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孔雀
我又梦见了姐姐。
她在山顶回过头,凄然一笑,朝我招了招手,风把她的长发飘起,她像一个忧郁的仙女。我喊叫道:“姐姐,等等我——”她没有等我,而是下了山。我疯狂地往山顶奔跑,我发誓要追上姐姐,把她带回家,抚慰她心灵的创伤,让她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我爬上了山顶,惊呆了,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呈现在我面前,这是传说中的天堂吗?姐姐在山坡上采摘野花,她手捧着一大束野花,朝远处走去。我顾不上欣赏山野美景,朝姐姐追上去。我怎么也追不上姐姐。姐姐走出了那片野花遍野的山坡,走向了河滩,然后就消失了,她消失在乱石横陈的野河滩上。我沮丧极了,喊叫道:“姐姐,姐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没有人回应我,只有野风在呼啸,姐姐是不是变成了风,风的呼啸就是她灵魂的呐喊和歌哭?我站在乱石滩上,真想问每一块石头,让它们告诉我姐姐的去向。那些石头无语,它们不会告诉我关于姐姐的消息,就像姐姐从来不告诉我她的历程。我茫然而又神伤地站在乱石滩上,默默地哭泣,我一直想保护姐姐,可是我从来都保护不了姐姐,让她饱受摧残。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姐姐微弱的呼救声:“阿瑞,救我,救我——”姐姐还活着,我欣喜若狂,我循声而去。是的,我在乱石滩的边缘看到了一个深坑,姐姐的声音就是从深坑里飘出来的。我朝深坑里大声说:“姐姐,你不要怕,弟弟来救你了——”
那梦没有做完,我就醒了。
是胡丽唤醒了我。
我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胡丽说:“强巴一夜没睡,他守护着我们。刚才,他对我说,夜里发现有东西在向我们的宿营地靠近,强巴手握着藏刀,守护了我们一夜。起来吧,收拾好东西,我们出发。”
我说:“好的,我马上起来。”
我走出帐篷,看到了红彤彤的太阳从东边的山坳上升起,阳光洒满了山野。看到太阳,我仿佛看到了希望,感觉姐姐冰冷的身体在阳光中苏醒。强巴在用水浇灭火,他们有个习惯,在野外生火,走时都要把火扑灭,不留下一丁点火种。看到我,他朝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一夜未眠,脸上竟然看不出疲惫的神色,我怀疑他是不是降落人间的天神。
我们随便吃了点面包,就上路了。
我们要翻过那座很高的山,才能重新回到澜沧江边。强巴在前面带路,不时回过头来,看我们有没有落下。上山的路十分难走,泥泞和乱石让骡马走起来十分吃力,它们不停地喘着粗气,身上还流着汗水。
我对胡丽说:“丽姐,我又梦见姐姐了。”
胡丽说:“我也梦见她,她一直在和我说话,可是,我记不得她和我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梦见她在一个深坑里,很奇怪,我已经两次梦见姐姐在深坑里呼救了,是不是姐姐托梦给我,告诉我她所在的位置?”
胡丽说:“不会这么神吧?”
我希望那是姐姐托梦给我。
在缓慢行走的过程中,胡丽一直和我说着话,说姐姐,说扎西,也说她自己。可以说,胡丽对我毫无保留,甚至把心里隐秘的部分也告诉了我。她情绪平静地向我全盘托出了她离家出走的原因。
胡丽说:“我爸是个赌徒,只要是赌输了,回家就打我和妈妈。我是被我爸揍大的,我妈是被他揍老的。你看我这么瘦,和我爸揍我有关,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被他一揍就清汤寡水了,我妈也是那样皮包骨,不到四十岁,就变成了老太婆。我从小学习不好,也没有考上大学,就在一家饭馆端盘子。我长大后,他就很少打我了,有时会朝我吼,他朝我吼我就跑,我还是怕他动手打我,我跑得飞快,他追不上我。虽然不打我了,他还是很让人讨厌,他会跑到我打工的餐馆吃饭喝酒,点的都是好吃的,吃完后他不买单,对餐厅老板说,饭钱你从我女儿工资里扣吧。老板问他,你女儿是谁?他就会指着我,对老板说,她就是我女儿,亲生女儿。老板问我,他真的是你爸?我点了点头,我不承认不行呀,否则老板会叫人收拾他的。这事情让我丢尽了脸,餐馆也呆不下去。后来,我在一家服装店给人家卖衣服,那家服装店卖的都是女人的衣服,他就没有办法了,总不能把女人的衣服拿走让我买单吧。我参加工作后,他就老是盯着我的钱包,我不会把钱交给他,钱到他手上,就送进别人的腰包了。我会把钱交给我妈,我妈也不会把钱给他,打死也不会给他。他经常在晚上我睡着后偷偷地翻我的钱包,我钱包里钱很少,只有二十来块钱,坐公车用的,就是那么点钱,他也要给我偷走。我讨厌死他了,有时还诅咒他出门被车撞死。”
我说:“丽姐,你也太狠了。”
胡丽说:“我要真的狠就好了,就不会嫁给王瘸子那龟儿子了。”
我说:“是你爸爸逼你嫁给王瘸子的?”
胡丽说:“也可以这么说。没有结婚前,我是个心肠柔软的人,结婚后就变了样,现在对他们是铁石心肠了。有一天晚上,五六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闯进了我家里,他们抓住我爸,用刀逼他还赌债。我妈吓坏了,叫醒了沉睡的我,我也吓坏了。我妈给那些人跪下,要他们放了我爸。我爸也不停地求饶,说给他两天时间,一定还债。他们也不是真的要杀了我爸,只是要逼他还钱。他们答应了我爸的请求,两天后再来收账,扬言两天后要是拿不到钱,就把我爸杀了。我爸欠他们五万块钱的赌债,我和我妈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一天下来也就凑了几千块钱。两天时间很短,很快就会过去,如果凑不够钱,那就完了。那天晚上,我爸回家后,态度出奇的好,对我们满脸笑容,说话也细声细气。我晓得他心里有鬼,一定是有了什么坏主意。果然,他说服我妈,要我嫁给后街的王瘸子。王瘸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开着一间小超市,有点闲钱。他长得难看,那颗暴突的大龅牙让我特别恶心,我怎么能嫁给他?虽说我长得不算漂亮,要是和他结婚,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死活不从,我妈和我爸就跪在我面前,给我磕头,他们整整在我面前跪了一夜,磕了一晚上的头,两个人的额头都磕破了。快天亮的时候,我含泪答应了他们。”
我说:“不答应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胡丽说:“当时的确想不出什么办法,现在想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们五万块钱就把我给卖了。王瘸子风光地把我娶进了家门,请了好几十桌的客,街坊邻居都请了。新婚之夜,我把自己灌得烂醉,就是不情愿让他丑陋的大龅牙把我啃了,事实上,王瘸子还是趁着我酒醉,破了我的身。可怜的我,还没有谈过恋爱就结婚了,就这样被自己不喜欢的人破了身,我恨死我爸了,也恨我妈,她自己忍辱负重,还要搭上我的青春。我暗恋过一个男孩子,我讨好过他,那个男孩子却嫌我太瘦了,没有理我。我也恨那个男孩子,他要是和我恋爱,我死也不会嫁给王瘸子。王瘸子结婚后的那段时间对我还不错,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就是有一点,他的性欲十分强烈,几乎每天晚上都想要,我不配合他,他就气急败坏地骂我。他越骂我,我就越不配合,让他干着急。过了一年,我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生下来后,我安下了心,希望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把女儿抚养大。没想到,王瘸子不喜欢女儿,说生了个赔钱货。他开始天天喝酒,喝完酒就借酒发疯,不是打就是骂。我好不容易长大,免于我爸的打骂,生完女儿了,又有人要开始打我骂我。女儿两岁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扔下女儿就去了西藏,一去就好几个月。我想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带女儿的辛苦,也想女儿无论如何也是他的骨肉,他应该会好好待她的。就是那个时候,我认识了你姐姐,我们两个苦命人在路上成了好姐妹,成了生死之交。西藏之旅结束后,我回到了家里,希望王瘸子有所改变。我的希望成了泡影,还让我陷入了痛苦的深渊。王瘸子非但没有好好对待女儿,还狠心地把两岁的女儿送到乡下他的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就在我离家出走的第二天,他就把女儿送走了。你说他是人吗,他不是人,是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说到这里,胡丽的情绪有些激动,停住了话语。
我说:“丽姐,你没事吧?”
过了一会儿,胡丽恢复了平静,说:“没事,事情都过去了,只是想起那可怜的孩子,一口气透不上来。”
我说:“她现在在哪里?”
胡丽叹了口气,说:“她死了。她的死,我是罪魁祸首,如果我不扔下她去西藏,她也不会死,退一步说,我把她扔给我妈,她也不会死。我生下了她,又亲手断送了她的生命,我也不是人,也畜生不如。她死后,我痛不欲生,很快就离开了家,来到了香格里拉,我被痛苦折磨了两三年才缓过劲来,现在,我也麻木了,不会再去想什么了,想了也没有用,痛苦是自己折磨自己,谁也帮不了你。你一定会问,她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你吧,她在乡下也没有得到重视,像棵野草,自生自灭。其实,我要早一天去接她回来也没事的,都怪我晚去了一天,就出事了,我赶到乡下时,她人已经没了。那天中午,她一个人跑出了屋,在池塘边玩耍,掉进池塘里淹死了。人死了,大家还不知道,等她的尸体从水中浮起来才被人发现。”
胡丽说完,沉默了好长时间。
我也沉默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是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是一部辛酸史?
……
我们来到了山顶,我眼睛一亮,我看到长满野草的山坡。这片山坡平缓极了,和梦中的一模一样,只是还没有开满鲜花。我喃喃地说:“要是开满鲜花,该有多好呀。”强巴说:“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就会开满各种各样的野花。”
我还看到了远处的河滩。
河滩上是一片白花花的石头。
那里会不会有一个深坑,姐姐会不会就在那深坑里?
胡丽提议在山坡上歇会儿,让骡马也透透气,吃点草,补充点能量。我们都同意她的提议,几个小时的跋涉,我们也累了,长时间骑在骡马上,我的两条腿又酸又麻,屁股也很疼痛。
我们走下山顶,走到了山坡上,找了片比较平坦的草地,停顿下来。
胡丽从骡马上翻身下来,躺在草地上,说:“真想就这样躺一辈子。”
强巴把我扶了下来,说:“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我也躺在草地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强巴坐在草地上喝酒。
这时,天阴了下来,天上乌云密布,我担心会有暴风雨。
被姐姐封存的日记(节选)
1999年6月1日 阴天
老板娘恶心透了,她是个皮条客,每次看到发廊里的姐妹被男人带出去过夜,我就想抽她耳光。我和姐妹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无论是修剪、烫发、盘卷、梳理、吹、头部按摩还是掏耳,我们都十分拿手,回头客很多,每天的活都排满了,来我们店里做头还要预约,老板娘还要搞歪门邪道,我真不想在这里干了,要不是周倩求我留下,我早走了。周倩是我最好的姐妹,她哀怨地对我说:“婉榕姐,你要走了,谁陪我说话,谁陪我吃夜宵。你别走,好吗?你想想,到哪里不是一样呢,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还是留下来吧,很多事情,只要你不愿意做,谁也不能强逼你的。你说呢?”我说:“我真的厌倦了东莞的生活,厌倦了发廊的工作。”周倩拉着我的手,眼泪流了下来:“你就忍心把我留在这里,要是我被人欺负,那可怎么办?”周倩的眼泪打动了我,我答应她留在五月花发廊。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每年的这一天,我的心情都会异常低落,这一天对我而言,是屈辱和痛苦的代名词。我赖在床上,不想去上班,就想昏昏沉沉地躺一天。周倩起床后,来到我床前,说:“婉榕姐,该起床上班了,去晚了,老板娘又要唠叨了。”我说:“我不舒服,不想去了,你代我给老板娘请个假,就说我病了。”周倩关切地说:“你真的病了吗?那我也不去了,我陪你上医院。”我笑了笑,说:“好妹妹,你赶快去吧,别管我,我没事的,躺躺就好了。”离开家乡后,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很久以前的那个六一儿童节发生的事情,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羞耻之事,那么多年过去了,家乡人也许忘了这事,我却还记得,那是我内心的伤口,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流血。周倩拗不过我,上班去了。
我躺在床上,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件事情,可是有些细节总在我眼前浮现,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我还预感今天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老板娘打来电话,要我去上班,说店里的客人很多,姐妹们忙不过来。老板娘的口气很软,低三下四求我,我架不住她的央求,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去上班。我心想,其实上午就应该和周倩一起去上班,忙起来,那事情就会被冲淡。到了五月花发廊,看到几个客人在排队。老板娘安排了一个客人给我。那是个青年男子,中等个头,秀气的脸,没有胡子,眼睛有神,明亮而清澈。我很少看到眼睛如此清澈明亮的男人,这里的男人大都眼睛浑浊,有些人的眼睛里还带着邪气。他下身穿了条笔挺的黑色西裤;上身穿着干净的圆领短袖白衬衫,衬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他坐在理发椅上,从镜子里端详我,我没好气地说:“眼睛老实点。”他的脸竟然红了,干脆闭上了眼睛。我凶巴巴地问他:“喂,你对自己的头发有什么要求,需要剪成什么样的发型?”平常我不会用这种口气和客人说话,客人是我的衣食父母,今天我情绪不好,没有办法,不来上班,就是怕别人看到我的坏脸色。他轻声说:“你随便剪吧,你剪成什么样的发型都可以,没有关系。”这可给我出了个难题,既然如此,我不能乱剪,便好好给他剪出了一个发型。剪完后,他十分满意,夸我的手艺好。他走后,我觉得怪怪的,心里会想起他衬衫上淡淡的清香。我赶紧打消心里的念头,不敢有过多的非分之想。
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多,我才停下手中的活计,累得快要吐血的我终于淡忘了那让我痛苦的事情,想回出租屋洗个澡,躺下呼呼大睡。周倩也忙完了,她建议下班了去吃夜宵,我想了想,说:“好吧,丑话说在前面,今天你请客,而且我要喝酒,要是喝多了,你必须把我弄回去。”她笑了笑,说:“没有问题。”
就在我们收拾好,准备走的时候,来了个瘦得浑身没有二两肉的家伙。他一进来,就走到老板娘面前低声说着什么,边说边往我们身上看。我心想,他们说的事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果然,老板娘对周倩说:“阿倩,你过来一下。”周倩让我等她一会儿,她就朝老板娘走了过去。老板娘和她说了些什么,周倩面有难色,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对那瘦子说:“猴子,你到门口等我。”我心想,周倩今夜又不可能和我去吃夜宵了。果然,周倩回到我面前,告诉我她要去陪阿炳喝酒,让我先回去。我本来想阻止她的,话到嘴边吞回肚里。我们一起走出发廊的门,猴子发动了摩托车,周倩上了摩托车,摩托车飞奔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之中。
写这篇日记时,我还在担心着周倩,害怕她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个叫阿炳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1999年6月2日 晴
天快亮了,周倩才回来。她浑身酒气。我是个敏感的人,闻到酒气就醒过来了。周倩衣服也没有脱,就倒在床上。我问道:“阿倩,怎么现在才回来?”周倩说:“他们不让我走,要我陪着他们。”我叹了口气说:“你就不能不去吗?”周倩说:“我也是想多赚点钱,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妈的病需要钱。”我理解她,说:“快睡吧,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了的。”周倩不说话了,不一会儿,传来轻微的抽泣声。是周倩在哭。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她的床边,坐下来,说:“发生什么事情了?”周倩哽咽地说:“没,没什么。”我说:“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受些。”周倩说:“他们,他们不把我当人,阿炳喝醉了用烟头烫我的乳房。”我气得发抖,真想杀了他们。周倩坐起来,抱着我哭。我安慰她说:“阿倩,不哭,以后不要再去了。”周倩哭得很伤心,颤抖着说:“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说:“阿倩,别怕,别怕。”虽然我这样说,心里也害怕得要死,害怕他们会伤害她更深。
1999年6月5日 晴
今天晚上下班后,我和周倩在胡记大排挡吃夜宵。我们点了炒牛河和清炒空心菜。周倩问我:“你不喝酒?”我说:“喝什么酒呀,没意思。”这时,我看到一个人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他就是六一儿童节那天我的第一个顾客。他今天没有穿那件圆领白色短袖衬衫,而是穿了一件红色T恤。他笑着对我说:“你不是五月花发廊的美发师吗?”我说:“你还记得我?”他说:“印象深刻,从来没有人把我的发型弄得这么好的,朋友们都说特别有个性和气质。”我笑了笑:“你是夸自己还是夸我呀?”他说:“当然是夸你了,我有自知之明,长得不帅,没有什么好夸的。”我说:“你也来吃夜宵?”他笑着说:“肚子饿了。”我说:“那坐下来一块吃吧。”他说:“真的可以?”我说:“当然。”他坐下来,说:“就这点东西,还不够我一个人吃的,我胃口可大了。”我说:“不够再点呗,管饱。”他点了几个菜,和我们一起吃起来。他说他叫陶吉祥,上海人,在东莞作短暂停留。周倩笑话他,说上海男人小气,还娘娘腔。他说,每个人都有小气和大方的时候,看对谁了,至于娘娘腔,他说自己还没有染上那种毛病。我和周倩都乐了。为了证明他不是个小气的人,最起码对我们不小气,吃完夜宵,他抢着买了单,还把我们送回去,看我们上楼后才走。我们都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我觉得这是一次巧遇,也许以后就再也不会碰面了。周倩却不这样认为,她感觉陶吉祥对我有意思,是故意过来和我会面的。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1999年6月9日 阵雨
昨天下午,坏人阿炳到店里来,指定要周倩给他理发。他真的是个坏人,老板娘也怕他,据说,他是东莞有名的地痞。他的头发稀疏,脑门上面秃了一块,谁给他理发也理不出花来。周倩见到他,很恐惧的样子。我轻声对她说:“别怕。”周倩给他理发的过程中,阿炳一声不吭,周倩也没有说话。给阿炳理完发,周倩走进了卫生间,关上了门。阿炳装模作样要给老板娘钱,老板娘谄媚地说:“阿炳哥来我们发廊,是瞧得起我们,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呢。”阿炳说:“小钱,小钱。”他说是小钱,在推让中,还是把钱放回了自己的钱包里。然后,他来到卫生间门口,对里面的周倩说:“阿倩,晚上普宁有几个哥们过来,一起喝酒哇!”周倩应了声:“嗯。”他又说:“到时我让猴子来接你。”说完,他就走了。他经过我身边时,停顿了一会儿,目光下流地从头到脚瞄了我一遍,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我不想让周倩去陪阿炳他们喝酒,周倩觉得十分为难。
老板娘听到了我们说话,对周倩说:“阿倩,你不能不去呀,惹火阿炳,我们这店就不要开了,大家都吃屎去。”我生气地说:“老板娘,你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要去的话,你自己去。”老板娘瞪着我说:“你这个人好没道理,我又没有逼她去,是她自己愿意去的,你冲我叫什么!”周倩拉了拉我的衣服,说:“婉榕姐,别吵了,都怪我不好。”我说:“阿倩,晚上千万别去,他们伤害你还不够吗?如果你要去,我明天就离开东莞!”周倩低下头,不说话了。老板娘也没再理我,她心里一定很恨我。
晚上不到10点,猴子就骑着摩托车来了,要带周倩走。
我不让她去,她还是坐上了猴子的摩托车,走了。我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真的担心周倩,她是一个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姑娘。周倩走后,老板娘冷笑着说:“自己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了,别人的事情最好少管,不要惹祸上身。”她说得没错,我真的惹祸上身了,因为我不让周倩去,猴子都看在眼里。
过了不久,猴子又回来了。
他不止一个人回来,还带了两个人过来,过来时,他们每人都骑了一辆摩托车。
猴子一进来,就走到我面前,瞪着眼睛说:“你跟我们走一趟。”
我气不打一处来,说:“我凭什么跟你走!”
猴子说:“你最好乖乖跟我们走,不要逼我们动手,老大说了,不管死活,都要把你带过去。”
我说:“死也不走!”老板娘见势不好,问猴子:“到底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猴子说:“一边去,没你的事。”
他又对我说:“你他娘的到底走不走?”
我倔强地说:“不走,就不走!我就不相信没有王法了。”
猴子招了招手,他带来的两个人扑上来把我架出了门。突然,一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大声喝道:“放开她!”这人就是陶吉祥。猴子说:“好狗不挡道,给老子让开。”陶吉祥冷笑道:“你们无法无天,赶快放人!”猴子朝他扑过去,他们扭打在一起,猴子见自己一个人收拾不了陶吉祥,就招呼那两个人一起上。那两个人放开我,也朝陶吉祥扑了过去。他们人多,陶吉祥吃了亏,被他们打倒在地。我看不对,跑回发廊拿了把剃刀出来,大声说:“你们放开他。”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警笛的声音,有警车朝这边开过来。猴子喊了声:“条子来了,快跑——”他们慌乱地骑上摩托车,呼啸而去。
陶吉祥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左眼肿得像个烂桃子。到派出所录完口供,陶吉祥要送我回出租屋。我要陪他去医院,他说没有问题,以前也经常打架,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我们一起回到了出租屋,他没有走,说要陪着我,怕猴子他们还会再来滋事。说实话,我害怕极了,也不想让他走了,有个男人陪着会安全些,我相信他会保护我。在出租屋里,我煮了个鸡蛋,在他眼睛上轻轻地滚动,让他的眼睛消肿。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他身上尽管被猴子他们弄脏了,还是有股淡淡的香味。我内心又很不安,觉得拖累了他,我想起了潘小伟,想起潘小伟,我心里特别疼痛。我不想陶吉祥也像潘小伟那样,因我而死去。我突然对陶吉祥说:“你走吧,走吧!”
陶吉祥说:“你怎么了?”
我含着泪对他说了潘小伟的事情。他听完后,说:“我不会走的,真的不会走,我要留下来保护你。”他把我搂在怀里,说:“就是像潘小伟那样为你而死,我也心甘情愿。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见你第一眼时,就爱上了你,就知道今生今世离不开你了,我每天都在店外看着你,一天不见你,魂就没有了。说心里话,那天晚上,我跟踪了你,看你们在吃夜宵,就装着巧遇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只要你同意,我马上就可以带你走,离开这个地方,到上海去。”我说:“你真的肯带我走?”他说:“真的。”我说:“你不嫌弃我是个发廊妹?不怕我给你带来厄运?”他说:“你是个人,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我真的爱你。”我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十分不真实,像是在梦中。可是,他真切地抱着我,说要带我走。
我肯定是不能留在东莞了,我深知阿炳他们不是善茬,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周倩回来后,我就下了决心,跟陶吉祥走。周倩也是伤痕累累,这个晚上,她受尽了凌辱,流氓们把对我的恨也发泄在她身上,她替我受罪。周倩哭着让我走,说他们说了,要弄死我。我不能把周倩一个人留在这里,要带她一起走,陶吉祥也同意带她一起走。天还没有亮,我们就离开了东莞。陶吉祥让他朋友开车把我们送到了广州。
我以为周倩会和我们一起去上海,没想到,到了广州后,她提出来要回湖北老家,她要守在母亲的身边。我没有阻拦她,她回老家应该是安全的,而且也可以照顾重病的母亲。我把我的两万多元积蓄都给了她。她死活不要。我拉下了脸,告诉她,不要也得要,姐妹一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最后,她还是收下了钱。
陶吉祥给她买了张火车票,我们把她送到站台。
上车前,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像是生离死别,其实也是生离死别,我们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上一面,多年来,很多姐妹在路途中失散了,就一直没有再联系。我们都哭了,周倩哭得很伤心。上车后,她还在哭。火车开动后,透过车窗玻璃,我还可以看到她满是泪水的脸,和那双哀伤的眼睛。
火车消失在我的泪眼之中,周倩也消失在我的泪眼之中,我的心很伤,很伤。陶吉祥抱着摇摇欲坠的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不要怕,不要怕——”
1999年6月10日 晴
在广州飞往上海的飞机上,陶吉祥一直搂抱着我,似乎怕我会突然消失,我也亲密地依偎着他,好像我们已经相爱很久了。我还是觉得不太真实,我的白马王子会这么快降临,会带我离开,还发誓一生一世爱着我。我对他轻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在我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温柔地说:“傻瓜,这不是梦,你是我的爱人。”我相信他,出奇地相信他,他的所有甜言蜜语都说得那么自然和质朴,毫不做作,往常,我要听到这样的话语,都会想吐。
我相信我不是在做梦,可我还是做了个梦。我实在太累了,恐惧得太深,现在安全了,有个肩膀依靠,我可以安稳入睡。我睡得很香,陶吉祥心疼我,让我安睡,飞机上用餐也没有唤醒我。我是在飞机降落时被剧烈的颠簸震醒的。我睁开眼,陶吉祥就告诉我,到上海了。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我告诉他,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童年时的一个小男孩,他父亲是上海下放到我们唐镇的干部,小男孩和我玩得很好,他们离开唐镇回上海时,还送了个布娃娃给我,我一直保存着那个布娃娃。我就是从那小男孩口中得知上海的,那时我就想,有一天要去上海。没有想到,现在真的来了。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小男孩现在怎么样了,他和他爸爸离开唐镇后,我们就断了联系,天各一方。陶吉祥笑着说:“要不要帮你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找到那个当初的小男孩?”我笑着摇了摇头。
上海比唐镇大,比老家的县城大,比东莞大,也比广州大,这是我对上海最初的印象。
漕西支路83弄是个看上去很旧的小区,里面有几栋小高层楼房,和不远处徐家汇的高楼大厦极不相称。陶吉祥的家就在小区2号楼的202室,他把我带进了他的家。上楼时,我还觉得楼道的墙壁很脏,斑斑驳驳,进了他的家门后,我眼睛一亮,虽说房子不大,只有一室一厅,但十分干净和温馨。陶吉祥微笑地对我说:“这以后就是你的家了。”我的脸发烫,我没想过我会拥有一个家,哪怕是很小的一个家。我又一次傻傻地问:“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陶吉祥把我揽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我,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亲爱的,你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爱人,你也是我的爱人,我们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说着,他的嘴巴凑在我的嘴巴上,轻轻地吻我的唇,然后用舌尖探开我的唇缝,我们的舌头搅在一起,热吻。刚开始时,我是木讷的,一下子接受不了,我无法拒绝他。他的吻渐渐地打开了我紧闭多年的心扉,我脸红心跳,觉得要融化了,融化在美妙的柔情蜜意之中。紧接着,我也有了冲动,我内心深藏的欲望和爱被唤醒,我也伸出手,紧紧地拥抱着他,对,他是我的爱人,我要和他相依为命,我要死在他的怀里。我热烈地配合他,响应他,我们的身体都在燃烧,都在融化,直到变成灰烬……我从来没有想到爱是如此销魂,如此美丽,如此不顾一切,我一直以为爱是苦难,是煎熬,是生不如死。
做完爱,我们躺在床上,他还是搂抱着我,抚摸着我。
他说:“婉榕,你真美,你是我的命!”
我特别感动,感动得哭了。
他抹去我的泪水,说:“傻瓜,哭什么,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是个坦诚的人,我不想欺骗他什么,我告诉他我不是处女,很早以前就不是处女了,是因为一个叫上官明亮的中学同学;我还告诉他,我上大学时被一个教授占有过,我又一次说起了潘小伟的事情。说完后,我心里卸下了重负。我真诚地对他说:“吉祥,我不是好人,是一朵破败之花,你还会爱我吗?”陶吉祥吻了吻我的额头,说:“傻瓜,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不要再提起,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爱的是现在的你,不是你的过去,我们拥有的是未来,也不是过去。你人生的花还没有盛开呢,我要用我的爱浇灌你,让你这朵花在我生命中开放。在我眼里,你是最美丽的女子,也是最纯洁的女子,我爱你,婉榕。”
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了他强烈的心跳。
从这一刻起,我把自己真正地交付给了他,我心里暗暗起誓,爱他一生一世。
我还想,我的美好日子已经开始。
上天并没有抛弃我,以前的磨难是为了让我更加深刻地体味今日的甜,我感谢上天对我的眷顾,陶吉祥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这世界烂透了,幸好还有陶吉祥。
1999年6月11日 晴转多云
我还在睡觉,陶吉祥就起床去上班了,他有个小公司要打理。他看我还在睡,蹑手蹑脚地起床,没有吵醒我,走时给我留了张便条,让我记得要吃早餐。我醒来已经九点多了,我很久没有睡如此踏实的安稳觉了。看着他给我留的便条,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幸福感。我想,他去上班了,也没有什么事情,干脆赖在床上不起来了。
我一直睡到下午。
陶吉祥在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就跑回来了。
他看我还躺在床上,吃惊地说:“你一直睡到现在?”我说:“是呀,反正没有事情,多睡睡觉,把以前缺的觉都补回来。”他用食指在我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说:“小懒猪,你不饿呀?”我说:“不饿。你不是上班吗,怎么跑回来了?开小差呀。”他看着我,说:“我想死你了,忍不住了,就跑回来了。你想我吗?”我说:“想。”他突然扑在我身上,疯狂地吻我,抚摸我。
我脱光了衣服,裸体横陈在他面前。他凝视着我,说眼睛要瞎了。我害怕地说:“怎么了?”他坏笑着说:“是你美丽的身体亮瞎了我的眼睛。”我闭上眼睛,轻声地说:“我的身体是你的,我的心也是你的。”他亲吻着我的眼睛、我的脸、我的嘴唇、我的乳房、我的小腹、我的大腿……他夸赞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然后进入了我,我在颤栗中感觉到了他刻骨铭心的爱。他说我香,说我身体散发出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从来没有人说过我香,他说了,也许是因为他爱我,才觉得我香,我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香。此时,他是暴君,主宰着我的一切……完事后,我说:“吉祥,你娶我吗?”
他愣了一会儿,说:“娶你,我说过,一辈子都要和你在一起。”
我说:“真的?”
他说:“真的,我要不娶你,天打五雷轰。”
我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说:“不许这样说,你就是不娶我,我也爱你,只要你爱我就可以了,娶不娶我没有关系,我不在乎婚姻这种形式。”
陶吉祥说:“婉榕,你真好。我有一件事情,要向你坦白。”
我说:“什么事情?你说吧,我听着。”
陶吉祥说:“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去东莞?去东莞,是因为我离婚了,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刚好那里有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对我说,只要我过去,他每天晚上带我去猎艳,我就去了。你别笑话我,我还真的想去猎艳,想放松一下情绪。没有料到,我碰到了你,就爱上了你。”
我冷冷地说:“你们男人真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下身决定大脑。”
陶吉祥说:“你生气了,我真没有干什么别的事情,光追你了。”
我笑了:“傻瓜,和你开玩笑的。对了,你为什么离婚?”
陶吉祥说:“感情不和。”
我看他不太愿意说离婚的事情,就没有再问他什么,说不说都和我没有关系,他只要对我好,结过婚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想,他真心爱我的话,就是没有离婚也没有关系,我心甘情愿对他好。对我这样一个缺爱的人来讲,能够被他珍视,是我的福分。
他说:“婉榕,有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就是我们结婚的事情,因为我才离婚不久,不宜马上结婚,我父母那里不好说,也会被人说闲话,我想等离婚的事情冷淡下来,我们再登记结婚,好吗?”
我说:“都听你的安排。”
他亲吻了我的额头一下,说:“你真好。”
他说要带我去吃西餐,我答应了他,他带我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他走。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吃西餐,特别是牛排,难吃死了。我也不习惯用刀叉,吃牛排的时候,我弄出很大的响声,也没有把牛排切好。因为我弄出的声响,很多人都向我投来怪异的目光,他们心里一定会说,从哪里跑来这么一个乡巴佬。我的脸发烫,十分害臊。陶吉祥说:“没有关系的,婉榕,习惯就好了。”我说:“要是我习惯不了呢?你会不会嫌弃我,丢你的人了?”他说:“那就不习惯好了,你怎么样我都爱你,怎么可能嫌弃你呢,你是我的爱人。”
吃完西餐,我们走在街上。
我告诉他,我没有吃饱。他吃惊地看着我,像看个怪物。我低下头,说:“你还是瞧不起我,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是土老冒?”他说:“没有,真的没有。走,我带你去孔雀餐厅吃饭。”我说:“孔雀餐厅?”他点了点头:“孔雀餐厅,怎么,有问题吗?”我说:“是西餐吗?”他说:“不是。”我笑了:“那太好了,说心里话,我真不喜欢吃西餐。”他说:“你不喜欢吃,那以后我就不带你去了,我也不吃了。”我说:“那样不行,我不要你为我改变。”他说:“我愿意为你改变。”我心里流过一股暖流。
孔雀餐厅里没有孔雀,只是在店门口的半边墙上画了一只很大的孔雀,那只孔雀画得一点不像,倒是像一只恐龙。看到墙上像恐龙的孔雀,我笑得弯下了腰。当我说出那孔雀像恐龙时,陶吉祥也笑出了声。他说:“别看这只孔雀像恐龙,孔雀餐厅的菜还是很好吃的,走,进去点东西吃。”
孔雀餐厅里面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孔雀的照片,而且餐厅十分雅致,让我改变了看法。老板娘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和蔼可亲的样子,很对我的胃口。她认识陶吉祥,见陶吉祥来了,赶紧过来打招呼。老板娘说:“陶老板,你女朋友好漂亮呀。”他很开心很享受的样子,我却脸上发烫。他给我点了份三杯鸡,说是孔雀餐厅的招牌菜。这里的三杯鸡真的很好吃,吃得我十分欢乐。我说以后要经常来这里吃饭,他说没有问题。
陶吉祥看着我吃,一脸陶醉的样子。
他说:“婉榕,你就是一只美丽的孔雀。”
我说:“是恐龙吧。”
他认真地说:“你就是美丽的孔雀,你知道吗,我就是喜欢孔雀,才总是在这里吃饭的。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孔雀。”
我说:“我不要做孔雀,我要是孔雀,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只是供你观赏的鸟了,我是个人,一个需要爱的女人。你还是把我当个人吧,把我当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我不要你只是观赏我,要你真实地爱我。而且,我不配做孔雀,孔雀多高贵呀,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从来都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陶吉祥固执地说:“你就是高贵的孔雀,在我心里是至高无上的,你不平凡,假如你从前是个平凡的女人,你碰到我以后,你就注定不平凡了,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高贵。”
我想,他真的很会说话。我明明知道他说的是花言巧语,我还是喜欢听,他就是骗我,我也心甘情愿。
1999年7月15日 阴雨
来上海有一段日子了,我无所事事,沉浸在爱河之中,日子过得挺快。今天,我出门去走了走,逛了一些商场。中午回家,来到家门口时,才发现忘了带房门钥匙。我突然茫然不知所措,进不了家门,我该怎么办?我想再去逛街,可是我真的不想动了,就像个孩子那样坐在门口,等待陶吉祥下班回来。对门的邻居,一个老太太买菜回来,见我坐在门口,便对我说:“姑娘,是不是忘带钥匙了?”我说:“是的。”她热情地邀我到她家里坐,我谢绝了她。
我背靠着门,坐在那里,竟然睡着了。
陶吉祥回来看我坐在门口睡觉,心疼极了,他把我抱进了家门。我在他怀抱里醒过来,看到他的脸,开心地说:“吉祥,你终于回来了。”陶吉祥怜爱地看着我说:“傻姑娘,你怎么能在门口睡觉呢?”我说:“出门忘带钥匙了。”他说:“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你告诉我,我马上就会赶回来的呀。”我说:“怕影响你工作。”他说:“影响什么呀,以后再不能这样了,心痛死我了。”
接着,他对我说:“快,换身好看的衣服,我带你去参加一个聚会。”
来上海后,他第一次带我去参加朋友聚会,我十分开心。一会儿,我就开心不起来了。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看的衣服,都是很男性化的衣服,比如衬衫、牛仔裤、T恤等,我没有裙子,也没有其他时髦的服装。他给过我钱,让我去买些漂亮的衣服,可是我没有买,我虽然内心敏感,可是在着装上大大咧咧,极不讲究,我要穿上漂亮的衣服,心里会发毛,总觉得有人在骂我:“你这个狐狸精,穿那么漂亮,是不是要勾引男人?”这是我内心的一个死结,无法解开的死结,来源于我的少年时代,来源于我那可恶的父亲。
陶吉祥见我犯难,笑了笑说:“没有关系,你随便穿吧,什么衣服穿在你身上都好看。”
我说:“真的?”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挑了一条比较新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T恤,穿在了身上。我对他说:“好看吗?”他端详了一会儿,说:“好看。”我相信,他是真心觉得我穿的衣服好看,因为他爱我,我怎么样他都可以包容我,就像我爱他,可以包容他的一切一样。问题是,他的朋友们不一定包容我。事实也是这样的,当他把我领到他朋友面前时,他的朋友们都打趣他金屋藏娇,夸我长得漂亮,有的人背后却说我乡气,也就是说我土老冒。特别是那些女人,那些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涂脂抹粉。她们在背后对我嘀嘀咕咕。我在这样的场合无所适从,也给陶吉祥丢了脸,心里难过极了。
回家后,我哭了。
陶吉祥问我:“你哭什么?”
我说:“我给你丢脸了。”
陶吉祥笑了,抱着我,说:“傻姑娘,你知道吗,今天晚上你是最美的,我朋友们都妒忌极了,我也听到她们在背后说你,我心里还高兴呢,能够让她们嫉妒,证明我老婆是真的美丽。想想,你根本就不用靠化妆和穿漂亮衣服就比她们好看,你应该自豪才对,哭什么呀,来,让我亲亲。”
尽管他这么说,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也不想再跟他出去参加朋友聚会了。他说我要不去,他也不会再去了,我不想他为了我丧失社交圈子,那样对他不好。这个晚上,我给他提出了一个要求,想找份工作。他惊讶地说:“我有能力养你,你找工作干什么?”我说:“我不想让你养,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让你养?”他想了想,说:“好吧,我想办法给你找一份工作。”
1999年7月20日 晴
这天,陶吉祥要去接他5岁的女儿陶晶晶到公园里玩。每个月,他都要抽出两天时间陪他女儿。以前都是他自己去,没有带上我,我也理解,他和女儿在一起,我在场不太好。今天他偏要我和他一起去,说是让我和陶晶晶培养感情,以后如果能够把女儿的抚养权要回来,在一起会比较好。他的想法是对的,但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我承认我妒忌他女儿,他说起女儿的时候,眼睛发亮,女儿在他心里的位置不会比我差。我曾这样想,他要是没有女儿,就会全心全意爱我了,因为她的存在,他对我的爱还是打了折扣。
我说:“我去合适吗?”
陶吉祥说:“怎么会不合适,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就差拿证了,事实上,你已经是她的后妈了。”
我听了他这话,就答应了他,一起和陶晶晶去公园玩。
陶吉祥把车开到一个高档的小区门口,给他前妻打电话,告诉她可以送陶晶晶下来了。我看着小区里高高矗立的新楼房,心想,什么时候也能够住上这样的楼房,陶吉祥说过的,等赚了钱,就买一套新房子。陶吉祥公司的生意勉强过得去,可是要买得起新楼房,还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过了好大一会儿,陶吉祥的前妻安紫带着陶晶晶走出了小区的大门。陶吉祥下了车,抱起女儿,说:“宝贝,想死老爸了。”陶晶晶也说:“我也想爸爸。”安紫长得有点胖,脸圆圆的,眼睛很大,很亮。她见父女亲热,冷冷地说:“要真想就好了,就是嘴巴说得好听,每次来接女儿去玩,还不是例行公事。”陶吉祥说:“别在女儿面前说这种话。”安紫说:“好,我不说了,你们快去玩吧,早点送晶晶回来,晚上还要带她去学钢琴。”陶吉祥爽快地说:“没有问题。”
陶吉祥让女儿上车后,安紫凑近车窗玻璃,看了看坐在车里的我,脸色变了。车开出去后,我从反光镜上看到安紫还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
陶吉祥让女儿叫我阿姨,她就是不叫,陶吉祥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说:“她不叫就算了,不要强迫孩子了。”
陶晶晶对爸爸说:“她是田鼠吧?”
陶晶晶口里的“她”是指我,我听得出来,可是我不明白她话语中的田鼠是什么意思。陶吉祥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问道:“什么田鼠呀?”陶晶晶说:“田鼠就是乡下人,我就不是田鼠,我是家鼠。”陶吉祥被她逗乐了,笑着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了孩子的话,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陶吉祥发现我脸色变了,就对我说:“不要和孩子一般见识。”我强装笑脸说:“怎么会呢,晶晶很可爱的。”
这一天,他们父女俩玩疯了,我在一旁觉得无趣,好几次,我想和陶晶晶套近乎,她就是不理我。晚上回到家里,我对陶吉祥说:“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陶吉祥每次和我做爱都采取避孕措施,我也没有意见,毕竟还没有结婚,如果有孩子了,是个难题。今天,我却有种强烈的愿望,要一个孩子。他沉吟了会儿,说:“我们要个孩子没有问题,我想等我们领证后再要,怎么样?”我说:“那我们什么时候领证呢?”陶吉祥说:“尽快吧,你不要逼我。”我委屈地说:“我逼过你吗?”他说:“没有,没有,亲爱的,你别生气,我说错话了,你放心,只要条件成熟,我们马上就结婚。”
我无语了。
他觉得我真生气了,就趴在地上学狗叫。看着他那样子,我笑了。他扑过来,抱着我就亲,很快地,我快被他亲得透不过气来了。我爱他,我不会逼他,我偶尔有些小脾气,希望他能够理解,理解一个女人的心。我说过,无论我们结婚还是不结婚,我都爱着他。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珍惜我这只田鼠,我心存感激。虽然说陶晶晶的话让我难受,我还是希望她永远和她爸爸相亲相爱,我不希望看到他们父女反目,不希望孩子没有父爱,父爱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像我一样没有父爱的女孩子,一生都在痛苦之中挣扎。
陶晶晶其实是个可爱的小女孩。
如果换成我是她,我也会像她那样,她没有错。
我也没有错,陶吉祥的离婚,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
1999年10月3日 大风
今天是我来上海后第一天上班的日子。陶吉祥好不容易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他朋友开的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做文案。我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系,虽然没有毕业就离开了学校,但自认为文笔还可以。陶吉祥有些不信任我的能力,因为我离开大学后一直在社会的最底层混,干的都是和文字没有关系的工作,况且广告文案不是写写文章那么简单,担心我在工作中会遇到麻烦。他送我去广告公司上班的路上,对我说:“婉榕,如果干不了,就不要硬撑,赶紧辞职回家。”我没有吭气,他太小瞧我了,我要做出成绩给他看。
广告公司老板是陶吉祥的朋友,他对我十分热情,还专门让一个业务能手带我上路。那个业务能手叫苏苏,是个板起脸很凶,笑起来甜美的女人。她和我年龄差不多,却是广告公司的元老了。苏苏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严肃地对我说:“听说你丈夫是老板的朋友,老板有些话不好当你的面说,就让我来当恶人,要我告诉你,广告文案这口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公司也不是慈善机构,不会养闲人的,你要是一个月内上不了路,到时就该炒你的鱿鱼了,不管你是谁。”苏苏的表情和她的话让我内心寒冷,我还是有点胆怯,自己也怀疑自己了。苏苏见我忐忑不安的样子,突然笑了。
她笑出了一朵花,刚才那凶巴巴的样子换成了一副甜美的模样。
她笑着说:“美女,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苏苏说:“刚才我对你说的话,是我第一天来上班时老板对我说的话。我当时也怕得要死,怕还没有干满一个月就被炒了鱿鱼。结果是,我战胜了自己。不要怕,什么事情,只要一怕,准完。抱着必胜的决心,情况会好得多。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放心吧,跟我干一段时间,你就可以独立做好一份策划案了,当然,以后的修行要靠你自己了。”
我说:“谢谢,我会努力的。”
苏苏给了很多成功的策划案,让我先花两天的时间好好学习,然后再让我试着实际操作。那些策划案并没有什么文采,却很有创意。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写广告文案,文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创意,有好的创意才是第一位的。我心里还是没底,生怕自己干不好,辜负了老板和苏苏的期望。万事开头难,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好第一步。
1999年10月20日 晴
我把自己单独完成的第一份完整的策划案交给苏苏,然后心里惴惴不安地回到了我的办公桌旁,喝了口水,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我像一个考生,在等待考试的结果,残忍一点说,我像一个罪犯,在等待判决。这个上午特别难熬,我多次想电话给陶吉祥,和他说说话,缓解自己的情绪,可我没有这样做。我需要这样的考验,也害怕这样的考验。这份策划书是我熬了几个晚上写出来的,陶吉祥心疼我,要帮我写,被我拒绝。自己的事情一定要自己完成,否则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在我等待判决的过程中,坐在我对面的同事张兰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她一直对我不友好,好像我来了,会给她带来什么威胁。苏苏提醒过我,让我不要惹她,她是个睚眦必报的女人,连老板也怕她,经常会因为一点加班费和老板大吵大闹。我问苏苏,那老板怎么还容得下她?苏苏说,她的业务水平高,还有,老板是个心地善良的家伙,同情她。我从苏苏口里得知了张兰的一些情况。
张兰的老公是个不得意的作家,写出大量的作品无人问津,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原来是政府的一个公务员,某天突发奇想,辞职专事写作,根本不顾张兰的强烈反对,就是拿离婚威胁他,他也无动于衷。因为作品推销不出去,他就变得不可思议,经常拿张兰撒气,动辄打她骂她,还要她的工资全部交给他,由他支配。他拿着张兰的血汗钱充大头,经常请一些和他一样不得意的文学青年胡吃海喝,喝醉酒回家后,还责骂张兰,说她的钱赚得太少了。张兰愤怒地收回了家里的经济大权,他就疯了一样,隔三差五打她,有时还会突然失踪,好长时间不见人影,问他去哪里了,他也说不上来。
我问苏苏:“她怎么不离婚,这样过得下去吗?”苏苏说:“别看张兰在外面凶,在家里却很软弱,她下不了离婚的决心,只好养着那个混蛋。”我说:“要我早跑了。”苏苏笑了笑,说:“说得简单,要是你家陶吉祥那样,你会怎么样?”是呀,如果陶吉祥那样,我会怎么样?我不敢想了。人性是复杂的,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我同情张兰,但是不能表露出我的同情心,她根本就不屑我廉价的同情心,也害怕别人的同情心,处处显得很强大的样子。我真心希望她老公的书能够出版,能够畅销,甚至能够获诺贝尔文学奖,那样,张兰就可以从家庭暴力中解放出来。
我魂不守舍地等待着,临近中午的时候,苏苏脸色阴沉地走到我面前,冷冷地说:“走,到我办公室去一趟。”我吓坏了,以为我在广告公司的短暂生涯就要终结。张兰也幸灾乐祸地瞟了我一眼,嘟哝了一句:“本来就是一只土鸡,还能变成凤凰,光脸蛋好看有什么用。”我真想回应她一句什么,但是我忍住了。我跟在苏苏后面,就像是个马上被送上刑场的囚犯。
苏苏走进了办公室,我也跟了进去。她冷若冰霜地说,把门关上。我关上了她办公室的门,说:“我还是自己辞职吧。”她盯着我:“为什么要辞职?”我低下头说:“我想我的策划案搞砸了。”突然,苏苏笑了起来。我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她,她到底在搞什么鬼?苏苏说:“婉榕,你的策划案写得太好啦,老板也十分赞赏,他还夸你呢,说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上路,真是个人才。”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我说:“你吓死我了。”苏苏说:“我故意吓你的,你说吧,晚上请我吃什么?”我想了想,说:“我带你去一家餐厅。”苏苏问:“什么餐厅?”我说:“孔雀餐厅。”她又问:“为什么?”我说:“我又找回了自信,我要从土鸡变成孔雀了,所以呀,请你去孔雀餐厅吃饭。”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是怎么也变成不了孔雀的,但我的确找回了自信。
1999年10月21日 晴
我的第一份广告策划案顺利通过,陶吉祥送给我一个礼物,那是一台手提电脑,虽然提在手上很沉重,但是我心里乐开了花。
2000年5月13日 多云转晴
我长久的期盼有了结果,我内心潜在的不安在渐渐消除。陶吉祥终于要和我领证结婚了。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给远在唐镇的弟弟打了个电话,听到弟弟李瑞的声音后,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一如既往地告诉我关于爸爸和他自己的消息,然后关切地问我的情况。我等他说完后,默默挂掉了电话,我想等我和陶吉祥结婚后,带他回唐镇,让爸爸和弟弟惊喜,向从来都蔑视厌恶我的爸爸宣告,我这样无用的人也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我多年的漂泊有了实际的意义,也让弟弟放心,他从来没有停止对我的担心和牵挂。
上午,陶吉祥带我去见了他父母。陶吉祥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对我彬彬有礼,他们表态,尊重儿子的选择,不干预我们的事情。我想,陶吉祥有这样的父母真是他的福气,我要有这样的父母,那该有多好,今生无望,只能等来世了。不过,有这样的公公婆婆,也是我的运气,上天也许真的是公平的,让我遇见了陶吉祥。陶吉祥让我决定哪天去登记结婚,我想了想,把这个好日子选在六一儿童节那天,因为那天对我来说是黑暗的一天,我要把那天变得光明,要用幸福埋葬苦难,从这个六一起,我不会再有痛苦记忆。陶吉祥答应了我,我十分感激他,爱他,他是我的命。
离开他父母家后,陶吉祥把我带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家高档婚纱店,陶吉祥给我挑了套婚纱,试装时,我站在落地镜前,羞红了脸。我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端详镜中自己的模样,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穿上婚纱会这么美,和电影里的新娘差不多,甚至比她们好看,原来我也可以如此淑女,也可以如此美丽。陶吉祥也惊呆了,他看到了我的另一面。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女为悦己者容。”我承认这话是对的,可是,我从来没有为陶吉祥穿过漂亮的衣服,只是内心的花朵为他盛开,我觉得对不起他,或许今后我会弥补这种缺憾。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亲爱的,你好美。”我心里说:“都是因为有你,我才美丽,我的一切,都给你一人。”
下午,他还带我去珠宝店,给我买了钻戒,虽然那个钻很小,我已经非常满足,仿佛身上长出了翅膀,在爱情的天空翱翔。他亲手把钻戒戴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此时,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没有之一。
我第一次主动对他说:“吉祥,我爱你。”
他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说:“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那天晚上,我们在孔雀餐厅吃饭,他照例点了我最喜欢的三杯鸡。我对他温柔地说:“吉祥,谢谢你给了我一切,让我从一只土鸡变成了孔雀。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还是那么灰暗,也许早已经在黑暗中沉沦。”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温暖和爱。
2000年5月17日 雨
傍晚时分,雨越下越大,陶吉祥没有来接我下班,也没有给我电话。我打了个电话给他,他没接。我没再打,也许他很忙。我走出公司楼门口,碰到了老板,他在等车。老板瞥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我朝他笑了笑,问了句好,他没有回应我,车来了,他上车走了。我觉得他那一瞥意味深长。
陶吉祥很晚才回家。他浑身酒气,眼睛血红,一回家就倒在床上。我关切地说:“你怎么喝这么多酒,多伤身体呀。”近一年来,他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不去和朋友聚会,只是不带我而已,我没有责备过他,可是,像今天晚上这样喝醉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我拿了条毛巾给他擦脸,他一把推开了我。我没有在意,因为他醉了。我给他冲了杯蜂蜜水,让他喝,他猛地拍掉我手中的杯子,吼叫道:“你给我滚开,我不要你照顾。”看着地上玻璃杯的碎片,我呆了。
我默默地拣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扔到垃圾桶里。
我的手指被玻璃碎片划伤了,流出了血。我把流血的手指放进嘴巴里吮吸着,血的味道是咸腥的。我默默地看着躺在床上气喘如牛的陶吉祥,想着他对我点点滴滴的关怀和爱,泪水流了下来。他第一次如此粗暴地对待我,要是往常,他看到我的手指流血,一定会很心疼,一定会焦虑地找创可贴,帮我止血,还会抱着我,抚慰我,让我不要怕。在他冲我吼叫的那一瞬间,我特别恐惧,感觉到他要离开我。
不,他不会离开我的,他那么爱我,他只是喝醉了酒,醉酒的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的。我一直这样想,努力地让自己寻找到安全感,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一直没有睡,守在他身旁,我想,等他清醒后,会给我一个交代。
2000年5月20日 雨
他又喝醉了,很晚才回来,还是对我大吼大叫,然后呼呼入睡。他到底怎么了?我不得而知。这几天,在他清醒时,我问过他,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为什么要对我吼叫?为什么神色不对?是不是厌倦我了,不想和我结婚了?他都没有回答我,保持沉默。我想他一定有什么心事,有难以言说的事情。他的一反常态,真的让我摸不着头脑,前几天还恩恩爱爱,还准备结婚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我有点生气,对躺在床上的陶吉祥说:“吉祥,你没有必要这样,每天醉醺醺的回来。如果你碰到什么困难,我可以和你一起度过难关,最起码我可以在精神上支持你,给你安慰;如果你真的厌烦我了,你也说出来,我不会让你难做的,你就是要我离开你,我也会顺从你,你没有必要作践自己,把自己泡在酒精里。你要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
他没有理我。
我突然觉得特别无助,像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扔在了一个荒岛上。面对我最爱的人的冷漠,我束手无策。
2000年5月21日 多云
天亮了。
我还是守在陶吉祥身边。我眼里还噙着泪。我多么希望他醒来后,像往常那样搂抱着我,吻我的前额,替我擦去眼中的泪水,轻声对我说:“亲爱的,不要怕,我爱你。”
他醒了,睁开了眼,看到我忧伤的样子,竟然说:“你怎么哭丧着脸,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我说:“你,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喝多了,我一直守着你,担心你,你怎么能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叹了口气,下了床,进卫生间去了。
他坐在马桶上疴屎,还抽着烟,脸色阴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站在卫生间门边,注视着他。他瞥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他疴的屎好臭,屎再臭,也好过他那张臭脸。我说:“吉祥,你能和我好好谈谈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好吗?”他没有理我,他在蔑视我,像我父亲那样蔑视我。我突然大声说:“你到底要怎么样?到底要怎么样?”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擦好屁股,站起来,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此时,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某种柔情,我的心顿时柔软,抱住他,颤抖着说:“吉祥,不要对我冷漠,我怕,真的好怕。”他也抱住了我,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轻声说:“傻姑娘。”
就那一个吻,一句“傻姑娘”,我心里布满的阴云就烟消云散。
他没有多说什么,我们还是照常去上班,他还是先送我。到了公司楼下,我下车后,他摇下车窗玻璃,叫住了我。我回过身,笑了笑说:“你还有话要对我说?”他也笑了笑,说:“忘了告诉你,我今天要出差,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愣了一下,然后说:“嗯,早点回来,别忘了六一我们要去登记结婚。”
他什么也没有说,就开车走了。
2000年5月22日 晴
一天没有接到他的电话。
我打他的电话,他也不接。
担心。
2000年5月23日 晴
他一天都没有来电话,我打他手机,手机关机。
晚上屋里进了一只老鼠,特别烦人。
担心。
2000年5月24日 多云
他的手机关机。
我找不到他,焦心。不想吃饭,不想睡觉。和那只该死的老鼠周旋到半夜,没有逮到它。
想哭,哭不出来。
2000年5月25日 雨
没有他一丁点消息。
2000年5月26日 雨
还是没有他任何消息。
2000年5月27日 阴天
六一很快就要临近,那一天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是生存还是死亡,是光明还是黑暗,取决于陶吉祥。可是,他在哪里?他怎么那么狠心,竟然不来一个电话。晚上,我终于抓住了那只该死的老鼠,我杀了它,杀死它的时候,我是个暴徒。
2000年5月28日 多云
我找到老板,问他:“你知道陶吉祥在哪里吗?”他冷冷地对我说:“我又不是他的马仔,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我说:“你是他好朋友呀。”他还是冷冷地说:“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好朋友也不一定每天要在一起,也不一定去哪里都要相互告知。”
陶吉祥,你这个混蛋,耍我呀,你在哪里?
2000年5月29日 晴
浑身无力,陶吉祥是死是活,我一无所知。
2000年5月30日 晴
我去了陶吉祥的公司,没有找到他,公司里所有的人看到我,都像见到鬼一样躲着我。我问他们,陶吉祥去哪里出差了,他们都说不知道。后天就是六一了,我们连办证的合影都没有照,他要是不回来,那该怎么办。我真的很傻,这个时候还考虑办证需要的照片,现在人都不见了,一切从何谈起?他难道是在躲着我,有什么话说不清楚的呢,为什么不能开诚布公地和我说清楚?
我快疯了。
该死的陶吉祥。
不,他不能死,他死了我怎么办?
2000年5月31日 多云
我无心上班,请了个假。苏苏问我,为什么这些天魂不守舍。我没有和她说出实情,我不能告诉她,说好要和我结婚的陶吉祥消失了。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我找遍了他平常出没的地方,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我想到了他父母,会不会躲在他父母家里呢?我来到了陶吉祥父母家里,他父母热情地接待了我。他们也对陶吉祥的去向一无所知。我当着他们的面哭了。他们安慰我,让我不哭,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父亲说,陶吉祥从小就那样,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完好无损地回家。他们都习惯了,对陶吉祥消失的事情不以为然。
2000年6月1日 雨
这还是黑暗的一天,痛苦的一天,没有光明,也没有幸福。原来,幸福和光明都是陶吉祥给我的虚假设定。我一天都瘫软地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恐惧。恐惧中还残存着一丝希望,希望陶吉祥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带我去登记结婚。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随着黑夜的来临残酷地破灭了。我欲哭无泪,绝望地睁大眼睛,犹如一尾将要干渴而死的鱼。一年,整整一年,陶吉祥给了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生活,让我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让我学会了爱。可是,就在这黑暗的一天,他重新把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2000年6月2日 雨
我在雨中茫然地独行,像一只丧家狗。我没有打伞,雨下得很大,雨水打湿了我的全身,也打湿了我的心地。路人都用怪异的目光审视我,仿佛我是个怪物。是的,我是个怪物,和这个世界永远格格不入的怪物,没有人真心怜爱的怪物,谁都可以蔑视我,谁都可以欺骗我,谁都可以抛弃我,像抛弃一块用脏了的破抹布。
我竟然来到了公司门口,我竟然上了楼,进了公司的门,坐在我平常工作的桌子旁,一言不发。公司的人见到我,也像见到鬼一样,在一边窃窃私语。苏苏看到我落魄的模样,走过来,心疼地说:“婉榕,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木然地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苏苏说:“你到底怎么了?”我还是沉默,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说:“走,到我办公室去,有什么话,对我说。”我一动不动。这时,张兰把手机里的一张照片给另外一个同事看,幸灾乐祸地说:“你看看,这是谁的照片。我早就说过,土鸡变不了凤凰,人家还是回到了原配的身边,不管怎么样,人家原配看上去有气质,看看,他们的女儿多可爱,他怎么可能撇下自己的妻女和一个土鸡过呢?”
我清楚,张兰在说我。
难道陶吉祥真的回前妻家里去了?我突然站起来,冲到张兰面前,一把抢过了她手中的手机。我真切地看到了陶吉祥和他妻女一起吃饭的照片,照片里的场景就是我熟悉的孔雀餐厅。我喃喃地说:“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张兰一把从我手中夺回手机,说:“怎么不是真的,昨天晚上,我恰巧在孔雀餐厅吃饭,看到他们一起吃饭的。”
我冲了出去。
我还是在雨中独行。
雨水浇打着我,我眼前一片模糊。
我不知道在雨中走了多久,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家里。我推开门,看到了这样一幕:陶吉祥和安紫在沙发上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就是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还是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我喃喃地说:“吉祥,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们看到我,马上分开了。安紫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包,匆匆离开,和我擦身而过时,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了,我回过头,安紫已经走了,房间里还有她身上的余香。
陶吉祥也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凝视着这个生命中最爱的男人,还是喃喃地说:“我这是在做梦吗?吉祥,告诉我,我这是在做梦,这些天,我一直在做梦,梦见你离开我,消失了,告诉我,我是在做梦,一切都不是真的。”
陶吉祥冷冷地说:“你不是在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我嘶声裂肺地喊叫:“不,不是真的——”
陶吉祥说:“你冷静点,不要激动,让我告诉你事实的真相。起初,我真的爱上了你,而且也同情你,不忍心让你呆在东莞,怕毁了你,才把你带回了上海。这一年来,我其实很矛盾,一方面,心里爱着你,另一方面,我也舍不得我女儿,我无法忍受不能和女儿在一起。所以,我下了决心,要回到她们身边。我这样做,一定会伤害你,所以我走了,我不告诉你,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和我闹。我想等你平静下来后再联系你,告诉你真相的。今天,她陪我回来收拾东西,没想到你回来了。既然你都看见了,我就和你挑明了,我真的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去见你父母,为什么要带我去试穿婚纱,为什么要给我买婚戒,为什么说要和我去登记结婚,为什么,为什么——”
他说:“你冷静点,听我说——”
我歇斯底里地喊:“我不要听,什么也不要听,我只要你爱我,只要你爱我——”
他冷漠地说:“原谅我,我真的不能再爱你了。我不能让女儿变成另外一个你。我离开这里,这房子归你,你好好生活吧,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男人的。”
他抛弃我,竟然也有如此堂皇的借口。
我双膝一软,朝他跪下了,痛哭流涕地哀求:“吉祥,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的,我改,我改。我以后会穿漂亮的衣服给你看,不让你丢脸,我会陪你去吃西餐,再不去孔雀餐厅了。我会好好地伺候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就是给你做牛做马,我也没有怨言,心甘情愿。你千万不要抛弃我,我求求你了,吉祥,你说过爱我的,说过一生一世都不离开我的,说过我是你的命的,你也是我的命,我不能没有爱,没有你,我会死的。吉祥,你把晶晶要回来,我们一起陪她长大,我会对她好的,就像对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不会再逼你要孩子了,你不要抛弃我,求求你了。吉祥,就是你不愿意结婚,我也不会逼你,结不结婚都无所谓,我只要你爱我,求求你了,吉祥,不要抛弃我——”
陶吉祥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提起行李箱,走了。
我跪在地板上,看着他离去,我伸出手想抓住他,可是,什么也没有抓住。
我站起来,扑到窗口,推开窗,看到刚刚走出楼门的陶吉祥。我的心碎了,喊叫道:“陶吉祥,你这个骗子,你太狠心了,你滚吧,滚吧——”我把手指上的钻戒退下来,朝他扔了过去。钻戒扔在他头上,又从他头上掉落。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枚钻戒,放进了裤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喊叫道:“吉祥,不要走,不要走——”
2000年6月7日 晴
我的心十分疼痛,我躺在床上好几天了,像死了一样。爱比死更冷,我深刻体味到了这句话。我只要一醒来,就给他打电话,他不接电话,就给他发消息,哀求他回心转意,愤怒了就骂他狼心狗肺。他就是不理我,仿佛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我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时,我会替陶晶晶着想,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当然不能没有父亲,想到自己的经历,将心比心,陶吉祥回到她身边,尽一个父亲的责任,无可厚非。我还会想到他这一年里对我的好,无论怎么样,他也爱过我,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还是过了一年幸福的生活,就让他去吧,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又岂能主宰他的生活。可是,这样清醒的时候还是很少,更多的是委屈、痛苦和绝望,觉得自己离开了他,根本就活不下去,就不停地打电话,发消息。他就是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回我的消息,这让我十分愤怒。
昨天晚上,苏苏下班后来看望我,我没有想到她会来。
我强打精神,起来给她开了门。
她安慰了我一会儿,然后问我:“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有吃饭了?”
我点了点头。
她沉下脸说:“你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呢,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都不爱惜了,谁还会珍惜你!为一个不爱自己了的男人,犯得着如此残酷对待自己吗?”
她说得没错,可是,可是我不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超然物外,我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一棵植物,可以任凭风吹雨打,我内心的疼痛她无法感同身受,没有痛过的人,所有安慰的话语都是隔靴搔痒,无济于事。我无语。
苏苏又换回了笑脸,说:“好了,别想那么多了,走,我陪你吃饭去。”
我说:“我不饿,不想吃,你能来看我就很不错了,你去吃吧。”
苏苏说:“不行,你一定要去吃点东西,我不忍心看着你饿死。你要不和我去吃饭,我也不去,陪着你,和你一起饿死。”
经不住她的死缠烂打,我只好和她一起去吃饭。她竟然把我带到了孔雀餐厅,找的座位也是我以前和陶吉祥来吃饭时常坐的位子。触景生情,我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我什么菜都吃不下,只是不停地喝酒。苏苏也陪我喝,说陪我一醉方休。边喝酒,她边安慰我,还说起了她和她丈夫的事情。
苏苏说:“你晓得哇,我们上海女人收拾老公是有一套的,就拿我老公来说,他只要骨头一轻,我就对他不客气。我让他跪搓衣板,他就不敢去跪酒瓶盖。他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我,我给他发零花钱,他只能省着花,没钱了也不敢和我要。男人都是贱骨头,一天不管就骨头轻。他狠,你要比他更狠,让他觉得你才是一家之主,他就老实了。”
我说:“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只要他爱我,让我做奴隶,我也甘愿。”
苏苏叹了口气,说:“你这不是爱,晓得吗,这叫贱!你一开始要管牢了陶吉祥,他会和你分手吗?责任都在你自己,所以你就别搞了,搞来搞去,你还是搞不明白,他既然离开你了,就不要想他会再回来了。男人下了决心要离开你,你是拦不住的,要拦住的是你自己犯贱的心。”
……
我们一直喝到餐厅打烊。我们都醉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家的。
今天上午,苏苏打电话来我才知道,是她老公开车来接我们,先送我回家,才把她带回家的。苏苏问我想通没有。我说还是想不通。她让我好好休息几天,等情绪平稳后再去上班,还说老板也希望我赶快好起来,希望我回去工作。
2000年6月11日 阴天
我还是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我的情绪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根本就没有办法工作。
我在痛苦之中度日如年。我还是不停地给他发手机消息,他还是置若罔闻,根本就不理我,把我当成空气。我时而愤怒,时而悲伤,时而体谅他,时而又怨恨他。
我自己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
这天晚上,我觉得自己真的活不下去了,又一次给他发了条手机消息:“吉祥,我爱你,真的爱你,可是,你不要我了,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我不会忘记。我想见你最后一面,然后从楼顶跳下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不相见。我在楼顶等你。”
我走上了楼顶。
虽然这栋楼只有八层,我想从这里跳下去,足以让我归西。我刚刚爬上楼顶,就接到了陶吉祥的电话。他焦虑地说:“婉榕,你千万别干傻事,等着我,我马上过来。”我哀怨地说:“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挂了电话后,我站在楼顶,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百感交集。我就要走了,要离开这污浊而浮华的人世了,我来不及向我亲爱的弟弟告别,就要走了。此时,我最想念的就是弟弟,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他童年时为我遭的罪,我就泪如雨下。我想给他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让他再悲伤了,还是别给他电话了,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希望他一生平安。
很快地,陶吉祥赶过来了。
他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楼顶,在离我两丈多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我就站在楼顶的边缘上,我只要跨下一步,就会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掉落黑暗的深渊。
我泪眼迷蒙地望着他,浑身颤抖,就是在这炎热的夏天,也感觉到冬天的寒冷。我无力地说:“吉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你真的忍心抛弃我吗?你曾经是多么爱我,你说过我是你的命的,你也是我的命,失去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陶吉祥愣愣地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他眼中是否还有爱,是否有一丝怜悯?我在等待着他,等待着他说爱我,哪怕就是一句“我爱你”,我就死而无憾了。突然,他对我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竟然用死来威胁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同情你,才把你带到上海,让你有了正常的工作,让你有了安身之所,你不好好活着,你想要什么!我不是你的私有财产,我想怎么样生活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凭什么要死死地缠着我!”
他的话语太无情无义了,我喊叫道:“我不要工作,我不要你的房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爱,你明白吗?你太伤人了!”
他竟然说:“什么狗屁爱情,那都是假的,你他妈的怎么就相信世界上有爱情!”
我彻底绝望了,他不是来救我的,是来给我送葬的,他用这样的方式给最爱他的人送行,我彻底绝望了。我想不到,平常温文尔雅的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说出这样让我彻底绝望的话,他还是人吗?
我哽咽地说:“吉祥,就是你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我也不恨你,谢谢你曾经爱过我,曾经让我看到过希望,永别了!”
他大吼道:“你他妈的是用死来报复我吗!那个狗屁教授占有你时,你不去死,潘小伟为你挡刀子时,你也不去死!现在,你却要去死,你好狠毒呀,用死来报复我,用死来让我身败名裂。”
我无语了,很冷,很冷。
他突然冲过来,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婉榕,求你了,不要这样,好吗?”我说:“你要我怎么样?”他说:“我要你好好活着。”我说:“没有了你,没有了爱,你让我怎么活?”他无语。我抱紧他,凑近他的耳朵,问:“我好吗?”他答:“好。”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无语。我问:“我香吗?”他答:“香。”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无语。我问:“我的脸蛋美吗?”他答:“美。”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无语。我问:“我的乳房美吗?”他答:“美。”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无语。我问:“我的腰肢美吗?”他答:“美。”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无语。我问:“我的大腿美吗?”他答:“美。”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无语。我问:“我的皮肤美吗?”他答:“美。”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他哀求道:“你不要再问了,我不会再为你所动。”
我想,我已经死了,心死了。
我是一只土鸡,永远无法变成凤凰,不,无法变成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