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在驶往西安的火车上,汤宇星把他分析的结果告诉了我,这让我心中澎湃不已。

在汤宇星的讲述中,武丁后人的下落清晰地呈现在了我的脑中——武丁的后人被周朝封到权国后,以“权”为姓,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小王国。但他们在权国的日子并不安稳,他们仿佛被诅咒了一样,在随后数百年的时间里经历了无数次的国破家亡。在春秋时期,楚国的楚武王倾全国之力征讨权国,最终将权国纳入了楚国的版图,并派大臣斗缗进行管理。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斗缗竟然带领权国的遗民举兵造反,妄图建立一个全新的商朝。楚武王随后发兵平叛,成功镇压了这次莫名其妙的造反。杀死斗缗后,楚武王将权国的遗民迁离了权地,安置在位于现今湖北省荆门东南附近。

可惜,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这些武丁的后人又遭受了一次大的劫难——位于现今四川境内、当时还是蛮夷的巴人趁楚国内乱之时,发兵进攻楚国,占领了武丁后人新的居住地,掳走了大量的武丁后人。楚国随后与巴人进行了无数次的交战,武丁后人在战争中流离失所、险遭灭顶之灾。随着战国时期的到来,纷乱的兼并格局暂得稳定,这些被诅咒的人一部分留在了楚国,另一部分则定居在了巴地,曾经的辉煌再也无法重现。

随后,秦始皇开始了统一全国的战争。降服楚国后,他专门将武丁的后人全族迁到了现今的陕西西安附近。一统天下后,秦始皇发五十万大军征讨西南,将越、巴之地收入囊中,然后把散落在此地的武丁后人同样安置在了西安附近,使得分离百年之久的权姓之人得以团聚。

在汤宇星跟我讲述这些史料的过程中,无数的问号不停地冲击着我,让我越发坚信这些可怜的武丁后人的确掌握着不同寻常的秘密——在纷乱无比的春秋时期,诸侯小国多如牛毛,小小的权国在这数百个诸侯国中毫不起眼。可是,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微不足道的诸侯国,居然引发许多大国进行了数百年的战争,而每次战争各国必是举全国之力,这实在不能不让人心生怀疑。更为可疑的是,这些国家在争夺权国的过程中,并不以占领一城一地为目的,而通通是要掌控权国的居民,要将这些武丁后人控制在自己手中,这实在太违背那个年代的战争哲学了。这些围绕着权国所发生的反常的战争无一不证明了一件事——所有攻打它的国家都不想伤害它的居民!

一个只有几千人的小国,在那个动辄屠杀上万人、十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的年代可以轻易地被他国屠戮殆尽,但那些国家非但没有屠杀这里的居民,反而纷纷要将他们迁移到自己的领地,这到底是为什么?尤其是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秦始皇,他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这几千人从地球上抹去,为什么他要费尽周折、千方百计地把这些人带到自己的国都附近呢?

如此想来,答案只有一个——如果武丁的后人死光了,那世人就永远无法知道仪器的下落了!

所有的疑点终于汇聚在了一起,产生了巨大的化学反应。而这个反应直接将所有的矛头对准了一批有着神秘背景的皇室后裔——武丁的后人!

可是,既然武丁后人拥有那个仪器,那为什么在百年劫难中,他们不像楼兰人那样利用仪器逃离兵燹呢?

当我把这个疑问告诉汤宇星的时候,汤宇星也沉默了。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命运多舛的武丁后人不启动仪器,而要任由大国宰割。思前想后,他给出了一个我难以接受但貌似有可能的解释——仪器的启动需要特定的环境或者条件,甚至需要特定的能量,就像汽车一样,再先进的汽车如果没有能量也无法启动。

世上不存在永动机,不存在没有能量就能自动运行的机器。既然那是一个仪器,即便制造它的人拥有很高级的科技和文明,但这一最基本的物理规律任何人都无法违背。因此,在想不出更合理解释之前,我只能接受这样一个让我非常无语的解释。

但愿如此。

躺在火车的软卧包厢内,我和汤宇星都疲惫不堪。我们躺在各自的床铺上,安静地享受着这数天来难得的清闲。虽然身体放松了,可我的脑子却一刻也无法停歇,因为这两日的经历颠覆了我对这个世界原有的看法,大大拓宽了这个世界在我脑中原本的模样。那一个个仿佛科幻电影中的平行时空、多维空间和多重人格将我的视界带入了无尽的玄妙与梦幻之中,而史前文明的不期而至则让我对人类历史的看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相比于崔波在密室内告诉我的事情,这些离我很远的亦虚亦实的科学奥妙还不足以让我感到天旋地转,而当我走出密室的那一刻,人性复杂与诡秘则深深地震撼了我,让我痛彻骨髓。

想想密室中我听到的那些,再想想杰克、吴丽丽和大谷裕二身后所隐藏的秘密,我无数次长吁短叹、辗转难眠——世上到底还有多少我无法预料的事情呢?

在离开那片巨大的地下基地之前,征得王存的同意后,我见了杰克和吴丽丽。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请求,是因为我预感到如果此时再不与这二人相见,也许这辈子我都见不到了。

杰克见到我时很平静,顽皮的笑容始终挂在他帅气的脸上,一如这些年我们每次的相见。他告诉我,他的确是美国中情局的特工,他也知道阿瑟教授的全部研究成果,因此他知道那部分楼兰文中记载了关于仪器的事情。不过由于没有剩下的那部分楼兰文,所以他不知道仪器的最终下落。因此这些年他一直在追踪着那部分贝叶。当大谷家族持有的贝叶出现在中国后,他便想方设法要拿到它。他本想去丁教授那盗取符号,但发现丁教授把符号给了我之后,他便在第二天从我的宿舍中偷走了符号。

虽然他拿到了仅剩的那半部符号,但由于破解这些楼兰文需要一段时间,因此中情局便命令他密切监视我,希望能从我这里找到新的突破口。于是,在我每一次行动的关键时刻,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告诉我,干他们这行的人其实很简单,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任务的成功与失败,没有任何困扰常人的复杂情感,他们不是人,只是机器。自打选择了这一行,他就将常人的七情六欲抛到了脑后,早已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毫无血肉的工具,一个为了某种目的而不停奋斗的工具。如果任务完成了,他们会重新过回正常人的生活;如果任务失败了,等待他们的同样是正常人的生活——当然,前提是,他们还活着。

因此,在他看来,他当下的生命是无足轻重的。因为无论成功与否,哪怕是死亡,对他来说都会使他脱离当下的生命,脱离作为一个工具而存在的生命,重新找回属于一个真正的“人”应有的存在感。他告诉我,有些事情一旦你做出了选择,就无法停下来,直到事情结束或者自己结束。

他的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里,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跟他一样的工具而已——我们都参与了选择的过程,无论是自我的选择还是被选择,总之我们参与了进来,然后没有停下来,或者说当可以停下来的机会出现时,我们没有选择放弃而是执着向前。于是,当所有结束任务的机会被我们放弃之后,我们能做的就只剩下不停地前行,不停地奋斗,直到一切结束。

他告诉我,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幸运的,因为他的“一切”结束了;而我,还远没有到结束的那一天。他还告诉我,这次任务的失败并没有使他感到过多的懊恼,他非但愿赌服输,甚至还为输在这么一个高手的手里而庆幸。这是一个江湖,一个没有刀枪往来、没有血雨腥风的江湖;这个江湖中的人终生只有一次出招的机会,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唯一的、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当他决定出招的时候,他的命运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

“祝你好运!祝你们的国家好运!加油,哥们!”

我离开时,他用再标准不过的中文祝福了我,并用他带着手铐的右手紧紧裹住了我颤抖的右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咱们还会再见吗?”我死死地握住他的手,想最后一次感受下这个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日后不知还是否出现的生命。

“会吧。如果你我都活着,那上帝会让我们再次相见的。”杰克给了我一拳,然后大笑着露出了他一嘴可爱的大白牙。

进到吴丽丽的房间时,她正抹着眼泪,无尽的悲戚花香一般默默地向我袭来。我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抖动的双肩,满心悲伤。我多想撑起一把雨伞替这朵鲜花遮挡暴雨,可我心里清楚:她此时需要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男人。

我想告诉她,王存会成全大谷裕二,会让她体内的大谷夫人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上,然后回到大谷裕二的身边。可我知道我不能说,因为一个冥冥之中的声音告诉我——吴丽丽宁可永远找不到仪器,永远让大谷夫人昏迷着,永远像之前那样陪在大谷裕二身边。

我该怎么安慰这样一个女人呢?

半个多月来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无法相信这些曾经发生的故事就出现在我和面前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当初她是怎样一个妩媚动人的职场女性,而今剥去了所有美丽光环的她是何等的让人牵肠挂肚。

她为什么如此悲伤?

爱上大谷裕二的,到底是她体内的大谷夫人,还是她自己?

无声的痛惜和怜悯长久地持续着,直到王存拉走了我,直到大门关闭。

“回去吧。”站在基地中央的空地上,王存跟我握了下手。

“你会让大谷裕二使用仪器吗?”我怔怔地看着他,等待着不可能等到的答案。

“再说吧。”王存抽回了手,然后示意一个士兵降下了升降梯,“走吧,还有很多工作在等着你们呢。汤教授,拜托了。”

一直站在我身旁的汤宇星微笑了一下,径自走向了升降梯。

“对了,有件事情我需要告诉你。”王存目送了一下汤宇星后,回过头看着我。

“什么事情?”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吴丽丽留在身边吗?”

我没有做声。

我本想说,他当然是把吴丽丽留在身边作为人质。但我知道,他此时说出这些话,绝不单单是因为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原因。我看着他黯淡的眼神,轻轻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不想让她死。”

王存叹了口气。

“她……死?”我怔住了。

“对,她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我凝固了。

“你知道吴丽丽车内的炸弹是谁安的吗?”王存叹了口气。

“应该是那条大鱼吧!”听到他这句话,盘龙谷那晚的惊险一幕出现在了我的脑中,我不由地看向了关着吴丽丽的那间屋子的房门。

“是吴丽丽自己安的!”王存无限惋惜地也看向了那扇门。

“什么!”

一口酸水从我胆中涌出。

“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这个秘密是戴冲在查看了吴丽丽车库那晚的监控录像后发现的。原因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她其实早就不想再这么折腾下去了吧。”

王存的话一出口,汤宇星曾跟我提过的一件事情顿时浮现在了我的脑中。汤宇星曾告诉过我,多重人格的人如果想赶走体内的另一种人格,要么通过虫洞把它赶回平行时空,要么——死亡!

只要寄主死了,寄主体内的其他人格就会自动离开……

她是在多大的绝望之中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啊!

既然她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那晚她为什么要去别墅?她想告诉我什么?如果没有发生那个奇怪的事情,如果我没有逃离别墅,如果她安然离开,那我跟她还会有今日的相逢吗?如果没有我俩车内的争吵,如果没有我赌气的离开,那此时的我又在何方?

又或者,她是故意把我赶下车以免我被爆炸夺去生命?

想到此处,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是因为我告诉了她三层房间的异动,她意识到大谷夫人曾经苏醒过,才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吗?

造物主,你到底是个调皮的孩子,还是个童心未泯的老顽童?

“故事快结束了,新的生活就在你眼前。”见我失神地站在原地,王存露出了大哥哥一样的笑容,“不要管其他的事情了,专心查吧。放心,无论你们能不能钓出大鱼,无论你们能不能找到仪器,我都会让你们好好地生活下去。呵,我既然舍不得让吴丽丽死,也不会舍得让你们死——每一个正直善良的人,都有享受美好生活的权利,这是谁都无法剥夺的!吴丽丽不应该死,所以我会保护她;你们更是如此!再会,当你们找到仪器的那一天,就是我们重逢的时刻。”

火车依然在轰隆隆地疾行着,汤宇星微弱的鼾声传进了我的耳朵。我侧身看了一眼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发现他正紧闭双目、一脸倦容地沉睡着。看着熟睡的老人,我心中竟涌出了一股幸福感——一个你在乎的、永远在奔波操劳的人能安静甜蜜地睡去,这是一件何等幸福的事情。

人们常说,看着自己的爱人睡在身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这种感觉我从未体会过,不过眼前汤宇星的沉睡倒是让我隐约品味到这种感情的美妙。可惜,他只是我在乎和尊重的一个老人,还无法让我真正触碰那种感情的真谛——唉,我何时才能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睡在我的身边呢?

林菲!

你这个神秘的女人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你为什么在我知道这一切之前就去了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