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火烧三岔河口·上 第二节

刘横顺拿眼往人丛中一扫,瞧见缉拿队的大队长“窝囊废”费通也在其中,正抻着脖子瞪着眼往台上看呢。刘横顺挤到费通近前打招呼:“二哥。”费大队长在家行二,官称费二爷,窝囊废是大伙儿私底下叫的,当面可没人喊,好歹是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官厅大老爷的掌上红人。费通一扭头,见是刘横顺,问道:“兄弟你怎么才来?”刘横顺凑在费通耳边低声说:“刚接到瞭高的送信儿,魔古道想趁今天过铜船,冒充法鼓会的会首海老五,在三岔河口大举作乱!”费通吃了一惊:“海老五?龙船上那个不是他?”刘横顺说:“真正的海老五丢了脑袋,死尸让人填了坟窟窿,二哥你还信我不过吗?”咱这位窝囊废费二爷,抓差办案没多大本事,却最擅长溜须拍马、冒滥居功,换了别人跟他说这番话,他早给骂走了,可飞毛腿刘横顺不是别人,从来一口唾沫一个坑,要按这么说,这绝对是个升官发财的机会,便问刘横顺:“兄弟,你二哥我信不过谁,也不可能信不过你,不过此事非同小可,上报官厅开下批票拿人怕是来不及了,依你之见,咱该如何处置?”

刘横顺说:“咱们不宜打草惊蛇,二哥你去调动缉拿队的好手,四下埋伏盯紧了龙船,以免措手不及,再找五河水上警察队,让他们多派小艇接应,等龙船过来,我先带杜大彪上去,一举拿下冒充海老五的歹人,万一消息有误,上官追究下来,均由我一人承担。”

五河水上警察队就是前清的五河捞尸队,入了民国才改为水上警察,顶个警察的名号,干的仍是打捞浮尸、疏通河道的行当,费通身为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找他们要几艘小艇不在话下,为了升官发财,眼前的热闹也不看了,他告诉刘横顺:“兄弟,咱哥儿俩何分彼此?上头查问下来,理所当然是你二哥我去应付,我当这缉拿队的队长,不就是替兄弟们顶雷的吗?你甭担心,天塌下来也有你二哥我给你顶着!可有一节,你在三岔河口拿住了行凶作恶的歹人,这个功劳也得有哥哥我一份吧?”刘横顺知道这个窝囊废无利不起早,对他点了点头,让他快去准备。

其实说起来,火神庙警察所也在河边,刘横顺和五河水上警察队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的腿又快,为什么不自己去一趟呢?原因有三:其一,水火不容,刘横顺不太愿意跟五河水警打交道,费通身为缉拿队的大队长,由此人出面那是官的,不用欠五河水上警察队的人情。其二,刘横顺也好看热闹,今天三岔河口过铜船,可是上下两河的帮会比斗,一年也不见得有这么一次。其三,旁门左道在此作乱,必定是待龙船驶入三岔河口,费尽周章选在这一天,不就是为了趁这个热闹吗?他得在这儿盯紧了,一旦有什么变故发生,不至于措手不及。

不提缉拿队的费通大队长如何调兵遣将,咱接说上下两河帮会争铜船,以往定下的规矩是一个对一个,可又不同于比武打擂,因为帮会的人或为船工,或为光脚不怕穿鞋的穷光棍,为了一套煎饼能打出人命来,却只是争勇斗狠而已,没几个打拳踢腿的练家子。双方还纠集了天津卫的六大锅伙站脚助威,哪六个锅伙呢?城里东西南北各有一路占脚称霸的,西城的老君、东城的老悦、北城的四海、南城的九如,这四个地方的锅伙没人敢惹,四个寨主更是一等一的大混混儿。另有两路:一路是老龙头锅伙,把持车站脚行的势力;再一路是侯家后锅伙,把持当地的明赌暗娼大烟馆,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六大锅伙的混混儿一个个歪戴帽子、斜瞪眼,脚穿五鬼闹判的大花鞋,成天打架、讹人,三天不惹事儿就浑身不自在,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那么痒痒。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凑在一处,斗的是胆、比的是狠,肩并肩下油锅、个顶个滚钉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三刀六洞是家常便饭,不扔下几条人命绝不会罢休。彼此之间却是界限分明,谁要是越了界上别人的地盘闹事去,就得打起来,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镐把、斧子、鸟铳、大刀,有什么招呼什么,还有站在墙头房顶往下倒开水、扔砖头瓦块的,怎么狠怎么来。打人的下手没轻没重,挨打的也绝不含糊,谁也不能说服了谁,那可就栽了,锅伙里的兄弟都看不起你,那还怎么待?只能跟二混子似的,挑挑儿卖包子去。因此都是在自己的地盘耍横,很少有上外边找麻烦的,倒也是相安无事。

以往在三岔河口争铜船,两大帮会各显其能、各出奇招,比如上河帮这边出来一位,抱拳拱手,说话客气极了,一套光棍调说下来,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左手伸出一指,跟削萝卜皮似的,“唰唰唰”几刀下去,手指上的肉就没了,仅余三节白骨头,再打个弯儿让你瞧瞧,还得面不改色,说笑自若。接下来轮到下河帮,也得出来一位,同样抱拳拱手道一番辛苦,当场拎起一把切菜刀,从腿肚子上片下一大块肉,当场剁成了肉馅儿,拿荷叶包好了捧给对方,让他们回去包饺子吃,任凭腿上鲜血淋漓,脸上却若无其事,一滴汗珠子也没有。

可还够不上狠的,头一阵就是垫场,分不出高下,见不了高低,二一阵更厉害,这边出来一位,拿一块石头放进嘴里咬住了,抄起榔头在自己的嘴上一通狠凿,然后连碎石头带满口的牙都给你啐出来看看。那边也出来一位,伸出舌头来用牙咬住,借刚才那位的榔头,给自己下巴来一下,鲜红的舌头冒着热气“吧嗒”一声掉在台上,一嘴的血不能吐出来,“咕噜咕噜”咽进肚子,这一阵仍是平手。这边再出来一位,搬过两个小石墩子并排摆好,当中留一道缝,胳膊伸进去大喊一声:“给哥儿几个听一声脆的!”说罢一较劲,“嘎巴”一响,把自己这条胳膊硬生生地撅折了,面不改色,气不长出。那边的不服气,再派一个人出来,也用这两块小石墩子,抬起一条腿,放在其中一个石墩子上,双手举起另一个石墩子,喊一句:“我也还兄弟一声脆的!”然后将手里的石墩子往迎面骨上狠狠一砸,“咔嚓”一声这条腿就当啷了。当然也不能让他们白白落下残疾,如果说再也干不了活儿了,帮会的人出钱奉养至死,而且备受兄弟尊崇,因此出来争勇斗狠抽死签儿的人,并不一定都是被逼无奈。

几个回合走下来,像什么油锅里捞铜钱儿、割鼻子、切耳朵,手指头上穿过铁丝抓鸡蛋,什么狠招都想得出来,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两大帮会还遍撒“英雄帖”,请来九河下梢的奇人异士,这些人有名有号,说到底可也是穷苦老百姓,谁出的钱多,就给谁帮忙,在铜船会上一显身手,借机扬名立万。双方一对一个,你来我往,谁接不住就算输。一阵接一阵比下来难分上下,谁也不服谁,那就得拿命填了。前一天开香堂抽定了死签,专等此时上场,上了台二话不说,拔刀就抹脖子。您想想,这样的“热闹”老百姓能不爱看吗?错过了上哪儿也看不着。两大帮会在台上争斗,台下离得近的都能溅一脸血,比老时年间看出红差砍脑袋还过瘾。

这一次五月二十六过铜船和往年一样热闹,上下两河的帮众、六大锅伙的混星子摆开阵势,混混儿们一人手里还捏着一张黄纸,这是给死人用的殃榜,过去人死了之后要请阴阳先生开殃榜,把死人的生辰名姓、死期、回煞的时日写在一张黄纸上,连同死人一起装棺入殓。在过去来说,很多穷苦人到死也置不起一口薄皮匣子,只能拿芦席卷了埋,这一张殃榜却不能少,死人没有这张殃榜出不了城,亡魂入不了阴,就连路旁的倒卧,也得由官面儿上请人开一张。混混儿们今天一人捏了一张殃榜,那意思就是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如同将军抬棺上阵,要的就是这个豪横劲儿。双方的舵主和锅伙的六位大寨主,各自坐在椅子上,托茶壶,摇折扇,撇舌咧嘴,满面狰狞,一脸的不服气。漕帮管事的叫舵主还有情可原,毕竟人家是指着船吃饭的,也算是个稳定的营生;锅伙则不然,说白了就是一间破房子,里边铺一张床板、立几条长板凳,混得好的兴许有个煤球儿炉子,烧的还都是煤渣子,茶壶茶碗儿没一个囫囵的,要多寒酸有多寒酸,但混混儿们却称之为山寨,混混儿首领也就成了“寨主”,也不看看天津城周围一马平川,哪儿来的山?哪儿来的寨?除了这两路人马以外,另外还请来了几位漕帮中的长老,全都是上了岁数胡子一大把的,身穿长袍、头顶瓜皮帽,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装模作样地如同一排老古董,按规矩他们是来坐镇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全靠这老几位出来劝架,可要真打成了热窑,双方杀红了眼,凭他们几个糟老头子可拦不住。双方人马均已到齐,执事领命上台,说到斗铜船的执事,可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行,须得是德高望重之人,上下两河帮共同推举出来的,只见此人年过六旬,须发花白,身穿长袍,黑缎子马褂,头戴瓜皮帽,走路掷地有声,一开嗓中气十足:“上下两河,同为一脉;往来漕运,原属一帮;登台比试,各显神通。铜船之争,光明磊落,凡因私欲背信、不义、私斗者,皆为天地不容。九河之水,不为天开,不为雷动,不为霜停!生死不问,各安天命!”大致意思就是说要打就明面上打,别使阴招,各凭本事,死了白死。一通不伦不类的套话说完之后,首先得走一个过场,摆设香案,供上漕帮的龙棍、龙旗、龙票,以及三位祖师的神位,众人斩鸡头烧黄纸焚香膜拜已毕,这就比画上了!

台下的军民人等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看今天谁打头阵,只听一棒碎锣声响,打上河帮阵中走出一个小孩,打扮得如同小混混儿,歪眉斜眼,横撇着嘴,一步三晃来到台上。挤在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一片哗然,刘横顺也是暗暗称奇,这也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身形瘦小、脸似黑炭,两个眼珠子挺大,别人没注意,他可看出来了,此人自打上台以来,不曾眨过一下眼,倒不是什么绝活儿,只因这个小孩没有上眼皮,这么大的上河帮,为什么让一个小怪物来打头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