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烟花象外

警察没来,私家侦探先来了。

还好,反正一切还在按照计划进行。

丁明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一口气全喝了下去。张成礼、李明、老张、陈蕊、卢芳,已经死了五个人了。soulmate,这个被陈籍捞出来的怪物,拟定的那个计划可算得上完美无瑕了。虽然为了杀掉卢芳,临时进行了修改,但照样做得天衣无缝。

那份计划书,似乎只有陈籍看过,丁明只不过按照陈籍的指示去进行而已,没有看到过计划书的全貌。一起配合实施计划的,好像还有蒋峥和张娴静。蒋峥他知道,是陈籍的老班底了。至于那个张娴静,倒是觉得生疏得很,是不是陈籍的相好?不然怎么能参与到这个计划中呢?不过嘛……这个女人倒还是真有些本事,只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啊。

对了,那个soulmate,丁明也见过一次,是在陈籍远在崇明岛的私人别墅里。是个女孩,清秀单薄,完全看不出一点气场。这年头外表纯洁内心腹黑的人越来越多了,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孩儿,就能做出那么彪悍的计划书,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也只能用怪物来形容了。听说前段时间轰动s市的碎尸重生案,就是她设计布局的,后来被警方抓到关在监狱时,被陈籍捞了出来。

明诚集团董事会四大元老之首,董事长萧离躺在医院里,只剩下一口气;黄祈的精力都放在了私募基金上,想要跟国家政策较量下,根本无暇他顾;楚铁骏脾气暴躁,有勇无谋,打打杀杀还算可以,高智商他玩不来;陈籍嘛,虽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至少跟了他二十多年了,也算是老班底了,应该没什么事。

或许等萧离董事长一死,董事会就会四分五裂,余下三个元老将瓜分掉整个明诚集团。作为旋涡中的人,迟早要选择站队的,不然下场可想而知。陈籍下手最早,又是旧主,跟着他走没错的。

到现在已经死掉五个人了,soulmate的计划书上,下一个死的会是谁呢?

还有两个小时下班。

我跟庞洪升一起坐在会客室里等人,这次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螃蟹明显很不耐烦。虽然我跟他讲明白了,这次来明诚集团总公司,只不过是见见财务总监丁明,简单了解下他们子公司明盛的财务状况,他却坚持要跟来。

本来说好的八千块钱,取了四千块的现金给我,说是什么定金,剩下的四千块要等案子完结了再付。这就是商人,当面拍着胸脯称兄道弟,但行事却把你当贼一样防着,还美其名曰“先小人后君子”。

不过也多亏了庞洪升,很多时候,庞洪升这个形象设计师的招牌要比我这个私人侦探好用得多。这次若不是他联系了明诚集团董事之一陈籍,我根本没机会接触到明诚集团的财务总监。不过据说这个财务总监丁明也是个极为难缠的角色,除四位董事会成员外,他是明诚集团的第一批员工,也是元老级的人物了。明诚集团好多被奉为商界典型案例的兼并案,都是由他操刀的。

很多有本事的人,总觉得自己的架子应该大一点,这是中国人的通病,所以我可以忍受。庞先生却不行,又等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他忍不住嘟囔道:“搞屁啊,不就是一个财务总监?架子这么大?我们走,回头我给陈总打电话,让他去找我们。”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两个身着警服的警察。

“就是你们要见丁明?”为首的一个警察问道。

我们一起点了点头,警察怎么来了?

“你们先回去吧。”警察的口气不容商量。

“回去?让警察赶我们回去?呵呵,有种,你们等着,我先给陈总打个电话。”庞洪升冷笑着摸出手机。

“让他们跟我们一起进去。”门外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我探过头,竟然是徐佳。

“想着就是你们,一起走吧。”徐佳推开挡在门口的两个制服警察,疲倦地说,“徐川,你来看看。”

“看什么?”我快步跟上。

“你们在会客室傻坐了多少时间?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们,丁明已经死了吗?”她神色憔悴,“公司职员去丁明的单间办公室叫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断气了。他们报了警之后,这外面吵吵闹闹的乱作一团,你们都没有发觉?”

“这公司的装修质量真不错,隔音效果真好。”庞洪升面不改色。

我没有说话,有些窝火。这次的案子,我表现得非常失败,人一个个地死去,我却束手无策,甚至一直徘徊在案子的外围。

门开了。财务总监丁明仰头躺在座椅上,布满老人斑的脸呈现樱红色,嘴角流出一丝唾液,眼睛大睁,看着天花板。

应该是中毒死亡。

只是这种表情,是死不瞑目吗?

我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看个仔细。

“别动!”身后有人叫住了我。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那个验尸男张磊。

“看尸体状况,很可能是氰化物中毒。哥们儿,你不够专业,还是交给我处理的好。”他戴上口罩和手套,走到我前面,“超过0.1克的氰化物就可以置人于死地,如果不小心粘在了皮肤上吸入口中,你踏进鬼门关也就两分钟的事儿。”

我往后退了两步,面子对我来说如浮云,这不是逞强的时候。

远远看去,丁明的桌子上很是杂乱。铺着满桌的报表和打印材料,水笔、胶棒、剪刀、茶杯凌乱地放在桌上,把电脑的键盘都给淹没了。桌子上没有相框之类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工艺品或者装饰品。在液晶显示屏旁边,放着几包铁观音、一盒木糖醇、一瓶不知名的药。

为什么要杀丁明?是因为我们要见他吗?

这么说,我身边有跟凶手互相通气的人?

不过凶手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在我们等待的时候,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干掉了丁明?

“今天都有谁进过丁明的房间?”徐佳向身后的职员问道。

“不知道……应该好多人进来过。”女职员怯生生地回答。

“你怀疑凶手是我们的职员?这样毫无根据的质疑会影响我们公司的声誉。”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板着脸问道,“我是财务部部长,是丁总监的下属。”

“最后一个见到活着的丁明的是谁?”徐佳根本没搭理他。

“好像是小张来着?”远处的一个声音应道。

“人呢?”另一个声音问道。

“好像出去了……”

“给我一副手套。”我对徐佳说。徐佳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但仍脱下了自己手上的手套,替我戴上。

“喂,借我个口罩!”我冲验尸男喊道。他放下尸体的脑袋,转过身看看我,又看看徐佳,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个口罩丢给我。

戴上,我踏入死者的领地。

房间不小,对于一个集团公司的财务总监来说。七八十平方米,档案柜、桌子、沙发、电脑这些该有的都有,茶具、电视、跑步机这些不该有的也有。窗户关得很好,就算开着,也不会有人从窗户外面进来投毒,这可是十六楼。

如果要赶在我们约见丁明之前杀人灭口,为什么要选择下毒这种方式呢?比起用枪、用刀之类的手法,下毒太麻烦了。光是让对方乖乖服下毒药,就够伤脑筋的。

莫非……

我的目光落在了杂乱的桌面上。

如果凶手并不是知道我们来了之后,才起的杀意呢?如果是他一早就计划要杀掉丁明呢?茶叶?不是。木糖醇?不是。那瓶药……

我走上前去,拿起药瓶,参葛胶囊?

这位财务总监失眠吗?

打开瓶盖,里面只剩下一半的胶囊。我拿起桌子上的一张报表,小心地将胶囊全倒了出来。这是什么?我瞄着瓶子底部一个闪闪发光的小物件。

找来一把剪刀,用力将塑料瓶底剪下,看清楚了粘在瓶底的那个东西。

一个很小的逆十字架。

这么简单?是soulmate故意留下的吗?

“发现了什么?”徐佳站在门口问道。

“soulmate的杀人标记。”从李明开始,这样的逆十字架总是伴着死亡出现。不被救赎?这些人到底犯了什么错?soulmate为什么要杀掉他们呢?

“把这个拿回去交给鉴证科化验,里面应该有残存的氰化物粉末。”我将胶囊倒进塑料药瓶,塞到正在摆弄尸体的张磊手中。

他悻悻地看着我,似乎在为失去了一个在徐佳面前证明比我强的机会懊恼不已。

“你怎么这么快就想到了?”庞洪升在门外问道。

“很简单。凶手既然有下毒目标,而且又要确保只毒杀丁明一人,那么药物就是最理想不过的载体了。只需要把原来的几个胶囊旋开,将氰化物的粉末装进去,就天衣无缝了。没有人吃药前会把胶囊都旋开看看里面的药粉的。药瓶里就那么几粒胶囊,丁明迟早会吃到有毒的那颗的。”

“可万一丁明在吃到有毒的那颗之前,就见到了你们,告诉你们一些事情的话,那soulmate的目的岂不是没有达到?”徐佳在一旁问道。

“不。soulmate杀丁明,应该不是为了灭口,而是其他的原因。如果是灭口,不会选择这种确定不了时间的毒杀方法。是丁明死的时候,凑巧碰上我们来找他,所以才让我们产生了丁明死于被灭口的误会。”

“那soulmate为什么要杀丁明?”徐佳也走进了房内。

庞洪升犹豫了一下,跟着走进房门,并且将门带上了。

“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丁明的死,是明诚集团连环谋杀案的继续。按照前面的五个死者来看,唯一的共同点是跟方城有关系,虽然后面死的卢芳和丁明,暂时还找不到跟方城的关系……”

“喂,你不是跟张娴静说要帮方城洗脱嫌疑的吗?”庞洪升不知趣地插嘴。

“庞老板,不那么说,你觉得那个张主管会让我接近方城吗?”怎么一涉及钱你就聪明无比,不涉及钱就表现得像个二缺呢?放弃心理学,你可真算是做对了。

“原来是这样。”庞老板击掌赞叹。

“如果我猜得没错,现在警方的第一嫌疑人也是方城吧?”我转向徐佳问道。

徐佳点了点头。

“喂,我打算请方城吃个饭,局里给报经费不?”我嬉皮笑脸地看着徐佳。她白了我一眼。

我转向庞洪升,“螃蟹,你给安排一顿饭吧,可以叫个记者啥的全程跟踪记录。报道的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推理要在晚餐后。”

“吃饭?没问题,包在哥哥身上。”庞老板干脆利落地点头,转过身拉开门,却意外地看到门外站了两个熟人。

张娴静,还有方城。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徐佳板着脸问道。

“上班,这里是我们的公司。”张娴静应道,往房间内瞥了一眼。

“喂,你们明盛公司不是在这层楼吧,上班时间可以到处乱跑吗?”徐佳推了一下眼镜。

“唉,张主管、方城。等下庞老板请客,一起去吃个饭如何?”我把徐佳推到身后,干笑着道。

“行啊。”张娴静竟答应得异常干脆。

“张主管,平时习惯去哪里吃饭?”庞洪升推开张磊,分开我和徐佳,出现在张娴静面前,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爱马仕领带。

“起源小厨。”张娴静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嗯……在什么地方?”庞老板诧异地问。螃蟹作为上流社会的上流人士,总是跟熊猫和我吹嘘,说他早已吃遍了s市。最贵的那餐是跟一个煤老板一起吃的,一顿花了三万多。他没听说过的地方,是个什么地方呢?我突然有点好奇。

“我们开车去吧,很远的地方。”张娴静转身离去。庞老板小跑到她跟前,弯下腰做了个很优雅的邀请姿势。

徐佳看向张磊,摆了下头,示意一起去。张磊却摇摇头,徐佳耸下肩,跟在了张娴静身后。我心里有些不爽,你们两个现在关系也这么暧昧了?

我故意落在后面,偷眼看着方城。他有些犹豫不定的样子,往半开着的房门看了一眼。张磊咳嗽一声,关上了房门。方城僵硬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去,似乎还隐隐叹了口气。

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呢?张娴静和方城……

把宝马自行车塞在后备箱里,我坐在了警车的副驾驶座上,后面坐着心事重重的方城。庞老板的奥迪a4在前面引路,载着张娴静。

这是个好机会。

我靠在座椅上,稍稍仰头,就在后视镜里看到了方城。他正迷茫地看着窗外,一脸蠢相。徐佳踩下了油门,破旧的桑塔纳警车发出犹如生命垂危病人的呼吸声,金属盒子发动了。

“方城?”

“嗯?啊,你好,徐……侦探。”他挠了挠头。

“叫我老徐或者小川都行的,呵呵。不必那么拘谨的。”我扭过身,笑着看他。这种性格的人,自我保护意识很强,戒备心很强,虽然对谁都很客气,但很不容易建立起对别人的信任。

“还是……叫你徐侦探吧,这样对你尊敬些。”方城傻呵呵地笑道。

“尊敬……”徐佳哧地笑了一声。

“这位姐姐……”

“什么?!”徐佳突然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方城一眼。

“叫徐警官咯,”我笑道,“你晓得吧,女人通常很讨厌那些听起来比较老的称呼。你比徐佳大呢,方城,不要因为觉得要礼貌些,就忽略了这个很明显的事实。”

徐佳很满意地嗯了一声,继续开车。

“方城,你现在一个月工资有多少钱?”我问道。

“嗯?只有四千多呢。”他赔着笑。

“四千多?我以为白领都活得很宽裕来着。呵呵,那房租什么的,压力很大吧?要不要搬来跟我一起住?虽然地方小了点,但不要房租哦。”

“啊……还是不要了,我比较……喜欢一个人,方便些。”方城显得松弛了点。

我知道这段谈话,什么都不会从他那里套出来,但是最起码可以让他对我放下防备。

“现在有没有打算交女朋友啊?”

“啊?没有这个打算呢,先把工作做好再说。”

被怀疑为凶手,前女友也死了,而且那段视频,嘿嘿,这段时间压力应该很大吧,如果有个女人体贴一点,关心一点的话……人很容易在脆弱的时候爱上安慰他或者鼓励他的人,在心理学上这叫做移情效应。

“怎么样,给你介绍个警花?”我猥琐地笑道。徐佳在我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我龇牙咧嘴。

“不……不要开玩笑啦。”

是啊,现在有张娴静一直带着你,你是不是对她有些暧昧的憧憬呢?方城……你这个一眼就能被我看穿的人,在这场连环杀人案里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而张娴静,究竟有多少的戏份呢?那句时间不多了,是句神秘的双关语,还是我想多了呢?

“到了。”徐佳狠狠地踩下刹车,车轮发出吱吱的惨叫,停在了一间民房前。

看不到招牌,哦,是了,是那种最近很流行的私房菜馆吗?庞老板跟张娴静有说有笑地从车上下来了,我凑上去惊呼道:“哦!起源小厨啊!我来过这里一次。张主管品味真的很不错嘛,呵呵。螃蟹,你钱带得够吗?上次我们三个人吃了十六万多来着。”

“多……多少?十六万?三个人?”庞老板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一顿饭十六万?”

张娴静扬起嘴角,转身进了院子。

我勾着庞洪升的脖子,笑道:“嘿嘿,不是跟你开个玩笑嘛,你看你,吓得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你……我……你别坏我好事儿行不行?”庞老板气急败坏。

“喂,说真的,不要泡她。”我看方城和徐佳进了院子,压低声音认真道,“这女的不简单,别着了她的道。她很可能跟明诚集团的连环杀人案有关。”

“你又吓我?”

“想死你就上,如果你觉得某天醒来你的尸体被钉在逆十字架上也无所谓的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跨过那个小小的院门。

原本以为是那种农家风情的小私房菜馆,进了院子却发现没那么简单。院子里竟然种满了翠绿的竹子,中间一条窄窄的水磨石小道,尽头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十六角亭,正对着小道的那一面上挂了个用草书写就的牌匾。我不认得是什么字。

亭子其余的三面,临着一池清水。

“嘿,想不到在市区也有这样的好地方。”我快步走进亭子。亭子中间放了一张竹桌,上面已经摆了几碟说不上名字的菜肴。

“在路上的时候,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咱们一到就能开席。”张娴静坐在桌子右上首,招呼道,“坐,吃吧。今天没有酒。”

“这一桌菜大概得多少钱?张主管你先报个大概的价钱,要不然庞老板可吃不安生。”我没心没肺地笑道,坐在了徐佳旁边。

庞洪升尴尬地看了我一眼,坐在了下首;方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张娴静右边。

“不贵,一顿饭吃下来,最贵也就三四百块钱。”张娴静道。

庞洪升明显松了口气,他眯起眼睛问道:“怎么喜欢来这里吃呢?张主管,我给你介绍个地方吧,那里的苏门答腊咖啡很正宗的。”

张娴静笑笑,没有接话。

我抓起筷子,夹起一块离自己最近的腊肉,有点老,嚼着很费劲。

“好吃吗?”张娴静笑着看我。

我摇摇头,实话实说:“不觉得好吃。”旁边的徐佳正在大快朵颐,连说话的空都没有。

“我也不觉得好吃。”张娴静放下筷子,眼睛看着远方道。

“那为什么还要来呢?”庞洪升插话,“张主管,有家西餐厅,牛排很地道……”

“因为这里有我怀念的味道。”张娴静答道,“有时候怀念那种味道,并不见得那种味道很好,只不过让你想起了某个令人怀念的人。”

女文青……

“张主管。明诚集团死掉的这几个人,你都认识吗?”我看到方城的手抖了一下。这顿饭,他表现得很安静,是一贯如此,还是心里有鬼呢?

“老徐,正在吃饭,你说这个干吗?大煞风景。”庞洪升皱起眉,摆出一副对付不懂事小孩子的表情。

“有几个认识,有几个不认识,怎么了?”张娴静答道。

“我发现个很怪异的事情。”我夹起一筷豆豉油麦菜放进嘴里,味道有点怪,很像小时候妈妈的手艺。嗯,是让人充满了怀念的味道。

庞洪升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君子有云,食不言,寝不语。”

“让他说呗,我也很想听听是什么怪异的事情。”徐佳满嘴食物,“是不是,方城?你难道没有一点好奇心吗?你现在还是警方的第一号嫌疑人呢。”

“啊?我,呵呵……那看张主管想不想听。”方城挠了挠头。

“你和张璇谁年纪大些?”我突兀地发问。

“张璇是谁?”张娴静放下筷子,平静地看着我。

“很可能就是这案子里的soulmate,那个给警方送犯罪预告的人。”

“哦?也就是说凶手?”

“是不是凶手,现在还不晓得。只能说跟方城一样,是嫌疑人之一。我不习惯单凭猜测去推理,那样的话太天马行空了一点。”烤竹夹鱼味道还算可以。

“哦。”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你对张璇不感兴趣吗?想当初,我跟庞老板提起的时候,他可是好奇心非常旺盛来着。”是你已经了解张璇的缘故吗?

“跟我自己无关的事情,我自然不太感兴趣。徐川,有事你直说吧,我对绕圈子打机锋这类不好好说话的人,很讨厌。”

“好的,张主管。我是觉得,为什么方城会成为警方的嫌疑人,这有点奇怪。”

“这个问题,你不是该问下警方吗?”张娴静用筷子碰了一下刚吞下一块东坡肉的徐佳。

“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看法。”转移对象?没这么容易让你绕开的。

“为什么在意我的看法?你觉得我跟这个案子有关系?”张娴静淡淡道。

“你觉得你可以置身事外?”我语带讥讽地反驳。

“说说看?”张娴静道。

“这个案子,我最觉得怪异的,不是前四个死者都跟方城扯得上关系,而是那种诡异的不连贯感。还记得那个署名soulmate的神秘的预告吧?在张成礼、老张这两起命案发生之前,警方都收到过不同形式的预告信,内容只有一句话,就是——狐狸的善意。”我用眼角的余光扫到方城的瞳孔突然紧缩,继续道,“但自从陈蕊案之后,预告就没有了。soulmate用一段陈蕊的视频完美收官,接下来的卢芳和丁明的死,一点蛛丝马迹的征兆都没有。而作为这个系列杀人案的标志,逆十字架,也是从第三起命案开始才有的。这让人有一种不连贯感,就好像一碗汤面刚吃了几口,突然从碗底浮上来几团米饭。”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张娴静面带微笑。

“一个连环杀人凶手模式的变化,总会有个节点。明诚集团连环杀人案的节点,从表面上看似乎是第三起命案,那个离职厨师老张。但是,别忘记了第二起命案中的李明,他是在提审时暴毙的。而他也是唯一既没有犯案预告,也没有逆十字架标志的命案。换句话,明诚集团连环杀人案中最为不同的节点,其实是第二起命案!张主管,我记得你到明盛公司接替张成礼的职位,时间上正好跟李明投案自首差不多吧?”

“牵强。”张娴静冷冷回应,“我接替张成礼,是明盛公司总经理蒋峥的安排,不在我的掌握之中。如果要怀疑,你去怀疑蒋峥好了。”

庞洪升在一旁连忙打岔道:“张主管,这亭子上的牌匾是什么内容啊,恕我眼拙,一直没看出来。”

“陶然亭。”张娴静答道。

“好名字,好名字。”庞洪升笑道,“张主管不只人长得秀丽,选的地方也这么知性。唉,现如今,像张主管这样才貌双全的女人可不多了。现在的大多数女人,肤浅、肤浅!”

“慧眼光中,开半亩红莲碧沼,烟花象外,坐一堂白月清风。”我轻声吟道。

张娴静很是意外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这个女人从第一次见到我起,眼神里流露出的无视跟鄙视就很明显。但当我吟出这句诗的时候,她的态度却起了一点点的变化。

庞洪升啪地拍了一下我肩膀,大笑道:“老徐,你掉什么书袋啊,酸,真酸。”

“你去过?”张娴静看着我。

“没有。”

“没有?那你能懂?”张娴静的表情颇为玩味。

“懂,只要经历过。”

她淡然一笑,不语。

好容易,搭上调了。

有时候,有些心境很难用语言去解释。当知道那块牌匾上写的是“陶然亭”三个字的时候,那句诗就像是谁突然塞到我脑袋里一样,让我不由自主地吟了出来。张娴静是骄傲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低调。一个人,如果有了可以藐视全场的内心优势,通常他是不会把这种情绪赤裸裸地表达出来的,他有一种气场,叫做修养。虽然有时候会语气刻薄,虽然有时候会不屑一顾,但你却感觉不到那种俗气的嚣张跋扈。

跟这种人很难搭上调,有时候他会陪你聊上几个钟头,但这毫不影响他无视你,忽略你。尤其是女人,在一个有一千万男光棍的社会,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没有理由会在乎普通男人的感受。

方城,张娴静为什么会对你青睐有加?

饭局的后半段,我没有再啰唆什么,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虽然没有获取方城或者张娴静的信任,但至少拥有了张娴静的好感。没有了我的搅局,庞老板不遗余力地吹嘘着自己的博闻多识和物质财富。奈何张娴静只是微笑地看着他,时不时地搭一下话,好像还有点兴趣的样子。

饭局终了,张娴静拒绝了庞洪升的极力邀请,带着方城上了一辆出租车。我拍了拍仍在凝望远方的庞老板,道:“人都没影了,还看呢?”

“你懂什么,”庞老板一脸憧憬,“这样的女人啊,在我们那个圈子里也算是极品了。女人嘛,越是难靠近,就越是让人有征服欲。”

“哦,你真想征服的话,跟那个一顿饭也没说一句话的方城好好学学吧,人家现在已经是东床快婿了,你还在看着背影意淫。”

“啥?你说方城跟张娴静已经……”庞老板的眼珠快要掉出来了,“你又满嘴跑火车?拿你老板开涮很有意思?”

“1978年,海达克教授提出了一个有说服力的观点,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心理空间,当别人侵入这个心理空间时,就会产生不适感和危险感。在公共场合中,两个认识的人的心理空间是五十厘米以上。但你看方城和张娴静,尤其是上出租车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多少?而且他们还不止一次发生肢体接触,从心理学上来讲,这种可有可无的肢体接触,可以解读为调情。”我笑了笑,“以方城和张娴静的性格来说,这种调情必然是建立在坚实的肉体关系上的。螃蟹,亏你也跟王进学过心理学,这些你都看不出来?是学艺不精还是被欲望冲昏了头脑?”

庞老板张大了嘴,站在他那辆曲线流畅的奥迪a4旁边,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萧瑟。追不到女神的打击不大,打击大的是女神选择了癞蛤蟆。

我钻进徐佳的桑塔纳,道:“送我一程?我想去熊猫那。”

徐佳瞥了我一眼,“最多把你送到市中心,你自己骑自行车走吧。张磊还没吃饭,我得跟他一起去吃饭。”

好嘛,我看着螃蟹落寞的背影,同病相怜啊。

“明诚集团几个董事的资料都在这里,虽然不全,但也差不多。网上关于他们几个的传说真真假假的不少,我只选了一部分可信度比较高的。”熊猫叼着一根沾满了番茄酱的薯条,“我说川哥,这案子死的大部分人不是都是明盛公司的吗?你查集团公司的几个董事干吗?”

“丁明是明诚集团的财务总监。”我捏起一根薯条放到了嘴里,“子公司死了五个人,集团公司一点动静都没有,相反还给警方的侦查设置重重障碍,我总觉得有点蹊跷。明诚集团的起家不是一直是商界神话吗?不是说四个董事都是出身草莽吗?一连被咬了五六口,却还不反击,完全不符合他们睚眦必报的传闻形象嘛。”

“你是说?”熊猫盯着屏幕问道。

我翻着手上厚厚的一沓材料,“兄弟阋于墙,或许这一连串的杀人案源自明诚集团内部。一年前老董事长萧离的儿子萧然出了车祸,全家死得一个不剩。萧然本来是明诚集团的接班人,结果一次意外让拼杀了一辈子的萧离白发人送黑发人。家庭、事业全都给毁了,老家伙受不了打击,躺在医院里,只剩下一口气了。继承人死了,主事人废了,明诚集团群龙无首,剩下的几个董事又不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你要说他们没什么想法,打死我我都不信。”

“集团争斗?真没意思。”熊猫灌了口可乐,“不过这跟方城和张娴静有啥关系呢?他们两个只不过是子公司里的小喽啰吧,一个普通员工和一个项目主管,就算集团公司里大神们争权夺势,跟他们这些小虾米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才要查查这几个董事嘛,如果……”

音响突然传来了空袭警报的声音,熊猫挥手止住了我的话,动作麻利地滑到另一台电脑前,切换屏幕。

“怎么了?”我迷惑地问道。

“方城!方城!”熊猫低声道。

两台显示屏并排放着。左边一台显示出一间大办公室,里面的人忙忙碌碌的样子,我辨认了一会儿,看到了坐在角落的方城。右边的显示器上,是关于什么东西的策划案,右下角的qq上,有个黑猫头像在晃动。

“张璇?”我失声叫道,“不……是soulmate!”

左边显示屏上的方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开了头像。我立刻把目光投向右边的显示屏。

“好久不见。”soulmate的消息发了过来。

“蕊蕊是你杀的?”隔了好久,方城敲上了这样的字眼。

“你很生气?要报仇?”

“不……谢谢。”

我和熊猫对望了一眼,掩饰不住心底的震惊,这方城,是个腹黑男?

“嗯,有点进步了。”

“嗯,我虽然只是个小人物,但并不代表我可以任人宰割。soulmate,为什么杀其他那些人?”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熊猫正在追查soulmate的ip地址,手忙脚乱。

“我现在是警方的头号嫌疑人。”

“那有什么不好?”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很早就告诉你了,是狐狸的善意。”

“我……不懂。”

黑猫没有回应。

隔了好久,对话框里出现了一行话,让我的心犹如跌进冰窖,寒意刺骨。

“慧眼光中,开半亩红莲碧沼,烟花象外,坐一堂白月清风。”

soulmate怎么知道这句话?

屏幕上的方城脸色惨白,一字一字地输入:“你到底是谁?”

黑猫的头像已经黯淡了下去。

你到底是谁?

张娴静?庞洪升?徐佳?

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只觉得浑身发冷。我站起身,心绪烦乱地坐在沙发上。不,这并不能证明什么。也许只是soulmate偶然间说出了这句话,也许是参加了那场饭局的人无意间告诉了其他人,也许……

“他妈的!”熊猫爆了句粗口,火烧屁股一般跳了起来。顷刻间,房内五六台电脑一起发出刺耳的空袭警报声,犹如世界末日的丧钟。转眼之间,所有的液晶屏幕都黑了下来,一道闪电划过,血红色的字体歪歪扭扭地浮现在上面——狐狸的善意。两三秒钟后,红字犹如血液缓缓淌下,将整个屏幕染成一片猩红。

“被察觉到了?”我喉头干涩。

熊猫点了点头,长叹口气坐在地板上,“是我太大意了。”

“没有查到地址吧?”

“没,”熊猫摇摇头,“这家伙谨慎得很,一连转了几个代理服务器,防火墙还是攻击型的。”

慧眼光中,开半亩红莲碧沼,烟花象外,坐一堂白月清风……

“熊猫,soulmate是什么时候察觉到我们的监控的?”

“不清楚,不过他的反击非常突然,没有一点征兆。我本以为只是监控下方城的即时通信,根本没做什么防御。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了眼。”

狐狸的善意……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我们一开始监控方城电脑的时候,soulmate就已经发现了?”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川哥,你想说什么?”熊猫愣愣地问道。

如果是这样,那么soulmate跟方城说的那些话,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而那句诗,是故意误导我怀疑张娴静、庞洪升、徐佳他们的。只是,soulmate怎么知道那句诗呢?

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陈籍满意地放下狼毫湖笔,看着泾县宣纸上的那九个苍遒有力一气呵成的大字,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计划进展得很顺利,没有一点问题。警方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一直没有对公司高层进行调查。而那个叫什么川的私家侦探,果然一听到soulmate就变得昏头昏脑,根本就是蠢材一个。楚铁骏,恐怕活不了多久了。而黄祈这个家伙,到现在还没看出来自己的意图,还在猜测是不是以前那些仇家搞的事。

三十多亿元的资产啊,虽然能搞到手的最多只有一半,但也足够了。记得十多年前,有个亚洲富豪曾经在一个国际性的论坛上说过,钱只是一个数字,并不能束缚人的灵魂。结果没几年来了场金融风暴,他的资产缩水了八成。吞枪自杀,就是这个“豁达”到灵魂的人的选择。对,钱不是万能的,但在这个一切以利益挂帅的年代,钱办不到的事情,还有什么能办到?

萧离……

没来由地想起了这个名字,陈籍打了个寒战。只不过是只快要咽气的老虎罢了。他自我安慰着,抽出了一支古巴雪茄,剪掉雪茄头,用小火点燃,将烟雾吸入口腔,在腭中稍作逗留,轻轻喷出。

老头子自从儿子一家挂掉后,进医院快一年时间了。董事们一个月去医院看他一次,他的状况一次比一次差。人的精神一垮,一身的病都出来了。上个月去看他,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是看着董事会的老兄弟们,满脸的感动。他不知道,这些董事会的老兄弟,只盼着他快点去死。

萧离啊萧离,枉你当初带着兄弟们披荆斩棘白手起家,创下了三十多亿的财富,到头来还是要萧瑟地离开人世吗?

陈籍仰靠在真皮座椅上,闭起眼睛,笑了。

轮得着你去可怜他吗?如果萧离还手握着公司大权,你还可以优哉游哉地抽雪茄吗?他的手段之阴狠,就连陈籍也为之胆寒。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萧离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多少人因为这句话家破人亡,陈籍已经记不清了。那时他还年轻,有次喝多了酒,问萧离,是不是每件事都要做得这么绝。萧离淡淡地笑了笑,说道:“马克思说过,资本的原始积累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载入人类编年史的,从头到脚,它的每个毛孔都滴着血。我们都是从草根阶层爬上来的,只能向前,不能后退,转身,就是万丈悬崖,停下,就是粉身碎骨。”

陈籍将手中未抽完的雪茄放在烟灰缸上,合上了回忆的盖子。伤春悲秋干什么?才六十多岁,远远没到回忆的年龄。他熄灭了房间的灯,黑暗中一双眸子异常明亮。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个叫soulmate的心理学天才。

“所以说,推广的效果决定了成败,我希望在座的每个员工,务必腿勤、手勤、脑勤,真正地把……”

一个半小时的讲座,让方城口干舌燥。

在公司里,这样的讲座他已经做了几次,也算稍稍习惯了。虽然现在仍然不是很流畅,但面对几百号人,最起码心里不再打鼓了。还记得第一次做讲座主讲,他的两条腿一直犹如筛糠一般颤抖。

我在变强。

方城第一次从心底有这种感受。只是,为什么要变强?

为了配得上张主管吗?作为她的男人,压力真的不是一般大啊。

关楚从后面勾住方城的脖子,酸溜溜道:“喂,你到底怎么办到的,给兄弟传授一下经验。”

方城脸色红了起来,讷讷道:“还不是那晚都喝了点酒……”

“屁咧,一夜情太容易了。我是问你怎么让那女人死心塌地跟你好上了的?”

“啊?我跟张主管都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呢。”方城有些生气。

“随便起来不是人?”一股烟臭味飘了过来,不用说,是李翔。

“你这段子都火星了。”是杨菲娇嗔的声音。

“方主管刚升官,你们态度得放庄重点吧?”不用说,是秦森。

方城挠了挠头,起身笑呵呵道:“哪有,哪有,还是靠各位的抬举。”官升得有些莫名其妙,领着他们还不到两个月,就成主管了。人事部说他是整个集团公司晋升主管最快的人。当然,随之还有不少闲言碎语。但没有人敢当着方城的面说,因为张娴静升任了明盛公司的副总经理,分管人事。况且,方城的升职决定是蒋总经理亲自宣布的,谁敢不服?

这就是我的起家班底。方城看着眼前的四个人,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知道很多人肯定不服气,觉得他是靠关系才升得这么快。但方城并不觉得这对他来说是种侮辱。看过陈蕊那段视频之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尊严这种东西,在你没有地位之前,除了自己,是没有人在乎的。

当你需要仰视才看得到一个人的时候,你根本不会去想他是如何爬到那种高度的。

现在唯一头疼的就是集团公司内的连环杀人案。虽然警方一直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针对自己,但一直背负着杀人凶手这个嫌疑,还是很不合适的。那个私家侦探,叫徐川的家伙,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当初张主管……哦,张副总之所以答应他进入公司调查,就是看在他承诺能帮助自己洗脱嫌疑的份上的。这都过了两个多星期了,还是一点结果也没有。

还有那个神秘的soulmate,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她能说出那个私家侦探在“陶然亭”吟的那句诗?该不会是那个女警吧?怎么可能?女警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杀人?soulmate,虽然资料栏里显示是女人,但也不一定真的是女人,也可能是那个又蠢又笨的老板和迷迷糊糊的私家侦探。不,不对,这个soulmate不一定就是那天饭局上的人。她好像无所不知,知道自己跟张成礼的矛盾,知道陈蕊的背叛……莫非她才是这一系列案子的幕后之人?要不要把她的信息交给警察呢?嗯……以前都没跟警方说过,现在说,会不会引火烧身?再说,这个soulmate不是说要帮自己的吗?还说是什么狐狸的善意,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但自己的事业倒是越来越顺了。

事业……

哈,也不能免俗地用这个词了吗?两个月前,还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小职员来着。人生,可真是奇妙。

方城看着手下忙忙碌碌的几十名员工,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头发花白的王进教授将我的双脚从他办公桌上推下来,一脸不悦,“你有时间不去调查你那个什么集团连环杀人案,跑我这里打什么盹儿?”

“看看萌妹子,缓解一下压力。”我有气无力地回应道。

“怎么,遇到瓶颈了?”那狡猾的目光又从眼镜片下滑了过来。

我点点头。

“我还以为你要来打听小璇的事。”

“嗯?打听她什么事?我已经跳出你说的个人情感代入障碍了。”

“哦,前段时间,你那个小女警来找我核实b市发生的那件心理医师的案子,就那死了三个,疯了一个的案子。说要辨识下那个叫沈逸远的心理医师手机里的照片,是不是小璇。”

“是不是?”虽然知道了答案,我还是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嘿嘿,你还是很在意?”老狐狸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是。那就是小璇。这孩子做得太不像话了。”

“喂,四个活生生的人啊,仅仅说句太不像话就ok了?”

“我早就说过,我对价值观是非观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我教的学生杀了人,难道要枪毙我?”王进今天的心情好像很好,“还有没有一点法制观念?”

“但总归是你的学生……”

“我只教给了学生知识,没教过他们怎么做人。所以他们变成了警方的犯罪心理专家也好,变成了连环杀人凶手也好,都是他们的本性使然,跟我没关系。”王进挠挠头,“所以呢,我不以他们为荣,也不以他们为耻。”

“你的观点蛮独特的。”我冷冷地吐槽。

“那,你现在那个什么集团连环杀人案,警方的嫌疑人不是那个叫方城的吗?”他很罕见地问起了案情。

“跟我的犯罪心理侧写完全不符的嫌疑人。警方把他当作嫌疑人,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且,虽然前四个死者都跟明诚集团那个叫方城的有联系,而后面的两个却没有。这也让警方有些无所适从。”

“哦?你们是在找后两个死者跟方城的联系?”王进摘下眼镜,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警方在找,我没有。”

“为什么?”王进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警方的调查方式,只要出现了相互关联的被害人,就要进行并案调查,找出这些被害人的共同点。然后确定疑犯的作案动机,筛选嫌疑人,再进行全面的搜查。但我却觉得这案子有些蹊跷。”我停顿了一下,“我觉得方城只不过是个幌子,前面死掉的四个人,很可能也只是个幌子。真正有目的的凶案,应该是从第五个死者开始。”

王进没有任何表情。

“soulmate的犯罪预告,与方城的网上联系,跟尸体一起出现的逆十字架,所有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设置一个惯性心理陷阱。人的大脑,习惯于将遇到的新事情的处理结果在一定程度上理性分析后储存起来,称之为经验。人性是相当依赖经验的,由条件反射积累而来的经验是生物得以生存的原因。没有这种对经验的依赖,生物就无法从环境中趋利避害,无法生存。人这种高智商的动物,对经验的依赖就更为明显,甚至还制定规章制度来约束人的行为。soulmate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用前四起固定模式的命案,成功地营造了一个惯性心理的陷阱,将调查者的视野狭隘化,从而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

“你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是灵光一现还是早有怀疑?”王进双手撑着下颌,一副随便问问的表情。

“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在纠结soulmate是不是张璇,这个soulmate在这个连环杀人案中的表现很愚蠢,以至于死了四五个人之后还没有进入状态。经过熊猫的开导,我从心结中跳出来看这个案子,发现了整个案子里最为蹊跷的一个问题。明诚集团的四个起家大佬手段凌厉,没有一个不是狠角色。就连我这个跟上流社会丝毫沾不上关系的屌丝,也风闻过不少他们的传说。如果是商业上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也就罢了,但现在是他们的集团公司一下子死掉了六个人,他们这些大佬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太诡异了?”

“或许真正的大人物,都城府极深不露声色?”王进微笑道。

我摇了摇头,“熊猫收集来的四位大佬的资料,我很认真地看了几遍。撇开萧离在医院,陈籍、黄祈这两个人能沉得住气不说,但楚铁骏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太奇怪了。楚铁骏,人称骏爷,是个生活上低调、脾气却颇为暴躁的老家伙。据说明诚集团起家之初,那些令人发指的事,都是这位骏爷在打理。坊间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最为大家所津津乐道的是他怒撞凯迪拉克的那件。

“那是大前年,楚铁骏开着他那辆只有六成新的普桑出来吃完早饭,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遇上了一辆凯迪拉克cts。那个车主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副驾驶座坐着一个年龄更小的衣着暴露的女人。或许是为了在雌性生物前炫耀自己物质上的优势,那个愣头青斜瞅着开着普桑的楚铁骏怎么也不顺眼,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了几句风凉话。楚铁骏面对挑衅,一声不吭地掐灭了手上八块钱一包的红双喜,不等绿灯亮起,就踩下油门,将方向盘打死,撞得那辆凯迪拉克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横行了两百多米,将那辆凯迪拉克挤到墙边之后,又从后面一口气撞了三十多下。直到两辆车都变成废铁,他才踹开变形了的车门,走到早已吓尿了的凯迪拉克车主跟前,在他面前点了支烟后扬长而去。

“这样一个睚眦必报嚣张跋扈的人,如果能忍得下集团公司里连死六人这口气,还会是楚铁骏吗?

“唯一的解释是,他知道这起连环谋杀案的内幕。”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而已。”老狐狸道,“你不觉得自己的猜测太主观了?”

“嘿,我现在连约谈个集团公司的财务总监都得托关系,何谈客观。所谓的调查,还是绕不开社会地位悬殊这个问题啊。在这种情况下,只好相信自己的直觉了。”

“那你要怎么去查?靠直觉和想象吗?”王教授很诚恳地道,“现在觉察到没有一个显赫的出身的难处了吧?还是那句话,要不要做我的学生?”

“我要是有了王进学生这个身份,明诚集团的那几个大佬就会笑呵呵地见我了?”

“那倒不一定,不过总比你这个白丁要好得多,要不要试试?”王进笑呵呵地问道。

“我会考虑的。”我认真地回答。

“真的?”他有些意外地问道。

我点点头,“先从明盛公司开始查好了。蒋峥作为明盛公司的老总,肯定脱不了关系,但我更感兴趣的,是蒋峥的上司,明诚集团的元老之一,陈籍。我得见见他。”

“准备怎么见?”

“嗯?让你那个半道改行的庞老板约一下好了。”

“能约得到吗?嘿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规矩了?我记得碎尸重生案里,你可是直接杀到那个李峰的办公室的。”

“李峰只是个处长而已,还是体制内的,他自然有很多顾虑。明诚集团是私企,我要是还那么杀过去,保安还不得给我一顿胖揍啊?”

“那你就不会找个没保安的时候?”王进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你是说……”

“只要死不了,你一个做私家侦探的,又有什么可怕的?”

说的也是。

“你接手项目部这一块以后,市场占有率下降了三个百分点,关于这个,你有什么解释?”蒋峥坐在长长的会议桌的尽头,看着对面的方城,冷冷地问道。

“一部分是我个人的能力因素,一部分是因为公司接连发生了几起命案,消费者在心理上有些忌讳。”方城有些紧张。

“如何解决?”

“加大广告投入、渠道推广和经销商利益分成。”方城道。

“就这些?”蒋峥皱起眉头。

“蒋总,这是我跟营销部门探讨后得出的一致结论,当然还有个更详尽的实施方案……”

“如果按照这个解决办法实施,公司的运营成本会大幅度增加,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右手边一个干练的男人打断了方城的话,他是人事部主管,跟方城同级。

“成本的增加是不可避免的,但并不是产品成本增加,而是营销成本增加,所以只是暂时性的。一旦市场占有率回升,这部分成本就可以节省。”方城一直保持微笑。这个人事部主管,找了他几次商量对策,一直都找不到,现在看起来却有不少话要说。张娴静今天没有出席这个会议,没有人会站在自己这边了。

爬得太快,总会招人妒忌。

“如果是张副总的话,大概会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既不增加成本,又能夺回市场。”另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看似漫不经心地搭话。

方城无言以对,只能默认。若是反驳,就等于质疑张娴静的能力。

“新人的办法还是少啊,对了,你是……”头发秃了一半的男人轻蔑地看着他,也是个副总。

“方城,新任的项目部主管。”方城尽量放低姿态回答。示弱,是他再娴熟不过的演技了。

“你觉得你坐这个位子,真的能胜任?”副总语气淡淡的。

“感谢蒋总和公司给我的这个机会,我会努力的。”方城的头更低了。

秃顶的副总冷冷哼了一声,不再追问。

“方城,”蒋峥叹了口气,“会议结束后,到我办公室一趟。”

“是。”方城坐下,衬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坐在现在这个位子上,但是既然坐了,就没有轻轻松松让出去的理由。他曾经跟张娴静自嘲过,说自己生来是在地上爬的,怎么也飞不到天上去。张娴静却依偎在他胸膛上,轻声反问:“你怎么知道自己生来就是在地上爬的呢?”

是啊,我怎么知道自己生来就是在地上爬的呢?

soulmate……

狐狸的善意?

跟踪人,是件蛮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在我不会开车的情况下。盯陈籍的前两天,我一无所获。因为我的宝马自行车就算飙起来,也赶不上加长林肯的速度。意识到这点,我只好求助螃蟹了。

他起初老不情愿的样子,因为这样做浪费他赚钱的时间不说,危险性还太大。我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陈籍是明诚集团连环谋杀案的关键,案子破不破,就看跟踪的效果了。想想看,单枪匹马扳倒了一个万人集团公司的老总级人物,媒体会如何大肆报道你这个孤胆英雄呢?到时候,你大可以借着名扬海外的优势,开辟国际市场嘛。”

庞老板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我两千块钱。

“租辆车,足够了。”他拍着我的肩膀,“想忽悠我,你还嫩点。”

已经晚上九点多钟了,陈籍的加长林肯还在。身居高位的集团大佬,也要这么忙碌吗?还是他已经坐其他的车子走了呢?

虽然在王进那里,我信誓旦旦地说方城是个幌子,但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之所以要表现得那么肯定,是想观察一下王进的态度。可老狐狸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实在是没什么参考价值。

本来,我认为以方城的性格,在这场连环谋杀案里扮演的只是替罪羔羊,但他和soulmate的对话,却完全颠覆了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一个看起来懦弱、内向、言语不多的男人,并不一定就是个愚蠢到无药可救的家伙。或许在他的内心里,也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怪兽。

背叛,会使男人成长。

我能觉察到张娴静的用意,她似乎一直在刻意地培养方城,将方城一步步地逼向成熟。她的目的是什么?

熊猫坐在驾驶座上,眯着眼打盹。熊猫会开车,这点我很早就知道。资深宅男会开车,这个悖论曾经困扰了我好久,但知道他很久之前义务为某位女神开了将近一年的车后,我对他的驾驶技术已经毫不怀疑。

对任何事都可以怀疑,但永远不要怀疑观音兵为保护女神而练就的一身本领。

“出来了。”熊猫扭动钥匙,屁股下的吉利自由舰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气声。

花白头发的陈籍走出明诚集团的大门,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下开阔的停车场,弯腰进了加长林肯。

“川哥,这车够呛啊,估计是报废车回炉的。”熊猫握紧方向盘,小心翼翼地跟在了林肯后面。

“不错了。反正在市区,他们也跑不快。”我蜷缩在副驾驶座上,今晚不知道能追到什么。

“我最讨厌在市区跟车了,稍慢一点被压了个红灯,就彻底跟丢了。”

“那你就加油咯,把当初给女神开车的劲头拿出来嘛。”

“当年路上的车,可比现在少多了。我说川哥,你干吗要跟踪这个老家伙,依我看,跟踪那个张娴静不更有意思?”

“张娴静这些人起码还能接触到。这个陈籍可不简单,明诚集团四大元老之一,明盛公司基本上都是他的产业。这次的连环命案,死的大多是明盛公司的人,我对这个老家伙的行踪有点好奇,想看看他整天都在忙什么。”

明诚集团处于s市区较为偏北的位置,加长林肯开上了环城公路之后,出乎意料地往市郊的方向开去。

“有戏哦。”我拍了拍胖子的肚皮,“跟紧,别丢了。”

陈籍的四处房产都在市区,在这个时间不回家,反而向市郊的方向走,是要干什么呢?

“环城公路跟车有多难,你晓得不?”熊猫挖着鼻孔道,“距离太远,就丢了;距离太近,又容易被发现……”

手机嘀嘀地响了一声,短信,是徐佳的。

“收到重要线索,速回局里。”

回拨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挂掉了。是在开会?

我犹豫了一下,回复道:“什么重要线索?我在忙呢。”

只停了一会儿,短信就回来了。

“方城的。”

方城的?会是什么?

“快看右边!”熊猫突然大声提醒。

我急忙抬头,只看到加长林肯停在路边,前面还停了辆银灰色的标致rcz。标致的车门开了,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下了车,款款地走向加长林肯。

张娴静。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瞬间,擦肩而过。

“要不要开回去?”熊猫问道。

“不用,开回去容易被发现。我们停在路边,过一会儿,再原路返回好了。”

真是意外的收获。

摇下玻璃,清凉的空气随着夜色流进车内,让郁闷的精神为之一振。张娴静和陈籍见面,这事情本来就值得玩味。虽然子公司的副总与集团公司董事见面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好歹中间还隔了个蒋峥总经理。那是什么原因,让陈籍刻意绕过蒋峥?而且,这时间,这地点,总觉得有阴谋的气息。陈籍和张娴静要商谈什么,自然无从知晓。是公事还是私事,抑或是明诚集团的连环杀人案呢?

我咧嘴笑了起来。

拿出手机,那两条短信还在。重要线索……方城……是什么意思呢?

“低头!”熊猫低喊一声,我的脑袋被狠狠按了下去。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我并没有反抗,这个胖子虽然很多时候很二,但我却绝对相信他。

金属撕裂空气的声音呼啸而过,抬起头,正好看到银灰色的标致rcz和黑色加长林肯在黑暗中隐隐熄灭的尾灯。

“跟上!熊猫!”我嘶声大叫。

挂挡,油门踩死,吉利自由舰发出一声怒吼,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冲刺。

“跟得上吗?”我看着黑暗的前方,有些担心地问。

“车散架之前,绝对没问题。你现在要担心的是安全,而不是速度。”熊猫面色平静,一副专业赛车手的气势。

在如墨的黑暗中冲刺了二十几分钟之后,已经能隐隐看到前方一款加长车型的轮廓了。“是陈籍的车吗?”我不敢肯定。

再靠近些,看到了跟在后面的一辆标致。应该没错了,我松了口气。

这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在短暂会面之后,又要去哪里呢?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有了答案。两辆车相继开下了环城公路,经过一小段柏油路的颠簸,驶进了一家有着宽阔庭院的三层小别墅内。院子里灯光大亮,看得到至少站着五六个西装打扮的男人。

熊猫把车停在柏油路旁,我借着别墅院内的灯光,努力地窥探情况。

距离太远,看不清人脸,但从身形上判断,车上下来的两人,是陈籍和张娴静无疑。院子里的一个男人将两人引进别墅,其余的迅速关上院子里的铁门,又在院子里散开了。

“我们要不要潜伏进去?”熊猫低声问道。

我低头看了这二货一眼,他很认真的样子。

“怎么潜伏进去?光院子里就站了五六个服务人员,你能隐身不?”

“那确实有点难度。”他点了点头。

放眼望去,应该是s江一带,远处能看到大片的水田和纵横的电线杆,星空显得异常清澈。周边没有什么房子,那栋别墅孤零零地矗立在柏油路的旁边,犹如一块坚硬的磐石。

“这倒是个好地方。”迟疑了一下,我咧嘴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方城在张娴静手下如鱼得水,步步高升。螃蟹,幸亏没让你开车来,你要是来了,还不得哭死。

“什么好地方?”熊猫把双脚翘到方向盘上,打了个哈欠。

“你说呢?”我斜眼看着他,“走吧,回事务所。”

“怎么,不等了?好不容易开到这里的嘛。”熊猫有点不满。

“等?我问你,一男一女半夜时分进了一栋别墅,你还指望他们能干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吗?等吧,一等就到天亮咯。”

“哦,原来是那个啊。靠,值得跑这么远吗?”

“情调呗,等你有钱了,就明白了。”我不耐烦地拍了他一巴掌,“开路,开路。”

手机没电了,那条关于方城的重要线索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徐佳说得含含糊糊呢?回到事务所后,给她打个电话好了。

熊猫嘟嘟囔囔地发动车子,掉转车头,意兴阑珊地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