?”吴全福只好自己爬上岩头。当他四望,没看见懒蛇的踪迹,大为诧异:“咦?懒蛇呢?”
田野仍然不动。
“田野,懒蛇呢?”吴全福觉得情形不对,走过来摇他膊胳:“你怎么了?我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田野茫然,如梦初觉,抬头看了吴全福一眼。随手向山下指了一指。
呈全福不解,环顾四望,这时夕阳已堕入海水,一轮半圆的红辉留在水面,天空笼上一层薄薄的灰黯,山风渐猛,四望云烟以及山岚瘴气,吴全福找不到懒蛇的在处,也许距离过远,那尸体吹在泥沙之中,仅是一块卵石般大小,谁会注意到他就是懒蛇呢?
“怎么?懒蛇逃下去了……?”吴全福再问。
“不!他死了……”田野有气无力地确实指着尸体的所在处。
吴全福随着他的手指头,用他的视力细细地在沙滩上搜索了很久,终于他发现了一个硬僵的尸体,直条条地躺在沙滩上,潮水在涌涨,那白浪的泡沫已经冲过了尸体,有时,特别大的浪冲上来,还浸占了整个尸身,尸身便随浪花退缩而颤动。
吴全福毛骨悚然。连呼吸也开始塞窒。目瞪口呆地瞄了瞄田野手中抱着的一管猎枪。
“……你,你……你把他打下去了?……”他指着猎枪呐呐说。
“不!他自己跌下去的……”田野忽然咆哮:“你怎可以胡说?”
“你手上的枪……”吴全福浑身抖索。
“这枪是懒蛇的,是他的枪……他失足掉下山岩去了,我把枪拾起……”
“唉……”吴全福半信半疑。不断跺脚焦急。“你……你闯大祸了?”
“你为什么不相信朋友?我说,我没有杀他……”田野暴怒,眼中露出红丝,形状非常可怕。
“唉,我就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深仇大恨?……假如是欠几个钱,断然不会这样的……?唉,你闯下了大祸了,可怕!可怕!……”
“吴全福!难道说你一定要指我是凶手?”田野咬牙切齿地,渐渐他的手指头在猎枪上摸索,竟扳扣在枪机之上。
吴全福仍在为懒蛇之死而焦急,懦懦不安地,看看田野,又看看岩下的尸首:“唉,闯下这个大祸怎么办呢……”
田野缄默不语,向吴全福虎视眈眈,渐渐,他手中的猎枪移动,移动,慢慢地移动,竟调转枪头瞄准了吴全福的背脊,额上青筋暴跳,汗如雨下。浑身的肌肉细胞,都在颤动。
吴全福尚还没有察觉,他手足无措,气急败坏地喃喃说:“……田野,你的祸闯得不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懒蛇和黑社会的秘密杀人组织有密切的关系,而且他在香港的地头很有点恶势力……”
“不管他和什么秘密组织有关系?在地头上有什么恶势力?反正我没有杀他!”这次,田野说话的声音轻轻的,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唉!不是这样说,在这种情形之下,那个不会怀疑你是凶手呢?……”
“你可以到山岩下看看,懒蛇的身上有没有弹孔,到底是摔死的?还是被枪打死的?”
“不管是摔死的也好,打死的也好,反正村子里的人,都眼看着你追赶懒蛇上山,将来,凡是懒蛇的亲戚朋友,及一切和他有关系的人,都会指你做凶手……”吴全福偶然返身,到这时才发现田野的枪口对着了他的胸脯,顿时瞪目徨然。“田野,你在干什么?”
“你说话太多!我讨厌你!我没有杀懒蛇……”田野阴森地皱起了眼说。
“你发神经病了……”吴全福一手抢下他的猎枪,奇怪的是田野也没有挣扎一下,猎枪就任由他抢了过去,那凶恶的形状也顿时消失,颓然跌坐,双手撑着头,看他的样子,是受了过度刺激而致态度失常。
“田野,不是我恐吓你,刚才送我们上岸的渔夫,巧好就是懒蛇所住的邻居,懒蛇好像已经预料到迟早会有人找寻到村子里来,所以他关照了附近的邻人,凡有人要找他,请邻人一律把找寻的人支开,让他好有充份的时间逃避,所以那渔夫便把我们指上山去。刚才,我已经找着了那渔夫,向他质问,他说,他也不知道懒蛇到底犯了什么罪恶要躲藏到渔村里来,不过懒蛇到村子以后,每日均借酒消愁,喝得烂醉为止,刚才渔夫向他报信时,他就已经是醉醺醺的……”
“我看他逃走的形状,歪歪倒倒,就猜想到了……”田野黯然说。
“不过……现在懒蛇的亲戚,邻居,都守候在山下,我们怎样下去呢?他们假如看不见懒蛇,一定以为我们把他杀了……绝对不放我们走……”吴全福说。
“……那我只好自己去投案了……”他吁了口气。
“唉,你知道,这村子里的人,全靠渔猎为生,性格强悍,况且‘山高皇帝远’,是不懂得什么叫做法律的,万一冲突起来,我们岂不是要吃眼前亏了么?”
“依你的意见我们该怎样呢?”
“……等天再黑一点,我们偷偷下去,绕出海滩偷一只渔船,驳上电船,逃出此地再说……。”
田野已胸无主见,看着岩下的尸首,就犹豫不决,似乎不忍心逃避责任。
“现在不是讲道德不道德的问题了,快走吧!”
田野吁了口气,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吴全福再三催促,他还是僵呆不知所措,终于吴全福强把他拉了起来,逼着他行走,由高岩原来的道路慢慢爬下山去。
天色已渐渐黯下去,山峡中的风势更是猛烈,攀着悬岩中间的裂缝,一层一层爬下去。那速度是比较上山时快得多,但是风势猛得似乎可以推得动人,稍为大意,手没有攀稳,脚没有踏实,即会被风刮下山岩去,田野因为精神上受到刺激,手脚已不如上山时般的灵活。常呆在那里发呆。吴全福一直为他担忧,但在这种环境之下,自顾不暇,是无法给他帮助的。只有在爬行略为接近时,呼吁叫他小心留神。
隔着山岚瘴气,山岩下守候着的村民已经隐约可见。他们当然还没有知道懒蛇已经丧命,否则会有怎样的举动是无可预测的。
吴全福的衣着和懒蛇相彷佛,而且又背着猎枪,即算他们能看见两个人影时,也会误会吴全福就是懒蛇,但再接近下去,就不可能再隐瞒了,这时他俩必需绕道而行。吴全福停下,略为探视了山底下的道路,若要避免再经过海湾下的渔村,必需要从左边的山坳湾下去,越过一道狭窄的山峡,由山峡湾出去渔村斜旁的海边,那里并没有沙滩,浪潮很大,近海的地方全积满了礁石!海浪有节奏地翻腾,推涌着礁石,泡沫四溅,礁石的周围像围上了雪白的花边。
吴全福知道田野是运动健将,由那地方下水,游泳偷渡到渔村的海湾上偷一只船来,再驳到电船上去,就可以避免和渔村上的居民接触了。不过看那浪涛汹涌,水中又不知道有没有暗潮,由那儿下水是非常危险的事,但也就只有那地方是比较浅近的逃生道路。
“田野,你有把握游泳到渔村的海滩上去吗?”吴全福指着那浪潮汹涌的地方向田野说。
“当然可以,不过我觉得还是向村民解说清楚比较好……”田野踌躇着回答说。
“别干傻事,假如有把握就快跟我来……。”
于是,吴全福领在前面由倾斜的山坳滑下去,落到山峡之中,那儿是污锈的矿质山石,矿泉由石缝中泄出来,点点溅湿了他们两人的衣衫,山峡长有丈余,穿过去离开水面还有数百尺,不过岩石是叠生的,爬下去并不费事。天色已经渐黯,在爬行的时候,全副精神注意在危岩之上,并不觉得疲乏,等到落至海边之时,两人都喘息不已。
“田野,你确实有把握可以游到海湾上去吗?”吴全福再郑重说。
“这倒没有问题……我们这样逃走,将来懒蛇的尸首被人发现,我的杀人嫌疑不是更重了吗?”
“田野,你再听我说!这里的乡野村夫都是不懂得什么叫做法律的,冲动起来,可以随地把你处死,假如你要报案,可以到香港去报,要杀头要坐牢终归是一样的!”吴全福说着,忽然把猎枪沉到海中去。
“你在干什么?”田野问。
“灭去一切证据……”
田野才澈然大悟,吴全福始终还认定他是用枪把懒蛇打下山去的。“你为什么老是不相信朋友?我告诉你,我没有杀懒蛇……”
“现在不是你辩护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不会游泳的,假如你有把握,可以趁此时天黑下水去,偷一只渔船来,渡我上电船去……”
田野愤懑之余,也就不再说话了,带着感伤,匆匆脱下上衣,傍晚的时候,海水是特别的寒冷,他略为看过海水中的石礁,便纵身“扑通”跳入水中,浪潮在岩洼中特别的汹涌,尤其礁石的阻障,激成一道一道的漩涡,由岩漥处泳向渔村海湾,约有五百来码地,要经过一道急流的山坳,顺着水游去,并不怎样费力,就是要慎防水中的暗礁而已。
田野是运动选手,擅长游泳,顺水游五百码根本不当回事,吴全福眼看着他展开了敏捷的身手,眨眼间已经越过急流的山坳。天色渐黑,田野的影子也遂渐在浪涛中模糊至看不见。
渔村已是一片宁静,黑黝黝的只剩下稀疏的几点灯火,渔艇排成列,静悄悄地搁置在海滩上。
田野接近了渔村,便不敢稍为大意,动作轻慢,连浪花也不激起。虽然那海湾上并看不见一个人影。
“相信渔村里的人还没有知道懒蛇已经丧命。否则就不会这样的安静了。”田野心中想着,脚已经能触着泥沙,可以慢慢地向沙滩上行上去。
他匍匐而行,来至渔艇排列处,四望没有人迹,渔艇可以任由他选择,他便选了一只轻快的,拖落水中,搭起了木桨,复向逆水划行,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很顺利地回返岩洼吴全福的匿藏处。
“吴全福——”田野说:“我们是否应该把懒蛇的尸首带到电船上去呢?”
“傻瓜!你是否要电船上的人指证你是杀人犯呢?”
吴全福落到艇中,田野继续摇着桨,再荡过了渔村,渔村已和他们逐渐远离,驳上电船,水手们已经等候得不大耐烦了,他们很从容,安然脱离了险地。
夜香港,的确称得上是一幅天堂的画景,这夜,特别地一层薄雾把琼楼大厦掩去,楼厦的灯光,由薄雾中透出,一幅幅的方格子窗框,整整齐齐的堆叠成座座的灯山,竟夜不息的霓虹灯,亮在各处,闪着奇彩,尤其环山马路,一连串的路灯,长长地把海岛的轮廓钩画出来,那就是一串夜明珠,堆叠在当中的就是宝石,足够以引入迷离的世界。对海出去,也是一层薄雾,薄雾把水中的一切动静全凝结了。船艇全摆在岸边,静悄悄的,在睡眠了。
眼珠与宝石均映在海水里,波浪微微荡漾,轻轻地挪过明珠宝石,把它的豪光更映得光彩,渐渐,雾浓了,宝石光影儿逐渐少去。七零八落的,堆叠成不整规的形状。像遭遇了盗窃,还显得有点凋零的。
那是夜深沉了,沿海马路毕直冗长的,看不见有什么人迹,路灯还是亮着,那带着些许惨绿、昏朦的灯光,与雾色同时点缀了环境的凄寂,静静地等候着黎明。
这时候,倏然,在一盏路灯下瞬亮了一点红亮的火点,那是一个人在掣着了打火机在燃点烟卷。这个人是谁呢?在这种悲凉环境的深夜里,独自伫立在一盏路灯之下,面对着海水发呆,这种举动除了是痴人,或是精神上受到深重刺激的失意者,是断然不会的。
他的西装衣领翻得很高,脖子缩在衣领里,来抵御深夜的寒冷,连接地一口一口猛烈抽吸。吐出烟的雾,散在雾间随着空气飘扬,瞬眼即过。
“田野……你确实要猛醒回头了……”他叹了一口气自语说。
这人是田野,他由青山回返香港和吴全福分手后,便一直留在这里,懒蛇之死,使他触景生情,百感交杂,思前想后,大有悔不当初之意。
懒蛇不是他所杀,但连他的好朋友吴全福也一直怀疑他是凶手,实在是有口难辩。既然如此,当时何不拒绝霍天行干这件差事,正义公司里有的是杀人者,何必一定要他去取懒蛇的性命呢?当时,又何苦一定要逼懒蛇回霍天行处解释,放他一条生路,让他逃亡……也许懒蛇果真有办法可以逃出虎口……。
“唉,我的原意原是想救他的性命呀……”田野扔下烟蒂,痛苦地双手掩着了脸孔,因为懒蛇当时惨死的形状,一直出现在他的眼前。
存心救人,反而使人丧生,这是田野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怎能叫他不感到痛心呢?吴全福说得对,不论是谁,只要和这个案子稍有关系的,都会认定田野就是杀人的凶手,懒蛇的乡亲,渔村上的渔民,职业凶手群中刽子手,谁个不会怀疑呢?虽然,田野问心无愧,但是这不白之冤又该如何方能洗脱呢?田野怕的不是渔村上的渔民,又不是懒蛇的亲友,这些全可以请霍天行替他撑腰,主要的还是周冲,这个有着高度领袖欲,强横霸道的野心者,他怎会让他的心腹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他会放过田野么?
田野抚心而问,他参加了“职业凶手”纯是由环境迫压,既无野心,又无发财欲望,何苦在这杀人魔鬼的圈子里结冤家?到这时,他深为悔恨,当初仅为了报复刘文杰的私怨毅然投入“职业凶手”群中,现在无异“作茧自缚”,在罗网控制之下,满身腥污血迹,无以自拔,怎样能逃脱出去?
田野站在雾中,他的心情也像雾般的迷惘,神经麻乱得如搅乱了的线球,越是想寻求答案,越是摸不着答案的头绪。懒蛇的死证明了“正义”公司的组织是如何的严密,他是周冲的心腹人,有周冲给他撑腰,懒蛇尚不敢正面和“正义”公司宣告脱离,田野无凭无藉,他有什么方法才能够摆脱呢?
雄鸡唱晓,对海九龙海关的大钟敲了五下,天色仍是灰黯的,雾将要散了。田野吸尽了最后一支烟卷,悄然丢下烟蒂。无语仰看苍天,深重地叹了口气,举步彳亍沿着海岸而行。
一艘轮船在茫茫的雾海中驶进了港口。汽笛长鸣,这一声,把睡眠状态中的都市唤醒,首先开始活动的是劳动的人群,红帽子的码头工人扛着担挑,三三两两向着码头行去,准备迎接这艘轮船拢岸。
田野举步溜过,雾逐渐地散了,都市在苏醒,但他的心仍在迷离的梦中。
阎婆娘的公寓永远还是那个样子,天色虽已黎明,但这间地府似的公寓是永远找不到丝毫朝气的。
田野有气无力地爬上了楼梯,自然,三姑娘的房门由那天开始,晚上是永远锁着的,这个有着劣性的女人永远都是要走向堕落的道路。她在晚间回家与否,田野已经不愿意摆在心上。
虽然,田野是有着这样的决心,但每逢经过三姑娘的房门时,照例是要用手轻轻地在房门上推一推,是锁着的也好,不锁着也好,反正能知道三姑娘在与不在,似乎总是了却了心中的一桩事。
天已经亮了,阳光偷偷地侵进了窗槛,田野拉上了窗帘,他需要黑暗留着,留在黑暗中似乎可以清静一点。减压了紊繁,人就可以冷静,头脑冷静,自然就可以找到他需要的答案。
今后的环境应该怎样应付?用怎样的步骤才可以脱离“正义”公司?“最低限度还得暂时敷衍下去!”他永远都是这样想着,每逢有了疑难时,都是相同的一个方式,要脱离,还得敷衍。“不过,总得要让周冲明了懒蛇的死因,要他明了整个事情始末的真相……”不过,谁可以给他做证人呢?唯一在现场可以作证的就只有吴全福一人,但吴全福又可能指证他的凶手……。
“不,我应该放心吴全福的为人,他不会出卖朋友的!虽然他的心中认定了是我杀死懒蛇,但他绝对会为我辩护,否认,狡赖……不惜以泯没良心……”田野想到这样,便痛苦不堪,他想喝酒,找寻刺激,但房间内却没有酒,他倒在床上,思潮紊乱,辗转不能入眠。一直过了很久,又爬起身来抽了一支烟。
一会儿,房外的走廊上起了阵阵的脚步声,大概是公寓中的房客渐渐起来了。洗盥器皿的声浪,制造成绝好的清晨交响曲。田野的房门忽然被推开,吴全福走了进来,田野知道他准又婆婆妈妈喋喋不休的,不离劝导,安慰……。田野生平最怕的就是这一套,慌忙装做睡得熟,吴全福轻步行近他的床前,低声呼喊了他两声。“田野,田野,……”没有反应,但是搁置在床畔板凳上的烟缸,一截未有烧完的烟蒂,还在冒着袅袅烟丝,他便知道田野的意思了。替他把烟蒂捺熄后,便又轻步离去,他需要为他一家人的生活奔驰,努力,所以不能浪费时光。
吴全福走后,公寓中住客,上班的上班,上菜场的上菜场,上学的上学,算是又安静了下来。
田野的眼仍是张得大大的,他怎能宽心安眠呢?这时,他感觉到有点惭愧,对热肠热诚的友人吴全福太过冷落,处在这世界冷淡的社会里,能有一个这样的友人,实在是太可贵了。
楼梯上蹬、蹬、蹬的起了一阵高跟皮鞋的声响,可能是三姑娘回来了,田野的心中忽然起了一阵热辣辣的感觉,这无耻的女人竟然不到清晨不归,她上到二楼不先到自己的房间就推开了田野的房间。田野自然装做睡得很熟。因为他实在不愿和这个自甘堕落的女人说话,甚至于打个招呼也认为耻辱。
三姑娘竟站在门口间向他默默凝视,她看见田野和衣而睡,自然也猜疑田野又是夜游竟夜,心中妒火燃烧,噘起嘴儿,愤愤无地走开了。过了片刻,田野还未及张眼,她又藕断丝连地走了回来,悄悄行近了床边,替田野脱下了皮鞋,拉出毛毯替田野盖上,然后又静悄悄地掩上房门,走了。
女人毕竟和男人不同,吴全福看见田野睡熟,便走了,但三姑娘却替他脱了皮鞋盖好毛毯,虽然他的心中对田野仍然愤恨。这种关怀,体贴,使田野又蒙上一层羞惭,三姑娘毕竟还是个心地纯良的人呀!不过万恶的社会却引诱她走向了堕落,天底下没有生出来就坏的人,环境制造成的陷阱使人堕落,只要猛醒回头,谁都可以得救。
田野的良知忽然体觉到“回头是岸”四个字,顿时勇气百倍,邻室的三姑娘已经落在床上,一阵被单撅动的声音过后,便静寂无声了,可能她已经睡熟。田野决定要和霍天行办交涉,意志坚决,反正也无法安睡,便匆匆起床,整理好衣裳,赶往德辅道中而去。
田野抵达茂昌洋行,霍天行还没有到办公室,茂昌洋行里的职员差不多全是新人,田野只认识其中一个,打过招呼之后,便迳自推门进入经理室之中,经理室内有一个套间,大门着锁,那便是霍天行的办公室,前半截是一个小小的会客室,田野坐在沙发椅中,安静地等候霍天行到来。
约抽了两根烟卷的时间,门外起了,的,的,的……手杖点石阶砖的声响,是霍天行扶着手杖,一拐一拐的来了,他劈面便问:“你由青山回来啦?懒蛇怎样了?”
“他死了……”田野出其不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