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逢

又到了期末,北大的校园里,学生们来去匆匆,再也没有了往常的悠闲,未明湖边也难得再有散布的情侣了。

傍晚,一辆破旧的夏利在英杰交流中心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干瘦老人走了出来。——那辆车上盖满了灰尘,上面布满了麻点,显然停在外面的时候曾经被冰雹袭击过。

老人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库,上身是一件样子普通的灰色T恤衫。从走路的姿态看,他的精神很好,可是如果你要仔细观察的话,一定会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萧索的味道。

一个独眼的精壮汉子提着一个很大的箱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

“我是郑天豪,跟你们的主任约好了今天来参加一个会议。”老人简单的向门卫打了个招呼。

门卫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名满天下的房地产富豪郑天豪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连忙立正敬礼,麻利的打开了玻璃门。

英杰交流中心的主任一路小跑来到会客室,满脸的歉意:“对不起郑先生,没想到您提前半个小时来了。”

“学生们都到齐了吗?”郑天豪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基本上差不多了,不过校长今天要接待一个美国考察团,大概要晚到四十分钟,我们是不是先喝点茶?”

“我和校长没交情,他来不来没有什么关系,再说我老郑又不是给他送钱,只要学生们来了就好了。——对了,清除所有的记者,不准任何人拍照,也不准任何人对这件事情报道,不然这次捐助就算泡汤了。”郑天豪不喜欢主任那种油头滑脑的架势,说话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主任吃了一惊,他见识的怪人不可谓不多,可是这个郑天豪却让他开了眼。

半个月前,深圳浩然房地产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郑天豪的秘书打电话直接找到他,说他的老板打算为北大的贫困生捐助一点钱,让他帮忙调查一下,把贫困生的资料发到他的信箱。主任敏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个新闻,于是连忙上报校长以及捐助中心。

很快,贫困生的资料整理齐备,发给了浩然公司,一个星期以后,浩然公司有了反馈信息,四百七十二个贫困生的名单列了出来,对方要求参加的学生必须带上自己的学生证,让他安排好时间地点,郑天豪要亲自见一下这些学生。

会议仓促的开始了,校长还没有到,捐助中心的负责人也没有到,主席台上只有郑天豪和主任,再就是那个跟在董事长身后带着一个箱子的独眼了。

主任尴尬的做了一个开场白,然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一沓打印纸,打算长篇大论的对郑先生的善举来一次歌功颂德,可是他的文稿还没有打开,郑天豪就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主任辛苦了,快考试了,同学们忙得很,不如其他的手续就不要走了,我来说两句,然后直接把钱发给大家,您看如何?”

主任有些哭笑不得:“郑先生,您捐助的钱最好先交给捐助中心,然后由他们经过考量以后再发放给贫困同学……”

“不用麻烦他们了,我直接发给同学们不是更好?”郑天豪不由分说,拉过了麦克风,转向会议室里坐着的黑压压的贫困学生。

“同学们好,本来说好了六点半和大家见面,可是我早来了一会,待会可能还要早走,所以就先跟大家讲两句。——其实我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讲,所以晚到的同学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委托一个调查机构对贵校发给我的贫困生资料研究了一下,从中选出四百多名生活比较艰苦的同学,适当捐助给你们一点学习补贴,根据个人的情况,数量不定,有的多一点,有的少一点,希望你们能把这些钱用到学习上。”

他抬起手止住了忽然爆发的热烈掌声。“——我捐助大家,不需要你们对我的回报,可是我希望你们将来能对社会有所回报。等你们的生活宽裕了,不再为了基本的生活问题发愁的时候,我希望会有人想到今天曾经有人给过你们一些微薄的帮助,因而也适当拿出一点钱来帮助那些仍旧需要帮助的孩子。”

郑天豪沉默了片刻,整个会场静悄悄的,只有喇叭里传出微弱的交流声。

学生们惊愕的看着这个传说中的房地产大亨,如果和他擦肩而过,绝对不可能有人会把这个干瘦的老人和十几亿的资产联系到一起,可是此人竟然就是当今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富豪之一。传说此人做事一意孤行,做事干脆利落。他开着的那辆破旧的夏利车从来没费心擦拭过。在他的公司,只准有他一个人邋里邋遢,其他任何人的袖口或者领口发现污迹的话都会立刻遇到麻烦。

网站上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关于他的谣言也很多,可是他从来没有站出来为自己辩解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声明过什么。他开发的房屋别墅几乎没有进行过预算,只要开发部门的员工在会议室放上一段高清晰的录像,告诉他,要在什么地方开发什么样的建筑,并呈上一个详细的报告,对当地的经济、交通、人文等环境详细论述一下,基本上就能决定他是否在当地投资。

郑天豪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他开发的别墅总是和周围的山山水水有机的连接在一起,总是能非常自然的融入当地的风景。在他施工的项目中,从来不会有偷工减料的事情发生,他用的材料永远都是最棒的,请来的装潢设计人员永远都是最棒的,并且,他的售价也永远是国内最高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开发的房地产通常刚刚进入论证阶段就有人付出高额定金买下了。

大陆有一个胡润富豪排行榜,可是郑天豪没有上过榜,因为没有人清楚他的资产到底有多少,据消息灵通人事测算,他的净资产额应该不下于十五亿人民币。郑天豪热衷慈善事业,可是从来不在公众场合下抛头露面,受过他捐助的人永远都是最需要帮助的人。

那个独眼助手在郑天豪的示意下打开了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的牛皮纸信封。

郑天豪指了指那个箱子:“这里面每个信封上都有一个名字,对应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大家拿着学生证排队过来领吧。”

一个西装革履的矮胖男人一路急匆匆的来到主席台上,殷勤的向郑天豪伸出了手:“对不起郑先生,我来晚了。我是北大捐助中心主任……”

“你没有晚,是我来早了。”郑天豪似乎没有耐心听他做什么自我介绍,也没有耐心听他的歌功颂德,只是简单的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然后指了指那个箱子:“正好您来了,就请您帮小刘把这些钱发下去吧。”

“这个……”矮胖子似乎吃了一惊,可是郑天豪果断的眼神立刻让他打了个哈哈:“想不到郑先生办事这么体贴,既然您都已经安排好了,就不需要我们再过一次手了。”他站了起来,拿起信封转向台下:“同学们,首先让我们对郑先生的义举表示由衷的感谢!”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学生们不喜欢这个矮胖子,许多人因为生活困难曾经到他那里寻求过帮助,可是通常情况下除了把自己的姓名登录下来然后回去等消息以外,似乎这个人就没有做过什么正经事。

四百多个信封很快就发完了,郑天豪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他的属下招了手,两个人下了主席台。

郑天豪下了主席台以后,立刻被众多的学生围了起来,人们争先恐后的和他握手,一个女生忍不住啜泣起来。郑天豪动情的拉拉这个,抱抱那个,似乎他在拥抱的就是自己多年前去世了的孩子。

校长姗姗来迟,他惊讶的看着被众多学生围在中间的郑天豪,看着他和学生们交流,看着他一路走出去,看着那些依依不舍的跟在他身后的学生,一直等到会议室变得空荡荡的时候,才对紧紧跟随在他身边的英杰交流中心主任瞪了一下眼睛,气冲冲的走了。

随着业务量的逐渐扩大,郑天豪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市场很大,他的三个助手也都很优秀,可是他缺少的是一个更加优秀的接班人,一个可以总揽全局,从而可以让他连续几个月都不需要过问公司事务的优秀人才。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谈过这个设想,可是私下里却嘱咐人力资源部经理,但凡遇到特别优秀的人才,一定要让他见一见。

人力资源部经理陈天健是个山东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而且脾气倔强,在公司里的口碑不怎么好,可是郑天豪却很信任他,就像他很信任整日追随在身边的这个叫刘四海的中年男人。

刘四海本来是一个技术工人,来自农村,为人非常质朴,小时候练过武术。后来因为工地上发生事故,丢掉了一只眼睛,董事长特意让他跟在自己的身边。有了他,郑天豪免去了许多无聊记者的烦扰,因为这个叫刘四海的家伙不仅手脚利落,而且脾气暴躁,但凡对董事长纠缠不休的人通常都被他强行推出办公室或者干脆来上那么一拳一脚的。有的记者吃了他的亏,便在网上大肆漫骂郑天豪,可是郑天豪从来不给这些人道歉,似乎也从来没有为了这样的事情而责备过刘四海。因为他没有什么风流韵事,也没有什么行贿受贿的事情让别人大肆渲染,只有那种一成不变的乖僻行径让某些人津津乐道,所以,时间长了,记者们就不再理会这个怪异的家伙,有关郑天豪的报道渐渐的没有那么多了。

浩然公司的总部设在深圳,北京只有一个办事处。这次董事长来北京一来是想到顺义看看正在施工中的两幢别墅,二来也想见见多年的老朋友黄玉生。

黄玉生一直是浩然公司的法律顾问,在公司起步阶段他帮了郑天豪很多的忙,如今他在北京和深圳两地都开办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可是在郑天豪的办公室旁边永远都为他安排一个舒适的房间。

果然,两个人闲聊一会,郑天豪就切入了正题:“老黄啊,我最近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真想找个人帮我掌掌舵,我自己也好轻闲轻闲。”

黄玉生看了看老朋友,笑了:“老郑,人才到处都是,可是要找和你一样有能力的几乎不可能,不然怎么会只有一个浩然公司?”

郑天豪笑了:“你这样说实在是抬举我了。——公司做到今天的程度,不是因为我比别人强,只不过因为我选择了广大市场中的一隅,并且尽了最大的努力做好本分的工作而已。”

“说来容易,可是几个人能做得到?——我对公司上层领导的情况比较了解,在我看来,他们没有一个不是优秀人才,可是要接你的班,恐怕没有一个人合格。”黄玉生摇了摇头。“你把工作多往下分点,多抽出点时间放松一下也就是了。”

郑天豪看着黄玉生,半晌无语。在他看来,黄玉生是一个外圆内方的人,如果他认定我手下的人没有人能担当此任,那他说的一定是实话,可是我实在无法让他了解,我之所以做了这家公司,其实完全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自己忙起来,为了忘记自己的不幸。我辛辛苦苦的做了几十年,现在累了,不想再做下去了,重要的是,过去的痛苦已经慢慢淡化,我只想轻闲一段时间,看看山水,养养花鸟。可是浩然公司正处于良好的发展势头,我又不可以放任不管,因为公司有那么多职员,我不能放弃他们,所以必须在退休之前给他们找一个像样的带头人。

在这方面,黄玉生对郑天豪一直有些不以为然:说你不在乎金钱,不在乎声名,做做样子也就是了,可是如果长此以往表现得对名利无所谓,就有些矫情了,不爱名不爱钱,谁做得到?可是他无法把自己的想法当面对老朋友说出来。

“上半年公司面向社会公开招聘高层管理人员,总共接到一千七百多份简历,经过筛选和初步面试,人力资源部选出七个候选人,北京地区有三个,我打算安排在这几天见见他们,你有时间的话也来坐坐好不好?我想听听你对这几个候选人的意见。”郑天豪一边说,一边把几份资料递了过来。

黄玉生打开来,粗粗的浏览了一下:“嗯……,看起来陈天健这个人力资源部主任做得满好的,光华管理学院MBA,曾经做过华远公司的副总……美国堪萨斯大学研究生院建筑学硕士,政府部门担任过城市规划专家……东北林业大学毕业,林业局,制药公司……”他忽然抬起头来:“我说老郑,这个陈浩看上去能力不是很强,而且从来没有介入过房地产,可是居然在一千多名候选者当中脱颖而出,这里面好像……”

他欲言又止,可是对方早就听出了他的潜台词,郑天豪笑了:“我也觉得奇怪,所以今天下午打电话给陈天健,他告诉我说,本来这次人力资源部选出来的是六个人,可是上周深圳的一家猎头公司再三向他推荐这个人,那家猎头公司比较优秀,设计中心主任小王就是他们推荐的,所以陈天健就把这个陈浩列了进来,他还一再声称不是他的主意,看了以后不满意可不要骂他。”

黄玉生笑着摇了摇头:“老陈办事总是这么谨小慎微。既然是你们信任的猎头公司强力推荐的人,我相信这个陈浩必定会有他的过人之处的。”

郑天豪接过陈浩的简历扫了两眼:“这个人的简历写得很简单,看样子办事也喜欢干净利落。说老实话,我还真挺喜欢这种简洁的风格。”

“你打算什么时候见他们啊?”

“明天我要去顺义,后天吧,我要和他们好好谈谈,所以你要做好准备,可能要陪我一整天的。”郑天豪从来不怀疑黄玉生对自己的忠心,从公司成立的第三年起他就在这里担任法律顾问,可是他关心的事情远不止法律纠纷,在公司的管理以及战略方向确定等方面,这个老朋友曾经给过自己非常大的帮助。

黄玉生没有说话,只是懒洋洋的向老朋友晃了晃茶杯,凭他们两个人的交情,只要郑天豪说一句话,黄玉生就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

陈浩接到浩然公司的面试通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他从没想过要向房地产方向发展,也从来不曾往这家公司投过什么简历,于是他问对方是不是搞错了,对方回答说,他的简历是深圳新竹猎头公司推荐的,越过初试和复试,直接和董事长面谈。

这样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因为他也没有往深圳的那个猎头公司申请过什么岗位。放下电话,他上网查了一下浩然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的资料,搜索的结果很是出乎他的预料,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可是没想到这家公司居然在业界赫赫有名。他摸了摸发烫的额头,又查了查新竹猎头公司的联系方式,然后把电话拨了过去。

……是的是的,陈浩先生啊,请等一下,我查一下您的资料……您对我们推荐的工作满意吗?……什么?您没有做过房地产?这个没有什么关系的,您知道管理具有相当程度的普遍性,既然您在制药行业做得非常好,那么参与房地产公司的管理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哦,是这样的,我们公司主要为登记过的客户寻找合适的工作岗位,同时我们也经常网罗各界的优秀人才,您的资料是谁搜集的我不清楚……您以前一定在网上投递过简历,或者一定在招聘网站登录过您的资料……是的是的,我们有专门的信息采集人员……好的,不客气,希望我们为您推荐的工作适合您,再见。

陈浩摇了摇头,无奈的笑了,看起来,互联网时代已经不存在个人隐私了。还好这个公司是在帮我的忙而不是在暗算我。

浩然房地产公司北京分公司在三环以内,距离西客站不远,从外面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是进入大厅,陈浩立刻被室内简约而独具匠心的设计吸引住了,看起来这家公司的设计师算得上一流水平了。

天很热,可是陈浩仍旧穿得比较正式,笔挺的西库,雪白的衬衫,系了一条暗红色带有倾斜纹理的领带。前台的一个举止优雅的女士问清楚他的来意,带他乘电梯来到五楼的董事长办公室,敲了敲门,请他进去,然后独自离开了。

于是,陈浩平生第一次站到了父亲的面前。

郑天豪的办公室装修简单,布置却很妥帖。

郑天豪正和坐在旁边沙发上的黄玉生谈着上午见过的那个海归学者,陈浩进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到有点紧张,也许是陈浩站立的姿势让他想起了什么人,也许空气中忽然传来的微弱的人体气息引起了他的某种回忆,他僵坐在原地没有动。

黄玉生似乎没有留意到老朋友的失态,他有些傲慢的看了看陈浩:“陈先生,请坐。”他指了指郑天豪桌前的那把椅子。

陈浩点头表示感谢,坐了下来。隐隐的他感觉有点可笑。他不知道这个董事长会问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对房地产行业简直一窍不通。

郑天豪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层薄雾: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想起阿梅?妻子去世三十多年了,最初的那些年头她总是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清醒的时候也总会出现在意识当中,可是时间慢慢的把一切痕迹都抚平了,上次想起阿梅也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当初在儿子遇难的废墟前他一头栽倒,撞裂了额骨,因此留下了病根,一遇到阴天下雨或者情绪激动的时候,整个头部都会痛得要裂开一样。这是老天对他抛弃儿子的惩罚,因此他从来就不曾去医院治疗过,也从来都没有因此吃过什么止痛药。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需要吃点药来顶一下了,倒不是因为这次头痛得特别厉害,而是潜意识里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仿佛奇迹就要出现在眼前了。

陈浩看着表情阴郁的董事长,觉得好笑:我是来应聘的,又不是犯人,干吗给我这种脸色看?他不了解,郑天豪,也就是他的父亲其实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是个很有心机的人,当他阴郁的看着你的时候,其实心里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情。

因为陈浩不了解这些,所以有些不平,于是也扳起了脸不做声,心想反正我对你们的工作没什么兴趣,凭什么你这样看我,我就要笑脸相迎?当陈浩板起脸和董事长对视的时候,他忽然吓了一跳,仿佛此刻他正透过一面神奇的镜子在看多年以后自己脸上的皱纹,于是忽然在内心深处漾起一种温馨的感觉,那一瞬间眼泪似乎就要夺眶而出,于是暗笑自己有些多愁善感,却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切都是父子天性使然。

郑天豪无端的在陈浩的脸上看到了阿梅的影子,不由得内心一阵绞痛,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摸索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抬起右手摸了摸当初受过伤的额头,哪里有一道模糊的旧伤。

“介绍一下您的情况吧。”黄玉生觉察到郑天豪的情绪忽然发生了变化,于是关切的看了看他,可是对方的眼睛似乎被眼前的这个小伙子牢牢的吸住了,于是他只好暂时担当起主考官的责任。

见面的第一眼,陈浩就不喜欢这个胖乎乎的男人,对方那种屈尊的姿态让他觉得不爽。

他礼貌的向黄玉生点了点头,用了几分钟的时间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受教育以及工作的情况。

郑天豪用近乎痴呆的眼光看着陈浩,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这个小伙子看上去怎么这么像阿梅?他的眼睛,说话的神态,嘴角那两道细细的纹路,简直一摸一样。

当年一个看相的先生说,阿梅嘴角上的那两道纹路表示她非常聪明,也暗示她性格倔强,属于宁死不屈的那种人。先生说得没错,阿梅不是宁肯从楼上跳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继续活下来接受凌辱吗?如果不是我早就知道浩然在唐山大地震中去世了,一定会认为他此刻就坐在我的对面。

他的眼里无端的透露出一丝悲哀,使得坐在他对面的陈浩蓦然间颤了一下。

“哦,您的生日是1968年11月8日……”黄玉生一边随意的翻动着陈浩的简历,一边问道。

“嗯……,差不多吧。”陈浩答道。

黄玉生露出一丝揶揄的神态:“差不多?小伙子,用这种心态管理企业可是要出乱子的。”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我也搞不清楚,连我母亲都不知道我出生的确切日期。”陈浩简单的回答道。

“这就怪了。”黄玉生看上去有些不开心,他把简历随手扔到茶几上,身子往后重重的靠了下去,恶狠狠的看着陈浩,似乎这个毛头小子太不懂规矩了。

陈浩笑了:“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在大街上被母亲拣回来的,据我母亲说,她9号拣到我,看上去我出生不过一两天,所以登记户口的时候就写了8号。”

“等等……”黄玉生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伸手止住陈浩,转向郑天豪,而此刻的郑天豪则好像见了鬼一样,毛发倒竖,浑身颤抖。

陈浩也诧异的看着这个有些阴阳怪气的董事长,从自己进来开始,他就一句话也没有讲过,看现在的样子似乎是受了什么惊吓,他怎么了?

黄玉生也吃了一惊,连忙拿起陈浩的简历仔细看了一下:“你出生地在丰润县石各庄乡东魏村,是不是?”

“不,我母亲说,我的出生地点应该在唐山。当时我的养父在煤矿遇难,我的母亲去料理后事,从火葬场回来,在光明电影院哪里拣到了我。”陈浩犹豫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把这段往事说了出来,其实他没有必要讲这些,只是忽然感觉想向人倾诉一下,哪怕眼前的这两个人他从来没有见过。

郑天豪的眼前似乎飘起了漫天的雪花:我在做梦?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如果是梦,求求上帝永远也不要让我醒过来吧。这是我儿子?不,不可能,浩然明明在地震中遇难了。

他拉开抽屉,摸索着拧开那瓶备用的,迄今为止从来没发挥过作用的救心丸,倒出一粒塞进嘴里,冲满脸疑问的黄玉生摇了摇手,然后闭上眼睛安静的坐了一会。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三个人共同陷入了沉默。

陈浩莫名其妙的觉得紧张起来。他看看郑天豪,又看看黄玉生,想站起来告退,却又觉得似乎有一种难言的牵挂让他留在这里。

郑天豪觉得可以控制情绪了,方才慢慢的站了起来:“你们先聊,我去一下洗手间。”也许等一会就不会有这样的幻觉了。郑天豪痴痴呆呆的想着,跌跌撞撞的进了里间。

办公室里,黄玉生独自面对着陈浩,心里涌起一阵自豪的感觉,一切都在按预定的步骤进行,甚至个别细节比预计的还要完美得多。

郑天豪在卫生间坐了很久,他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可是根据这个陈浩自己讲述的身世,居然和儿子完全吻合,老天当真会那么眷顾自己吗?

他用冷水洗了洗脸,迫使自己清静下来,然后稳步回到办公室重新坐了下来:“对不起小伙子,我的头痛病犯了。”此刻他的脸色仍旧透出一股死灰色,但是神情却逐渐恢复了正常。

“您身体不好?吃药没有?”陈浩没来由的觉得自己对这个老人很关心。

“没问题。——对了,我也是唐山人,说来我们还是老乡。听说唐山现在建设得不错,唉,许多年没回去了,回不回也没有什么意思,老家没有亲人了。”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语调也有些伤感。

“是啊,大地震前我去过,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城市规划得非常漂亮,有机会您真该回去看看,……过去的事情毕竟过去了。”陈浩断定董事长的家人一定死于那次大地震。

“你的父母,我是说,你的养父母对你好吧?你是……八十年代上的大学,那时候农村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啊。”郑天豪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一边翻看着陈浩的简历,一边随便和陈浩拉起了家常。

“是啊。”提到母亲,陈浩有些动情。“为了我,母亲和姐姐可是受了许多苦那。”

“缘分哪。……你出息了,他们也高兴不是?”

“可惜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陈浩想就此打住,尽管此刻他已经对这个表情阴郁的董事长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可是却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过于表露情感。

“你刚才说过,你的母亲是在你父亲的葬礼后拣到了你,当时你家没有住在唐山?”

“我二姨家在唐山,我母亲去唐山料理后事的时候就在她家落脚。”

“你姨……现在还在唐山?”郑天豪轻描淡写的问着,可是手指已经开始神经质的颤抖起来。

“她们一家在地震中全部去世了。”陈浩的眼神有些黯然,童年的记忆里,虽然没有见过几次,可是二姨对自己却非常好,听母亲说,当时她曾经想把自己留下来,但是母亲不肯。

“哦,真惨。我的儿子也是在那次地震中去世的。”郑天豪的头又开始剧烈的痛了起来。

“是很惨,据说地震后的唐山就像地狱一样,您……当时在唐山?”陈浩不想触及董事长内心深处的伤口,却仍旧忍不住这样问道。

地狱?现在说说倒轻巧,当时我可是身临其境啊。展眼看去,不论哪个方向都是大片的废墟,瓦砾下面没清理完的腐烂尸体散发着的甜津津令人作呕的气味,再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个城市的上空……

郑天豪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地震的时候我不在唐山,后来……”郑天豪无法继续下去,许多年来,他总是竭尽全力不去回想大地震后的惨状。

他抖抖的从书桌里拿出一张A4打印纸,细心的慢慢对折,然后拿过一把裁纸刀试图要把那张纸均匀的分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按住打印纸的左手却忽然不听使唤了,只要握刀的右手稍一用力,那纸就会轻轻的滑开。

“年纪大了,手脚也不利落……”他低着头自言自语的说道。

陈浩连忙站了起来:“我帮您裁。”

“你帮我按一下就好了,我自己来。”郑天豪笑了,他细心的一点一点的裁着那张纸,马上就要裁完的时候,他的右手忽然神经质的一抖,锋利的裁纸刀改变了方向,竟然往上挑了一下,一瞬间陈浩左手的食指尖端就沁出了殷红的鲜血。

“呀,真对不起,小陈,快……”郑天豪一边手忙脚乱的从旁边抽出几张纸巾帮他按住伤口,一边拿起电话:“快帮我找点止血的东西,有人受伤了。”

陈浩连忙阻止:“郑总,没事,不用那么兴师动众。”他看了一下,伤口不深,于是拿两张纸巾叠在一起,按住了伤口。

两分钟以后,一个秘书带着一个小药箱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郑总,谁受伤了?”

“没事没事,有创可贴来一张就可以了。”陈浩笑道。

秘书细心的拿酒精棉球为他擦拭了伤口,然后用一张创可贴包扎一下,旋即告退了。

“唉,年纪大了就是这么笨手笨脚的。”郑天豪笑着再次向陈浩道歉,陈浩摆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

黄玉生坐在旁边一直没动,可是他的鼻孔却紧张的一张一合:太完美了,一切都在掌握当中……

“今天我有点倦,你先回去,改天我们再谈好不好?”郑天豪用商量的口吻问陈浩。

陈浩笑了:“没什么,您先休息,有空再聊。”他心里想的是,这个董事长办事怎么这么拖拖拉拉?我来面试,他没有问我任何有关工作的事情,却翻腾了这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真奇怪他的公司怎么能经营得这么好。

郑天豪眼巴巴的看着陈浩离开了办公室,然后转向黄玉生:“老黄,我……最近一直感觉不好,也许该休几天假了。”

黄玉生兴奋的看着郑天豪:“老弟,这个陈浩和你的……”

“回头再说吧。”郑天豪满脸的倦意,抱歉的打断了老朋友。

黄玉生激动的看着郑天豪,冲动的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么说,人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那你先休息,晚上还要面试那个光华的毕业生吗?”

“回头我让秘书通知他改日好了。”看上去郑天豪有些神不守舍。

黄玉生站了起来:“我回事务所看看,有件案子取证上有点麻烦,我要和手下人研究一下,晚上给你打电话吧。”

“好的,我让秘书送你。”郑天豪显得十分倦怠,黄玉生笑着摆了摆手:“老弟,跟我还用这么客气?”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不由得闪现出一道得意的光芒,而郑天豪则反常的没有站起来去送这位老朋友,他牢牢的盯着垃圾筐里面沾着陈浩鲜血的那两张纸巾,桌子上已经裁开了的纸上也有几滴暗红的血迹,看上去恰似几朵绽放的小花。

郑天豪出门的时候,破天荒的没有带上刘四海,也没有开那辆脏兮兮的夏利,而是出门随便打了个车来到了北京朝阳医院医学基础研究中心。

“我想做一下亲子鉴定。”他开门见山的对接待他的医务人员说道。

坐在休息大厅等待检验结果的时候,郑天豪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神不定,他经历过太多的失望,因而开始担心这会不会是一场空欢喜。

服务台的女护士喊他的名字的时候,郑天豪觉得双腿发软。他接过那张化验单,仿佛整个性命都系在那张纸上。

“……实验检测遗传标记的累计非父排除率为99.97%,假定父亲的累计父权指数等于2009……”这是什么意思啊?他抖抖的把化验单递到护士的眼前,用手指着那句话:“请问护士同志,化验结果……”

护士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写着吗?你带来的血样和你本人属于直系血亲,你是他的父亲,这下不怀疑了吧?”她每天都要接待许多怀疑的丈夫,因而对郑天豪很是看不上眼。

“是……是……我的……儿子,他没死……”郑天豪泪流满面,化验单在他的手上飘然坠下,他本人也觉得头重脚轻,无法站稳了。

“先生,您怎么了?”护士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扶住他,让他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

“小姑娘,谢谢你,谢谢你们,我……找到了儿子……”郑天豪泣不成声,拉住护士的手拼命的摇晃着,几乎捏碎了她的骨头,直到她痛苦的叫出声来。

人们围拢过来,听了郑天豪的话,不约而同的流露出感动的神情,更有一个老妇人已经唏嘘起来。

“谢谢……谢谢……谢谢……”郑天豪泪流满面,向每一个人道谢,老天对我照顾了,他想。我的头真的很痛。儿子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他长得真像母亲,看上去很潇洒。——他会认我这个父亲吗?

那天晚上,郑天豪几乎彻夜不眠,他反复翻看着陈浩的简历,研究上面的每一个字,几次拿起电话想拨通陈浩的手机,可是终于没有拨出去。儿子现在是不是已经睡了?忽然打电话会不会吵醒他?我该怎么对他说,我就是他的父亲?

彻夜不眠的不单单是郑天豪,黄玉生律师事务所一间办公室的灯光也一直亮着。黄玉生像笼中的野兽一样来回踱着步,公关部的赵元和曹子煌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他的女儿徐紫娟则坐在桌边一把扶手椅上玩着手机。

白天,赵元一直坐在车里守候在浩然房地产公司门前不远的地方,郑天豪出门打车离开以后,他也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朝阳医院医学基础研究中心。等郑天豪激动的离开那里以后,他才给舅舅黄玉生打了电话。

“下一步怎么办?”曹子煌看着心神不定的黄玉生,问道。

“等,还要等。明天是他们父子相认的日子,然后……”他有些神经质的看了看女儿。

赵元和曹子煌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说曹子煌是一个亡命徒,赵元还比较懦弱的话,那么在他们两人联合绞杀那个出租车司机以后,就彻底成了一丘之貉。

“这段时间忙过以后,你们尽快到承德那边休息一段时间。一旦我们接管了公司,就要忙起来了。你们两个要尽快熟悉房地产行业,经营上的事情还指望你们哪。”黄玉生似乎满腹心事,可以想象,未来还有许多难题需要按部就班的解决,杀戮虽然是必要的手段,却不是解决问题最彻底的办法。

“您——究竟打算怎么办?”紫娟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问道。

黄玉生看了看女儿,停住了脚步:“娟子,不要胡思乱想,要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为我?”徐紫娟忽然发起火来,“从我母亲去世你就没关心过我,现在又让我帮你骗人,谁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肠……”

“娟子!”黄玉生断喝一声,随即语气平和下来:“我做的事情你不要管,你还是多花点时间在你的毕业论文上面吧,你要相信爸爸,我做的一切自有我的道理。”

紫娟板着脸没有做声,她起身冲了一杯咖啡,又慢慢的踱了回来。最近她陷入深深的自责,最初她答应父亲假扮残疾人阿蛮去欺骗陈浩,按照最初的黄玉生告诉她的,是要拿到一纸馈赠文书,文书中必须写明陈浩的一切财产都无偿馈赠给徐紫娟,可是最终她拿到的却是一份遗嘱。

从爸爸欣喜的眼神里她忽然领悟到,无论自己拿到的是馈赠文书还是遗嘱,可能都等于给陈浩签署了一纸死亡证书,因为只要陈浩活在这个世上,那份遗嘱随时都可能作废,而父亲策划了几年的时间绝对不仅仅是想要一张废纸。黄玉生精心伪造了一份遗嘱还给了陈浩,无非是想暂时让他安心。

徐紫娟不相信父亲会为了一笔不属于自己的财产去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可是事情进行到这个地步,如果说他不想杀人就有点说不通了。看着父亲冷酷的眼神,她为陈浩捏了一把汗,不知为什么,那个看上去傻傻的中年人的身影近来总是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她不能让这个傻小子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丢掉性命,可是现在父亲根本就没说要杀了他,她又能怎么样?去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陈浩?那岂不是太对不起父亲了?还是看看再说吧……

“娟子,回去休息一下吧,过一段时间有你忙的。”黄玉生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徐紫娟黯然离开了,黄玉生长长的嘘了一口气。凭女儿的聪明,一定能猜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可是从现在开始,他不想让女儿再卷入其中了,首先他不想因为女儿的软弱而把事情搞砸了,其次,万一最终自己落得身败名裂,他不想把女儿牵扯进来。

“到了收网的时候了。——为了浩然公司,我们这个局布了几年,再不成功,也只能归结为天意了。陈浩是个聪明人,一旦他发现自己是十几亿资产的法定继承人,立刻就会对阿蛮的身份产生怀疑,所以我们不能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要是他抢先一步再立下一份遗嘱,那么我们拿到的东西就成了废纸一张了。——你们觉得有这种可能吗?”黄玉生忧心忡忡的对两个属下说道。

“嗯,这个人外表看起来有点发呆,可是实际上非常精明。”赵元的回答不能让黄玉生满意,这话等于没说。

“陈浩应该想不到那么远,可是万一他对整个事情起了疑心,说不定就破了我们的局。”曹子煌看着黄玉生,心里却想着徐紫娟,虽然他已经有了妻室,可是却一直暗地里喜欢老板的这个独生女儿。

“对了,那个网络写手没有遵照我们的约定,最近又在网上发贴了。”看到黄玉生露出不悦的神情,赵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告诉黄玉生。

“什么?”黄玉生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好半年内他不能发贴吗,他怎么敢违背约定?”

“他有两个网名,除了我们知道的秦汉遗风以外,他还以泼皮诗圣的名义在网上发表过小说,这次他写的另外一个鬼故事,就是用泼皮诗圣的名义发出来的,我是不经意才发现的,——这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吧?”赵元庆幸利用这件事情暂时避免了一场臭骂。

黄玉生重重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思谋良久,终于咬了咬牙:“今天没有问题,可是等陈浩知道了自己和郑天豪的关系,很可能他就会从这方面入手调查。如果三天内解决不了陈浩父子,就先做了他!”他用阴冷的眼光看着两个属下,以至于心狠手毒的曹子煌也打了个寒战。

上午八点,陈浩和姐姐一起吃饭的时候,忽然接到了浩然房地产公司的电话,对方请他尽快赶到公司,董事长想和他具体谈一下待遇问题。

放下电话,陈浩迷惑的看着姐姐:“姐,我遇到一件怪事。”

“怎么?”姐姐有些忧虑的抬头看了看他。

“也没有什么,只不过……”陈浩苦笑着摇了摇头:“昨天面试的那个公司给我打的电话,看样子可能录用我。”

“这是好事啊,工资高吗?”姐姐开心的看着弟弟。

“应该不会太低,不过怪就怪在我从来没有做房地产的经验,可是那个董事长却好像对我很满意,这是什么道理?”他一边帮姐姐收拾碗筷一边说道。

“还能有什么道理?你有能力呗。”姐姐开心的笑了,她从来没有对弟弟的能力产生过怀疑。

陈浩来到里间,看了看红药:“姐姐,是不是该给她输液了?”

“待会我打电话叫护士,你不用担心。”

“记住给她放点音乐。”

“忘不了,你走吧。”弟弟对这个不明不白的女人关心得有些过了头,让她有些不开心。

陈浩没有留心姐姐的表情,到卫生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门打车再次来到浩然房地产公司。

陈浩没有想到,董事长郑天豪正站在公司的门外翘首以待,见他下车便立刻迎了上来:“早饭吃了吗?”他的语气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之意,这让陈浩有点感动。

“吃了。您在等人?”

“没有,我也刚到,知道你要过来,就等了你两分钟。”郑天豪开心的拉住了儿子的手,其实五点钟不到,他就像热锅里的蚂蚁一般焦急的在这里等着了。

黄玉生匆匆推开大门冲了过来,他伸出熊掌一样的大手在陈浩的肩上拍了拍:“孩子,快上楼吧,我也是刚刚知道……”

“您知道什么?”陈浩奇怪的问,知道公司要聘用我吗?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干吗这么激动?

“上去再说,上去再说,孩子。”黄玉生的眼圈红红的,看上去他无法掩饰激动的心情。

陈浩仿佛云里雾里一般被一胖一瘦两个老人夹在中间,进了电梯。他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这么激动,却终于忍住了。

一进入办公室,郑天豪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孩子……”他一把拉住陈浩的手,嗓子里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是剧烈的抽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浩吓了一跳,他连忙扶董事长到长沙发上落了座:“老总,您怎么了?”

“我……,我……”郑天豪哭得像个孩子,旁边的黄玉生一边用手帕擦着自己的眼睛,一边拍了拍陈浩的肩膀:“孩子,你还不明白?他是你的生身父亲。”

陈浩隐约预料到事情有些蹊跷,却压根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他大吃一惊:“什么?他?我父亲?”一刹那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初次见面就对董事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为什么总是觉得见过这个人,原因是他和父亲的面部特征许多相似之处。

郑天豪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微笑的看着儿子:“孩子,我原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想不到我们还有见面的一天……”

陈浩长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郑天豪,然后又看了看黄玉生。

空气中忽然充满了一种他不熟悉的危险气息,恍惚中,他看到母亲张兰在绝望的向他摆手:快逃,快逃啊孩子!

快逃,不然就晚了!他的大脑里面不停的转着这个念头,却根本就不知道危险来自什么地方。

“郑浩然是谁?”他的脑袋一片混乱,蓦然间灵光一闪,他开口问道。

“你母亲给你取的名字。可惜你母亲早就不在人世了,要是他看到你……”郑天豪越发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仿佛他的悲伤已经积蓄了好多年,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那张写着郑浩然的纸?”陈浩强自使自己镇定下来,危险的气息似乎越来越浓了,以至于直到此刻他还不是十分理解郑天豪话里的意思,只是顺着他的话机械的问道。

“你出生的第二天,你的母亲自杀前咬破手指写下来。”郑天豪再次伸手拉住了儿子,仿佛生怕他会再一次从他的眼前消失。

“那张纸,我放到你的襁褓里,你还留着吗?”郑天豪多想再看一眼妻子的笔迹。

“烧了。”为了抵抗突如其来的危险感觉,陈浩咬紧牙关答道。在郑天豪听来,儿子讲话咬牙切齿,语气十分歹毒,以至于让他仿佛在三伏天忽然掉进冰窖里,打了个寒战。

“孩子……”

“谁你的孩子?”陈浩两眼无神的看着父亲,他仿佛不明白对方在讲什么,可是理性却告诉他,他无意间找到了当初抛弃自己的父亲,而且找到的居然是非常有钱的父亲。

砸烂他的脑袋,挖出他的心脏,杀了他,把他撕成碎片……

仿佛有人附在他的耳边在低声教唆。

危险的感觉如同针刺一样一点点的侵入陈浩的肌肤,这让他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疯狂的笑了起来。

“你……”郑天豪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孩子,我知道你恨我……”

“恨你?你也配让我恨!”陈浩暴怒的跳了起来,此刻,他额头上的青筋迸起老高,眼神也变得狂乱起来,他不再用理性控制自己的行为,而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下意识的支配。

“寒冬腊月,我刚出生你就把我给扔了出来,你也配当父亲?”陈浩对父亲戟指相向。

“孩子,我实在是不得已……”

“不得已你干脆掐死我好了,为什么把我扔在冰天雪地里?”陈浩双眼血红,他手脚颤抖着在办公室里面来回打转,像一只择人而噬的疯狗。可是在疯狂的外表之下,一个恼人的念头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恐怖?是不是真的有人想暗算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不然……

“孩子……”

“不许叫我孩子,我母亲才能这样叫!敢再叫我把你的破公司给拆了!”陈浩混身乱颤,一脚踢翻了一把椅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整个意识都被危险这个念头牢牢的控制住了。

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刘四海带着两个保安一马当先冲了进来,他左手向陈浩略晃了晃,右手成拳重重的击在陈浩的小腹上。

“住手,混蛋!”郑天豪站起来喝住了刘四海和要继续动手的两个保安:“滚出去!”

“郑总……”两个保安不知所措的放开了陈浩,随后赶来的五六个工作人员也停在了原地。

“没你们的事,都出去!”郑天豪愤怒的命令着自己的员工。

刘四海惊呆了,他从来没见董事长发过这么大的火。

陈浩他抄起椅子狠狠的砸在父亲的桌子上,铺在上面的钢化玻璃发出清脆的爆裂声,陈浩意犹未尽,又抄起郑天豪的笔记本电脑狠狠的摔到地上,然后一脚把饮水机踢翻在地。

出来!妈的你给我出来!躲在背后施放冷箭算什么英雄?狂乱中他几乎对意识里无形的敌人喊叫起来。

“够了!”一声怒喝如霹雳一般的在陈浩的身后响起,黄玉生一把拉过陈浩,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老黄,他妈的不许你打我的儿子!”郑天豪急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可是黄玉生根本就不理会他。

“你是谁?”陈浩迷乱瞪着黄玉生,看样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多半就会和他动起手来。

逃吧!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我是什么人你不用管,你看看他!”黄玉生一把揪住陈浩的衣领,强迫他转向自己的父亲。

“看看你的父亲,他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时候才抛弃了你,当时他守在你的旁边直到有人把你抱走。唐山大地震,为了找你,他差点丢了性命。依我看,他从来就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现在看看你是怎么对待他的?你知道公司为什么叫浩然公司?是为了纪念你这个畜生!”黄玉生以凛然的正气镇住了陈浩,以至于对方虽然在狂怒之中,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随你怎么说,我是不认这个父亲的。”陈浩依旧咬牙切齿。

郑天豪压根就没有想到儿子的性情这样暴烈,他深悔自己冒冒失失的就来相认,而没有采取慢慢接近的方式。为什么自己不把他招聘进来,然后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接近?是你抛弃了他,现在又想让他投入自己的怀抱,这事换了谁也无法忍受啊。

情急之下,他的头开始剧烈的痛了起来。

“孩子……”

“你还敢叫!”陈浩恶毒的看着父亲。

郑天豪的眼前升腾起一阵白色的烟雾,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就一头栽倒了,旁边的刘四海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了他,把他平放到了沙发上。

大家七手八脚的过来为董事长掐人中,声声呼唤着他,陈浩冷眼旁观,似乎一点也不为所动。

郑天豪慢慢的睁开眼睛,用无比哀伤的眼神看了看儿子,想说什么,却疲倦的再次闭上了眼睛。

办公室里忽然沉默下来,人们都用鄙夷的眼光看着陈浩,没有任何人讲话。

良久,黄玉生叹了一口气:“幸亏不是我的儿子,不然我他妈的非打死你不可!滚出去!”他对陈浩怒目而视,用一种不容辩驳的神色伸手向门外一指,刘四海以及房间内其他的人也都愤怒的看着陈浩。

郑天豪忽然晕倒,反倒让陈浩忽然安静下来,他冷眼看着周围的这些人,本能的仔细研究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表情,此刻听黄玉生这样讲话,却仍旧倔强的看了他一眼,也许是被周围愤怒的眼光所震慑,他没有发作,只是轻轻耸了耸肩,灰溜溜的走了。

“老郑,没事吧?”黄玉生把手搭在老朋友的肩上,轻声问道。

郑天豪闭着眼睛摇了摇头,眼泪不停的往外流着。他的面色发黄,呼吸急促,黄玉生把手放在他的腕上试了一下,连忙招呼刘四海备车。

大家手忙脚乱的把郑天豪放到车上,三辆汽车前呼后拥的往医院方向开去。

几辆车呼啸而去,几乎与此同时,几十米外的一辆出租车悄然启动,从后面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