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九五八年七月 第十四章 相簿

结果威廉不是唯一带酒来的,所有人都带了。

威廉带了波旁酒,贝弗莉是伏特加和一罐橙汁,理查德是半打啤酒,本·汉斯科姆是野火鸡,迈克在职员休息室的小冰箱里也有半打啤酒。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最晚到,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纸袋。

“袋子里是什么,小埃?”理查德问,“拉雷斯还是酷艾德?”

埃迪紧张地笑了笑,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和一罐梅子汁。

所有人惊讶不语,理查德低声说:“赶快去叫医生,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终于疯了。”

“杜松子酒加梅子汁对身体很好。”埃迪反驳道……接着所有人哈哈大笑,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反复回荡,在连接主图书馆和儿童图书馆的玻璃长廊里缭绕。

“好样的,”笑得流眼泪的本擦了擦眼睛说,“好样的,埃迪,我敢说效果一定很棒。”

埃迪笑着在纸杯里倒了四分之三杯的梅子汁,然后认真倒了两杯盖的杜松子酒。

“哦,埃迪,我真爱你。”贝弗莉说。埃迪抬头看她,有一点惊讶但还是带着微笑。她看看桌子又看看其他人,说:“我爱你们大家。”

威廉说:“我、我们也爱你,贝。”

“没错,”本说,“我们爱你。”他眼睛微微张大,笑了出来,“我想我们还是爱着彼此……你们知道这有多难得吗?”

所有人沉默下来。迈克发现理查德又戴起眼镜,但他一点也不惊讶。

“隐形眼镜让我眼睛很痛,只好摘下来。”理查德匆匆解释。迈克说:“也许我们该开始谈正事儿了。”

所有人又看着威廉,就像当年在砾石坑一样。迈克想:需要领袖的时候,他们就找威廉,需要向导就找埃迪。谈正事儿,这是什么句子?我要告诉他们从以前到现在遇害的儿童都没有被性侵,甚至不算分尸,而是身体某部分被吃了吗?我要跟他们说我准备了七顶矿工头盔,就是前面装有强力头灯的那种,就摆在我家里,其中一顶还是为斯坦利·乌里斯准备的吗?只不过他这一回像我们以前常说的不出席了。还是该叫他们回家好好睡一觉,因为明天或明晚一切就要彻底结束了——不是它死,就是我们完蛋?

也许根本什么都不必说,因为理由已经讲出来了:他们还爱着彼此。无论过去二十七年发生了多少改变,他们还是奇迹似的爱着彼此。迈克心想,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剩下的事情,就只是将工作做完,追上进度,将过去连接到现在,让经验形成某种半吊子的转轮。没错,迈克想,就是这样。今晚的工作就是做转轮,然后看它明天会不会转……就像当年我们将那群大孩子赶出砾石坑和荒原那样。

“你还记得其余的事儿吗?”迈克问理查德。

理查德灌了一口啤酒,摇摇头说:“我记得你跟我们说了那只鸟的事儿……再就是烟洞。”他脸上露出微笑说,“那是晚上我和贝、小本走来这里的路上想到的。那次的惊恐秀真他妈的精彩——”

“哔哔,理查德。”贝弗莉笑着说。

“啧,你知道的,”理查德依然面带微笑,将眼镜推高,动作让人忍不住想起当年的他。他朝迈克眨眨眼说:“那次只有你和我,对吧,迈克?”

迈克扑哧一笑,点了点头。

“斯嘉丽小姐!斯嘉丽小姐!”理查德用小黑奴的声音说,“烟房里有一点点热啊,斯嘉丽小姐!”

威廉笑着说:“又是本·汉斯科姆的建筑和工程杰作。”

贝弗莉点头说:“迈克,我们在挖俱乐部的时候,你带你父亲的相簿来了。”

“哦,天哪!”威廉忽然坐起身子说,“那些相片——”

理查德严肃地点点头:“和乔治房间里发生的事儿一样,只不过那次我们所有人都看见了。”

本说:“我想起那一枚银币怎么了。”

所有人转头看着他。

“我来这里之前,把其他三枚银币给我一个朋友了,”本轻声说,“给他的孩子们。我记得还有一枚银币,但忘记它到哪里去了,刚刚才想起来。”他转头看着威廉说,“我们用它做了一颗弹头,对吧?你、我和理查德。我们本来打算做子弹——”

“你很有把握做得出来,”理查德说,“结果——”

“我们慌、慌了。”威廉缓缓点头。回忆自动浮现,他又听见咔嗒一声,声音很轻,但很清楚。我们正在接近,他心想。

“我们回到内波特街,”理查德说,“我们所有人。”

“你救了我一命,威老大。”本忽然说。威廉摇摇头。“真的是你。”本坚持道。这回威廉不再摇头,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救过他,只是他不记得过程了……而且真的是他吗?他心想会不会是贝弗莉……但回忆还没回来,起码现在还没有。

“停一下,”迈克说,“我冰箱里有半打啤酒。”

“喝我的就好。”理查德说。

“汉伦不喝白人的啤酒,”迈克说,“尤其是你的,贱嘴。”

“哔哔,迈克。”理查德严肃地说,迈克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走去拿啤酒。

他打开休息室的灯,房里新漆的油漆还没干,摆着几张寒酸的椅子和一张亟须擦拭的塞雷斯桌,布告栏贴满旧通知、薪资单、排班表和几张发黄的《纽约客》漫画,边缘都翘起来了。他打开小冰箱,顿时一股震惊传遍全身,冰寒彻骨,就像二月的严寒,让人感觉四月永远不会来。几十个蓝色和橘色气球从冰箱里蜂拥而出——除夕派对用的气球。迈克被恐惧淹没,心慌意乱地想,现在正需要盖伊·隆巴多吹奏《友谊地久天长》。气球扫过他的脸庞,朝天花板飘去。他很想尖叫却喊不出来。他看见气球后方是什么,看见它在他的啤酒旁边藏了什么,仿佛是它留了点心给他们,让这群无用的朋友一边品尝,一边将无用的故事说完,然后回到旅馆床上,在这个已经不再是家的故乡度过一晚。

迈克后退一步,双手捂脸遮住视线。他撞到椅子差点跌倒,便把手放开。那个东西还在,斯坦利·乌里斯的头颅,就摆在半打百威淡啤酒旁边,不是大人的头颅,而是十一岁小孩的脑袋。头颅的嘴张着,发出无声的呐喊,但迈克没有看到牙齿或舌头,因为那嘴里塞满了羽毛。羽毛是浅棕色的,大得出奇。迈克很清楚羽毛是哪一只鸟掉的。没错,就是它。他一九五八年五月见过那只鸟,同年八月初,他们所有人都见到了。多年后,他去探视垂死的父亲,发现父亲也见过那只鸟一次,就在他逃离黑点酒吧大火那天。斯坦利的断颈滴着鲜血,在冰箱底层形成一摊半凝的血渍,在冰箱灯光下无所顾忌地发出暗红宝石般的光芒。

“啊……啊……啊……”迈克勉强挤出声音,但讲不出话来。这时,头颅睁开眼睛,眼眸银白发亮,是小丑潘尼歪斯。只见那双眼珠转向迈克,塞满羽毛的嘴巴开始嚅动,似乎想要说话,想要诉说有如希腊神谕的预言。

我还是加入你吧,迈克,因为你没有我是赢不了的。你很清楚你需要我的帮助才能赢,对吧?要是我全部现身,你或许还有机会,但我实在受不了我那美国脑袋绷得好紧,你懂吗,小伙子?你们六个人只能缅怀往事,然后白白送死。所以我想我还是先露个头,劝阻你们。露个头,懂吗,迈克?懂吗,老朋友?懂吗,他妈的黑鬼人渣?

你不存在!迈克尖叫,但听不见声音。他就像音量转到最低的电视机。

那头颅竟然朝他眨了眨眼,感觉怪诞到了极点。

我当然存在,跟雨滴一样真实。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迈克。你们六个人想做的事儿,就像让没有起降装置的飞机降落一样。不能降落,何必起飞,不是吗?反过来也是一样,不能起飞,何必降落。你们永远想不出正确的谜题和笑话,永远没办法让我笑,迈克。你们都忘了如何将尖叫倒转过来。哔哔,迈克,你说什么?记得那只鸟吗?不过就是麻雀,但还真可怕,对吧?大得像谷仓,和你们小时候怕得要死的日本蠢电影里的怪物一样大。你们之前知道怎么把它赶出家门口,但那是过去式了。相信我,迈克。你要是懂得用脑袋,就会赶紧离开,逃离德里,现在就闪。要是不懂,就会像这家伙一样。今天的每日人生指南就是有脑堪用直须用,老兄。

说完,那头颅往前一滚(嘴巴里的羽毛发出可怕的压折声),滚出冰箱,砰一声落在地上,有如恐怖的保龄球朝他滚来。头颅面带笑容,沾血的头发不停地变换位置,在地上留下黏稠的血迹和解体的羽毛,含着羽毛的嘴巴不停嚅动。

迈克慌忙后退,伸直双手试图阻挡。那头颅大叫,哔哔,迈克!哔哔,哔哔,哔哔他妈的哔哔!

忽然砰的一声:廉价香槟的塑料瓶塞弹开的声音。头颅消失了(很真实,迈克虚弱地想,这声音一点也不超自然,只不过是空气灌入突然抽空的空间里发出的声响……很真实,哦,天哪,很真实)。血滴犹如一张薄网往上飘扬,随即四溅飞落。不过,休息室不需要清理。卡罗尔明天什么都看不到,就算她得挤过气球到炉子前泡咖啡也不会看到。多方便哪,他尖声笑了笑。

他抬头一望,气球果然还在。蓝色气球写着:黑鬼滚出德里。橘色气球写着:窝囊废就是窝囊废。但斯坦利·乌里斯先走了一步。

不能降落,何必起飞,会说话的头颅这么说道,不能起飞,何必降落。后半句让迈克想起他准备的头盔。真的吗?他忽然想起石头大战之后他再次回到荒原的那一天。七月六日,他参加国庆节游行的两天后……他首次亲眼看见小丑潘尼歪斯的两天后。那天他在荒原听了其他伙伴的故事,也说了自己的故事。回家之后,他问父亲可不可以看他的相簿。

他为什么七月六日会去荒原?难道他晓得会遇见他们?似乎如此。他不只知道他们会在那里,而且晓得他们会在哪里。他记得他们那阵子一直在提俱乐部的事情,但他觉得他们之所以讨论俱乐部,是因为有另外一件事他们不晓得从何谈起。

迈克抬头望着气球,心却不在上头,而是努力回想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热得不行的一天。他忽然觉得想起那天的经过很重要,能让他想起所有细节和他当时的心理状态。

因为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在那之前,他们一直说要杀了它,但没有人采取行动,也没有人拟定计划;迈克加入后,命运之轮便开始转动了。那天稍晚,威廉、理查德和本一起到图书馆,开始认真研究威廉前一天、前一周或前一个月发现的事情。一切都开始——

“迈克?”和其他人待在阅览室里的理查德喊道,“你死在里面了吗?”

差一点,迈克看着气球、血迹和冰箱里的羽毛这么想。

他喊道:“我想你们最好进来看一下。”

他听见椅子刮地和他们的低语声,听见理查德说:“天哪,怎么回事?”同时听见理查德在他的回忆里说了另一句话。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找什么,甚至明白自己为何一直想不起来。那天他走到荒原最暗、灌木最密的最深处,走到那块空地时,其他人的反应是……毫无反应。既不惊讶,也没问他怎么找到他们,好像根本没什么。他记得本在吃奶油蛋糕卷,贝弗莉和理查德在抽烟,威廉双手枕头躺在地上望着天空,埃迪和斯坦利一脸怀疑地看着地上用绳子圈成的、边长大约一米半的正方形。

既不吃惊,也没发问,完全不当一回事。他就这么出现,然后被接受了,感觉就像他们一直在等他,只是自己不晓得。

在回忆中,迈克听见理查德用小黑奴的声音说:“天哪,克劳蒂小姐,那个小黑鬼又来了!老天保佑,我不晓得他来荒原这里做什么!威老大,你瞧他的卷卷头!”威廉根本没有转头,依然望着夏日的大朵白云飘过天空。他正全神贯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理查德毫不介意,继续说道:“看到这小子的卷卷头,我就觉得需要来一杯薄荷酒!最好在阳台上喝,那里凉一点——”

“哔哔,理查德。”本含着满嘴蛋糕说,贝弗莉笑了。

“嗨!”迈克犹豫地说。他心跳得有点快,但还是决定这么做。他欠他们一句谢谢,而他父亲说欠人东西就要还,而且愈快愈好,因为愈拖利息愈高。

斯坦利转头对他说了一声“嗨”,接着又回头看着空地中央的方形绳圈:“本,你确定这个会管用吗?”

“会的,”本说,接着又说,“嗨,迈克。”

“想抽烟吗?”贝弗莉说,“我还有两根。”

“不了,谢谢,”迈克深呼吸一口气,说,“我要再次谢谢你们那天帮了我,那些人打算狠狠修理我,很抱歉你们有人因此受伤了。”

威廉挥手表示无所谓。“没、没关系,他们一、一整年都在找、找我们的麻、麻烦。”他起身看着迈克,忽然两眼发亮,兴致盎然地问,“我可、可以问你一、一件事吗?”

“可以吧。”迈克说着提心吊胆地坐下来。他听过这种开场白,邓布洛家的小孩一定会问他身为黑人小孩是什么感觉。

没想到威廉却说:“拉、拉尔森两、两年前在世、世界大赛投出了无、无安打比赛,你觉、觉得是运、运气吗?”

理查德吸了一大口烟,呛得不停咳嗽,贝弗莉好心地拍拍他的背:“你才刚开始抽烟,理查德,很快就会抓到诀窍了。”

“我觉得它会塌掉,本,”埃迪担心地看着方形绳圈说,“我不晓得被活埋算不算酷。”

“你不会被活埋的,”本回答,“万一真的被活埋,记得咬着该死的喷剂,等人把你拖出来。”

斯坦利·乌里斯觉得这句话很好笑。他手肘撑地往后仰,抬头望着天空大笑,直到埃迪踹了他小腿一脚,笑声才停止。

“是运气,”迈克说,“我觉得要投出无安打比赛,运气比球技重要。”

“我、我也觉得。”威廉说。迈克等着他往下问,但威廉似乎满意了。他躺回地上,双手抱头,继续望着天上的浮云。

“你们在做什么?”迈克看着地上的方形绳圈问。

“哦,这是干草堆的本周大计划,”理查德说,“他上次让荒原淹大水,干得很漂亮,但这一回更厉害。这个月是地下俱乐部开挖月,下个月——”

“你不、不要再损、损本了,”威廉说,眼睛依然望着天空,“俱、俱乐部会盖、盖得很好的。”

“拜托,威廉,我只是开玩笑。”

“你有、有时玩笑开、开得太过、过头了,理、理查德。”

理查德乖乖被骂。

“我不懂。”迈克说。

“哦,其实很简单,”本说,“他们想搭树屋,树屋虽然不难盖,但人常会摔下来跌断骨头——”

“咔啦……咔啦……借几根骨头给我。”斯坦利说完又笑了。其他人费解地望着他。斯坦利没什么幽默感,刚才这一段又很古怪。

“先生,您疯啦,”理查德模仿西班牙人说,“我猜是太热和蟑螂的缘故。”

“总之,”本说,“我们打算在围起来的这块地上往下挖一米半,但是不能再往下挖,否则我想会挖到地下水。这一带的地下水离地表很近。接下来我们要在壁面做支撑,以防坍塌。”他刻意看着埃迪,但埃迪还是一脸担忧。

“然后呢?”迈克很感兴趣地问。

“我们要把顶端盖住。”

“啊?”

“我们用板子把洞口盖住,然后装一个活门当出入口,甚至装窗户——”

“我们需、需要铰链。”威廉依然看着浮云说。

“雷诺五金行就有。”本说。

“你、你们都、都有零用、用钱。”威廉说。

“我有五美元,”贝弗莉说,“当保姆存的。”

理查德立刻爬到她跟前,用小狗般的眼神看着她说:“我爱你,贝,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们可以住在松木平房——”

“住在什么?”贝弗莉问。本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们两人,眼神带着焦虑、好奇和专注。

“松木平房,”理查德说,“只要五块钱就够了,甜心,你、我和宝宝三个人——”

贝弗莉笑了,红着脸躲开他。

“费用大、大家平分,”威廉说,“这样才、才叫俱乐、乐部。”

“我们用板子盖住坑洞后,”本继续说,“就涂上强力黏着剂——名叫黏得牢——再把草皮铺回去,甚至撒一些松针,这样别人——像亨利·鲍尔斯之类的人——就算从上头走过也不会发现我们在下面。”

“这是你想出来的?”迈克说,“哇,真了不起!”

本笑了。这回轮到他脸红了。

威廉忽然坐起来看着迈克说:“你、你想帮、帮忙吗?”

“呃……当然想,”迈克说,“应该很好玩。”

其他人交换眼神。迈克不仅感觉到,还看到了。我们有七个人,迈克这么想,忽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冷战。

“你们什么时候动工?”

“很、很快。”威廉回答。迈克知道(真的知道)威廉说的不只是本的地下俱乐部。本也晓得,还有理查德、贝弗莉和埃迪也是。斯坦利·乌里斯收起笑容。“我们很、很快就会开、开工。”

所有人沉默了下来。迈克忽然察觉两点:他们有一件事很想说出来,很想告诉他……但他不太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本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手乱画,头发遮住了脸,理查德啃着咬得乱七八糟的指甲,只有威廉直直望着迈克。

“有什么问题吗?”迈克不安地问。

威廉缓缓说道:“我、我们是俱、俱乐部,你要、要愿意的话,可、可以加入,但、但是必须保、保守我、我们的秘密。”

“你是说这个地方吗?”迈克比刚才更不安了,“嗯,当然不——”

“小子,我们还有另一个秘密。”理查德说。他还是没看着迈克。“威老大的意思是,今年夏天我们有比挖地下俱乐部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说得没错。”本附和道。

这时忽然传出一声气喘,吓了迈克一跳。原来只是埃迪发作了。埃迪一脸歉然地望着迈克,耸耸肩,然后点点头。

“好了,”迈克说,“别再卖关子了,告诉我吧。”

威廉看着其他人说:“有谁不、不想让他加、加入俱乐、乐部的?”

没有人说话或举手。

又是漫长的沉默,但这回威廉没有开口。最后是贝弗莉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迈克。

“那些遇害的小孩,”她说,“我们知道是谁杀的,而且凶手不是人类。”

他们逐一道来:冰上的小丑、门廊下的麻风病人、排水管里的血和声音,还有死在储水塔的那些男孩。理查德说了他和威廉回到内波特街遇到的怪事,威廉最后开口,讲述了会动的学校相片和他把手伸进另一张相片里的经过。他说它杀了他弟弟乔治,窝囊废俱乐部决定杀了这头怪物……不管它究竟是什么。

那天回家之后,迈克心想,他听完那些故事应该觉得不相信,觉得恐惧,应该头也不回转身就跑,逃得愈快愈好才对,告诉自己遇到六个不喜欢黑人的白人小孩,或是碰到六个货真价实的疯子,而且他们的疯狂还是互相传染的,就像同班同学彼此传染了感冒一样。

但他没有逃跑。因为他虽然害怕,却也有一股奇异的安慰感。除了安慰,还有另一种感觉,比安慰更原始,就是“回家”的感觉。听完威廉的故事,他心中再次浮现那个念头:我们有七个人。

他张开嘴,但不确定自己会说什么。

“我见过那个小丑。”他说。

“什么?”理查德和斯坦利同时问,贝弗莉也迅速转过头来,马尾从左肩甩到右肩。

“我在国庆节那天看到了他。”迈克缓缓说道,但主要是对着威廉说。威廉眼神锐利,全神贯注望着迈克,示意他讲下去。“没错,就是七月四日那天……”他顿了一下,心想:可是我认得他。我认得他,因为那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也不是我头一回看到……有问题的东西。

他想起那只鸟。这是他五月以来首次想起它(除了晚上做噩梦之外)。他当时以为自己快发疯了。原来他没有疯,真是令人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很可怕。他舔了舔嘴唇。

“说啊,”贝弗莉不耐地说,“快往下说。”

“呃,事情是这样的,我去参加游行,然后——”

“我看到你了,”埃迪说,“你吹萨克斯。”

“呃,我吹长号,”迈克说,“我是内波特教会小学乐队的。总之,我看见了那个小丑,他在镇上一个三岔路口发气球给小孩,外表就像本和威廉形容的那样,银西装、橘纽扣、白花花的脸和血盆大口。我不晓得那是涂了唇膏或化了妆,但看起来很像血。”

其他人点点头,都兴奋了起来,只有威廉依然紧盯着迈克。“头、头发是橘、橘色,一撮一、一撮的?”他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将自己的头发也弄成一撮撮的。

迈克点点头。

“看到他那个样子……把我吓坏了。我才看着他,他忽然转头朝我挥手,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或感觉之类的,这一点……呃,让我更害怕。我不晓得为什么,但他真的把我吓惨了,让我一时吹不了长号。我口干舌燥,觉得……”迈克匆匆瞄了贝弗莉一眼。他已经全部想起来了。他想起阳光忽然刺眼地照在他的铜管乐器和车子上,想起音乐太吵,天空太蓝,小丑举起戴着白手套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抓着满满的气球)缓缓挥动,血盆大口太红、太大,仿佛倒过来的尖叫口型。他想起自己的睾丸开始紧缩,肠子松弛发热,好像突然拉了一坨大便在裤子里。但他不能在贝弗莉面前说这些。这种事不能对着女孩子说,就算那个女孩你可以当着她的面说“贱人”或“浑蛋”之类的字眼,还是不能讲。“觉得很害怕。”他把话讲完,觉得很弱,不知该如何收尾。但他们纷纷点头,仿佛都能理解,他忽然觉得一股莫大的解脱感传遍了全身。那小丑看着他,张开血盆大口微笑,缓缓挥舞戴着白手套的手……那比亨利·鲍尔斯那群小鬼追他还要可怕,可怕几百倍。

“我们继续往前走,”迈克接着说,“乐队走上主大街时,我又看到他在发气球给小孩,只是很多小孩都不想拿,有些还在哭。我不晓得他怎么能这么快就到那里。我心想一定有两个小丑,你知道,穿得一模一样,是一组的。但他转头再度朝我挥手,我知道是他,是同一个家伙。”

“他不是人类。”理查德说。贝弗莉打了个冷战,威廉伸手搂了搂她,贝弗莉感激地回望他。

“他朝我挥手……然后眨眨眼睛,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秘密,或是……他可能知道我认得他。”

威廉放下搂着贝弗莉肩膀的手:“你认、认得他?”

“应该是吧,”迈克说,“但我得先看一样东西才能确定。我父亲有几张相片……是他收集的……听着,你们常在这里玩,对吧?”

“那还用说,”本回答,“不然我们干吗盖俱乐部?”

迈克点点头:“我会回去确定,看我说得对不对。对的话,我下次可以把相片带来。”

“老、老相片?”威廉问。

“对。”

“还、还有呢?”威廉问。

迈克欲言又止。他犹疑地打量了他们一圈,接着说:“你们一定会觉得我疯了,不是疯了就是在说谎。”

“你觉、觉得我们疯、疯了吗?”

迈克摇摇头。

“我们当然没疯,”埃迪说,“我虽然问题多多,但脑袋一点也没秀逗。我不认为我疯了。”

“没有,”迈克说,“我不认为你们疯了。”

“那好,我们也、也不认为你、你疯……发、发神经。”威廉说。

迈克看了他们一眼,清了清喉咙说:“我看见一只鸟,两三个月前,我看见一只鸟。”

斯坦利看着迈克:“什么样的鸟?”

迈克很勉强地说:“看起来像麻雀,算吧,但也像知更鸟,襟毛是橘色的。”

“嗯,那只鸟有什么特别的?”本问道,“德里鸟很多。”但他心里却七上八下。他看着斯坦利,知道他一定想起了储水塔的遭遇,还有他如何靠着大喊鸟的名字阻止了原本会发生的事情。这时,迈克又开口了,让他顿时忘了这些思绪。

“那只鸟比活动屋还大。”迈克说。

他看着他们震惊的神情,等他们笑出声来,可是没有。斯坦利好像被人用砖头砸到一样,脸色白得像十一月的惨白阳光。

“我发誓是真的,”迈克说,“那只鸟非常大,就像恐怖电影里头的史前巨鸟一样。”

“没错,就像《脑瘫巨人》那部片子。”理查德说。他觉得那部电影里的鸟很假,但它飞到纽约上空时,他还是激动得将爆米花从阿拉丁电影院的二楼看台上撒了下去。幸好电影已经快完了,否则福克斯沃斯先生一定会赶他出去。不过就像威廉说的,这种事儿本来就有输有赢。

“但它不像史前的鸟,”迈克说,“也不像希腊或罗马神话里的那种鸟。”

“你说鹏、鹏鸟?”威廉说。

“嗯,应该是吧,反正也不像那种鸟。它就是知更鸟和麻雀的混种,两种最常见的鸟。”他说完就笑了,笑得有点夸张。

“你在哪、哪里——”威廉问。

“快点说。”贝弗莉讲得更直接。于是迈克整理思绪,继续往下说。他一边说一边看着他们的表情愈来愈关切和害怕,但没有丝毫不相信或嘲弄,忽然觉得胸口如释重负。就像本看到木乃伊、埃迪遇到麻风病人和斯坦利看见溺死的男孩一样,迈克看到的东西绝对会让一般成年人发疯,不只害怕,还有巨大的不真实感,无法解释,没办法用理性说明或视而不见。以利亚被神的爱照耀,脸被烤黑了,迈克在书上这么读到。但以利亚当时已经很老了,也许差别就在这里。《圣经》里不是还有另一个家伙,还只是个孩子,真的和天使打成了平手吗?

他看到它,然后继续过日子。他将回忆纳入自己对世界的看法里。他还年轻,因此对这个世界很有包容度。但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是留在他心里的幽暗角落,挥之不去。有时在梦中,他会拼命逃离那只怪鸟,闪躲它凌空罩着他的身影。有些梦他记得,有些忘了,但阴影确实存在,自己会动。

直到他跟他们说了,发现自己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记得那么多、受妨碍的程度那么大,日常生活几乎摆脱不掉,无论帮父亲干活、上学、骑车、帮母亲跑腿或放学回家等《美国舞台秀》的黑人团体上台,它都一直纠缠着他。直到说出来,他才发现这是那天清晨在运河边之后,他头一回让自己仔细回想它。那天清晨,他看见草地上有奇怪的痕迹……还有血。

迈克说了他在钢铁厂废墟遇到那只鸟,还有他躲到烟囱里闪避它的经过。后来三名窝囊废俱乐部成员——本、理查德和威廉——到德里图书馆去,本和理查德左顾右盼,不停留意鲍尔斯一帮人的身影,威廉却始终望着人行道,皱眉沉思。迈克说完之后待了一小时左右才离开,说他父亲要他四点回去帮忙摘豆子。贝弗莉说她要去买菜,帮父亲做晚餐,埃迪和斯坦利也有事情。但在分道扬镳之前,他们已经开始挖掘将会成为(如果本是对的)地下俱乐部的坑洞。威廉觉得(他想其他人也这么觉得)破土几乎带有象征意义:他们正式行动了。无论他们身为同伙(身为一个共同体)要做什么,都正式开始了。

他们经过德里社区中心,而图书馆就在眼前。长方形的图书馆石造大楼在榆树林荫下安适地伫立着。这些百岁高龄的榆树后来饱受荷兰榆树病所苦,变得又细又瘦。本问威廉相不相信迈克·汉伦说的事。

“嗯,”威廉说,“我相、相信他说的是、是真的。很扯,但真、真有其事。你觉、觉得呢,理、理查德?”

理查德点点头:“嗯,我不想相信,但我猜是真的,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你们还记得他怎么形容那只鸟的舌头吧?”

威廉和本点点头。那只鸟舌头上有橘色的脓包。

“就是那个,”理查德说,“和漫画里的坏蛋一样,例如《超人》里的雷克斯和《蝙蝠侠》里的小丑,它也会留下标记。”

威廉点头沉思。它确实像漫画里的坏蛋。是因为他们那样看它?因为他们那样想它?嗯,有可能。它是很小孩的东西,但它似乎就靠这个壮大——小孩子的玩意儿。

他们穿过马路,走到图书馆这一边。

“我问斯、斯坦有没、没有听过那、那种鸟,”威廉说,“不、不必那、那么大,但要、要——”

“要真的有那种鸟?”理查德说。

威廉点点头:“他说在南、南美或非、非洲可能有、有那种鸟,但、但在这、这里没有。”

“也就是说他不相信迈克说的?”本问。

“他相、相信。”威廉说,接着转述了斯坦利的说法。他陪斯坦利去推脚踏车的时候,斯坦利认为迈克说出他的经历之前,不可能有人见过那只鸟。也许看到过别的鸟,但不可能是那一只,因为那只鸟是迈克·汉伦自己的心魔。不过……不过那只鸟已经成为窝囊废俱乐部共有的财产了,不是吗?现在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见到它了,顶多外表不尽相同,例如威廉见到乌鸦,理查德看到老鹰,贝弗莉见到金雕,等等。总之,它现在可能会以鸟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威廉告诉斯坦利,假如他说得没错,那就表示他们也可能看到麻风病人、木乃伊,甚至死掉的男孩。

“因此我们如果要采取行动,最好快一点,”斯坦利说,“它知道……”

“知道什、什么?”威廉厉声问,“知道我、我们知道的一、一切?”

“唔,要是它知道,我们就毁了,”斯坦利答道,“但你可以确定它知道我们知道它。我猜它会设法对付我们。我们昨天提到的事,你还在考虑吗?”

“嗯。”

“可惜我没办法跟你一起去。”

“本、本和理、理查德会跟、跟我去。本很、很聪明,理、理查德也是,只要他不、不搞笑。”

此刻三人站在图书馆外,理查德问威廉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威廉跟他们说了,不过讲得很慢,免得口吃得太厉害。他已经盘算了整整两周,但直到迈克提及那只鸟的事,他的想法才确定下来。

想赶走一只鸟的话,该怎么做?

嗯,一枪毙了它就行了。

想赶走一头怪物的话,该怎么做?

嗯,根据电影演的,用银子弹射它就行了。

本和理查德耐着性子听完,理查德问:“你要怎么弄到银子弹啊,威老大?邮购吗?”

“真、真好笑,我、我们要自、自己做。”

“怎么做?”

“我猜这就是我们来图书馆的理由了。”本说。

理查德点点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锐利,若有所思……不过威廉觉得他其实不太相信。威廉自己也很怀疑,但理查德的眼神起码没说他很蠢,这是好事。

“你打算用你爸的手枪吗?”理查德问,“就是我们带去内波特街的那把。”

“对。”威廉说。

“就算我们有办法做银子弹,”理查德说,“银要从哪里来?”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本轻声说。

“呃……好吧,”理查德说,“我们就让干草堆伤脑筋吧。然后呢?再去内波特街一趟?”

威廉点点头:“再、再去内、内波特街,操他、他妈的把它、它脑袋轰掉。”

他们三人又站了一会儿,严肃地互看一眼,接着才走进图书馆。

“哎哟喂呀,又是那个黑小子!”理查德用爱尔兰警察的声音说。

又过了一星期,到了七月中旬,地下俱乐部已经接近完工了。

“日正当中好啊,汉伦先生!今天天气肯定好得很,套句我老爸的话,好到马铃薯长不完——”

“我没记错的话,理查德,日正当中指的是中午,”本从洞里探头说,“而那已经是两小时前了。”他和理查德一直在做坑洞内壁的支撑工程,本把套头运动衫脱了,因为那天很热,干的活又费力。他的T恤汗湿一片,贴着胸膛和小腹。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但迈克猜他只要听见贝弗莉来了,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钻回运动衫里。

“别这么吹毛求疵,把自己搞得像斯坦一样。”理查德说。他五分钟前就爬出坑洞,因为他跟本说抽烟时间到了。

“我还以为你说你没有烟。”本说。

“我是没烟,”理查德说,“但时间到了就是到了。”

迈克将父亲的相簿夹在腋下。“其他人呢?”他问。他知道威廉一定在附近,因为他才将自己的脚踏车停在桥下,银仔的旁边。

“威廉和埃迪半小时前去垃圾场了,去拯救更多板子,”理查德说,“斯坦和贝到雷诺五金行买铰链。我不知道干草堆这家伙在底下做什么工——哈哈,听懂了吗?在底下做什么工——但好像做了等于没做。我们得找人盯着他才行,你知道。对了,你如果还是想加入,就得交两毛三分钱,买铰链用的。”

迈克将相簿从右边腋下换到左边,伸手到口袋里掏出硬币,数了两毛三分(身上只剩一毛钱)交给理查德,接着走到洞口往下看。

地洞已经不是洞了,四面早就轧得平平整整,挡板也架起来了。虽然用的板子各式各样,但本、威廉和斯坦利运用扎克的工具(威廉费尽心思确保所有工具每晚都会归还,而且状态完好,归于原位)将板子裁成相同的大小。本和贝弗莉在挡板之间钉上横柱。尽管如此,埃迪还是有一点紧张,但他就是那样。他们在坑洞一侧小心摆着草皮,之后要粘在洞口上方。

“看来你们心里很有数。”迈克说。

“当然,”本说完指着相簿,“那是什么?”

“我父亲的相簿,”迈克说,“他收藏了许多德里的老照片和剪报,这是他的嗜好。我两天前翻了一遍——我说过我之前就见过那个小丑,果然没错,就在这本相簿里,所以我就把它带来了。”他不好意思承认他是偷拿的,没有经过父亲同意。他不晓得问了会有什么后果,因此便趁父亲在田里种马铃薯、母亲在后院晾衣服时,像小偷一样把相簿带出门。“我想你们应该看一眼。”

“嗯,那就瞧瞧吧。”理查德说。

“我想等大家到齐了再看,可能更好。”

“好吧。”理查德其实不怎么想看德里的相片,不管是这本相簿或其他相簿都一样,因为乔治房间发生的那件事。他问:“你想帮我和本把剩下的支撑做完吗?”

“那还用说。”迈克小心翼翼地将相簿放在离洞口很远的地方,免得被泼出来的泥土弄脏,然后接过本的铲子。

“挖这里,”本指着一处对迈克说,“往下挖半米左右,然后我会贴着内壁插一块板子,让你把土填回去。”

“好方法,兄弟。”理查德坐在坑洞边,穿着球鞋的双脚晃呀晃的,一脸英明睿智地说。

“你怎么了?”迈克问。

“我脚生骨刺了。”理查德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你和威廉的计划进行得如何?”迈克慢慢脱下衬衫,开始挖土。天气很热,即使在荒原也是。灌木丛里,蟋蟀懒洋洋地鸣叫着,有如夏日的时钟。

“呃……还可以吧,”理查德说,迈克觉得他对本使了个眼色,“我想。”

“怎么不开收音机,理查德?”本问。他将一块板子插到迈克挖好的土沟里,用手扶着。理查德的收音机用带子固定在老地方——附近灌木丛的粗枝上。

“电池没电了,”理查德说,“你把我最后那两毛五拿去买铰链了,记得吗?你真狠,干草堆,太狠了。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竟然这样对我。再说,这里只收得到WABI电台,但他们专播很娘的摇滚乐。”

“啊?”迈克说。

“干草堆认为汤米·桑兹和白潘唱的是摇滚乐,”理查德说,“我说他有病。猫王唱的才是摇滚乐,还有厄尼·杜伊和卡尔·柏金斯、鲍比·达林、巴迪·霍利。‘哇哦,佩姬……我的佩姬·苏——’”

“拜托,理查德。”本说。

“还有,”迈克倚着圆锹说,“胖子多米诺、查克·贝瑞、小理查德、弗兰基·莱蒙和青少年乐队、汉克·贝拉德和午夜人、贸易船乐队、艾斯利兄弟、鸡冠乐队、心弦乐队、斯提克·马基——”

本和理查德听得目瞪口呆,迈克笑了。

“我从小理查德之后就跟不上了。”理查德说,他喜欢小理查德,但他那年夏天的秘密摇滚英雄是杰利·李·刘易斯。有一天杰利·李到《美国舞台秀》表演,理查德的母亲正好走进起居室,看见杰利·李爬到钢琴上倒着弹琴,头发垂到脸上,高唱《高中机密》。理查德觉得他母亲看了都快昏倒了,虽然没有真的昏过去,但她有了精神创伤,那天晚餐竟然说要送儿子去参加军事夏令营。理查德甩甩头,让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开始唱:“来吧,宝贝,所有猫儿都在高中摇滚——”

本在坑洞里摇摇晃晃,捧着啤酒肚假装呕吐。迈克捏着鼻子,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怎么了?”理查德问,“我是说,你们在难过什么?这首歌很棒啊!我认为它真的很棒!”

“哦,老天,”迈克说,笑得几乎讲不出话来,“太帅了,实在太帅了。”

“黑鬼就是没品位,”理查德说,“我想连《圣经》都这么说过。”

“哟妈妈。”迈克说,笑得更凶了。理查德一脸困惑,认真问他“哟妈妈”是什么意思,迈克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我看你是觉得我在嫉妒,”理查德说,“觉得我很想变成黑鬼吧。”

本也跌坐在地哈哈大笑,笑得眼睛凸出,整个人都在震动摇晃,有点吓人。“别再说了,理查德,”他勉强挤出一句,“不然我就尿裤子了。你再不闭嘴,我一定会、会死——”

“我才不想当黑鬼咧,”理查德说,“谁想穿着粉红色裤子住在波士顿,比萨一次只买一片?我想当犹太人,和斯坦利一样。我想开当铺,卖弹簧刀、塑料狗屎和二手吉他给客人。”

本和迈克真的笑得声嘶力竭,声音在青翠蓊郁、误名为荒原的山谷中回荡,让鸟儿惊得飞走,松鼠僵住不动。他们的笑声年轻、洪亮、活泼、精力充沛、单纯而奔放。声音所及之处,几乎所有生物都响应了。然而,从涵管流出落入坎都斯齐格河上游的东西却不是活物。前一天下午突然一场大雷雨(不过地下俱乐部没怎么受损,因此打从一开挖,本每天晚上都会用一块破防雨布遮住洞口。防雨布是埃迪从沃利温泉酒吧后面偷的,虽然有油漆味,但很管用),让德里下水道里泛滥了两三个小时。就是这波泄洪将这个令人不悦的皮囊送到阳光下,让苍蝇循迹而至。

那个“东西”是九岁的吉米·库伦,脸上五官只剩鼻子,整张脸模糊一片,无法辨识,皮肉上黑点处处,应该只有斯坦利·乌里斯看得出来那是鸟嘴的啄痕,非常大的鸟嘴。

河水流过吉米·库伦泥泞的斜纹长裤。他双手发白,有如死鱼般漂着,同样布满啄痕,只比脸稍好一点,佩斯利花呢衬衫有如肾脏胀胀缩缩、胀胀缩缩。

威廉和埃迪抱着从垃圾场找来的板子,踩着垫脚石过河,离尸体不到三十六米。他们听见理查德、本和迈克的笑声,也跟着露出微笑。两人没有看到吉米·库伦,从浮尸旁匆匆走过,想快点知道什么事这么好笑。

埃迪和威廉来到空地时,他们还在笑。两人抱着木板满头大汗,就连平常脸色苍白的埃迪,脸色也红润了一些。他们将新木板扔在快用光的木板堆上,本从洞里爬出来检查。

“干得好,”他说,“哇,太棒了!”

威廉瘫坐在地上:“我可、可以心脏病发、发了吗?还是得等、等一下?”

“等一下。”本随口应了一句。他这天带了新工具来荒原,正小心处理新的板子,去掉上头的钉子与螺丝。他发现其中一块裂了,便丢到一旁,接着敲敲另一块木板,发现至少三处发出闷响,于是也把它扔了。埃迪坐在土堆上看他做事。本用榔头一端拔出一枚锈铁钉,埃迪立刻将喷剂塞进嘴里摁了一下。钉子像被人踩到的小动物一样发出不悦的尖叫。

“被生锈的钉子割到手可能会得破伤风。”埃迪提醒本。

“啊?”理查德说,“什么破嗓风?听起来像妇女病。”

“大笨鸟,”埃迪说,“是破伤风,不是破嗓风,又叫牙关紧闭症。铁锈里有一种病菌,懂吗?你要是被割伤了,病菌可能会跑进你身体里,呃,恶搞你的神经。”埃迪脸色更红了,又匆匆吸了一口喷剂。

“牙关紧闭症,天哪,”理查德震惊地说,“听起来很可怕。”

“那还用说。你的下颌会咬死,没办法张嘴,更别说吃饭了,所以只好在脸颊上开一个洞,用管子喂流质食物。”

“哦,天哪!”迈克在洞里站起来说。他瞪大眼睛,棕色的脸庞将眼白衬托得格外白。

“我妈告诉我,”埃迪说,“接下来喉咙也会被封住,再也没办法吃东西,最后就会死掉。”

所有人默默想象那可怕的场景。

“而且没有药医。”埃迪补上一句。

又是一阵沉默。

“所以,”埃迪匆匆说道,“我一向很留意锈铁钉一类的烂东西,不然就得去打针,那很痛的。”

“那你为什么还跟威廉一起去垃圾场,搬了这堆垃圾回来?”理查德问。

埃迪看着低头凝视坑洞的威廉,眼神里的崇拜与爱慕就足以回答一切。他柔声回答:“有些事情就算危险还是得做。这是我从我母亲之外学到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又沉默下来,但没有不自在。接着本开始继续拔锈铁钉,不久迈克·汉伦也加入了。

理查德的收音机已经发不出声音了(除非理查德拿到零用钱或有人找他除草),迎着微风在树枝上轻轻摇摆。威廉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古怪,古怪却又完美,他们七人这年夏天竟然齐聚一堂。他知道有些小孩会去拜访亲戚,有些小孩会去加州迪士尼乐园或鳕鱼角度假,还有一个小鬼要去一个听起来很远、很无聊的地方,名字很怪而又很有趣,叫作格施塔德。有些小孩会去教会夏令营、童军营或有钱小孩的夏令营,学习游泳和打高尔夫,还有打网球被对方杀球时要说“嘿,好球!”而不是“操你妈的”。还有一些家长就是会带小孩出去。威廉可以理解。他知道有些小孩很想离开,害怕今年夏天在德里出没的恶魔,但他觉得害怕的家长人数更多。那些原本打算在城里休假的人,忽然改变主意决定离开。

(格施塔德?在瑞典吗?还是阿根廷?西班牙?)

感觉就像一九五六年的小儿麻痹恐慌,四名儿童到欧布莱恩纪念游泳池戏水,结果就染病了。当时的大人——在威廉心中,这两个字就是爸妈的同义词——就和现在一样,忽然决定离开更好,更安全,能离开就离开。威廉能理解离开的想法,也觉得“格施塔德”很吸引人,然而比起欲望,吸引力不算什么。格施塔德是离开,德里是欲望。

他看着本和迈克拔掉旧板子上的旧铁钉,埃迪走到灌木丛里小便(他有一回对威廉说,有尿就要赶快放,免得让肾脏负荷过重,但也得小心毒藤蔓,因为没有谁想让自己的小鸡鸡被刺到),心想:我们没有一个人离开。我们都在德里,没有参加夏令营,没有拜访亲戚或度假,没有离开。都在这里,一个也不少。

“那里有一扇门。”埃迪拉上拉链走回来,一边说道。

“你最好甩干净了,”理查德说,“不然的话,你可能会得癌症。我妈是这么告诉我的。”

埃迪一脸惊讶,微微担忧,接着看见理查德咧嘴微笑,便赏了他一个“这小孩就是长不大”的眼神,说:“门太大了,我们搬不动,但威廉说如果我们全都去搬,应该扛得过来。”

“当然,你不可能完全甩干净,”理查德继续说,“你想知道我曾经听一个聪明人说了什么吗,小埃?”

“不想,”埃迪说,“而且你不要再叫我小埃。我是认真的。我不叫你小鬼,就像我不会说‘有口香糖吗,小鬼?’之类的话。所以我不懂你为什么——”

“那个聪明人,”理查德说,“这样告诉我:‘不管你怎么甩,怎么抖,总会有两滴滴在裤子里。’这就是世界上那么多人得癌症的原因,亲爱的埃迪。”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得癌症,是因为有一堆像你和贝弗莉·马什那样的傻蛋,整天烟不离手。”埃迪说。

“贝弗莉不是傻蛋,”本严词说道,“你讲话注意一点,贱嘴。”

“哔哔,你们几、几个,”威廉心不在焉地说,“说、说到贝、贝弗莉,她、她很强、强壮,可以帮我、我们搬、搬门。”

本问门是什么做的。

“桃花心、心木吧,我、我想。”

“竟然有人会丢桃花心木门?”本问,语气充满惊讶,但不是不相信。

“什么东西都有人丢,”迈克说,“那也能叫垃圾场?我每回去那里就难过,难过毙了。”

“没错,”本附和说,“很多东西其实很容易修,而且中国和南美有很多人穷得什么都没有,我母亲是这么说的。”

“缅因州就有人穷得什么都没有,孩子。”理查德严肃地说。

“这、这是什、什么?”威廉发现迈克带来的相簿,开口问道。迈克交代前因后果,说他等斯坦利和贝弗莉回来就会让大家看小丑的相片。

威廉和理查德互看一眼。

“怎么了?”迈克问,“你们在你弟弟房间就是遇到这种事吗,威廉?”

“嗯。”威廉只应了一句,就不肯多说了。

他们轮流挖洞,直到斯坦利和贝弗莉回来。两人手上各有一个棕色纸袋,里面装着铰链。迈克开始说明,本像裁缝一样盘腿坐着,在两块长条木板上安装可以开合的无玻璃窗板。可能只有威廉注意到本的手指动得多么轻松迅速、娴熟老练,有如外科医生,让他看得赞佩不已。

“我爸说,里面有些相片已经一百年了,”迈克将相簿放在腿上,对他们说,“都是他在旧货店里或别人家院子里办的拍卖会上找到的,有些是买的,有些是用别的东西交换的,有些是立体镜——就是一张长卡上有两张相同的相片,用一个类似望远镜的东西看,两张相片就会合成一张,只是变得立体,就像《黑湖妖潭》或《恐怖蜡像馆》。”

“他为什么喜欢老相片?”贝弗莉问。她穿着一件普通的李维斯牛仔裤,但裤脚做了一点修改,很有意思。最后十厘米用鲜艳的佩斯利涡旋花纹花呢布装饰,很有水手服的感觉。

“对啊,”埃迪说,“德里通常都很无聊。”

“呃,我不确定原因,但我想是因为他不是本地人,”迈克怯生生地说,“这里对他——我不晓得——对他像是新的地方。感觉就像,你知道,电影放映中途走进电影院——”

“没、没错,你会很、很想看到开、开头。”威廉说。

“对啊,”迈克说,“德里有很多故事,我还蛮喜欢的。我想有一部分和那个东西有关,就是你们口中的它。”

他看着威廉,威廉点点头,眼神若有所思。

“所以,国庆节游行结束后,我就拿出这本相簿来翻,因为我知道我见过那个小丑,我知道,你们看。”

他打开相簿翻到某一页,递给坐在他右边的本。

“别、别碰!”威廉大喊,焦急的语气吓了大家一跳。理查德发现他握起之前伸进乔治的相簿被割伤的手,防卫似的紧握着。

“威廉说得没错,”理查德说,那一本正经的低沉语气非常有说服力,“小心一点。就像斯坦说的,假如我们看过,你们也可能会看到。”

“感觉到。”威廉严肃地说。

他们传阅相簿,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捧着边缘,仿佛它是渗出硝化甘油的老炸药。

相簿回到迈克手上,他翻到前几页。

“爸爸说这张画的日期不确定,但可能是十八世纪初期或中叶画的,”他说,“他帮一个男的修理带锯,换回一箱旧书和图片。这是其中一张。他说这张画可能值四十美元以上。”

他说的是一幅木刻画,和大张明信片尺寸相当。轮到威廉看时,他发现相簿的相片是有塑料护膜挡着的,不禁松了一口气。他着迷地看着,心想:看到了。我看到他了——或者该说它。真的看见了,这就是敌人的长相。

画里的家伙穿得很滑稽,在泥泞的街上抛接特大号的保龄球瓶。街道两旁房舍不多,外加几间小屋,威廉推测是店家或交易站之类的。除了运河,相片里的景象完全不像德里。运河就在那儿,两岸整齐铺着鹅卵石。背景上方,威廉看见一队骡子走在曳船小径上,拖着一艘驳船。

滑稽家伙身旁围了五六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戴着牧童的草帽,另一个手里拿着棍子和大铁圈。不是现在伍华兹商店搭配滚铁圈贩卖的棍子,而是树枝。威廉看见棍子上有圆形的切痕,是小树枝被人用刀或斧头砍掉的痕迹。那东西不是亚洲人制造的,他心想,要是他早生四五代,那个男孩很可能就是他。

那个滑稽的家伙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没有化妆(但威廉觉得他整张脸都像化妆画出来的),头上寸草不生,只有耳朵上方各有一撮头发,像长角一样。威廉一眼就认出他是那个小丑。两百多年前了,他想,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恐惧、愤怒和兴奋。二十七年后的现在,他坐在德里图书馆回想自己初次翻阅迈克父亲相簿的往事,突然明白自己当时的感觉就和猎人初见老虎足迹时的感受一样。两百年前……那么久了,天晓得还要多久。他不禁好奇潘尼歪斯的魂灵到底在德里出没了多久,但他发现自己并不想深究这一点。

“给我,威廉!”理查德说,但威廉还是拿着相簿,愣愣地望着那幅木刻画,相信它很快就会开始动:滑稽家伙拋的保龄球瓶(假如真是保龄球瓶的话)会开始上上下下,小孩会笑着鼓掌(也许不是全都笑着鼓掌,有些小孩子可能会尖叫着逃跑),拖着驳船的骡子队伍会走出画框之外。

但一切都没发生。他将相簿递给理查德。

相簿回到迈克手中,他又翻找了几页。“喏,”他说,“这一张是一八五六年画的,林肯当选总统的四年前。”

他们再度传阅相簿。这一幅是彩色画,有点像漫画,内容是一群醉汉站在沙龙前方,一名留着络腮胡的胖政客一手拿着满是泡沫的啤酒,站在两个酒桶上的板子上激动发言,板子被他的体重压得很弯。几个头戴软帽的女人站在另一边嫌恶地看着这群可笑放纵的男人。底下的图说写着:州议员加纳表示,德里政治黑暗。

“我爸说这种漫画在南北战争二十年前很流行,”迈克说,“当时的人称之为愚人卡,经常当卡片寄给别人,我想跟《疯狂》杂志很像吧。”

“讽、讽刺画。”威廉说。

“没错,”迈克说,“但你们看底下角落。”

这幅画和《疯狂》还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细节和第二笑点很多,很像讽漫大师莫特·德鲁克在《疯狂》里的电影嘲讽画。画里一个胖子笑着痛灌一条斑点狗啤酒,一个女人跌坐在泥巴里,两个街头顽童将硫黄火柴偷塞进一脸有钱样的生意人的鞋里,一个女孩攀在榆树上踮脚旋转,露出内裤。但这些细节虽然令人眼花缭乱,却没有人需要迈克指出小丑在哪里。那家伙穿着鲜艳的格子鼓手装加背心,正在和一群喝醉的伐木工玩“猜豌豆”的游戏。他对着其中一名工人眨眼,从那工人目瞪口呆的神情看来,应该猜错了核桃壳。鼓手小丑从那工人手中接过一枚硬币。

“又是他,”本说,“应该……过了一百年了吧?”

“差不多,”迈克说,“这张是一八九一年。”

他指着一张德里《新闻报》头版的剪报,标题高呼:庆贺!钢铁厂再开。副题写道:镇上居民蜂拥参加庆祝餐会。附图是基奇纳钢铁厂剪彩仪式的木刻画,画风让威廉想起母亲挂在厨房里的柯里尔与艾夫斯印刷品,只是精致度差了许多。一名身穿晨礼服和高顶帽的男子握着大剪刀摆在彩带上方,现场大约有五百人出席。小丑(他们的小丑)出现在左边,正在翻筋斗给一群小孩看。画家画出他倒立的模样,笑容也倒过来变成了尖叫。

威廉赶紧将相簿递给理查德。

下一张是相片。威尔·汉伦在下方写道:一九三三年,德里,法案撤销。虽然这群孩子都没听过禁酒法令和撤销的经过,但相片表达得清清楚楚。相片里是地狱半亩地的沃利温泉酒吧,挤满了穿着开领白衬衫、硬草帽、伐木工衬衫、T恤或全套西装的男人,手里都拿着酒杯或酒瓶欢呼胜利。窗户上贴着两大张标语,一张写着:欢迎大麦约翰归来!另一张写着:今晚啤酒免费!小丑穿得有如超级花花公子(白鞋、鞋套和黑帮裤),站在雷奥轿车的车身侧踏板上用女人的高跟鞋喝香槟。

“一九四五年。”迈克说。

又是《新闻报》的剪报。标题是:日本投降——战争结束!谢天谢地!相片是游行队伍在主大街上蛇行庆祝,朝一里坡前进。小丑在背景里,穿着橘纽扣的银西装,冻结在报纸相片的墨点中,似乎表示(起码威廉这么觉得)事情还没结束,没有人投降,也没有人战胜。一切都将成空,这是铁律,他们最后仍将失去一切。

威廉浑身发冷,口干舌燥,心里满是恐惧。

忽然间,墨点消失了,相片开始出现动作。

“这就是——”迈克开口说。

“你、你们看,”威廉说,声音有如半融的冰块滑出嘴巴,“你、你们快过、过来看。”

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哦,天哪!”贝弗莉深受震撼,低呼了一声。

“就是它!”理查德差点叫出来,兴奋得捶了威廉的背一下。他转头发现埃迪脸色发白紧绷,斯坦利·乌里斯一脸木然。“我们在乔治房间就是看到这个!我们就是看到——”

“嘘,”本说,“注意听。”接着近乎哽咽地说,“你可以听见——天哪,你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

四下静寂,只有夏日微风徐徐吹过。他们全都发现自己听见了。乐队正在演奏进行曲,因为距离……或时间……或什么而变得小声模糊,群众的欢呼声则像出自频率不准的广播电台。还有啪啪声,一样很微弱,很像模糊的弹指声。

“鞭炮,”贝弗莉用颤抖的双手揉着眼睛,低声说,“是鞭炮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望着相片,瞪大的眼睛几乎占据了整张脸庞。

游行队伍摇摇摆摆朝他们走来,但就在逼近相片表面、仿佛就要走出相片来到十三年后的世界时,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沿着某条不可知的曲线飘然远去。首先是参加过一战的老兵,瓜皮帽下的脸庞老得出奇,手上的标语写着:德里海外军人协会欢迎英勇子弟兵回国。再是童子军、基瓦尼俱乐部、国内护士团、德里基督教乐队,接着是德里二战退伍军人,最后是德里高中乐队。队伍鱼贯前进,纸片和彩带从街道两旁的商业大楼二、三楼窗口撒落。小丑在一旁蹦蹦跳跳,劈腿、侧翻、模仿狙击手和敬礼。威廉头一回发现路人纷纷回避小丑,但不是因为看见他,而是像吹到冷风或闻到臭味一样。

只有小孩看得到他,全都慌忙躲开。

本伸手想碰相片,就像威廉在乔治的房间那样。

“不、不要碰!”威廉大喊。

“应该没关系,威廉,”本说,“你看。”他将手放在相片的塑料护膜上,放了一会儿之后收手说,“但要是把护膜撕掉——”

贝弗莉忽然尖叫一声。本刚一缩手,小丑就停止耍宝朝他们冲来,张开血盆大口冷笑,口中念念有词。威廉吓得往后缩,但仍捧着相簿,心想它很快便会消失,就像刚才游行的乐队、男童军和载着一九四五年的德里小姐的敞篷凯迪拉克一样。

但小丑没有消失,没有沿着似乎区分过去与现在的那条界线移动,而是以迅速可怕而又优雅的动作跳到相片左前方的路灯上,猴子似的往上爬。一转眼,它的脸庞已经贴在威尔·汉伦贴在相簿内页的塑料硬膜上。贝弗莉又尖叫了一声,这回连埃迪也叫了,只是声音又弱又喘。胶膜凸了一块——事后所有人都承认看到了。威廉看见小丑的红球鼻子扁了,就像压在玻璃上那样。

“杀光你们!”小丑大笑尖叫,“敢阻止我,我就杀光你们!先让你们发疯,然后全部杀光!你们阻止不了我的!我是姜饼人!我是狼人!”

说完小丑真的成了狼人,银西装领子上一张狼脸瞪着他们,露出白色的獠牙。

“你们阻止不了我,我是麻风鬼!”

它又变成麻风病人,着魔的脸庞皮肤剥落,爬满烂疮,一双要死不活的眼睛盯着他们。

“你们阻止不了我,我是木乃伊!”

麻风病人的脸立刻老化,浮现龟裂的皱纹。老旧的绷带从表皮之下窜出,固着在脸上。本转头不看,脸色和凝乳一样白,一只手贴着颈部和耳朵。

“你们阻止不了我,我是溺死的小孩!”

“不要!”斯坦利尖叫,铁青的脸上两只眼睛瞪得好大。惊颜,威廉脑海中迸出这两个字。十二年后,他将这个词写进了小说里,完全忘了它来自何处,直接就用了,就像某个正确的词在正确的时间出现,有如外层空间(另一个世界)  掉下来的礼物。绝妙好词有时就是这样来的。

斯坦利将相簿抢过来狠狠合上,双手紧紧压住,手腕和前臂青筋暴露。他环顾伙伴,眼神近乎疯狂。“不,”他匆匆说道,“不、不、不!”

威廉忽然发现自己更担心斯坦利一直说不,而非担心小丑。他明白这正是小丑希望他们产生的反应,因为……

因为它或许很怕我们……从遥远的过去直到现在头一回感到害怕。

他抓住斯坦利的肩膀,用力摇了他两次。斯坦利牙齿打战,相簿从他手中落了下来。迈克拾起相簿急忙摆到一旁,刚才的景象让他不想再碰它。但相簿毕竟是他父亲的,而他直觉明白父亲永远不会看见他方才看到的一切。

“不。”斯坦利轻声说。

“是真的。”威廉说。

“不。”斯坦利又说了一次。

“是真的,我、我们都——”

“不!”

“都看、看见了,斯坦。”威廉说完看着其他人。

“没错。”本说。

“对。”理查德说。

“没错,”迈克说,“天哪,我真的看到了。”

“对。”贝弗莉说。

“没错。”埃迪努力撑开迅速紧缩的喉咙,勉强挤出一句。

威廉看着斯坦利,用眼神要斯坦利看着他。“别、别让它唬、唬过你,”他对斯坦利说,“你也看、看到了。”

“我不想看到!”斯坦利哭着说,眉毛上的汗水闪着油光。

“但你看、看到了。”

斯坦利逐一看向其他人,双手拂过短发,抖着声音长叹一声,眼神也似乎恢复神志,不再带着让威廉担忧的疯狂。

“没错,”他说,“没错,好吧,我看到了。你满意了吧?我看到了。”

威廉心想:我们还在一起,它没能阻止我们。我们还是能杀了它,还是能……只要鼓起勇气。

威廉环顾伙伴,发现每个人的眼神都和斯坦利一样歇斯底里,虽然没那么糟,但确实存在。

“对。”他向斯坦利微笑说。过了一会儿,斯坦利报以微笑,惊慌失措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我很满、满意,你这、这个白、白痴。”

“哔哔,蠢蛋。”斯坦利说,所有人都笑了,笑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不过总比笑不出来好,威廉心想。

“好、好了,”他说,因为总得有人开口,“我、我们继续把、把俱乐部完、完成吧,如何?”

他看见他们露出感激的眼神,心里颇为他们高兴……但他们的感激不仅消不去他心头的恐惧,反而让他很想憎恨他们。他难道永远不能显露恐惧,免得打断凝聚他们的脆弱联结吗?但这么想其实不公平,不是吗?因为他其实是在利用他们——利用他们的友谊,让他们冒生命危险——替他死去的弟弟报仇。就这样吗?当然不是,因为乔治已经死了,就算血债真能血还,威廉觉得也是为了仍然在世的人。但这会让他变成什么?一个挥舞锡剑,幻想成为亚瑟王的自私小鬼吗?

哦,天哪,他在心里哀怨道,如果长大就得想这种事,那我永远不要长大。

他的决心依然不变,但这是个痛苦的决定。

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