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 第四十五章
在看到米歇尔进门之前,弗立克心里一直都觉得毫无希望。她坐在这个临时拼凑出来的小赌场的酒吧里,跟伊薇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男人,他们一脸急切的神情,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纸牌、骰子和轮盘上。谁都没怎么注意她——这些人都是彻头彻尾的赌徒,根本不会为一张漂亮的脸蛋分心。
如果找不到米歇尔的话,她就有麻烦了。其他“寒鸦”都在大教堂里,但她们不能整晚都待在那儿。尽管她们可以睡在露天底下——六月的天气应该没什么问题——但这么做很容易被逮住。
她们还需要车辆。如果她们无法从波林格尔组织弄到一辆轿车或者小货车,她们就得去偷一辆。真是这样的话,她们就得使用这辆被警察搜寻的车辆执行任务。这就让已经处境危殆的任务又多了一层风险。
让她心绪不佳的还有另一个原因:斯蒂芬妮·温森一次次出现在她的眼前。这是她头一次处死一个被捆绑起来、毫无还击之力的俘虏,也是她第一次枪杀一个女人。
任何杀戮都会让她深感不安。在枪杀斯蒂芬妮几分钟之前结果的那个盖世太保,是个手里拿着枪的作战人员,但就这样结束了他的生命,仍然让她感到可怕。以前她杀掉的人也让她有同样的感受,包括在巴黎结果的两个警察,在里尔枪毙的那名盖世太保少校,在鲁昂干掉的一个法国叛徒。但斯蒂芬妮的情况最糟糕。弗立克把枪指向她的后脑勺处死了她。这正是她教那些特别行动处新手的方法。当然,斯蒂芬妮该得到这种惩罚——这一点弗立克毫无疑问。但问题在她自己身上。到底什么样的人才会去杀一个无助的囚犯?她已经变成一个残忍的刽子手了吗?
她喝干了她的威士忌,但没让酒保再续第二杯,怕这样一来自己就变得太脆弱了。就在这时,米歇尔突然走了进来。
一种得救一般的巨大轻松涌上全身。米歇尔认识城里的每一个人。他能帮助她。突然之间,任务又变得有希望了。
当她看到那穿着皱巴巴夹克的瘦长身影、那英俊的脸孔和笑眯眯的眼睛时,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激情,这让她感到有些别扭。她想,她心里一直是喜欢他的。一想到从前她曾那样热爱着他,她就感到心里一阵刺痛,懊悔不已。这种感情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很清楚这一点。
等他走到近前,她才看出他的样子并不那么好。他的脸上好像多了一些皱纹。她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对他的同情。
他的表情看上去既疲惫又恐惧,虽然只有三十五岁,却显得像年届五十。她感到十分不安。
但她最担心的还是如何向他坦白他们之间的婚姻已告结束。这实在有点儿讽刺。她刚刚开枪打死了一名盖世太保和一个法国叛徒,她自己又是一个敌占区工作的秘密特工,可她最害怕的却是伤害她丈夫的感情。
他显得十分高兴见到她。“弗立克!”他叫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他穿过房间朝她走过来,枪伤仍让他一瘸一拐。
她低声说:“我正担心盖世太保把你抓起来了。”
“他们是抓了。”他转过身,背朝着房间里的其他人,不让他们看见,然后把两手伸给她看——两个手腕上绑着一根结实的绳子。
她从翻领下面的刀鞘里取出小刀,偷偷割断绳索。赌客们什么也没看见。她把刀放回去。
美米·里吉斯看见米歇尔时,他正把那根绳子塞进裤袋。她拥抱他,亲吻他的双颊。弗立克看着他跟老女人调情,用他那颇为挑逗的声音跟她说话,给她送去他那性感的微笑。然后,美米继续工作起来,给那伙赌客送饮料,而这时米歇尔才告诉弗立克他是怎么逃脱掉的。她一直害怕他要跟她激情拥吻,她不知道她该如何对付,到头来,他满心想的都是自己的一通冒险,顾不上跟她柔情蜜意。
“我真是太幸运了!”他最后说。他坐在一只酒吧椅上,揉搓着他的手腕,给自己要了一杯啤酒。
弗立克点了点头。“也许是过于幸运了。”她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可能是一个诡计。”
他很气愤,弗立克这话无疑在暗示他容易受骗。“我不这么认为。”
“会不会有人跟着你到这儿来?”
“不会,”他信誓旦旦地说,“当然,我查过了。”
她感到不安,但没再计较下去。“这么说,布赖恩·斯坦迪什死了,其他三个人被关押起来——蕾玛斯小姐、吉尔贝塔,还有鲍勒大夫。”
“剩下的都死了。德国人放出了在遭遇战中丧生者的尸体。那些活着的,加斯东、吉纳维芙、贝特朗,被行刑队在圣-塞西勒广场枪杀了。”
“我的上帝。”
他们沉默了片刻。想到那些牺牲的生命,和因为这项任务而承受的痛苦,弗立克的心情十分沉重。
米歇尔的啤酒来了。他一口就喝了半杯下去,然后抹了抹嘴唇。“我估计你回来,是想要对城堡再来一次。”
她点点头说:“但我们的掩护说法是炸毁马尔斯的铁路隧道。”
“这是个好主意,我们也该把它炸掉。”
“但不是现在。我的两个成员在巴黎被逮捕,她们可能已经招供了。她们会供出这个掩护说法——她们不知道真正的任务是什么——所以德国人一定在铁路隧道增派了防守。我们让英国空军去炸它,集中精力对付圣-塞西勒。”
“我该做什么?”
“我们要找个地方过夜。”
他想了一下,说:“约瑟夫·拉佩里埃尔的地窖。”
拉佩里埃尔是个香槟生产商。米歇尔的姨妈安托瓦内特以前给他当过秘书。“他是我们的人吗?”
“他是个同情者。”他苦笑了一下,“现在每个人都是同情者。大家都认为盟军这几天就要进攻了。”他疑问般地看着她,“我觉得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是的。”她回答,但没再往下细说,“他的地窖有多大?我们有五个人。”
“挺大的,能藏得下五十个人。”
“很好。还有一件事就是,我明天得有辆车用。”
“开车去圣-塞西勒?”
“一去一回,还得送我们去接应的飞机,如果我们活着的话。”
“你发现查特勒那个通常的降落地点不能用了,对吧?盖世太保知道了——他们就是在那儿逮捕我的。”
“是的,飞机会去另一个在拉罗克的降落地。我已经发出指令。”
“那个马铃薯田。不错。”
“那汽车的事儿呢?”
“菲利普·莫利耶有一辆小货车,他给所有德军基地送肉。星期一他休息。”
“我记得他,他亲纳粹。”
“他原来是。他这几年靠这赚了不少钱。不过现在他很害怕,如果进攻成功,德国人被赶走的话,他就会被当做通敌者绞死。他现在急于给我们帮点儿忙,证明自己不是叛徒。他会把卡车借给我们的。”
“明早十点钟把车开到地窖那边。”
他碰了一下她的脸,说:“晚上我们能在一起吗?”他又像过去那样笑着,英俊的脸孔带着一副坏样。
她感到内心一阵骚动,却没有以前来得那样强烈。从前,这微笑会让她欲火涌动。但现在,一切只是对那欲望的回忆而已。
她想把真相告诉他,因为她最讨厌的就是不诚实。但如果说出真相,就可能危及整个行动。她需要他的合作。或者,这不过是一个借口?也许她根本没有勇气告诉他。
“不行,”她说,“我们不能一起过夜。”
他显得垂头丧气,“还是因为吉尔贝塔?”
她点点头,但她不能撒谎,便说:“是的,有这个原因。”
“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吗?”
“我不想在执行这一重要任务的时候讨论这件事。”
他显得很委屈,有些害怕地问:“你有别人了?”
她实在不想让自己伤害他。“没有。”她撒了谎。
他使劲看着她。“好,”最后他说,“我很高兴。”
弗立克真恨透了自己。
米歇尔喝完啤酒,从椅子上站起来。“拉佩里埃尔的地方在职业大街。从这儿要步行三十分钟。”
“我知道那条街。”
“我现在得去莫利耶那儿看看车的事儿。”他用胳膊抱住弗立克,吻她的嘴唇。
她觉得糟透了。可刚说完她没有别人,怎么好拒绝这个吻,但跟米歇尔接吻就背叛了保罗。她闭上眼睛,顺从地等着他松开。
他当然不会察觉不到她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他仔细看了她一会儿。“那我们十点再见。”说完,他转身走了。
她决定在他离开五分钟后自己再出去。她向伊薇特又要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她刚喝上这杯酒,门上的红灯就开始闪烁起来。
谁都没有说话,但屋里的所有人马上活动起来。赌台总管让轮盘停下来,把它翻了个个儿,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桌子。扑克牌玩家们把桌上的赌注匆匆搂进外套里。伊薇特把酒吧里的杯子收起来,放进水槽里。美米·里吉斯关了电灯,只有屋门上方的红灯泡还在闪烁。
弗立克拿起放在地上的包,用手握住了她的枪。“这是怎么回事?”她问伊薇特。
“警察搜查。”她说。
弗立克暗暗骂了一句。要是以非法赌博的名义被抓,那才真叫倒霉。
“亚历山大在楼下给我们发警报,”伊薇特解释说,“赶紧走,快!”她指着房间的另一头说。
弗立克朝伊薇特指的方向看去,看见美米·里吉斯走进了一个看来像个柜子的里面。美米把横梁上挂着的几件旧外套拨到一边,露出了柜子后面的一扇暗门。她急忙打开它,让赌客们一个个从门里走掉。弗立克想,她大概可以脱身了。
红灯不再闪了,外面有人撞门。弗立克摸黑穿过房间,跟那几个男人一起挤进橱柜里。她跟着这几个人进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地板比预料的低一英尺,她估计这是隔壁商店楼上的一个房间。他们跑下楼梯,她发现这里的确就是那间废弃的熟食店,屋里有一张污迹斑斑的大理石柜台,还有几个落满灰尘的玻璃匣子。窗户上拉着窗帘,从街上看不见屋里的一切。
他们全都从后门出去。这里是一个脏兮兮的小院子,院墙很高。墙上的门通向一条小巷,连接着另一条街。他们上了这条街,男人们就四散而去。
弗立克快步走着,很快就剩下她自己了。她气喘吁吁,辨别了一下方向后便朝着大教堂的方向走去,其他“寒鸦”在那里等着她。“天哪,”她自言自语说,“真是太悬了。”
她稳下心来,就能以另一种眼光看待这次警察对赌博俱乐部的突袭了。它发生在米歇尔离开的几分钟之后。弗立克不相信这是巧合。
她越思考这件事,越觉得那些撞门的人要找的就是她。她知道,这伙人在战前就已经在那儿聚赌了。当地警察肯定是知道这个地方的。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决定查抄这里?如果不是警察,那就一定是盖世太保了。他们并非对赌徒感兴趣。他们要找的是共产党、犹太人、同性恋者和间谍。
米歇尔逃跑的过程从一开始就引起了她的怀疑,但他坚持说自己没有被跟踪,让她有点儿信了。现在她从相反的方向考虑这个问题。他的逃脱一定是假造出来的,就跟布赖恩·斯坦迪被“搭救”是一回事。她看见了躲在这后面的狡猾的迪特尔·法兰克。有人一直跟着米歇尔到了咖啡馆,猜到楼上有个秘密的房间,希望能在那儿找到她。
这样看来,米歇尔仍处于监视之中。如果他依旧贸然行事,敌人就会跟着他,找到“寒鸦”藏身的香槟酒窖。
真是见鬼,弗立克想,这下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