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强权肉食

香港大酒店的茶座有个绰号叫做“鳄鱼潭”,给这茶座起上这个雅号的人相当缺德,因为这儿的茶客什么身份的人俱有,看上去个个都好像有点来头,每个人都好像鳄鱼般的凶猛,实际上内中终日无所事事的穷措大很多,闲着无聊,坐落“鳄鱼潭”穷泡,有时候又真可泡出些许名堂呢。

田野走进了“鳄鱼潭”,因为这会儿已接近了晚膳的时候,那些“鳄鱼”一条条的都溜回家去吃晚饭去了,剩下的客人不多,所以很容易便能找到周冲和丁炳荣的踪迹。

丁炳荣以常礼招呼田野坐落。“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丁炳荣问。

田野愕然,看丁炳荣的面色,非常闲逸的,似乎并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做,他和周冲两人也是闲着无聊才到“鳄鱼潭”里来泡的。

“柯大勇说你有事情需要找我!”田野说。

“没有——”丁炳荣非常诧异,忽而像想通了便裂嘴一笑:“柯大勇这‘赤佬’是专门摆噱头的!”

周冲也大笑,话中带刺地说:“霍老板又到澳门去了,没事干何不走走公馆门路?丁炳荣找你就是麻烦事情了!”

田野不愿意和他争辩,心中澈然大悟是中了柯大勇的“调虎离山”计,好卑鄙恶劣的家伙!他的目的当是对三姑娘有非份企图,竟不惜以假传圣旨使田野扑空。

“真该杀……”田野拼出一句。心中不免又暗暗焦急,他离开了舞女公寓,柯大勇会对三姑娘怎样?这可怜的风尘女子所遭遇的苦难已经够了,而社会上的恶棍向她逼害永远不止,心中又暗暗动起杀机。周冲和丁炳荣似乎有什么机密的事情需要商量,有田野在座似乎不大方便,田野喝了杯茶,见机告退,因为他还要赶向九龙去找柯大勇算帐。

临走时,丁炳荣招呼他说:“不要和柯大勇找麻烦,情场如战场,是什么手腕都使得出的!”

周冲却讥讽说:“田野只要是他沾了边的女人,是一个也不肯放松的!我看他迟早还是要丧生在女人的身上呢!”说时,眼中也似乎闪出杀机。

田野不语,瞪了周冲一眼,便走了。

田野再次的来到宁波街舞女公寓。那座楼宇已是静悄悄的,大概已经是时候,那些舞女全上舞厅谋生活去了。他站在门前捺电铃,过了半晌,始才有女佣出来应门。她揭开了小洞窗,看见田野,却像看见了熟朋友一样,吃吃笑个不歇,对来客这样不礼貌的,也只有舞女公寓的女佣才会这样。

“你来晚啦,她们全上舞厅去了!”她说。一面开门让田野进屋。

“我找萧玲珑,她也上舞厅去了吗?”田野问。

“啊,她呀,她在下午出去以后,根本没有回来过!”

“哦?”田野默想,可能就是柯大勇把她缠住,拖到外面去了,心中又妒又恨。踌躇了半晌,付给女佣赏费后,便退出公寓。他在马路上踯躅,心中越是不齿柯大勇的为人,满口仁义道德,说得倒是挺漂亮的,什么“朋友妻不可戏……”实际上一肚子“男盗女娼”……这种人该杀不赦。

田野又想到,三姑娘在晚舞间是必需要到“金殿”舞厅去的,只要到舞厅去,当可以找到她,同时,相信柯大勇也必然在坐扰缠,便下了决心,到“金殿”去找他算帐。他看看钟点,不过还只是八点多钟,红舞女多半是要摆摆架子的,三姑娘当不会这样早就到舞厅里去。可能这时候柯大勇还拖着她鬼缠呢。

他尚没有用晚饭,本也无心吃饭了,但时间尚有宽松,就胡乱走进一家酒家,要了两样小菜,一壶白乾,自斟自酌,约俟至了九点多钟,始才向“金殿”舞厅而去。

那舞厅的门前,好像有了些新变化,田野的脑门上是乱昏昏的,眼睛的视觉,也是恍恍惚惚,却是酒喝多了的关系,他默站着,细细的忖度,过了好半晌,始才发现门框上悬着的一块霓虹灯牌子换掉了。以前,明明是“萧玲珑”三个字,现在却变了,变成“香魂”二字,这当可看出欢场上的人情是如何淡薄?谁得罪了舞女大班,就会失去“头牌”。出来货腰还是得看“风头”,看“背景”,看“人情”,看“关系”,看“利害”……否则做舞女也会由“冷”转热,由默默无名窜“红”!又由“红”转黑,看着时势变化。再看墙上悬着的那些舞女照片时,田野又大为愤怒,三姑娘的照片竟不见了,换上的却是香魂的一幅油彩巨型照片。

“这世界……已经不是人的世界……”田野喃喃咀咒,一面大步跨进了舞厅。

这天,舞厅里的客人不算多,大概五分之一的坐位仍空着,不过,倒是还不错,舞女都有生意,不论“汤团”的也好,热门的也好,都一律坐了台子。仆欧看见田野,便打躬作揖的。这是曾经赌过狠的好处。他被招待到一个地位很好的坐位上坐下,靠近舞池,又不和音乐台太接近……

田野按照老方式,要了一瓶威士忌独酌。

“宋大班来过吗?”他问。

“宋大班今天请假——你要找小姐我替你请副大班过来好了!”仆欧说。

“不必了!你有看见柯先生吗?”

“那一位柯先生?”这仆欧连柯大勇也不认识。

“萧玲珑小姐呢?”

“啊,她在坐台子!”他扬手一指,再打了两个鞠躬,便走开了。

于是,田野皱起了眉宇,醉眼不断地在舞厅内打转,找寻三姑娘的芳踪……那必然是柯大勇在坐的。

那是在音乐台的出口处,拼了三张桌子,排成长长的,如同摆餐设宴。

三姑娘在坐,只见她愁眉苦脸的,好像木头人般,垂首附胸,动也不动,不时,还是手帕揩拭眼帘,是在落泪呢……。她的身旁,坐着有三数个状如流氓般的汉子,还有一个大腹贾,看他的衣饰及指上“三克拉”以上的大钻戒,当可知道他的财富,身旁的那些状如地痞流氓的汉子,自然就是他的爪牙了。

他们每人拥有一个舞女,嘻嘻哈哈的,有说有笑,打情骂俏。有时又动手动脚,大庭广众,表演亵猥之态……就单单把三姑娘置在一旁。这情景使田野看得非常蹊跷,究竟他们在搞些什么把戏,细细忖度,越看越是奇怪,等到他探起头,眼睛扫过那张长桌的台面时,始才恍然大悟。

那桌子上,除了酒瓶杯碟以外,还有厚厚的一叠钞票,正正的摆在三姑娘的面前。

这是舞女得罪了客人,常得到的无理待遇。是用钱欺侮人呢!叫做坐“冷板凳”。

这是一种非常侮辱的一种对付舞女的手法。即是用钞票买下所有的坐台钟点,逼令她单独静静的坐着,不许任何人和她搭腔说话,也不许任何人和她跳舞,称为“坐冷板凳”,坐满时间,拿钞票走路。

田野的眼中闪烁了愤怒的火焰,究竟三姑娘犯了何罪?会受到这种侮辱?又为什么舞厅中没有一个人挺身出来替她说话?尊尼宋那里去了?陈老么他们又那里去了?

一个舞女窜红,定然需要有背景。需要有人给她撑腰,这样定然就没有人敢有胆量来和她为难了。

三姑娘在“金殿”舞厅里窜红,也可以说是红遍了半边天,这是尊尼宋所捧的,也可说是尊尼宋给她撑腰,为什么今天一冷落即告如此地步?舞客要用“坐冷板凳”的方法对付舞女,也就等于坍舞厅的场面,坍尊尼宋的台!给抱台脚的陈老么过不去……这些,他们能置之不顾么?

田野知道,三姑娘和尊尼宋已经告破裂了,连那霓虹灯的名牌也除下,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三姑娘受到无理凌辱,他们也置之不顾……但是,舞厅闯开门做生意,面子总归还是要的,尊尼宋陈老么出来混,总不能够随便坍台,有客人向舞厅捣蛋,向舞女凌辱,他们总不能不过问……难道说!尊尼宋为报复对三姑娘个人的私怨,而肯牺牲舞厅的面子?牺牲他们的威信么?

田野越想越是迷糊,忽而,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刺耳笑浪冲到他的耳际。坐在三姑娘身旁的几个“汤团”舞女,和那些流氓毛手毛脚猥亵作态,使人非常恶心,她们平常绝少客人过问,难得有客人请她们坐上“长钟”,高兴是一回事,她们竟没有一点惺惺相惜之态,竟任由三姑娘孤寂坐着任由她接受凌辱的冷落……。

田野再也忍受不了!再喝下两杯酒,踢开了椅子,忿忿然地越过舞池,向着那坐位行了过去。

三姑娘垂首附胸,除了愁苦以外她根本不知道身旁之外,有什么发展。

“萧小姐,我请你跳一个舞好吗?”田野在她的身旁一鞠躬说,嗓子很亮很亮的。

这一个突于其来的举动,以及他宏亮的说话声音,使得那批地痞流氓全放下他们的欢乐,全眼瞪瞪的用凶恶的目光向田野上下打量,尤其那群丑之首的大腹贾,张大了口,露出牙,愣然地让他衔在嘴上的雪茄烟滚到了胸脯,又落到膝盖,又跌落地上……。尤其那可怜虫三姑娘更是惊惶万状,她吓得浑身都起了战悚,抬起含泪的眼。凝看着田野,只是默默地摇头,她好像没有胆量来反抗当前的厄难。

“来!跳个舞!”田野再说,一面使出他的蛮劲,拖开了三姑娘坐着的椅子,执起她的胳膊,不管她有胆量与否,揪着她站起来了。

田野还像绅士呢,他披嘴一笑。向那大腹贾弯腰深深一鞠躬说:“非常抱歉!”于是,他执起三姑娘的玉手,紧搂着纤腰,这一曲音乐,是“牛仔舞”,对这蹦蹦跳跳,表演风骚的年轻小伙子舞,田野是外行,他仍是以绅士作风,稳重的,只是加快了脚步直打转,倒是三姑娘的舞步特别凌乱呢!

“他妈的这是什么玩意?”那大腹贾如在梦中惊醒,莫明其妙地拉大了嗓子怪叫。

“赫!涮台子,涮到我们的头上来了……”他的手下人也叫嚷。

于是,他们一个个的撇下了身畔的舞女,磨拳擦掌的蠢蠢欲动。

三姑娘更是恐慌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怎么好呢?……他们全是一群蛮不讲理的流氓呀!……”她说。嗓子也在打颤。

“不要怕,有我。”田野安慰她说。一面不断地咀咒:“让这些恶人肆意胡为,这还成什么世界?”

“把舞女大班叫来!”一个个子矮小的流氓向仆欧吼嚷,因之,全场的客人均向他们侧目。

但是这一着,田野却能看出他们疏漏,生是非的是田野,而他们却不直接找田野寻衅,而要找舞女大班,这当可证明他们仍有顾忌,仍有胆怯之处。究竟他们摸不透田野的来路。不敢轻易冒犯。

“还是把我送回去吧!……何必与这些没知识的人闹事。……”三姑娘也同样怯弱,她担忧的还是怕田野吃了眼前亏。刘文杰的事情仍在脑际,她不愿悲剧重演。所以一直在向田野要求,劝说:“像我这样的人……什么凌辱都遭遇了……还有什么在乎的?让我回去,给他们赔礼吧!……息事宁人算了。……”

“呸!为什么要向他们低头?”田野仗着酒意,眼中闪露着凶芒,大有冀图和他们血肉相拼之意:“萧玲珑,我们要坚强起来,和恶势力相拼!只要壮着胆子,是什么也不怕的!”

这曲舞完了,歇了几秒钟,第二曲舞又起。眼看着,舞女副大班已经应召过去,因为尊尼宋请假,什么事情就归由她出来承当。副大班是个女的,那些地痞流氓向能欺凌女性,尤其对这种混迹欢场的女人更瞧不在眼内,形势汹汹的,大有动手殴人之势。

那副大班原是个舞女出身,欢场上混了不少时日,先就需得一张油嘴,任何事情需不慌不乱,只见她指手划脚,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地一大套话先把那个亡命之徒唬住。她原是认识田野的,尤其田野在舞厅里闹过几次事,打出了名,什么烟枪老六、陈老么、尊尼宋,好像都得卖卖他的面子,这样那油嘴的舞女副大班有话说了。究竟烟枪老六的大名在九龙地区还吓唬得住人,有些地痞流氓不由得不怔住神色。不管田野的身份究竟如何,他们也得顾虑一番。倒是那个大腹贾不懂得这一套。他有的是钱,又用钱搬来这几个地痞给他撑场面,以为就可以一手撑天了。

“我不管!你快去把她弄回来,要不然我放一把鸟火把你们这间鸟舞厅整个烧去……”他说的也是仗着有钱有势的话。

副大班笑笑,拍着那已偏塌的胸脯,说:“一句话,我负全责把她弄回来就是了!”

这曲又完了,舞客静观这场吵闹,庆幸的并没闹出乱子。兴毕归坐,随着这散开的人潮,三姑娘要回到那几个恶人的地方去坐冷板凳,田野却把她拖着,正色说:

“不再理睬他们!我吩咐舞女大班把你的台子转过来!”他强拖着三姑娘向自己的坐位处走。

三姑娘的珠泪又告漱漱落下,毕竟她还是提不起勇气反抗当前的厄难,又担忧田野的安危。

“你是喝醉酒了……”她哽咽说。

田野不语,强制她坐下,又给她倒了杯酒,说:“先镇镇你的神经,提起勇气,不要再懦弱下去,我们要坚强起来战斗!”

那舞女副大班已经走过来了,田野没等她开口,即说:“你去把萧小姐的台子转过来好了!同时,请你告诉他们——萧小姐不需要赚他们的臭钱!冷板凳不坐了!”

副大班有左右为难之色,她在那方面拍了胸脯了。她呐呐说:“这怎么行呢?人家叫台子在先……”

“先后有何关系,红舞女飞两只台子应酬应酬几个熟客,能算得了什么?了不起,不收他们的舞票好了!假如担承不来,可以通知‘当家的’!我就要这末干了!”田野的语气,越说越是激烈。“去!少罗嗦把台子转过来!”

副大班露出尴尬脸孔,兀立不动,说:“何必呢?……”

田野便把她拖在椅子上坐下。这时,音乐又起,舞客纷纷下池跳舞,把那方面的流氓的视线掩去。

田野说:“据我知道,你也是舞女出身,假如有人要你坐‘冷板凳’时,你该怎么办?”

这句话,倒似乎打动了舞女副大班的心弦。她抚着迟暮的红颜,似有“人老珠黄”的感慨,叹了口气,悄然说:“这又何苦呢?……坐‘冷板凳’只是精神上受苦,假如把心境放宽,也就无所谓了……何苦要和那些地痞流氓闹意气,到后来还是自己吃亏!当然啦!田先生!他们是不敢对你怎样的!但是可以用种种非法的手段对付萧玲珑呀!这样搞下去!你无异是害她呀!……”

三姑娘垂着头,没有言语,漱漱的珠泪,就代替了一切。

“谁叫她得罪尊尼宋呢!”副大班指着三姑娘又说。

“原来是尊尼宋捣的鬼!”田野气忿地说:“那我倒不怕找不出他们的‘龙脉’!”

“我没说这句话——你可别上我的帐!”副大班连忙解释:“我的意思只是说,得罪了舞女大班等到出事时,连找个出来说话的人也没有,这是出来混生活所有的‘门槛’,吃山,靠砍柴;吃水,靠网鱼;出来混舞厅,即需靠舞女大班,和他闹僵,岂非自讨苦吃!”

田野知道,舞女副大班的言语,在表面上是劝说,实际完全是帮着尊尼宋说话,心中更是“火上添油”,仗着酒意咬牙切齿说:“我现在什么也不管!反正我这几年的生活也是靠拳头打出来的!耍刀耍枪乃是家常便饭!谁要对萧小姐怎样!我和他说话!反正今天萧玲珑的台子我包了!说什么也不行!谁要不服气,叫他过来和我说好了!”

他在“职业凶手”群中接触得多,竟也学会了这种江湖浪人的作风。略为拉高了衣袖,露出两只斗大紧捏的拳头,大有随时就准备动武的姿态。

舞女副大班见苦劝无效,只有悒悒离去。她回返那几个恶人处回报,指手划脚的,似是表示愤慨。看她说话的动作,似乎在说,在无法下台之下,随便他们怎样搞法,她也不管!于她完全无关……。

“还是让我回去吧!”三姑娘又说。但田野不理睬。

由舞客的空隙中,透过来那五六双猛兽似的凶恶目光,三姑娘不寒而悚,而田野却好像满不在乎。

“柯大勇呢!怎么没到舞厅里来?”他以镇静的姿态逗三姑娘说话,藉以镇压她不安的情绪。

“唉——这个人,卑鄙无耻……别提他了!”三姑娘见田野的态度坚决,也只有听随命运的安排了。

“为什么不提?”田野正色说,并不把身旁的安危摆在心上。“我正要找他算帐——我走后,他对你怎样?后来到什么地方去了?”

“唉——”又是一声深重的叹气。三姑娘羞懑地似乎说不出口:“你走了之后,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竟要……他竟要……唉!真是无耻,比禽兽不如……幸而,香魂刚巧由外面回来,算是救了我的清白!在后,他一定拉我到外面去游玩,说是看电影,吃大菜,我知道他心谋不轨,只是想避开香魂而已,于是我便死拖活拖,一定要拉着香魂同走,香魂的习惯,向是喜欢‘斩老衬’的!我们三人同行,看了电影,吃了大菜,然后便到舞厅里来了!”

“那末柯大勇的人呢?”田野又在舞厅里扫了一转。

“他坐了一会,便推说有事先走了!似乎是预觉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三姑娘指着那批地痞流氓说。

“那末尊尼宋今天不到舞厅也是避开的了!”田野又说。

“我想也该是吧!”三姑娘再次叹息说:“我真是自恨有眼无珠,没想到他竟会这样的无耻龌龊!那个肥肥胖胖的大腹贾,就是尊尼给我介绍的杨亨利,他出五千块钱,要买我的肉体……因为我不肯从,所以便要我坐‘冷板凳’报复……”说时,她的珠泪涔涔而下了。

“噢!禽兽……”田野咀咒,一面频频点首说:“这样看起来,他们是串通的了。”一面,他磨拳擦掌的,心中又起了杀机。

这时候,那批地痞流氓已会过了台帐,由那大腹贾杨亨利领先,似是要离去了。

当然,他们因为勒令三姑娘坐“冷板凳”,被半途杀出的田野破坏,无形等于坍了面子,再留在舞厅里,非但没有颜脸,也没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早点离开舞厅以免难堪。当他们离开舞厅,有几个还故意行到田野的座位之前,绕了一转,算是示威,同时又辨认田野的脸孔。

田野不在乎,你看看我,我也看看你,反正田野心中有把握,杨亨利露面带他们而来,即有“龙脉”可查,断然不敢公然在公共场所里生事端,麻烦的恐怕还是他们离开舞厅之后。

果然的,他们绕了一转,默默无言地便走了,那些被召坐台子的“汤团”舞女送到大门口间,简直丑态百出,香脸孔、亲嘴,还毛手毛脚……使人感到这不过是个下流场所……。

目送他们走后,三姑娘愁眉不展,心中忐忑不安。似乎有大祸临头的预兆,她说:“唉,今天又闯祸了!……”

“怕什么?”田野仍在赌气,并不为他的“孤掌难鸣”感到惶恐:“这个世界,是人吃人的世界!你退让,别人就更进一步!从今天起,我要学习反抗,更要学习怎样去吃人……”

三姑娘忙执起他的手,不断地抚摸着说:“为我这个不值钱的人,你又何苦呢?……事实上,我并不为自己担忧,你且看,现在我已不是挂头牌的舞女了,门前的霓虹灯牌子,也被人取下,……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我撑腰!……就可能被打进冷宫,做‘汤团’舞女,任何人可以对我公开凌辱,还有柯大勇、彭健昌等人,他们得不到冀想的要求,就随时随地同样的可以叫我坐‘冷板凳’!……我担忧的还是你……”

“那你不会不干这一行么?不做舞女就会饿死么?……”田野咆哮。

三姑娘摇头:“你想得太简单,想得太容易了……尊尼宋和我订了一年合同,签了字,盖了章……现在才不过过了三个月,要等到合同满时,还差得很远啦……!”

“当舞女何需要订什么合同?他完全是在骗你!毁约好了!”田野逞意气说。

“不!”三姑娘苦笑:“我虽然知道是上当了,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想打官司吗?那我们一定输!他们是有钱有势的一方面……而且我还欠了尊尼宋的钱……这些钱,又不知何时何日始才还得了……”

田野砰然地捶了一下桌子,他积瘀内心的气忿,实无法发泄。抓起了酒瓶,连灌了两杯下肚。

“我们走吧!还是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等到舞厅打烊之前,相信那些流氓还会转头来寻仇呢!”三姑娘抚着田野的头发说:“我担忧的还是你!……记得我们和刘文杰作对时,就是这样……”

抚今追昔,两人都起了无限感慨,四只手便搭在一起,紧紧的捏着,这两个“天涯沦落人”似是需要团结,始能反抗社会重重的黑幕……。

“走吧!”三姑娘再说:“我们再坐下去也是没趣!”

田野无奈,把仆欧召了过来,结算台帐,同时又交给三姑娘两百元,请她自己去柜台处把坐钟点的帐算清,始才走出舞厅。“我看——”田野忽而踌躇说:“你欠尊尼宋的钱,我设法替还他,订的合同,大可以毁约!现在我就送你回家去取行李,从今天起,你就搬出那间舞女公寓……”

三姑娘顿露惊诧之色:“不干舞女倒可以,叫我搬到那儿去呢?……我实在不愿意连累你呀……”她急疾摇头。

“现在不是连累与不连累的问题了!你实在不适宜在这种吃人的地方混下去!”

“那末叫我搬到那儿去呢?……我现在连个安身的地方也没有啦……”

“回永乐街,我们的公寓去!”田野说。

“噢——”三姑娘的眼眸霎霎的,略闪露了喜悦:“……我的房间不是已经被人租出去了吗?”

“你可以住我的房间!”

“那末你呢?”三姑娘因过度喜悦而略感不安了。

“我……我……我可以另想其他的办法!”

这样,三姑娘才知道她想歪了。


当田野和三姑娘离开舞厅之际,刚出大门,即迎面驶来一架汽车,三姑娘原是惊弓之鸟,急忙趋避。

“先生,要汽车吗?”原来竟是流动性的“野鸡”出租汽车呢,那司机自车厢中探出头来兜生意。

田野觉得正好。他正需要雇车赶路,先到宁波街舞女公寓,给三姑娘搬行李,然后赶返尖沙咀乘轮渡回返香港去。他便把出租汽车留下,向三姑娘说:“现在,先到你家里去取行李!”

“……你真的要我收山吗?”三姑娘踌躇着,似乎还有考虑的地方。

“当然!我向来是言出必行的!”田野说。一面搀扶三姑娘进入车厢向司机关照:“到宁波街去!”

三姑娘愁绪万端,当汽车驶动时,她感慨说:“早知道如有,当日我又何必离开永乐街呢?”

田野说:“人生原就是这样的,谁都无法预测,尤其在今日乱世……”

“不!田野……我怎能连累你呢……我不是说瞧不起你的话,实在的,我谅你也没有能力……替我把欠债还清……而且,你和我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落在香港,怎有力量和尊尼宋、陈老么那种有地头势力的人去斗?……”

“一个人只要把心横了,就什么也不管的!”田野坚决说,他的心中也在盘算下一步骤。

汽车的速度很快,他们两人只顾愁苦相对,没有认路,瞬刻间,汽车已越过了宁波街向前疾驶。

当田野发现时,高声说:“喂!司机!你不认识路吗?宁波街已经过啦!”

司机没有回答,突然一个急转湾,汽车竟驶进一条横巷。

“你送我们到那儿去……”田野怒而问。

司机仍是不答,田野便知道事有蹊跷,可能他们又中了那些地痞流氓的奸计了。那巷子黝黑的,窄窄的仅能行走一架汽车,再向前走,已可看到有一批形状凶恶,衣衫不整的歹徒守在那里。

“啊……我早说他们是不肯放过我们的……”三姑娘惶恐之余,又痛哭流涕了。

田野仗着酒意,绝不畏缩,决意要和他们拼上一阵。抚摸身上,竟什么武器也没有。急中生智,匆匆抢起了三姑娘手中的手提包,把她的粉盒拿出来,捏在手中。汽车已经在那批流氓的身旁停下了,在车头灯的亮光照射下,可以看出他们的脸孔,就是刚才在舞厅内和杨亨利坐在一起的流氓。

“好吧!朋友!要赌狠就不妨下车去赌……”那司机停妥了汽车,即回头来说。

田野知道,那司机绝对是和那些流氓一伙的坏蛋,要先发制人,捏着斗大的拳头,使出浑身的蛮力,首先一拳照着司机的眼睛打去。

“哎哟!”司机冷不防被打个正着,踉跄摔倒,仰到驾驶盘上的喇叭上去,于是喇叭大呜,车外的歹徒约有七八人,便蜂涌赶上来了。

田野对司机还不肯放过,跨坐上椅背,继续给他结结实实的擂了两记拳头。那司机原是个老枪,吃不住田野的蛮力,便告昏倒了。车外的歹徒要拉开车门了,田野抽紧了闩扭,不给他们开门。……

但是那汽车有四道门,他顾得了后面的两道,前面驾驶室的两道却顾不了,有一个歹徒自前面钻进来了,由于车厢很小,不容易施展手脚,反正钻进来的人总得首先吃亏,田野等他的脑袋刚探进来即给他一拳,也打的蛮结实的,那歹徒竟又滚出车厢外。照顾了前面,身旁左出的两道门,同时被拉开,两名歹徒分左右闯进来。全伸出了手,要拖田野出车厢去……

三姑娘惊叫……

田野忙抬起脚,照准首先伸首进来的歹徒胸膊死劲蹬去,他的蛮劲原是足以惊人的,那歹徒滚出车厢,但是后面的人却已扑到他的背后,死死的把他搂住,田野再施展不了手脚,其他的歹徒也接二连三的涌进了车厢,乱拳如雨点而下,田野已处在劣势,额上,脸上,胸膊上,全受到猛烈的殴打,歹徒们仗着人多,七手八脚的,横扯直拉,终于把田野拖出车厢之外,……

同时,三姑娘也被他们推出车外,她即呼嚷说:“你们要打……打我好了!……不要打他呀!……”

“萧玲珑!我们宁死不投降……”田野一面挣扎,一面呼嚷。他已被那几条凶猛的大汉压倒在地上了,拳打之外还要脚踢。

三姑娘不忍眼看着田野吃亏,她哭着,抓住了一个流氓哽咽说:“……你们的杨老板呢?……我要找你们的杨老板说话……告诉他……只要你们住手……他的任何条件我都接受……”

但三姑娘所得到的是一记狠狠的耳光,只听得那流氓狰狞而笑说:

“哼!臭婊子的!你现在就算脱光了衣裳,看我们的亨利杨会不会要你……妈的!”

于是,三姑娘知道这批衣冠禽兽已无可理喻,她便拉大了嗓子向着巷口尖锐地呼喊救命。但那有什么用处呢?这情形和刘文杰逞凶时的情形是一样的,巷口间有路人挤在那里围观,没有谁敢仗义进巷帮助。

“他妈的……”那流氓要制止三姑娘的呼喊,不惜以重拳照着三姑娘的背脊打去……她栽倒了……

三姑娘原有旧伤,这一拳是打得非常狠毒的,像要闭住了气。直在翻胃,只见鲜血又从口角里冒出来。她知道容忍、退让,也不过是助长恶人们的凶焰,她需要反攻,需要和他们拼命,于是横起了心肠,挣扎着由地上爬起,向着那些歹徒冲去……她的眼睛也是昏花的,也看不清楚什么人了,抓着人便咬,但她究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歹徒们见她发了狂,对她的殴打更是不留情,衣裳也给撕破了……一忽儿,她已昏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但意外地田野却挣扎开了那些压着他的歹徒们的手爬起来了,原来他用三姑娘的粉盒洒歹徒的眼睛,这方法很生效,有几个歹徒双手掩眼,不断地揉拂。田野便可以向他们还击,但他已被殴得不像样了呢,满脸血痕,衣衫破烂……能站起来也是歪歪倒倒的,他却在笑,赫赫地发狂在笑……

这时巷口外连连响起几声警笛,是好事的路人招来了警察。那几个没有负伤的歹徒正要收拾将要支持不住的田野。听得警笛声,便匆匆搀扶着负伤的,溜上汽车,那司机也勉强支持精神,驾着汽车走了。

这一场殴斗,歹徒们得不偿失,他们虽然把田野殴伤,但是他们七八个人也没有一个不挂彩回去的。

巷口间已有人影涌进来了。田野目睹歹徒长扬而去后,神志稍清,他要找寻三姑娘,一眼瞥见她软柔地摊在地上,是殴打昏了呢,身上的旗袍和衬裙全被撕裂,亵衣全露在外面,尤其两条雪白的大腿,很不雅观。他便匆忙脱下上衣,给三姑娘盖罩上。

警察进来了,还有一大批看热闹的行人。“怎么回事?”警察问。

“一批流氓欺侮女人……”田野喘息着答。一面,他使出余力,把三姑娘抱起来了。

“跟我们到警局去报案吧!”警察说。


第二天,田野和三姑娘全做了名人,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版有很大的一段花边新闻。记者们的判断乃萧玲珑在当红时得罪了客人,所以在她除了头牌的时候,有人伙众趁机会打落水狗。还讥议田野是个护花使者,为了一个舞女,招惹来一身横祸……。

田野很气忿地扔下报纸,他知道这段新闻刊登出来,准会惹起桑南施的误会,以及金丽娃的讥讽,但这时候什么都顾忌不了。这时,三姑娘正睡在他的房间内,而他自己却挤到沈雁的房间内和沈雁拼床。

沈雁自从失宠于周冲,上次田野替他仗义执言以后,对田野的感情大为转变。查其实情,沈雁不过略为接近金丽娃,常趋霍公馆讨好,便惹起周冲的误会妒忌。

田野早已起床了,他尚犹在梦中,田野扔下报纸即趋至自己的房间看三姑娘怎样了。

昨夜,扶三姑娘回公寓之后,漏夜请来了伤科大夫给她诊治,面额手脚凡有伤的地方都给她敷了药,包扎了纱布。这真像是一个棺材里拆出来的木乃伊呢,浑身上下,重重叠叠全为纱布裹缠,那些歹徒们也可谓心毒手辣,对一个女人竟出此毒手。

田野却没想到自己,他又何尝不是遍体鳞伤呢,身体上下,全涂了红药水,好像血人一样。眼眶是青的,额上、颊上除了几块瘀肿外,尽是抓伤,擦伤的斑痕。

三姑娘仍昏迷地睡着,他不忍心将她弄醒,轻轻的又回返沈雁的房间内,那衣柜前有一方长长的照身镜,他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已真不像个人样了,抚摸各处,都仍在隐隐发痛。记得刘文杰向他行凶时,也没有这样辣手。而杨亨利还是个有钱势的大亨!他的出手比刘文杰更狠毒……

好在他是有名姓的,也和尊尼宋有过交道,不怕找他不出来……只要存心报仇,早晚总可做到。

“哼!田老哥!我们是干这一行的!出来花钱耍舞厅还要受到这样的殴辱吗?我们找丁炳荣、找柯大勇,今天晚上去报仇去!”

原来沈雁已经醒了,撑着肘膀坐了起来,向田野说话。

“这人并非是舞厅里的人呢!”田野说。

“管他的!反正惹是非是在舞厅里,我们要舞厅替我们把人交出来,让我们自己放开手脚去干!”

田野自己心里有算盘,不愿意和沈雁那种嘴巴没遮拦的人计议,更怕被三姑娘听见。他坐到床畔,抚着沈雁的肩膊说:“沈兄,你在正义公司干了这样久,相信也积了点钱吧?”

沈雁似有不解,侧着首,讳莫如深地说:“你问这个干吗?”

“我想向你借几个钱……”田野呐呐说。他生平任穷困得没饭吃的时候,也从未向人开口借过钱呢。

“你要借多少呢?”沈雁关切地问。

“五千元……”

“呵呵——”沈雁高声笑了起来。“五千元……你简直当我是豪富了!假如我有五千元,我也不干今天这捞什子了……”

田野感到失望,制止他笑下去,同时还以指头点唇“嘘”声,请他别吵醒了三姑娘呢!

“你要借这么多的钱干吗呢?”沈雁再问。

“唉——”田野长叹一声。说:“替人赎身哪!”

沈雁不解怔怔地向田野凝注了半晌,说:“给谁赎身呢?——是她吗?”他指了指板壁。即问是否邻室的三姑娘。

田野避不作答,说:“既然你没有办法!那末我去找丁炳荣……”

“我很奇怪?舞厅不是窰子!做舞女为什么要赎身呢?高兴做就做,不高兴做就不做——田兄!你不要上人家的当哪!”他转变以郑重的口吻说。“我们是干这一行的!千万别被人‘黑吃黑’,舞厅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里面五花八门的黑玩意是很多的……”


田野经过再三思索,觉得要延缓当前不利的局势,救三姑娘脱离苦海,脱离尊尼宋的羁绊,必需要设法先筹出一部分钱来替她还债,始能再打算下一步的计划。

本来,他自从参加了“正义”公司以后,所获得的报酬,也不在万元以下,但平日不知俭省,因为钱来得容易,用出去也特别豪爽,所以一旦有了事情,想筹个几千元数目,也煞费周折。

首先,他找到丁炳荣。

丁炳荣赫然大笑,他拍着田野的膊胳悄悄说:“……你知道我家里有多少人靠我生活?——连老连少,总共十四口人!要不然我才不会干‘正义’公司这捞什子!叫我这一下子拿弄个五千元,那真比登天还难哪!你这末急着要借五千元,又有什么困难吗?是否在女人的身上出了麻烦?要小心哪,小老弟,在这年头,女人是祸水,凡事应三思而行!要不然,无谓惹出事端,懊悔也来不及了……”

田野感到失望,抚着脸上未愈的伤痕,呐呐地说不出话。

丁炳荣又说:“瞧你!满脸青肿瘀黑,又和什么人闹了事了?在金钱上,我无法帮助你,但是假如要动手枪斧头,我还可以助上一臂之力——你可告诉我详细的情形吗?”

田野踌躇着,实在无法启齿,因为三姑娘的出身到底是个私娼,丁炳荣知道得清清楚楚,假如把事情详细说出来,非但于事无补,恐怕还要遭受笑话呢?何况丁炳荣又曾邀请柯大勇等人替他到金殿舞厅去撑过场面。

“是否又是和尊尼宋那批头蛇闹气了?”丁炳荣问。

田野摇首否认,他觉得未到必要时,还是不给丁炳荣知道较为妥当。

“那末就是赌博遇了郎中!假如是这一遭,倒不必急着要钱,动拳头就行了,黑社会之中,是讲究黑吃黑的……”

田野也同样否认。

“这样,假如非得要钱不可!不妨向‘正义’公司借,老板不在家,找老板娘也行!何况老板娘和你的交情又不弱——不过,可不要化得冤枉啦!”

这句话倒是把田野提醒了,霍天行夫妻两个是他们眼中的财阀。“舍去城隍不拜,去求烧香的”,这岂非笑话,只要把三姑娘的事情隐瞒,金丽娃当不会笑话!

于是,田野便向丁炳荣告辞,欲转道至干诺道找金丽娃商借。

“假如要动拳头,用刀枪劈斧头,可以通知我!”丁炳荣最后说:“不过可得守秘密,霍天行是不喜欢我们在职务以外滋生事端的!”


田野至霍宅,金丽娃还没有起床哪!她在床上接见田野,好在田野登堂入室也不是头一次,他怀着悒郁的心情,走进了那充满绯色情调的寝室。

“哟!我的大学生,怎么几天不见面就胖了?”她劈面就讥讽田野被打肿了脸,说完即吃吃笑个不绝,似乎是已洞悉田野求见的原因。“又是和什么人闹了气啦?又是为女人么?你向来有嗜好是为女人拼命的……”

田野苦笑,装做泰然地说:“我来不为别的!想向你借五千元!”

“五千元?”金丽娃霎着俏眼。“这不是个小数目,你算是借公款?还是向我私人借?”

“公款与私人于我是一样的!我只要五千元急用!”

金丽娃笑得打仰,形状很放荡的,她靠着软绵绵的高枕坐了起来。那单薄的睡衣,隐隐现现的露出她的玉体,尤其那伏起的酥胸,又吸引了田野的视觉。

“五千元!还不是个小数目!”她止下了挑拨性的荡笑,怔怔地说:“假如是向公司借,霍天行不在家,假如是向我借,没那末多!……”

“五千元在你的眼中,不会是大数目!老板不在家,老板娘自可作主,即算你私人,假如说拿不出来,那也是推托之词!”田野直截了当地说。

“嗯!你的语气咄咄逼人,看样子是非借给你不可了!”金丽娃似有允意了。“不过你能坦白的说明白,你要五千元急用,急着些什么呢?”

“英雄不究既往,好汉不问根由!这也是‘正义’公司的信条!对吗?”田野需要回避正题,便以幽默的方式回答。“要不然,每一件案子在行动之先,你们也不用保密,把所有的员工完全蒙蔽了!”

金丽娃又豁然而笑。

这时候,那高大的女佣捧进了早餐,那是一只非常精致的银色餐架,可以装置在床上吃的,这也是洋作风,早餐需得在床上吃,要吃完早餐之后始才洗漱。

餐架上摆设有香喷喷的一瓶鲜花,据说那是可增进食欲的,有一小杯牛奶,蕃茄浓汤、牛油面包、肉排、鲜水果、还有咖啡。

女佣把餐架置在床上,金丽娃即挥手命她离去!随手把餐盘中的咖啡分给田野。

“我接获情报!说你要找寻‘圣蒙’血案潘彼得,这五千元是否用在这上面呢?”她说。

田野赫然一惊,几乎喝到口里的咖啡也喷出来了。“谁给你的情报呢?……”他张惶而问。

“好汉不问根由!你是好汉反而问我了!”金丽娃莹莹而笑。

那是笑里藏刀,她嗅着鲜花,胃口很好。牛奶喝了,正嚼着面包。

“那就是丁炳荣出卖我了……”田野愤然说。这时候他意觉到正义公司里的每一个人,恁是表面上怎样够义气,怎样好,也同样是靠不住的!

“由你的表情,足证这五千元是用在侦查潘彼得的身上去,不会假了!”金丽娃再说。

“丁炳荣竟是这样的人吗?……”田野好像没听见金丽娃所说的话,暗自对他平日认为最有义气的人喃喃咀咒,心中暗暗的又起杀机。

“别咒骂丁炳荣,他是平日最关切你的人!”金丽娃泰然说:“假如你不充好汉,我倒可以告诉你情报来源……”

“我当然知道!”田野奋然说。

“丁炳荣倒是一片好心!他知道你常常爱冲动,作无谓的冒险,你曾要求他设法替你侦查潘彼得的下落——要知道,潘彼得在‘圣蒙’慈善会出了事情,便出了重资一直要求我们庇护,当然这个人我们是要负责他的安全的,假如是我们的自己人把他拖出来,那岂非我们自己人打自己的嘴巴吗?所以这件事情,丁炳荣是必然会绝拒你的,这是他对‘正义’公司的忠诚。他除了拒绝以外,而且还向柯大勇啦、沈雁啦,平日几个和你比较接近的人关照,请他们不要受你的怂恿,因为他们是不知情的……”

“那末就是柯大勇,或沈雁出卖我了!”田野说。仍是愤气未平的。

“这样就不能算出卖了!”金丽娃说。“自己的一个团体里面的人,当然要互相关照的!……”

“我可以发誓,我要找寻潘彼得纯粹是站在正义的立场,此人的行为卑劣无耻,他杀害了慈善家贾子德藉以陷害桑南施父女,藉以摧毁圣蒙慈善会,这种行为真该碎尸万段……正义公司在行事前后并没有把消息传递给我,我怎能知道谋杀的主持者是谁?……找寻潘彼德乃是出自我的良心上的道德行为,但等到丁炳荣劝息我罢手时,我即实行罢手,……借这五千元我肯发誓,绝非用在潘彼得身上……”

“看你这发急的样子!”金丽娃保持她的平和,慢慢地用完她的早餐。“那末你也可否坦诚相告,让我知道你忽然要借五千元的用途?”

田野揩拭额上的热汗。也觉得自己的冲动容易误事,这时不得不转变语气,低声说:“……我赌博输了……”

金丽娃冷笑。她看脸色,就可以知道田野撒谎。但并不直接给他戳穿,移开餐架跳下床去,赤着那涂有寇丹雪白的脚,蹦蹦跳跳,趋至了梳妆台前。拉开了抽屉,翻翻找取两大叠钞票。

“这是我自己私人的钱,不过数字少,和你要的。相差得很远,假如你不介意,仍用得着的话,我就先借给你——两千元!”金丽娃把钞票递到田野面前,说:“不过你不是赌徒,平常也不爱赌博,即算输得更凶,也不会输的这末厉害,定然是遇着了郎中了,假如是真的话,我倒可以找人出面替你把本钱拿回来!”说时,又不断注意田野的脸色。

田野心中想,两千元的数字虽然不及三姑娘负债的半数,但有总比没有来得好,便不由自主地把钞票接下了。“那末我欠你两千元就是了!假如是郎中的话,我自己也会应付,到底,我在‘正义’公司受你们的陶冶,已有这么许多的时日,谁吃到我们的头上,岂非自讨苦吃吗?”他说。

金丽娃啧着嘴,直在点头,嫣然而笑说:“那末我就应该为你庆幸,我常听人说:‘情场失意,赌场必得意,赌场失意,情场必得意!’你现在赌场一败涂地,那末情场上必然得意非凡,让我来歌颂你的胜利吧!”

田野被弄得很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金丽娃又说:“不过情场如战场,你别在情场得意之余,掀起了战事就是啦!”

田野不懂这些骨子里的话。钱既已到手,亦无其他要求。便站起来告辞。

金丽娃赤着脚,把他送到大门口间。

“假如你赌场上转败为胜时,不妨来告诉我!”她最后说。


田野出了霍宅的大门,一路上又在盘想,一个人到了紧急时,想弄几个钱,也费上这么多的周折,这世界简直是缺乏人情味的世界,四处只有陷阱,人与人之间的陷害。

三姑娘欠尊尼宋的钱,本就可以不还的,因为这纯是欺骗……但为三姑娘本身的安全计,息事宁人,又必须设法把所有的欠单买回来。宁可以后再设法把他干掉!金丽娃借给他两千元,连同他自己本身所有挥霍剩下的几百元,凑过来两千五百元还不到。这当不能解决当前的问题。于是,他一再思索,除了吴全福以外,在香港地方,再没有一个“通财之义”的朋友了。

他想到了吴全福,便匆匆转道往皇后大道的“忠民福记书报社”,这书报社的业务果然比以前进步发达,已不是从前的那样狭窄小得可怜的门面了。门面由单边敞开占了一整间,装饰也不像原先的那样寒酸,相当的辉煌呢。里面的布置有模有样,壁橱书架,书刊杂志琳琅满目,似乎专做批发生意,还有沙发椅、经理室。这种场面,谁也不会相信那是用一千元起家的。

田野叹了口气,他钦佩吴全福的才能,能在短短的期间内用小小的资本,把一间书报社弄成这样的宏伟。同时,又对吴全福非常羡慕,能安份知足。辛勤守业,力谋上进,比他终日遑遑,旁徨歧路,茫茫不知所终……要好得多。

他跨进了书报社,里面新添了很多的职员,有男的,也有女的,田野一个也不认识。

“吴经理在吗?”他迳自向经理室行过去。

“这里没有吴经理啦!”一个戴眼镜的男职员拦住了路回答。

“吴全福先生……”事出意料之外,田野愕然了。

“哦,他已经不是经理了,他是董事长啦!现在的经理,是汤九斤先生!”

这样,田野始较为放心,说:“那末吴先生在吗?我找他!”

“他出去了!”那职员胁肩答:“董事长是不必每日办公的!”

这时候,那满脸浮滑的汤冬已自经理室内探出头来向田野招呼。他正是新任总经理汤九斤先生的弟弟哪!“田先生!久违了!为什么不进来坐坐?”

汤冬的气派也大了,穿起了毕挺的西装,戴起了金丝眼镜,俨如总经理的模样。

“我是来找吴全福的,他到那儿去了?”田野说。

汤冬过来和他握手,一面强把他延进经理室,他在田野面前,当然不敢搭起总经理的架子,不过按铃唤小厮进房斟茶递烟的一般客套形状还是要做的。

“吴全福现在做了我们的董事长!他上茶馆去和客人谈生意去了,也许一两个钟点就要回来的!”

以后,他就拉杂谈了些书报社内的业务情形。

“汤冬,老吴这家伙真刁,恐怕搞不成了……”忽然有人匆匆忙忙的跨进经理室,嘴里没遮拦的嚷着说话,原来是汤冬的兄长汤九斤呢。当他发现田野在座时,想把话吞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但他也不能因此而立即退出经理室。

田野觉得蹊跷,心中起了纳闷,只见他们两人不断地打眼色,究竟他们之中有着些什么秘密呢?

汤冬比较机警,忙又和田野扯谈书报社的业务发展计划,藉以把田野的疑窦拖开。

但田野却拉着汤九斤说:“老吴现在在什么地方?”

汤九斤不能答,眼睛投向汤冬,征求指示,汤冬点头,汤九斤才说:

“老吴现在正坐在德兴茶楼里……”

“德兴茶楼在什么地方?”

“就在对面街口转角不远的地方!”汤九斤答。

于是,田野立即起座告辞。汤家两兄弟挽留不住,以后,他们两弟兄就鬼鬼祟祟的凑在一起耳语,似乎互相申斥。


德兴茶楼并非是一间大规模的茶楼,但也有三层楼,最下一层的茶客多半是中下层的人物居多。那是一色的檀木台椅,尤其那些下级的人物聚在一块,四个人,桌子底下顶多只有三只脚,其他的脚多半缩到凳子上面,蹲不像蹲,坐不像坐,就是那姿势的较多。

田野在堂厅中找了一转,不见吴全福的踪影。因为他是穿西装的,侍役便招呼他上楼去了。

在香港地方茶楼的规矩,分成很多阶层,楼下是最下级的,上一层楼就比较高尚,再上一层楼,就更加高尚,同样的一碟点心,楼下卖五角,二楼可能卖七角五,三楼就卖一元了,完全是用金钱来耍气派。

二楼有部份是厢房,堂厅内的客人也并不怎样高明,同样的要蹲在凳子上品茗的。

田野在堂厅中找不到吴全福的影迹,就只有掀开厢房的门帘,逐一找寻。果然的,就发现吴全福醉倒在一间厢房之内。田野很奇怪,为什么最近吴全福老爱酗酒?

受了什么刺激吗?一连看见他许多次,都是喝得醉醮醺的。像他这种胸怀宽阔,与世无争的好好先生,还有什么事情会刺激他变成这种形状?他所办的书报社,业务堪称顺利,由小小的门面已变成大店铺了,论地位,又由总经理升至董事长,这还有什么事情不称心呢?

做一间店铺的经理,确实不大容易,要照顾业务,要为“头寸”操心,……但是做董事长却不然,什么事情都可以不过问,只要店铺的业务好,那就等于挂个名义养老了。

这时候吴全福正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颓废地坐着,垂首附胸,说他是睡着了吧,他的眼眼睛又是睁着,凝住着地板出神,像有什么紊烦的事情把他困扰。

桌上还置有半瓶酒,那自然是半瓶早已经下肚,仅是那少少的半瓶酒就把他醉成这个样子?

田野站在他的跟前,他毫无感觉。似乎是痴人一样。看他的修饰,还是那套陈旧的土布衣裤,没有一点董事长的气派。记得书报社刚开张的时候,汤九斤兄弟两人还是土头土脑的乡气打扮,现在摇身一变,充满了市侩的豪华气息,只吴全福还是这个老样子。

田野俯下身子,摇扶吴全福的膊胳,轻轻的叫了两声:“老吴,老吴……。”

吴全福如在梦醒,他抬起醉眼,当他发现站在跟前的是老朋友田野时,脸上形起一阵羞懑的尴尬。很不安地立起来招呼田野坐下:“你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呢?”他问。

田野原是找吴全福借钱来的。这会儿确实难以启齿。

“你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大称心的!”田野说。

“没有……”吴全福急疾否认。

“既是老朋友何必相瞒?”田野正色说:“要不然你近来为什么老是酗酒?”

“唉!就是生意做得不大顺利就是了……”

“这倒奇怪了,你们的生意不是做得很好吗?门面也扩大了,气派够得上,货物又多,你又由经理升到了董事长!”

“唉——”吴全福又是一声长叹:“那不过是虚伪的外表罢了,实在弄了这间书报社之后,我弄得焦头烂额,负债累累……每天都为债务烦忙……”

田野大感不解,他觉得不可能,看他们书报社的外表,以及汤家两兄弟的气派形色。怎样也不会使人相信那书报社是个蚀本的店铺。他正要提出疑问之时,吴全福忽然郑重其事地说:“田野,我和你是好朋友,虽然目前我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何?但我相信你的环境要比我好得多……”他默了一默,吞吞吐吐的似乎难以出口,继着鼓起了勇气说:“目前我有点困难,想向你商借……”

田野原是欲借钱来的,这会儿楞了一楞,但他不忍使吴全福灰心,表示很豪爽地说。“借多少?”

“五千元……”吴全福呐呐地说。

五千元当不算是个小数目,田野为解决三姑娘的困境,所要求的不也是五千元。东奔西走,七拼八凑的,身上现有的合拢来也只有两千余元,而吴全福开口即借五千,这不由得又使他加重了困惑。

记得田野做下了第一票买卖时,赠送给吴全福不过一千元。他用一千元已经能把书报社办起来了。没想到现在他竟要借五千元呢。以吴全福以前摆书报摊来说。每天赚个十来二十元,就能供应一家人糊口,现在书报社的业务扩展,反而负下债务,开口即借五千元——这样说起来,岂不是田野害了他了么?

“也许五千元一时也不容易筹得起来……但是我知道你目前比我有办法……无论如何,多多少少,希望你尽量帮我的忙……要不然,我这间书报社就得垮了……”吴全福带着醉态非常恳切地再说。

“为什么你这样急呢?”田野讳莫如深地说。

“唉!总之自己不好……你没有做过生意不知道,商场如战场,一念之差,即会倾家荡产……”

“依我的看法,你可能又遭遇到欺骗,或被人陷害了!”

“没有的事……”

“是否汤九斤弟兄两人搞你的鬼?”

“噢,不会的,他们兄弟两个是老实人,绝不会有对我不住的地方……”

“你是好好先生一个,不要太相信人了!”田野正色说:“要不然,我得请你把你负债的原因详细给我说个明白!”这是学金丽娃的方法。

吴全福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摇头说:“这又何必呢?说出来你又不会懂……假如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勉强……我自己做错了事,就得自己设法挽回……了不起,我顶多牺牲了书报社不干就是啦……”他默了一默,又吐出一句话:“……所可惜的是一番心血全白费了……”

田野弄得如坠五里雾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吴全福吞吞吐吐的似乎有极大的隐衷。一个做生意的人负债并非是什么坍台,丢人的事情,为什么吴全福一定要隐瞒着呢?

田野一再相逼,吴全福恁怎样也不肯说,而且还故意把话题转开,扯到别的问题上面去了。

“看你满面伤痕,定然又是和什么人打架了!何必呢?这年头,得过且过,和人家闹意气,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一种人,一天到晚为吃饭问题奔波,相反的一种人,一天到晚为吃饱饭没事干而奔波……”

田野制止吴全福说下去:“你别扯到我的身上,还是谈你的问题……”

吴全福说:“我的问题很简单,有钱马上就可以解决,没有钱,多谈也没有用处!”

“好吧!”田野对吴全福的态度已起了愤懑。气忿说:“既然你不把我当作好朋友,我也不再追问了,现在最后一句话,你需要的钱,在数字上可否少一点?”

“有一文算一文,你能帮忙多少?”吴全福说。

于是,田野把刚由金丽娃处借来的两千元,分一半交给吴全福,然后,怒冲冲的告退了。这时候,他又开始愁绪,如何再设法筹满五千元解决三姑娘的问题。同时还下决心要侦查吴全福为何负债累累。


田野回返永乐东街公寓。他的房间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正是那“金殿”舞厅的舞女大班尊尼宋,另一个却是给他撑腰的流氓陈老么。他俩正坐在三姑娘的床畔。

田野行上走廊间,就听得尊尼宋在说话,语气非常无赖的。

“你以为就这样离开舞厅就可以无事了吗?”

三姑娘在流泪,凄苦地说:“尊尼,何必要逼我呢?待我的病好了,我自然就会回舞厅里去……”

田野原就含着一肚子忿气,这会儿更是怒火上冲,把那仅开一条小缝的房门砰然踢开。拉大了嗓子说话:“尊尼宋!你来得正好,昨天晚上萧玲珑被流氓围殴,你们舞厅是否负责?”

尊尼宋有陈老么在身旁,就什么也不含糊,神气活现地说:“假如在舞厅里出事,我们当然负责,假如在舞厅之外,那就不干我们的事了!”

“你倒是说得非常理直气壮的!那末假如说舞女在舞厅中被人凌辱,你们就得完全负责任了!”田野再说。

“田野……你少说两句吧!”三姑娘怕他们又起冲突,忙撑起身子向田野拦阻。

尊尼宋却不肯放松,冷笑了一阵,回答说:“常言说得好,‘一种米养一百种人’,舞厅里的舞女这样多,人品良莠不齐,谁能替谁负得了全责?客人全是花钱去的,得罪了客人无异就是给舞厅挡了财路,给舞厅添了麻烦,我们管得了,自然要管;管不了,自然就由他而去——搞得不对,还叫她滚她妈的蛋!”

这几句话,强词夺理,实使田野火上加油,他紧捏拳头,又有欲动武之势。

“那末现在萧玲珑出了事,正就是你们所管不了的范围之内,就当让她滚了蛋,如何?”

“萧玲珑的事情可没有那末简单,要知道她可欠了我不少的钱啦!我投资到她的身上,原指望大钱能生小钱的,现在假如让她一走了之,那岂不是叫我血本无归么?而且现在她和舞厅签订的合同,又有许多舞客对她仍有企求,这样的一棵摇钱树我正怎能放过?最低限度也得叫她把我的本钱完全捞回来‘原璧归赵’……”

尊尼宋的无赖说话可提起了三姑娘的伤心事,忍不住竟嚎然痛哭起来。

田野更是忍无可忍,卷高了袖子,正欲拉大了嗓斥骂,三姑娘却忍着了创痛,匆匆爬起来,一把将田野抱着,说:

“田野,别理会他,我自己闯的祸让我自己来完……”一面她转向尊尼宋说:“杀人填命,欠债还钱!反正欠你的钱,我尽量设法还给你就是了……”

由这句话,田野又萌起杀机。

“好吧!既然这样说,我等着你还钱就是了!”尊尼宋说完,就有欲动身之势。

田野却把他一把扯着说:“别忙,萧玲珑究竟欠你多少钱?请你说个明白!”

尊尼宋冷笑,随手在衣袋中掏出一叠纸片,迎起一扬,说:“欠条全在这里!”

田野伸出手,尊尼宋即迅速把纸片收在怀里,似乎生怕田野把纸条夺去。随后,他却慢慢把纸片翻阅。食指点数。“数字不大,六千三百元,这还是不计算利息的,当时在立字据时,双方在口头上言明,月息八分。现在,我看在田兄的情份之上,把利息废除,只要能把欠款收还,就心满意足了。”

田野没等尊尼宋说完,即大肆咆哮:“你这人究竟是人还是畜生禽兽?我且问你!萧玲珑在舞厅内几个月来所赚的钱,到那里去了?”

尊尼宋又是一声冷笑,狡狯地说:“她赚的钱,到那儿去了,我怎能过问?干红舞女的,谁都有三两个拖车,也许贴小白脸了,我怎能知道?”

田野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了,把三姑娘推开,……这时候,默立一旁从没有张嘴说过话的陈老么迎了上来。插身在他们两人之间,笑口盈盈的,和颜悦色地低声向田野说:

“田野不必动气,我想和你说几句私底下的话,凭你我的交情,总不至于拒绝吧!”一面,他做好做歹的,以鲁仲连的姿态,同样把尊尼宋劝阻住,又把三姑娘劝回床上去。

田野明白,这是江湖人的一个做红脸,一个做白脸的手法,但他生平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看见陈老么一团和气的,心中虽有余忿,也不好对他怎样。

“来!我们到房间外面谈!”陈老么再说。不管田野是否同意,即把他拖出房外,态度显得非常神秘的,还顺手把房门拉上了。

“有什么话不能公开的?”田野带着讽讥的口吻问。

“唉——”陈老么长叹了一声说:“何必呢?为一个女人伤自己弟兄的和气?田兄是一个有学识知情达理的人,当然会明白这些道理,你当会知道尊尼宋和萧玲珑的关系,他们两人早有共订白首之盟……”

“呸!”田野唾了一口涎沫制止陈老么说下去:“这种卑劣无耻的手段,只能骗骗无知的女人……”

陈老么并不动气,继续说:“真的,尊尼宋和萧玲珑的感情完全是被你从中破坏的,要知道任何男人在爱情上的气量是一样的,这等于眼睛不能进砂子,渗进了砂子就得要把它拔出来。——萧玲珑在没有看到你之前,对尊尼宋的感情原是很好的,但是看见了你以后,态度就大为改变。尊尼宋也是如此,他和萧玲萧的感情,已达到男婚女嫁的阶段,但是当他发现萧玲珑和你亲热以后,醋海生波,而至搞成今天这个局面,田兄!你是念书人,和我们这些老粗的看法不同,当然能明白这个道理,一个男人在情场失意时,是什么样的事情全干得出的,即算是今天他把萧玲珑置于死地,萧玲珑也不能怨天尤人,谁叫她朝秦暮楚,水性杨花呢?”

这些话把田野听得凝呆了,虽然他明晓得陈老么是帮着尊尼宋说话的。但论情理说,陈老么所说的也是至情至理。田野的对三姑娘,原就没有什么长远计划,所以三姑娘脱离了永乐东街公寓,并没有急切把她找回来,三姑娘厌倦了灯红酒绿的欢场生活,自然急切着找寻归宿,她之所以顺从尊尼宋,也是这个原因,希望待人而嫁,不料波折频起,又演出悲剧的局面,此种罪咎,应由谁来承担?

记得田野第一次上金殿舞厅时,三姑娘就抛下她所有的客人,和田野热烈的跳贴脸舞,假如任何人处在尊尼宋的地位,相信谁都会生出误会的,何况尊尼宋又是个生活在欢场的舞女大班,已看惯了那些水性杨花的女性,怎能不生误会呢?

陈老么见田野默想不语,便又加重了语气再说:“事情已闹到这种地步,我们即需设法如何收拾!”

田野的态度仍是半信半疑的,他也不知道事情应该如何收拾为好。

“假如你的确是很爱萧玲珑的话——”陈老么再说:“那末我劝你马上和萧玲珑宣布结婚!这样尊尼宋自然也死了心,不会再来麻烦你们了,要不然,我劝你还是放弃一切……这也是为着萧玲珑的前途着想!你总不至于会因为对萧玲珑有一点肉体上的企图,而耽误了她终生的幸福吧?”

“那你可太侮蔑我的为人了……”田野一时找不出更好的理由申辩。

是时,尊尼宋已在房间和三姑娘谈妥,跨出房门来说。“老么!我们走吧!等着她还债就是了。”

陈老么又做好人了,把尊尼宋劝住。说:“尊尼兄,田野老哥是知情达理的人,没有什么事情是说不清的,这次可让小弟我,来做个和事老,打个圆场如何?免得自己兄弟伤和气,将来大家见了面,都不好意思……”

尊尼宋装做气忿未平的姿态,逞意气说:“哼!陈老么,你是有瘾做和事老的,做一次,我兄弟坍台一次,让人家得寸进尺,我却步步后退,你究竟退到什么时候方肯罢休?”

这句话复又挑起田野的怒火,立即加以指斥说:“我倒希望你能把话说清爽,究竟是谁得寸进尺?”

陈老么做白脸又把田野按捺住低声说:“你抢了人家的女人还想怎样呢?给兄弟一个面子,鲁仲连做到底——现在这问题很简单,就是这女人究竟归谁所有!”

正在这时楼梯上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使他们的争吵寂下,走上楼来的竟是桑南施家中的司机江标。出在楼梯进口处的栏杆扶手处探起头来,一眼即瞥见田野站在那里。正和两个陌生人在争辩得脸红耳赤的呢。江标识趣,只站在那里等候,并不说话。感到尴尬的倒是田野,幸而并不是在房间内吵闹,要不然,刚才的那一幕,三姑娘哭哭啼啼的给江标撞见,传到桑南施的耳朵里,那还成什么话呢?

他趋至江标跟前,低声说:“有什么事吗?”

江标也压低了嗓子,轻声答:“桑小姐在下面等你,请你马上下去!”

田野咳了一声,脸色有点不大自然的,处在这种局面之际,的确是有点窘困的。

“你下去等着!我就来!”他说。

“你最好快点啦!她刚才自己上来,发现你正和几个人在争吵,已经在下面生气了!”

田野的脸孔顿时胀得血红,只有频频点头,应付着江标。这些情形,尊尼宋和陈老么在旁都看得非常清楚。

江标走后。田野即转向他们两人说:“今天的事情,我不希望和两位继续争吵下去,让我们就此结束!反正欠尊尼宋的钱,我负责替萧玲珑偿还就是了!”

陈老么即笑口盈盈的趋至田野面前,语气非常狠毒地说:“听你的说话,好像是你决定要娶萧玲珑了?既然这样,那我和尊尼宋还有何话说?那末我们只好告退了!”

田野不置然否,只逞强说:“这是我和萧玲珑两人的事情……”

陈老么嗤然点头,似乎是故意要和田野作对为难了,向尊尼宋一招手,说:“那末我们就走吧!”

“我早就说走了,只有你才有噜苏的兴头!”尊尼宋说。

“我的意思是大家全是出来混的,无论那一方面都有点关系,何必大家闹翻了脸,传出去给外人知道成了笑柄!”这话是说田野听的。

于是,他们两人同时落下楼梯。走着,陈老么一面说:

“尊尼兄,闹意气要看对象,为一个价值三十元一夜的女人,又何必?要不是你老哥把她提携起来,做了红舞女,谁有兴致争争夺夺的,拿个三二十元出来就可以和她睡上一夜,我劝你算了吧!传出去给人家听见,还要当做笑话谈呢……”

田野听在心里,好不难受,但是难受又怎样呢?他连筹出五六千元给三姑娘还债的力量也没有。

尊尼宋和陈老么的声音在楼梯上失去,他们已经走了。

田野叹了口气,回至房间内,三姑娘仍伏在床上嘤泣不止。

“不必再哭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筹出钱,把欠债还清和他们的瓜葛一刀斩断!”田野说。

三姑娘悲痛欲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晨间,田野向沈雁借钱的一幕,她听得清清楚楚,她知道田野的能力,根本没有力量筹出钱来给她还债,所以当田野跨进房时,她为不愿使田野难堪,故意装做睡得很熟。……现在,田野又要整装外出,她猜想又是为她筹钱而去,所以竭力将悲伤忍在肚子里,除此以外,她心中在安排如何解脱困扰。

田野整理好衣裳再次向三姑娘安慰了一番之后,替她掩好房门,找到了阎婆娘关照他为三姑娘弄午餐,然后始行落下楼梯。

桑南施的小汽车正等在门口,她的形状已显得有点不大耐烦了,呶着小嘴,正在拼命的扇扇子。

司机江标站在车旁忙向田野递眼色,请他快进车子,一面还替他拉开了车门。

田野略有踌躇,知道又少不了要化费一番唇舌,向桑南施道歉一番。

“哈!却来除了那卖肉的,还另外有户头!”忽然,在屋子的大门口旁,有人以讥讽的语气说话。

田野偏过头去,原来尊尼宋和陈老么两人还没有走,正守在那里看热闹呢!

田野怒不可当,同时,又担忧他离去后,这两个流氓又重行上屋去和三姑娘为难,但在桑南施面前,他又不便和他们冲突,正踌躇间,江标已把他推进了车厢。一会儿,汽车驶动了。

桑南施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赌着气说话:“你现在倒是大忙人了!交际多、应酬广……”

田野的心中原就有着蹩扭,也不知道桑南施突然找他有着些什么事情,吁了口气,说:“我的命运坎坷,毕生也脱不了麻烦……”

“别误会了,今天不是我找你,是父亲找你啦!我毕生不会找任何人麻烦的!”

田野知道桑南施又在闹大小姐脾气了。便说:“今天你的火气好像很大,为的是什么呢?”

桑南施置之不理。假如按照田野平日的性格,早就推开车门,跳下汽车去了,但他却竭力忍耐着。又说:“也许是累你久等了的原因,这是我的不好,着实是有几个朋友把我缠着……”

“哼!你的那些朋友——全是些地痞流氓,说话时都没有把嘴巴洗干净的!看见就讨厌!”

田野的脸上起了一种红霞,心中说:“谁又愿意和他们混迹在一起呢?”他自觉也非常奇怪,竟有能力忍受桑南施的落奚和侮辱。由这时起,他也开始缄默了,凝视着车窗飞过的路景出神,心绪是凌乱得一团糟的。汽身是向着前路飞驰,他也不考虑桑南施要把他带到那儿去。

“你自己也不妨想一想,坐在汽身里等你等了差不多半个钟点,火不火嘛!”桑南施回心细想之后,也觉得自己的言语过重了,便吐出这样的一句话。

但这句话更重添田野的憎恨,同样的予以不理睬回报,他觉得这种娇生惯养蛮不可理喻的富家小姐,实在不是他这种落泊者的对象。

“说话你听见了没有嘛?”桑南施突然咆哮,似是恼羞成怒。

“怎么没听见?我又不是聋子!”

“那你为什么不睬人呢?”

“这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你不睬我,我当然也不睬你!”田野和尊尼宋所惹的气,准备发泄出来了。

“几天不见,你怎么完全变了!”桑南施怒目说。

“只有你们这些富家小姐才是永远不变的!”田野也激怒回答:“对任何人都是呼呼喝喝的当作下人看待……”

汽身已来到坚道桑宅的门前停下了。江标下车替他们拉开车门恭恭敬敬的竚立一旁,并不说话,因为他才清楚桑大小姐的脾气是如何的不好惹,高兴起来,怎样说,怎样好;烦起来的时候,管你是什么人,随时随地的会给你触霉头。他竚立一旁,不说话是最聪明的办法。就拉开了车门,侍候她走出汽车。

桑南施仍在闷着气,不断地把弄手中的一条手帕,当她发现汽身已抵步时,一咕噜起身,钻出汽身劈口就骂。“怎么啦?嘴巴哑了不成?到了也不会说一声吗?”说完,登、登、登,那高跟鞋几乎要洞穿水门汀的石板路,走进屋子里去了。

江标被斥,胁胁肩膀,以一笑了之。

田野闷着一肚子气,呆坐在车中不动,假如桑南施不是说桑同白找他的话,他早就赌气离去了。到底在他的心目中桑同白还是一个极俱学识非常和蔼清高的老人,即算和桑南施闹了更大的气,也不应该把气出在这位老人身上。所以他默坐了片刻,毕竟还是走出了车厢。

“算了!——大概是多熬了几夜,熬出了火气!”江标窥破了田野的心事,特加以劝慰说。

那座大铁门早已打开,女佣仍恭立在门前,待田野踏进门去之后,替他把门关上。

踏进这间大厦,田野的心情就有点不自在,第一次为追捕者所困,爬墙越进屋子的情形,随时随地会涌现脑际。当时桑南施结识,断没想到会惹下今天的烦恼……这时候,他自觉有点对桑南施不住——桑南施并非坏人,就只是家中过份富有,致造成她骄纵不可收拾的脾气,常常使人难以抵受。照说这种女子,眼睛都是朝天而生的,不大容易瞧得起人,何况田野第一次和她见面结缘时身份还是个小偷呢?

但由那时开始,桑南施非但没有拆穿他的身份,而且还对他特别友善,处处予以袒护、帮忙。今天闹气的原因,或许她已撞见为三姑娘争吵的一幕。少不了还是妒忌与误会的憎恨……。

田野经过细想之后逐渐怒气全消。还打算向桑南施解释一番呢。

桑同白已站在客厅门前相迎,这老人经过查帐之后,形容较之以前,更是憔悴不堪了,他和田野握手之后,招呼田野进客厅内坐落。

客厅中,另外还有一位客人,中年,脸庞消瘦、唇上一撮短须,两眼炯炯有光,神色奕奕,显得是个非常精明的人物。

桑同白为田野介绍说:“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私家侦探司徒森先生!”

田野神色一颤,记得霍天行在黄泥涌道布置的汽车辗杀案就是杀死他的助手。看今天桑同白突如其来的邀请司徒森,大概要调查到他的身上了。

“难道说案发了么?”他心中想,尤其想起桑南施对他的态度,是那样的憎恨、愤懑,更属可疑。

司徒森和田野握手后露出非常和蔼的态度:“田先生没有进‘圣蒙’慈善会之前,曾在那里做事呢?”

田野怯怯不安,心腔卜通卜通跳个不止。他知道和这种老警犬谈话,绝对不能有含糊,极力镇持着,回答:“我在茂昌洋行做了一个时期,……”

“你说的是德辅道中宝丰大楼的那间茂昌洋行吗?”

这是案发的象征。田野更需要提醒自己小心,点头说:“是的,司徒先生很熟吗?”

“不熟,但是那洋行的总经理霍天行却是社会上很有名的?”司徒森的眼中闪耀着光彩。老在注意着田野的脸色。“圣蒙年会的那一天晚上,你在现场吧?”

“我是总招待……”

“贾子德被杀的情形完全目睹罗?”

“当时电灯是黑着……是熄灯舞呢!”

这样,司徒森笑了一笑,点点头说:“那末,你对于这凶杀案有什么可供侦查的呢?”

“……”田野不知如何答覆。生恐不小心露出马脚。情急智生,即说:“我对于侦探完全是外行。”

“任何一种行业,在开始时,谁都是外行,但到后来谁都可以成为专家!”他又盯了田野一眼矜持了半晌,又说:“听说你曾经自告奋勇,要替桑先生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不知道你预备从何着手呢?”

田野一愣,看了桑同白,感到诧异万分,不懂得为什么桑同白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私家侦探?

他在惶悚间,强作镇静,哈哈一笑说:“我原是一股热情,自告奋勇,但是生恐怕越帮越忙了……”

但他这样一笑,更引起司徒森的怀疑:“你把这件事当作开玩笑看待么?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司徒森正色说:“我可以告诉你!我自从接办这件案子以来。不知遭受过多少恫吓!恐吓信,恐吓电话……”

“啊?那为什么不报警呢?”田野狡狯地故意装作为他着急,以避开自己的嫌疑。

“嗯,要知道我是私家侦探,私家侦探和公家的警探不同,私家侦探假如有什么特别的行迹,即会被人当作宣传技俩,认为我们在摆噱头以招徕生意——譬如说,这次我的助手被人谋杀,非但社会上没有人对我同情,而且警署方面也对我们讥议,要使得社会上的公民还是相信公家的警探!所以当我的助手被害,我除了悲伤以外,没有怨言,仅抱定社会服务,为人类谋幸福、除恶务尽的精神,只要是有人委托我的案件,都以最大的力量,排除万难,尽力达成,尤其桑同白和我是十余年的知交,他的事就等于我的事,我绝无怨言的,要为他尽力到底!”

田野不懂得司徒森所说的话究竟含有什么用意。矜持着不敢插嘴。在后司徒森又向田野询问了当夜现场的情形。究竟是恶意还是善意捉摸不透。最后,询问算是终结了,他取出记事小册把田野的住址记下,说:“以后,也许我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希望你不要嫌麻烦,这是你的愿望,把凶杀案弄个永落石出!”

田野极度不安,唯唯喏喏含糊应付过去。这时候,他需避讳自己的形迹败露,便藉故和桑同白谈起“圣蒙”慈善会董事会查帐的情形。

桑同白说:“一个人生存在社会上,不论做好做坏,终归是会有风波的。想排除万难,确实不容易,不过圣蒙查帐的事情,已算获得圆满解决,关于潘彼得捣乱的帐项,我们已获得有力证明,亏空公款部份,我自咎失职,但是他的叔父潘中元是他的介绍人及保证人,当然也不能推卸责任,现在董事会出面调解,在潘彼得还没有追捕归案之前,由我和潘中元各赔出一半,算是暂时把问题解决了!”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要马上把潘彼得找出来!”司徒森忽然插嘴说。

“无影无踪的到那里去找呢?”桑同白愁着说。

“只要他的人未走出香港,我相信绝没有问题的——潘中元的身上,绝对有线索!”司徒森说时,又盯了田野一眼。

田野在离去桑宅时,特意要向桑南施告别,实含有致歉之意,当他来至桑南施闺房之前,却见房门洞开,房间内坐有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男子,原来竟是包国风呢。田野非常诧异,据桑南施平日的言行,是最憎恶包国风不过的,为什么今天竟变成了可以登堂入室的契友了?

桑南施正坐在床畔,床上洒满了照片,她正在整理贴照片的簿子,田野站在房门口间,她的眼睛虽然不抬起来,也断然不会没有一点感觉,似乎故意使田野难堪的,利用包国风来激怒田野的妒意。

“田先生久违了,为什么不进来坐?”包国风向田野说,以情场胜利者的姿态。

这样,桑南施才抬起头,看了田野一眼。满不在乎的——也许,她的表示,天底下的男人很多,尤其追求者更多,并不光只田野一个……

田野调头就走,道歉之意,早抛诸九霄云外。

送田野至屋外的是桑同白,他说:“董事会查帐已经结束,明天起照常上班了!”

司徒森也刚好出来告辞,向田野说:“反正顺路,我送你一程!”

田野怀疑司徒森还要在他的身上找线索,为表示磊落,当然不好拒绝。


田野重新跨上公寓楼梯之时,他已注意到他的房间内有点异状,似乎有男的声音在里面喃喃地说话。

又是什么人在扰缠着三姑娘呢?他蹑脚来至门前。只听得三姑娘说:“我和尊尼宋的事情,谁也管不着,更犯不上要你来做说客,我很疲倦,你请吧!”

“哼!别以为你有姓田的给你保障,事实上姓田的什么也保障不了!你犯得上和尊尼宋、陈老么那种有地头势力的人作对吗?何苦?还有彭健昌那种人也不好得罪的,你树敌这么的多,将来再怎样出来混呢?”是柯大勇的声音。

田野被柯大勇骗了一次,余恨未息,不禁勃然大怒。他正欲抢门进内之时,又听得三姑娘说:“我出不出来混,全无关系,请你离去好吗?”她又在哭了。

“啊,小乖,何苦呢?你以为那姓田的可以保障你,是吗?事实上,那姓田的什么也保障不了!我看你还是从了我!让我来做你‘撑腰’的!这样,你以后再在舞厅里混下去,我敢用人头保证,还是给你挂头牌,没有谁敢再欺侮你!就算陈老么、尊尼宋、彭健昌等一干人都得听我的……”

“我不要挂头牌……也不要再混下去……你快走……”

“小乖乖……何必火气这样大呢?我又没有得罪你……”

“你再动手动脚的,我就要叫嚷了……”

“真不受抬举……”

田野已到了忍无可忍的阶段,无可抑制地抬脚砰然把房门踢开,只见柯大勇正扑在三姑娘身上扰缠,三姑娘正在挣扎……田野的突然闯进来,可把柯大勇愣住了,平日的满口仁义道德,现在再也掩饰不住了。悒悒地站起来尴尬得无可形容,只有胁肩奸狡地露出笑脸。卑劣的形状毕露无遗。

“我是和她开玩笑的……别生气……”这就是他的所谓“提得起放得下”,说红脸就红脸,说白脸就白脸,随时可以变化的。

田野旧恨未消,对柯大勇骗他的一着,犹记在心头。但这时柯大勇以笑脸相对,他也尽情把火气压制着。心中却暗暗盘算,对付这种多行不义,有地头势力的人,最好还是展开谋杀。

三姑娘又再哭了,伏枕嘤嘤抽噎不止。

“你大概又是来给霍天行传话的,有命令要我们集中是吗?”田野冷漠地说。

“唉!那里,我是老爱开玩笑的,请勿介意!”柯大勇再次胁肩,他的流氓腔已耍出来了。

“那末我就变成你开玩笑的对象了?”田野也泰然说。眼中灼灼闪露了凶光。

“不!我是来看沈雁的,沈雁不在,顺便看看你!却发现三姑娘也在这里!”

“好的,假如再没事,你就请吧!”田野让开了路,以手比着,算是下了逐客令。

“好吧!假如你不生气,我就走了!”他奸狡地说着,大摇大摆地跨出了大门,又回过头来说:“记着!我们是好朋友,又是好同事呢!”一面笑着,一面落下了楼梯。

田野也莫明他的容忍工夫,会忽然间变得这样的好?假如在平时,就是拼着命也早把拳头擂上去了。

“唉——”他深深叹了一声,坐了下来,顿觉得斗志全消,满布在四周的尽是烦恼,尽是丑恶,他真不知道世界上的人是怎样活下去的?

“应该怎样?才能摆脱这些烦恼?脱离这罪恶之地呢?”他喃喃自语说。

三姑娘徐徐地抬起了头,她确实不愿意田野为她而苦恼,为了田野,为了自己,她暗自有了打算。


田野又重新开始了他的办公生活,虽然他对“圣蒙”慈善会已不感兴趣,而且利用“圣蒙”来作脱身之计的思念也渐告绝望,但是他不得不仍然坐在办公室暂时敷衍着。

第一、贾子德的杀案他已沾上了嫌疑,弄得风声鹤唳的,使他进退维谷。

第二、霍天行已首肯了他留在“圣蒙”里掩饰身份,未得他的许可,不能随意脱离……。

以前为了一份职业,他煞费周折,现在求去,又遭受困难,这种滋味实在是难以抵受的。

他无精打彩地坐在办公桌上,心中老惦念着如何解决三姑娘的问题!不时,脑海中常憧憬出桑南施的影子。因为,他自从在“圣蒙”任职以后,桑南施差不多每天都经常来一两次的。

这时候,只要大门口间有人出出进进,他都怀疑是桑南施到了,眼睛老抬起来,向大门口间注视。心情是惆怅的。但他又莫明的早有意和桑南施决裂,又为什么老惦念着她?

在下午快要下班之时,倏的周冲有电话来,邀约他到“天鸟”咖啡室相聚。他放下电话猜想,可能又是什么谋杀案要进行了。所以下班后,并没有回返公寓,即直接赶至“天鸟”咖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