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斯利那加 第十七章

这天,瑟若在柯家船屋凉台上饮茶,一面欣赏着湖光山色。桌边绿杨轻拂,像摇摆的绿色屏风。一隻活泼的小夜莺,正在柳条中玩弄着牠的鸟冠,对着麵包屑揪揪叫着。

午后阳光下的湖面,好像在昏睡中。偶尔划来的客船、乡间小船,一声鱼跃,才漾绉了波平如镜的湖面。瑟若心不在焉吃着黄瓜三明治,一边想着是否该回“女巫号”继续搜寻,结果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坐在法姬身边,平和舒畅,比回到“女巫号”,在藏污纳垢,满是灰尘的角落寻找要愉快得多。瑟若没有动身,望着日影西斜,山色被夕阳染成一片橘黄、粉红、玫瑰红。这时,柯家的船主上来,收拾走杯盘。

拉吉在岸边杨树和芦苇丛中嗅来嗅去。法姬和瑟若閒閒的坐着,看着湖面逐渐变成柔软的蓝色阴影。许多从纳琴方向往回划的小船,纷纷要回家了。船桨有节奏地上下划动,溅起了浪花。

一阵焚香的味道,飘散在安静的空气中。那座石砌庙宇顶上的灯亮了,像夜空中第一颗明灿的星子。柯家的做饭小船中,传出了喀什米尔的民歌。

“雨果呢?”瑟若突然问道。

“什么?”法姬从沉思中惊醒,望着她。“雨果?他到俱乐部去见一些朋友。他听说俱乐部佈告栏上公告,有人要卖钓鳟鱼的钓竿,就想去看看。我想他现在……”

话犹未了,杨柳后面小径,似乎有人走来。法姬叹了口气。“雨果大概又带朋友回来了,这回恐怕是卖钓竿的人。”

“不是的,”瑟若说。她站起来,从杨柳隙缝中望过去。“是查礼。”

“噢,”法姬注视着她笑了起来。“瑟若,可还对他有兴趣?”

“没那回事。”瑟若有些窘。

“别骗我,这可是你的机会!”她站起身来,朝雨果摇摇手,他已走到堤岸上。

“我带了个客人来,”雨果叫道:“我们要上来喝一杯。”

拉吉热情的欢迎着查礼和雨果,法姬走过甲板,招呼船主淮备。

“我在俱乐部遇到他,”雨果说着朝查礼挥挥手。“当时真没想到,他竟然在那儿。瑟若,查礼今晚想带你到月下泛舟。”

“今晚俱乐部还有个舞会。”查礼温和的说:“我想规模并不大,不过很有趣的。你们愿意一起去吃饭跳舞吗?”

法姬笑了笑,摇摇头。

“查礼,你真好,可是我今晚略感头痛,没有兴致去参加舞会了。倒是喜欢待在家里清静,索性早点上床。你带瑟若去吧!来到喀什米尔,一定要领略那种浴着纳琴的月光,翩翩起舞的美感。否则在喀什米尔的所见所习,就不算完全了。”法姬转过头,望着湖面。夕阳把古莫格的山脉,染成淡紫色,山后是一片橙黄色的天空。“这将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夜晚,”她说。

查礼转向瑟若。

“瑟若,你呢?愿意来吗?我不敢保证今晚会很有趣哟!”

瑟若犹豫了一阵。看看法姬和雨果,又看看查礼。查礼从雨果身后稍稍朝她使了个眼色。

“好的,我愿意去。”她很快回答。“法姬,你和雨果真的不能去吗?”

“是啊!”法姬口气很坚定。“查礼,还是很感谢你的邀请。”她朝他笑了笑。

雨果伤心地说:“你瞧瞧,我连说话的份都没有!”

“噢!亲爱的!”法姬心有不忍,“你真想去吗?那你去吧!如果你真要去我也一道去,服一片阿斯匹灵就是了。”

“说着玩的。”雨果说:“我倒希望你留在家里。昨夜起了暴风雨,弄得我整夜都未曾阖眼,今天也想早点安歇了。此外,我这年龄的人,已经像一片发黄的枯叶,跳舞的岁月早就远去了。像查礼和瑟若这些活泼的年轻人,才应好好在夜晚纵情狂欢。那些喧哗熙攘,对我来说,还不如睡觉重要。”

船主和挑夫端了酒和杯子来。雨果一双厚实的手,倒了雪莉酒和威士忌,四人就在暮霭烟茫中谈笑。不久,一轮明月从山后升起,银色的月光照在湖面。

最后,法姬看看腕表,询问查礼何时吃晚饭?

“我想,大概是八点左右吧!舞会最快也要到九点左右才开始。”

“现在也快八点了,”法姬说。“瑟若,不是我催你,如果要换衣服,现在也该去换了。”

瑟若一跃而起,查礼说:

“我会等你,然后我们一起去俱乐部。你可介意换衣服的时候我看看报纸?还是我索性回去,半小时后再来接你?”

“不!你还是在这儿等我。不到十分钟我就好了。”

瑟若边说着,已经跑下楼梯了,招呼着拉吉跟着她。

当她回到自己的船上时,船主已经开亮了灯。她告诉船主,今晚不在船上晚餐,然后就朝卧室走去——当她走过寂静无声的房间,心里又有些发抖。好在有拉吉跟着,一路嗅嗅闻闻。牠似乎发觉地板下有死老鼠的味道。拉吉的声音,倒使瑟若安心些。

床上都是今早买回来的东西。船主和挑夫从车上搬下来,一堆堆都堆在床上,可是,包装纸都被拆了开来。瑟若看到每一包都被拆开了,心里就气,只好胡乱把绳子草草绑好。显然船主对她买的东西,每一样都很好奇,什么都想看看。

“他看完了至少也该重新包好!”瑟若气吼吼自言自语。

她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全塞到一只空箱子里,然后脱下鞋子和衣服。突然之间,有一个不祥的想法掠过心头,全身都僵直了。隔了一阵,她混乱地转过身子,打开衣橱,刚才的疑心全印证了:无需多看一眼,就明白有人动过她的东西。

原本整齐摺迭的内衣,现在已经不像她离开前那般井然有序,仔细卷好的丝袜,也被重新放置过。下层原是按秩序放的鞋子,也被更动了——瑟若的习惯是平常穿的跑路鞋放在最尽头,然后是在房子里穿的,过来是晚上穿的拖鞋。可是,现在这双金色晚宴的凉鞋,怎么插到中间放着?还有那双蓝色的鹿皮靴子,还有那双棕色的靴子……

一切都够明白了。显然有人翻看过她的东西。仅是船主的好奇心使然?还是另有其他的可能?瑟若突然紧张了起来,好在查礼预先给了她一把枪,这时真受用,她一直放在皮包中,随时都没有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她慌忙中抓起皮包,打开一看,还好,那把枪仍在,用薄纱围巾包了起来。这才深深吸了口气,心下一鬆,望着那把枪思索着。其实,有查礼在,她当然不可能带着这把枪去跳舞!某人已搜过她的住处,看来也不可能再来。这么一想,她决定把枪拿出来,塞到枕头下面。这时,她才注意床头柜上小旅行钟的时间,她已经比答应查礼的时间慢了十分钟。一看之下,十分懊丧,连忙站直了身子。

老天!眼看着就要迟到了!查礼一定以为潘瑟若是个没时间观念的女人,说十分钟结果耗了三十分钟。

她急忙转过身子,从衣橱里挑了一件款式简单的晚礼服。白底上有黑色叶子图案,脚上也穿了一双白色的缎面凉鞋。瑟若想——这身打扮应该很适合舞会,尤其为了查礼。

几分钟后,她已经装扮整齐,在镜中顾影一回,又在衣橱中找寻可搭配的手提袋,可是都不令她满意。看看钟,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她又拿起早上用的那个白皮包,刚才才把小手枪从里面拿出来。她又拿了一件白色毛裘披肩,最后熄了灯。拉吉在脚边快活的跑来跑去,她又回到柯家的船上。

查礼一定是一直都在看着她,当她走到对面那艘船时,他已经走了下来。

“你淮备把这隻小狗也带去吗?”他问道:“你该知道,牠是不淮带进俱乐部的!”

“别担心,我会请雨果帮忙看着牠。拉吉喜欢他,只要雨果在,牠会乖乖的待着。如果单单留牠一隻狗在船上,不但会大发脾气,还会像失了魂一样的叫个不停。早上我出去时,把牠交给船主,可是这隻狗还会狗眼看人低,牠并不认为船主是牠的伴侣。我们出发时,还一直听到牠吠叫不已。回来已经三点半了,走到纳琴路时,依然听到牠在吠叫。可是,跟着雨果,牠就乖得像个小天使。可不是?拉吉?你这个小磨人精!”

“谁在提我的名字?”

雨果走了出来,问道。

“是我。”瑟若说:“雨果,麻烦你替我照顾拉吉好吗?牠已经吃过晚饭了。如果我把牠单独留在船上,牠会一直叫到我回来为止。”

“好吧!”雨果叹了一口气:“过来,拉吉——不!别把我衣服咬破了,我知道你是很欣赏我的。晚安,查礼!瑟若,愿你玩得开心。”

“会的。”瑟若说:“晚安,雨果。”她提高嗓音,隔着垂杨树,高声叫着:“晚安,法姬!”

可是,船屋顶上的卧室,却没有人回答。

雨果说:“她上床了——有些头痛,我想恐怕睡觉了。让我代法姬向你道声晚安吧。”他愉快地摇摇手。

查礼和瑟若转过身,沿着堤防路走,穿过藤悬木的树影,走向月光下的小径,横过田埂小道,朝纳琴路走去。

“瑟若,我今晚须有不在场证明,而你也是。”查礼挽着瑟若的手臂,快步走过玉蜀黍田。“什么鬼东西……”他一脚踩到一块生鏽的马口铁。想来一定是某个船主铺在洼穴积水的田埂的。昨夜一场大雨,使得许多坑穴满是泥水。

“法姬头痛不能去,倒是我的幸运,使我省了很多麻烦。”查礼说。

“为什么要有‘不在场证明’呢?”瑟若问道。

查礼在回答之前,回过头看了看。可是月光下宽广的田野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船上和树丛里纵使有人,也不可能听得见。他压低了声音说:

“今晚,我要和一个人约会,”查礼说:“在湖中的小岛。地点倒不是我选择的,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一个人泛舟前往,一定又要引人疑心了。我想和你一块去,还有些本地人划船。如果,我和一个女朋友,坐在客船中前往,绝不会有什么人会觉得奇怪的。带着这么美丽的潘瑟若小姐在月光下泛舟,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事吗?”

“是什么样的约会?”瑟若问。她的眼睛兴奋地闪着光。“和谁呢?”

“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人,你今天见过一两次。我想我不会弄错。事实上,第二次是你把他吓跑了。”

瑟若盯着查礼,绿色的眼睛眨了又眨。

“我不懂。”她说:“今天我不曾见着什么生人,除非……”她倒吸了一口气,突然站直了身子,微喘着说:“不会是从那个店里来的人吧?”

“正是他,”查礼说道:“就是那个长了麻子的店员。我想,你在南都大饭店又见了他一次。”

“可是……可是我真不明白,”瑟若又说道:“他到南都大饭店来干什么呢?”

查礼说:“他是相当出色的一位情报员,我们计画他潜伏在这儿,两年来干淨俐落。今天上午,他一直想找机会和我说话,那时,我们都在店里。可是,生意实在太忙,他就不敢冒险,因此,他只好暗中写了纸条给我,夹在他递给我的那包淤中。”

“他写什么?”

“约了我,在南都大饭店舞台见。他知道,我一定会到南都大饭店去吃中饭的。”

“是的。”瑟若慢慢的说:“我想起来了。”

“阿汉笃的行动真快,没多久就到了。可是在南都的约会没成——我可以说,这都该怪你。我们还没有时间谈一个字,你已经先一步闯了进来。我们都听到你来了,他从楼梯飞奔到楼座,然后溜走了。我想快一步抓住他都无法抓住。他吓坏了,慌乱中,他一刻也不能等就跑走了,就像隻受惊的猫。阿汉笃丢下一句话,晚上十一点,在藤悬岛上见面。我当时气得真想勒死你,你破坏了我们最初的一次约会。”

“你该警告我的,”瑟若反驳道:“那时,你又是在哪里呢?”

“你背后有许多沙发,我就坐在其中的一把。沙发背很高,所以你没有发现我。瑟若,好一阵子,你实在令我感到十分尴尬麻烦。你没看到我,除非从那堆家具中间窥伺。我也没看出你,一直不知道是谁来了,害我动都不敢动,一直听到你的脚步声走到楼梯那边去,发现竟是你,心上的大石头才移了开去。”

“为什么你不立刻告诉我呢?”瑟若很愤慨。“你该解释的,我当时都吓得僵住了。”

“那种地方,到处都是耳目!”查礼说道。

“难道有什么特别的人?”瑟若很好奇。

查礼俯视着她,摇了摇头。这时,他们已经走入一个小村庄。在主要的街道两旁,散落着喀什米尔人的房子。在月色下,显得荒凉苍白。

尘土路上横着刺槐的树影,空气中也飘着香气。两人朝俱乐部的方向走去,瑟若又提起方才的问题。

“这个嘛!”查礼沉思着说:“譬如说葛瑞吉,就是一个。”

“我想他还不至于是吧?”瑟若全身紧张。“对了,他曾经很想要我离开‘女巫号’,可是……噢,不!他绝不可能,绝不是的。他是英国人!”

查礼干涩的说:“我亲爱的瑟若,钱可通神啊!何况,这件案子牵涉到一大笔钱的问题。”

“那么你认为葛瑞吉……”

瑟若才刚开口,就被查礼打断了。

“我不知道,”查礼简短的说:“他只是有些嫌疑,但是我并不是说他是。他认得罗珍纳,据我所知,他还相当喜欢她,不过,这还不能构成充分的理由,说明他希望你离开‘女巫号’的动机。葛瑞吉也曾一起去滑雪小屋,那天上午去卡迪尔的店里,他也在场。当天有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预定传给其中的某个人。”

“那是什么?”在月光下的道路,瑟若停下了脚步。“噢,你是指那个麻子要告诉你的?”

“不,很多事情都在那店中祕密进行。那个商店就像邮局一样,经常传递各种消息。如果你注意,你会发现那位上了年纪令人尊敬的店老板,很小心不想涉入任何事件。今早似乎有什么消息要传给另一个人,可是我无法确定这事,我得好好查查。凡是今天进出卡迪尔店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当然,还有葛瑞吉,他也是其中之一。”

“我也是啊。还有好些其他的人——包括你在内。”瑟若反驳道。

“我知道。可是目前我对葛瑞吉的兴趣最浓。这儿左转——就是俱乐部了。”

门是开着。穿过门,走过树影重重长长的车道,穿过果林,就是一大片草坪和整齐的花坛。纳琴湖畔,就是俱乐部低矮的一排房子。快走到俱乐部时,瑟若沉默了好几分钟,沉思着说:

“今早去过店里的人,你都要一一去查证吗?”

“当然。你告诉我的一些消息,也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

“我很惊讶,你竟然这么相信我了。”瑟若大笑。

查礼带着她步入俱乐部,让她在舞池边的椅子坐下来。查礼为她点了番茄汁,告诉她过一会回来,就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旁边放着一迭报纸。舞池一端的吧檯那儿,有两个秃头的俱乐部职员,正交头接耳低语着。

舞池另一端有一排法国窗迎着湖面。窗外还有一排长廊,长廊上摆着桌椅。瑟若离了座,朝外走去,想看看浴在月光下的湖水。远处的堤岸,排列着一排船屋。再远处,就是白雪皑皑的插天高峰。

瑟若凭栏远眺。她的目光越过湖面,更远处是阿法瓦特山的雪坡,黑色森林的某处,就是奇隆马格了。某处一个小白点,是滑雪小屋。下面,好几哩的树林旁,就是旅馆的屋顶。对她来说,是一连串冒险的起始。如今再次凝视,望着这远处的山脉,她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停留在喀什米尔。记得那一晚突然惊醒,月光映在脸上,从那晚之后,已经经历过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

离开这儿时,她曾深深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谢天谢地,她希望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可是,想到以前给珍纳的允诺,又使她回来了,同时,还混合着强烈的好奇,和虚张的勇气。这次回来,又恢复到以前那种害怕和紧张的境地。当初,为什么没去锡兰呢?硬了心去,是再容易也不过了。雇辆汽车到洛瓦平弟,不到半日的车程,然后再搭车南下,踏上前往锡兰之路。如此一走了之,也没有人会有异议。可是,她知道自己无意这么做。昨天晚上在“女巫号”上,她又感受到那种害怕、恐惧、不安。今天上午,在“卡迪尔”的店里也是一样。可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仍然活着。年轻的生命,亮丽又兴奋——因为她正要和查礼共进晚餐。

月光下,瑟若陶醉的笑了,她心中想——我必须承认,自己是为了查礼才留下来的。可是这个男人已经和金髮的辛西儿订婚了!我已经享有这么多美丽的时光,照说也该满足,可是为什么却捻不断一厢情热呢?多少女人都想要查礼,自己一直有查礼作伴,夫复何求?

查礼这时走了过来,也倚在栏杆旁,打断了她的思潮。他的手上端了两杯雪莉酒。

“瑟若,这杯是给你的。”

“谢谢,”瑟若啜了一口,隔着杯子望着查礼。“谁是辛西儿?”她突然问道。

“辛西儿?听起来好像一首歌:谁是辛西儿?她的情人们都在谈论她。你说什么辛西儿?你是指我妹妹?”

“你的妹妹?你有个叫辛西儿的妹妹?”

“我是有这么个妹妹,你会喜欢她的。”

“噢,”瑟若粲然一笑,简直有些头昏。是的,她的生命真是又绚丽又兴奋,因为她正要和查礼一道晚餐……

俱乐部的餐厅,几乎没有什么人。只看到一位沉鬱绅士,穿着苏格兰呢的衣服,戴着夹鼻眼镜。还有一对年轻夫妇,在桌布下互握着双手,低声紧张交谈。

查礼和瑟若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比较有私密性。从窗边,他们可以望着外面的草坪、湖水和山脉。那位沉鬱的绅士最后离去了。没有多久,那一对紧张的夫妇也跟着走了。可是查礼和瑟若正快乐的谈论着……

瑟若心花怒放。她的绿眼晶亮有神,在微暗的灯影下,她红铜色的头髮闪着光彩。两人都有默契,绝口不提查礼工作上的事。一直到吃完晚餐,瑟若才想起告诉查礼她的房间被搜过,连那些刚买的东西也全被拆开了。

“你那儿有没有什么东西,会令人起疑的?”查礼皱着眉头问道。

“还好,没什么东西。唯一令人起疑的,就是你给我的那把小手枪。好在我放在皮包里,一直随身携带,算是幸运了!”

“很好。”查礼安了心,同意她的话。“可是我真想不透,会有谁对你今早买的那些东西有这么大的兴趣?照这样看来,似乎是你那位船主太好奇了。不管怎么样,让我们就这么想好了。”

一位穿白衣的侍者出现了,手上端着咖啡。询问他们要到舞池旁喝咖啡,还是到草坪上去喝。可是瑟若却没有动。

“本地这种咖啡,凉了就很难喝。这种时间在外面喝,很容易就冷了。”

瑟若说着,倒一杯酒递给查礼,可是一不经心,泼溅到自己的衣服上。

“天呀!”瑟若叫了起来,赶忙打开皮包,抽出一条手绢。这时,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掉落在桌布上。原来是混凝纸的小盒子,里面可装火柴,今天早上卡迪尔店中附送的小礼物。

“我看看这个小盒子!”查礼閒閒地拿在手上把玩。“你很喜欢?我的只是个盒子,里面并没有装火柴。”

“我这个很可爱。”瑟若说着,把手帕放在一边,接过小盒子把玩着。“不,不是这个的,我差点没认清……奇怪,这绝不是我原先那一个啊!看!和我那个设计的金色树叶几乎是一样,下面的底色也是奶油色的,可是这上面还画了小夜莺。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去找皮包的时候,大家都把手上的东西放了下来,后来,我找到皮包,一定是拿错了别人的盒子,这两个盒子十分相似!”

“或许就是这个!”查礼迫切的说:“快给我看看!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可是……”他急忙打开盒子,里面有个小火柴盒,可是火柴盒中却没有火柴,里面只摺着一张小纸条。

“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查礼严肃地又重複了一遍,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老天,真给我们碰上了!怪不得有人要搜你的房间,每一个小地方都不漏过。”

他小心地打开那张纸,放在掌中,纸条上只有一行字,以优美的字迹,写着东方的文字。查礼皱着眉研究着。

“到底是什么?”瑟若催促着问:“你看得懂吗?”

“我看得懂,只是思索不出到底是什么含义,这是波斯诗中的一行。”

“这句诗说的是什么?”

“意思是——讲故事的人,把美丽的字句串起来,就像珠子串在线上。”

“把美丽的字句串起来,就像珠子串在线上。”瑟若慢慢的唸了一遍。“怪了,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密码。”

“天知道。”查礼说:“什么样可能的含义都有。或许是个口令。总之,我们一定要拨云见日,弄个清楚,这张纸条原本是预计传给某人的。”

查礼摺起小纸条,放进上衣口袋。

“上帝保佑,瑟若,我真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你是在哪儿拿到这个小盒子?你脑海中是否还有印象,这小盒子旁放着谁的东西?也许能找出一些线索。瑟若,你好好想一想。”

瑟若双手支着头,皱着眉,望着桌布,搜索枯肠,想了好几分钟。

“实在抱歉,”瑟若说:“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了。有个人帮我找到了皮包——雨果——然后我看到那个盒子,以为是我的。我好喜欢这盒子,全然没有心思去看其他人的盒子。想来我当时一定是顺手一拿,就塞到皮包里了。我是从木雕的桌子上拿起这小盒子?还是从沙发上拿起来?记不清。咦,不……”

“怎么啦?”

“你想想看,如果说这是一项情报,原来是预定传给某一个人的,这么说,这个人一定是我们中间的一个。这个人当时就在店中!显然是欧洲人,而且是英国人!”

“也不尽然。”查礼说,一边在手指间把玩着那只小盒子。“我们得考虑很多种可能性。除了我们,还有其他的人在上午去那店中,也许还比我们早到。也许有人离开时,遗落了这只小盒子,结果阴错阳差,被你拿了去。你自己的盒子遗失了,却拿了另外一个。在展示室的桌上,还散置着好几只小盒子。”

“你不认为很相似吗?”瑟若问。

“不,”查礼慢慢的说:“我倒不认为相似。”

“那你想……”

“我想,愈快把这些蛛丝马迹的小事联想起来愈好。”查礼严肃地说:“在这种情况下,放了这个小盒在你皮包里,等于是枚定时炸弹。”

“我才不信!”

“不信?”

“我不是指你刚才说的话。我是说,不信那句波斯诗,会暗藏什么玄机。我不认为那是一项情报。如果有人真要这么做,不是太迂迴了吗?看来太複杂又太傻气了——我就搞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明白,东方总是迂迴隐微的?说起话来,不会开门见山,总要绕上几个弯子。我们西方人到此旅行,经常不能够瞭解到这一点。此外,我也要告诉你,卡迪尔的店,就像邮局一样,许多情报在此传递。卡迪尔本身则尽力避免,置身事外,不和任何一方沾上边。有些情报,可能转了几手,只是想掩蔽情报的来源。这张条子,我相信一定有所指——好了,瑟若,我们去跳舞吧!”

他站起来挽着她的手,迅速走出了房子,走在月光下的小径,可以听到那部大型的留声机中泻出音乐,舞会刚刚开始。

俱乐部看来又充满了欢乐的人们。吧檯的高脚凳,坐满了没有女伴的男士。有八到十对男女,伴着音乐,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其中有些人是瑟若认识的……

佛普丝就穿了一身浅蓝的丝质礼服,和麦凯少校跳着舞。高家双胞胎中的一个,和一位不认识的金髮女郎起舞。葛瑞吉也在那儿,还有华海伦,她的衣服上钉了许多绿色的亮片。如此盛装,似乎不适合在这小俱乐部里跳舞。她的舞伴是个高个子,弓形腿,蓄着一把稻草色的鬍子,查礼说那是吉上校,以前也打马球。

“华强尼来了吗?是不是在酒吧那边?”瑟若问道。

“我想是吧!这可怜的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唱片停了,跳舞的人都站在舞池中拍手。这时查礼走去,向佛普丝招呼。

“海!佛普丝!”查礼站在麦凯少校身边。“你姨母今晚也在这儿吗?”

佛普丝看起来非常紧张。

“咦……查礼你好……唉,没有。姨母今天的身体不大好……我的意思是……”佛普丝又紧张、又笨拙的回答。她的手上挂着一个小提袋,是用各色珠子和亮片缀成,一紧张,小提袋不慎滑落到地上。

正想弯腰去捡,查礼已先一步拾起交给她,嘲弄着说:

“你那位姨母恐怕还认为你们两个现在正乖乖的坐在什么正经的地方。”

“唉——唉……”佛普丝聂嚅着,不知该怎么接口。

查礼看到麦凯少校胀红了脸,他也不放过。“麦凯,你着实令我吃惊哩!看你那么老实,都没让我瞧出你还有这么大的勇气。如果这事让老母龙知道了,你承担得起吗?——你竟然私约了佛普丝,带她出来狂欢!”

“唉……唉……事实上……”麦凯少校支支吾吾的说:“我……”

“是我要求他带我来的!”佛普丝打断他的话,态度变得很果决,两颊泛起了两朵红晕,不似她平日的苍白。瑟若注意到,心头一惊,她这时看来真是漂亮。

“我不喜欢去教会,听那正经八百的宣道。谁说我不能来这儿跳舞呢?姨母上床休息了,她未必知道。”

“我想,该不会是麦凯少校在她的咖啡里放了什么安眠药之类的东西吧?”查礼愉快地说:“你得看紧他些!这些医生们,可是很危险的朋友哟!”

“亲爱的查礼,”麦凯面有愠色。“这可是玩笑,你可不能……”他望着查礼的眼睛,笑了笑,突然他说:“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记在心里的。”

查礼大笑,拉着瑟若转回舞池。

“我真错看了麦凯。”查礼说:“或许他能鼓励佛普丝,让她成为一个自立又坚强的女人。”

“依我看,”瑟若说:“佛普丝未必就是个心志软弱的女人,她也有坚强的本质。我敢和你与法姬,或是其他有兴趣的人打赌。”

“你这话很难令我信服,佛普丝就是那种不知所措,没一点主见的女人。你没见到她姨母气燄凌人的样子?”

“我也很怕自己变成一个软弱的女人!”

“所以你参加妇女皇家空军队,穿上了制服,是吗?”查礼笑着说:“可是,第一眼看到你,就发现你是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那么紧张、胆小、沮丧,更别提有时害怕得像隻老鼠。”

“现在都是原子时代了,女人不该再软弱无骨。像佛普丝这样的女孩子,简直像维多利亚时代小说中的人物。不过,她敢私下溜出来跳舞,还是有药可救的。我想,她应把自己灌醉,回家后背诵……”

瑟若止住了话,皱着眉头,脚下的舞步也踩错了。

“怎么啦?”查礼问道。

“没什么——只是我突然想到,刚才引用了谁的话……”说这话时,她想起来了。

对了,是珍纳。在滑雪小屋,她很不耐烦地说道——佛普丝,你需要的就是把自己灌醉,回去对你那位老姨妈背诵独立宣言……。

可是,今晚她拒绝去想珍纳,她要抹去那段记忆。唱片适时停了,瑟若心中一鬆,正好有藉口换个话题。俱乐部祕书又换了唱片,中间有短暂的休息。方才跳舞的人,纷纷回到舞池旁小桌落座,有的走向酒吧或外面的迴廊。

查礼带着瑟若到外面的草坪上,向侍者点了饮料。来了两部车,带来迟到的客人。宾客来来去去,人影绰绰。这时,又有人往停车场那边走去。

“会是谁?”查礼问道,说着转过椅子。

“我猜是葛瑞吉,”瑟若说着,从月光下重重树影中望了过去。“可是我也看不真确。到底是怎么回事?”

查礼没有回答,听到车子发动引擎开走了,听车子的声音,是朝左转,开到纳琴方向。他俩一直听到声音远去消失,查礼才站起身子。

“我们去跳舞吧!还有一小时又一刻钟呢。”

两人路过草地,回头走去。再进入舞池时,他瞥了她一眼说:

“你难道不能装着兴致勃勃,沉醉在爱情中的模样吗?还有一小时又一刻钟,我们才要离开俱乐部。试着对我含情脉脉,好吗?”

查礼说着,把手搭在瑟若的肩上,移步入舞池。电唱机中带磁性又洪亮的男高音宣称下一首曲子是——“人们会说我们在恋爱”。

“希望如此,”查礼说道。他的舞跳得极好,瑟若垂着她的长睫毛,随着他踏着旋律,满场飞舞。

望着我,别再叹息——

人们会说我们在恋爱……

“你装得很好。”查礼鼓励着说。他的唇就贴在她的耳畔。音乐一停,瑟若才睁开眼,四周响起一片掌声。

舞会又继续了一个半小时,已有好些人离去了。四下看看,瑟若发现葛瑞吉和华海伦都不见人影。高家双胞胎坐在外面的迴廊下,和一个瑟若没见过的女郎谈话。在门口看到蓝色人影一闪,想必是佛普丝。其中,又有一些人是新到的,除了米尔罕外,大部分是陌生人。米尔罕朝瑟若鞠躬微笑,可是没说什么。

华强尼仍坐在吧檯旁,酒喝得愈多,言词也变得愈来愈粗野。他的声音透过嘈杂的人声和唱片的声音,仍然十分清楚。

“海伦?”华强尼浑厚的嗓音大声叫道。“海伦这婆娘跑到哪去了……”他醉眼迷濛,嘴里骂个不停。突然,一翻身,整个人滑落下高脚凳,手上的杯子也跌得粉碎。邻近的人忙把他扶起来,他蹒跚地离开了房子。

音乐又换了一首,瑟若一听,吓得全身颤抖。

“怎么啦?”查礼问道:“冷了吗?”

“不,听!那曲子,像是阴魂不散跟着我。”

明月高悬,

月色醉人,

每一首欢乐可爱的曲子,

都是为你吹奏……

“这又怎么了?”查礼温和的问。

“这是珍纳在奇隆马格滑雪小屋外唱的,当时她正在绑她的冰鞋。可是从那以后,又突然响起这曲子。上回是在白夏瓦那晚,我读她的信……”

“是的,”查礼说:“我记得。”

“现在又来了。”

“或许是个预兆,希望是个好预兆。”

壁上的大钟叮叮噹噹敲着。

“快!”查礼说:“我们这时该走了。”他低头看了看腕表,十分生气地大叫:“该死!”他怒冲冲的说,抓着瑟若,急忙步出舞池。

“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真该死!”查礼表情严厉。“我不该看钟的,那个钟整整慢了十五分钟。快,瑟若,我们得赶快!”

“抱歉,我得去妆室一下。”

“一定得去?好吧,得快一点。我去招呼客船,就在水边等你了。待会儿朝右转,到河边就是了。快点!”

他消失在夜色中,瑟若迅速走到女化妆室去。她先穿过一个小厅,随手带上女化妆室的门,把皮包放在梳妆台上,在镜中瞥了一眼。她听到窗外的小径响起十分轻微的步伐声,然后像是走走到化妆室门口,那声音,不知是打开还是关上化妆室的门。

瑟若在鼻子上扑了点粉,连忙去开化妆室的门,可是那扇门怎么也打不开了。她这才想起,刚才顺手关上门时,听到外面有人在窃笑,瑟若当时并没有在意。可是现在她想离去时,这扇门却再也打不开了。这下真麻烦了,瑟若慌了手脚。或许是卡住了,她不断拉着门钮,费上九牛二虎的力气,仍然徒劳无功。

在喀什米尔,厕所通常都有两个门,后门是给清洁人员进出的。瑟若忙奔到后面,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倖,可是一拉才知道,门从外面反锁住了……显然,有人蓄意把她锁在里面,难道,只是恶作剧跟她开玩笑?瑟若又想起刚才有人窃笑。查礼还催她“快点!”他正在水边等着她,她一定要设法出去才行!

她拼命大声吼叫,用拳头捶着门。小室中迴响着她的声音。她静下来谛听,只听得门外一片静寂,唯有大厅传来模糊的音乐声。沮丧中,她真希望还有女宾会进来,现在叫破了嗓子,都没有人能听到,舞池的音乐太大声了,这儿的位置又僻远。现在,只有等着有人进来,此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竟然被锁在女化妆室里,瑟若愤愤的想。真恨自己这么傻,这么笨!

学生时代,听过一首流气的歌,这时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噢!亲爱的!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三个老女人被锁在厕所里!

从星期一到星期六,

都无人知晓……

瑟若歇斯底里笑了起来,突然心中一刺。“都无人知晓”,这是多可怕的事!她心头又是一阵慌乱。查礼知道,至少查礼知道她在这儿,也许他会来找她。他正急如星火,事情迫在眉睫,他或许就顾不得礼仪,打开女化妆室的门。

她听到有人疾步走来,瑟若又开始大叫。是查礼的声音:

“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这里!”瑟若叫道:“我被锁住了!”

查礼很快过来,打开门闩,门猛然被打开了,瑟若一头扑进了查礼的怀里。

“你还好吗?”查礼很着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瑟若什么也说不出,突然放声狂笑了起来。

“别再笑了!”查礼斥道。

“我——我——控制不住,”瑟若一口气还没回过来。“真——傻,像个老女人,竟然被锁在厕所里,噢!……”

查礼抓住她的肩膀,猛力摇晃着她,摇得她髮上插着金红色的日本菊花髮饰,都摇落了下来。

“瑟若,振作起来。”他好着急。“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瑟若说道,揉揉眼睛。“我走进来时,听到有人轻声窃笑,等我想出来,才发现自己被锁住了。我拼命大叫、捶门,可是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过了一阵子,你就来了。”

“会是谁干的?”

“告诉你,我不知道。我只听到有人在窃笑。一定有人寻我开心,可是开这种玩笑也实在太恶劣了。”

“希望只是个玩笑,”查礼说:“快,我们得快离开这儿,从后门走!”

他拉着她匆匆离开。两人走至碎石铺路的小径。

经过女化妆室的窗旁,浴着月光的碎石路上,有一个绿色的小东西闪着光。不假思索,瑟若就弯下腰拾了起来,发现那原来是片绿色的亮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