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夜 浮生记
我是一只水猴。良久在偏远山区的一湾深潭里苟活。按照俗气的惊悚小说中那些鬼里鬼气的说法,像我这类东西是要不断不断寻找替身的,以便有朝一日脱离冰冷的禁锢。
每日每日我都渴望这个偏僻的鬼地方赶紧出现个把人影。好让我逃离这个深渊。远离无边无际的黑暗。我不想再遁入随手可触的逼仄里,压迫得我生不生,死不死。
我就此陷入这样长久的等待中。这里很冷很冷。我的毛发如同裙带草一样和深水植物纠结着。
我每天都努力使自己接近水面。可是从来和我做伴的只有山间来水面栖息的鸟儿,以及万年都无声无息的落叶,它们很枯燥,但很有灵性。它们与我对谈。我与之倾心。可是我依旧不能满足。我需要光明。一扫心底的阴翳。
老天待我不薄。终于让我等到了人。
他们站在岸边争吵。一男一女。由于水光的折射,我不能看清他们的面容。或者是皎洁的吧。但都与我无关联。我只关心他们中是否会有人掉入水里与我交换。
我感受得到他们在推搡。激烈地推搡。
女子的身影摇曳,我无法判断他们的走向。可是突然他们靠近水面了。或许是纠缠的力量使然。女子突然轰然倒入水中。她伸出双手拼命拍打着水面,挣扎,我浮上来紧扣她的肩膀,她惊愕地瞪着我,泪水遁入水里,分不清谁是谁。她终于挣扎不动,吞入大量的冷水渐渐下沉。随我下沉。
生命始终以一种堕落的姿态下沉。别看前面的路有多辉煌,最后灯都会灭。
我又看了一眼岸上,男人蹲下来,颤抖着伸出手,却不跳进来,只是看。纠结地看。他的眼睛惶恐中带上一点点舒缓,仿佛面对了为时已久的纠缠,业已期待这样的时刻许久。
她倒在我的怀里。身体异常柔软。白色的衬衣已经被水浸透,隐约透着里面的内容。作为一只水猴,我竟然脸红了。
她美好而洁净。长发缠绕,发梢还有一枚即将脱落的水晶发卡。她的手指蜷缩,紧紧扣在我的手臂上。
我伸出冰凉的手抚触她的面庞。
我心软了。因为我在这里盘踞多年也没有杀过人。即使我只是一只按照宿命安排,时时寻找替身的水猴。更何况,她如此美妙。美妙得如一个落难天使。不再挣扎的时候是如此安详。脸上带着淡淡遗憾和哀伤。
是杀是放,当机立断吧。我不可以矫情。
我奋力推她出了水面,一并赶出她已经被我握在手里的灵魂。
希望,死里逃生离开水域的她,能有好运气。
作为一只笨水猴,我选择了留下。继续接触黑暗,与之无奈舞蹈。然后寻找。寻找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次出现的契机。
她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在一个高级酒会上。
他端着红酒的手抖了一下。昔日以为已经阴阳相隔的恋人就这样出现,眼神里的惊异无处可逃。
她笑靥丛生,站在人群里熠熠生辉。身姿曼妙,长发飘飘,头顶扎起一束乌发直至脑后,水晶发卡相当闪亮。红唇百媚,娇俏不已。
他的喉头上下干动着。不能向前。
她托着杯子走过来,大方地伸出手来,仿佛一切从不曾发生。
他愣在那里不敢等待原谅。原谅却突然而至。然后得知这个并不是当日被自己推下水的恋人,只是另一个千金。
之后他因为业务转换而在她父亲手下的公司打工。
她有意靠近。他有恐慌。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叫人怎不生疑恐惧。
她挽住他的手:“你不能拒绝。”
他立刻像是被噎回去了一样,只好默然地点头。
两人恋起来,如同所有的情侣一样,相约相伴一生。有俗世的温情和寄托。
一大清早,她就把好不容易休假在被窝困觉的他拉出来。他迷迷糊糊地坐上她开的车。
她说:“我们去一个仙境。”她的声音在没清醒的人耳朵里听起来悠远。
他心里暗笑,人世间哪里来的仙境。
她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样:“有的。仙境就是人去不得的地方,如若我们去了,可以看到异象。”他不管那许多,只管在车上昏昏欲睡。
下车来的时候他的腿霎时软了。
这个场景如此熟悉。两年前。在同一个地方。他们争吵。他们推搡。他们分离。然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不归路上令人颤颤巍巍的独木桥。
她与之十指相扣来到湖边。清晨的湖,澄澈明镜。蓝若宝玉。山间雾气缭绕,果真梦一样的情景。
她回头望他:“美吗?”
他僵硬地点点头。手心冒汗,眉头紧锁不展。双腿不能移动。
她蹲下来,用手搅和起岸边的水:“这里很冷呢。”
他回过神:“什么?”
她绕到他的身后,从后面紧拥:“我说这里很冷。水里很冷。”
他松了口气:“哦。”
冷不防正后面的腰间挨上毫无防备的一刀,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轰然推入面前的水中。腰间的疼痛格外撕裂,挣扎间身后一片鲜红。
我嗅到了腥甜的气息,格外兴奋。上方一个黑影渐渐降落,我赶忙迎上去拖拽他的灵魂。他回过头来。那双眼睛如此熟悉。
我朝岸上看去。一头漫长的发漂在水上方,她的笑容清甜。眼神里看不到恐慌。夹杂着的报复情绪像是踌躇已久。那么浓郁。
邱暧暧记得,仇慕名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是有话说的,是关于女人生生不息的报复心,还是男人的蠢钝?
他的声音窸窸窣窣,仿佛吃了过多的喉糖不够清爽。
其实仇慕名说的是:“真正走到极端的男人是不会给女人留下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