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五节

当敲开了一栋木结构小屋的木条拉门时,白木那张几乎没有发生太多年龄变化的面孔,也不知为什么,竟立刻就让秋姗联想到自己薄命的妈妈……她的眼睛湿润了。

白木阿姨仍然是独身一人,跟七只陆续被收留的流浪猫生活在一起。秋姗努力恢复自己的日语口语,把那些让白木欣喜万分的丝绸面料和龙井茶送给她以后,便把自己千里迢迢此行的来意,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当然,关键还是那两张面孔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照片:一张是印在那份悬赏寻人启事上的“殷婉圆”,另一张是上海一个慈善基金组织宣传海报上的“殷婉方”。

令秋姗感到意外的是,白木阿姨几乎不是在用眼睛,而是用自己的心,很久很久地凝视着那两张照片上的姑娘……

日本女性大多具有小心周到的为人。尽管早几年前,白木就知道了秋姗母亲“肖桑”突然病逝的消息,她还是仔仔细细地向秋姗询问了母亲去世前后的所有细节……洒下了悼念的眼泪,还特地为她在自己家的神龛,点燃一炷线香,双手合十,默祷了一番。

接着,她手忙脚乱地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烤制了一种发音叫“桑玛”的细长海鱼。秋姗知道,这是鱼市上最便宜的水产品,但她很感激,白木阿姨让自己回味的是清贫的留学生活:

大米饭就着热乎乎的豆腐酱汤,加上红艳艳的酸梅干和一咬“嘎叽嘎叽”的腌制大根(长形的大白萝卜)……

天黑了,白木不由分说地让秋姗把香皂、毛巾、木梳和换洗的衣裤,裹进一块绿底儿白花纹的小包袱皮,蹬上一双“嗒、嗒”作响的木屐,一起到“钱汤”(公共浴池)去泡澡。低头一钻进门口那深蓝色的半截暖帘,秋姗听到钱汤的老板娘跟白木打招呼:这个美人是谁啊?

白木不加思索地回答说:“我的中国女儿呀——”

晚上,两人并排钻进榻榻米上厚厚的“布团”(被褥)入睡,老太太也不对秋姗正经说点儿什么。聊啊聊啊,说的都是闲话——

秋姗还是说起自己常做的梦来:“我从小到大都在做着同一个梦——自己跟两个小女孩在一起,玩儿过家家。我们三个人,穿着一样的棉布罩衫,还是红地小白花儿的呢。我们三个人长得一般高,笑时,会露出一样的小豁牙来……可睁开眼睛,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其实,我连爸爸的照片,都没有见过。”

不料白木也开始说梦:“这三十年来,我也爱做一个梦——三个年轻的中国姑娘,各个都长得苗条、秀气。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绸缎旗袍,脚上是一模一样的绣花鞋子,又长又美的脖子上,戴着一模一样的珍珠项链,笑起来,露出的牙齿,雪白雪白的,也是一模一样的呢!说起来,那三个姑娘的身材、打扮和笑容,特别地像我印象中的肖桑——我见过的二十出头的肖桑。秋姗,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中国女人……”

黑暗中的秋姗,看不见身边白木阿姨的脸,只是隐隐听出了她嗓音中被竭力压抑的微微饮泣……

日本女性总是这样,她们就像是日本男性的倒影——若说日本的男人,大都过于热衷表现出自己的豪情,那么,日本女人则太过于压抑内心的冲动。

裱纸门窗外,透过了月光中一棵夹竹桃树婆婆娑娑的剪影……

这是白木从中国回到日本时,带在身边的唯一生命的纪念。

“上海是个多么可爱的城市,特别是租界里许多宁静的大街小巷,春夏秋冬四季,几乎都能看到这种夹竹桃绿绿的叶子和粉色的花朵。它可以长到一丈多高呢,探出一面面围墙和篱笆……上海许多有院子的人家,向来喜欢把夹竹桃栽种在沿墙的珍贵泥土地上。”

白木阿姨真是个性情中人。为了充分地对秋姗说明自己这株心爱的花树,还专门到附近的江东区图书馆,把明治以后日本出版的《植物图谱大全》找了来。

秋姗始才知道:夹竹桃属于灌木或小乔木的植物,还有着“柳叶桃”、“半年红”好多好听的名字。它的祖先在印度、伊朗……白天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秋姗无意中还发现,这棵来自中国上海的夹竹桃,叶子长得很有意思:

三片叶子形成一组,环绕枝条,从同一个地方向外生长。夹竹桃的叶子是长长的披针形,叶的边缘非常光滑,叶子上主脉从叶柄笔直地长到叶尖,众多支脉则从主脉上生出,横向排列得整整齐齐。夹竹桃的叶上还有一层薄薄的“蜡”。

秋姗暗自判断,也许就是因为这层“蜡”的作用,替叶子保持了水分和保温,使夹竹桃不怕寒冷,在冬季照样绿姿不改。

粉红色是它自然的色彩,花朵集中长在枝条的顶端,好似一把张开的伞;形状有点儿像漏斗,花瓣相互重叠。

夹竹桃的花,带有一种令秋姗不太喜欢的浓郁香气。

白木说:夹竹桃的花期很长,从四月到十二月都能开花、结果,是花卉家族中开花时间最长的一种花。至于夹竹桃的果实,可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是个桃形,它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长柱形。若不经意,常常不易被人……

白木还告诉秋姗:自己之所以喜爱夹竹桃,不仅因为它的四季常绿、三季花开,香气连绵,更喜爱它的卓越品质——默默无闻、坚韧不拔。

夹竹桃看上去朴实,却并不好欺负。它的叶、花和树皮都有剧毒,茎叶可以用来制造杀虫剂。人不能随便采摘它,昆虫更不敢贸然进犯。自己无论搬家搬到哪里,都会移走这株充满生命力的红色夹竹桃……

秋姗发现,日本女性的性格,与夹竹桃花亦有相似之处。她们更注重强调一种天长地久的“平凡的美丽”;如同日本男性,推崇樱花的瞬间辉煌一样。

第三天一早,白木又坚持给秋姗穿上一件纯棉布的“浴衣”(日本女性夏季常穿的和服)——浅淡的藕荷色面料上,印染着大朵紫阳花的图案。再用一条宽宽的五彩织锦腰带,里外都扎得绷绷紧。还要穿上那种脚丫大拇哥被分开的“足袋”……

两人花枝招展地一起到浅草的雷音寺去祈愿。白木坚持要破费自己兜里的铜板,在寺院旁边一条充满江户风情的老街上,请秋姗吃那种味道太甜的红豆沙糯米圆子。

第四天,白木又特地约来秋姗实习时代的几个熟人,因为大家都希望知道,关于中国满洲的开拓前景……

秋姗承认自己非常喜欢东洋的民俗风情和传统文化,它无处不使人感受到与中国历史悠久的渊源。只是经过本土化的发展和变迁,它则体现得更加多彩、细腻而含蓄。

她也无法否认:自己内心十分敬重这些性情温良、任劳任怨的日本妇女……但在这次回归的造访中,秋姗心里有事,有天大的事情。她渴望白木阿姨能够马上揭示自己出生的秘密。可只有时刻压抑着自己心中的焦躁……

白木阿姨轻声细语地给秋姗讲述起她的故乡,故乡的“阿哥亚贝”——

白木的家乡在三重县的伊势湾,是名闻天下的“东珠”产地之一。那里有几千名被叫作“海女”的渔家女子。她们无论春夏秋冬,都会在腰间系一块白布,然后在无任何潜水装备的情况下,用活像“美人鱼”那样的独特泳姿潜入海底,寻找各种珍贵的贝类,以此为生。

日本海一种名叫“阿哥亚”的美丽贝类,因为意外掉进自己腹腔内的沙砾,或其他坚硬的小异物而十分痛苦。于是,她开始了漫长的蠕动,把自己生命的体液,一层层地包裹在沙砾或异物的外面。天长日久、潮汐涨落……珍珠,就是这样在阿哥亚母贝苦难的拥抱中长成了——圆润而晶莹,佼佼者价值连城。

无论阿哥亚贝是否愿意,她成为了宝贵的珍珠们的母亲。于是,渴望得到珍珠的人类,潜海打捞起阿哥亚贝,然后动手杀死她,取出她的“女儿”——珍珠。

珍珠,历来就拥有着“宝石女王”之称。可几乎就没有一个把珍珠佩戴在颈项、耳垂、手腕或指头上的幸运女人,还会想起那孕育了阿哥亚珍珠之后,又为珍珠而丧生的阿哥亚母贝。

终于,在分别的前夜,这位日本的老助产士白木阿姨,对秋姗启开了被封存三十年的一只信封……

很久以后,秋姗每每回想起自己在白木阿姨身边度过的那一个星期,心中便充满了无尽的悲伤。

特别是当她看到那三颗产自伊势湾的阿哥亚珍珠——它们被装在用和服碎布料头儿缝制的小花口袋中,一模一样的大小,圆溜溜的,泛着淡淡的奶油色光泽……

白木阿姨告诉她,这三颗一模一样的阿哥亚珍珠,来自故乡三重县的伊势湾。是自己此生唯一珍贵而奢侈的珍藏。

秋姗悔恨自己,那时在白木阿姨面前,表现出了过分的焦虑不安和归心似箭了。作为从事与新生命相关职业的同行,秋姗后来才刻骨铭心地懂得,自己的出生,对于一个专业助产士的有生之年,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曾经是多么可贵的“唯一一次”。

十年以后,日本全面战败前夕,联军的轰炸机用燃烧弹把包括深川在内的大片东京的老居民区,化作一片名副其实的焦土……

秋姗从横滨港出发,回到上海港的时候,殷家太湖别墅发生的那桩惨案,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可这桩案子的侦破线索一断再断,渺无进展——

太湖别墅命案发生的几天以后,殷家别墅看守人张阿姨的尸体,一丝不挂地被人从太湖中打捞上来。因为已经严重的腐坏,很难看出真正的死因。

随后,附近那间别墅的老看守人程伯,也作为重点嫌疑犯,被押解到无锡警署,受到警方近乎于严酷的审问:

你是否先与张氏一起谋财害命,杀死了殷家的女主人?而后因为分赃不均或是其他不可告人的动机,强奸后并溺死了同案犯人张氏?为什么正好就在你的住处附近,捡到了被害人殷家太太的手提包?

那位曾经还把电话借给小町报警的好心的老程伯,屈打成招。供词上签字画押之后的当天晚上,他在牢房墙壁上留下血写的一个“冤”字,半夜里,自己将头猛地冲撞到铁门上——“畏罪自杀身亡”。

于是,无锡警方堂而皇之地写了一纸结案报告,声称“此案告破”,谋财害命的真凶程某某,已于某月某日某时在关押监房中“撞铁门自毙”,便不再继续有所作为。

其实,产生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殷家别墅案发当日,附近的几家别墅都没有前来度假的人。再追查下去,还能往哪儿追呢?难道,还要追究到殷家人自己的头上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