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6
巫侦探一眼就看出豆儿不是行盗之人,但是,素来见蟋蟀就没命的豆儿那一天晚上久久伫立在蟋蟀房外,陈掌柜、焦大,以及其他陈府的人都看到了这一情形,巫侦探还是觉得有必要盘查一番。
就像预料的一样,豆儿伫立在蟋蟀房外是为了倾听具有传奇色彩的长颚蟋的鸣叫。
豆儿已经从阿雄那儿知道了陈掌柜的二姨太珠珮的死因,这个本来荒诞不经而又令人震惊的故事现在更激起了豆儿对蟋蟀房那只长颚蟋的浓厚兴趣。白天目睹的情形使豆儿既兴奋又惊讶,长颚蟋果然名不虚传,一声长嘶就让那只麻头小蟋丧命,豆儿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会相信有这等奇事。
豆儿想到在巢湖县的少儿时光,跟着王士毅在广袤的棉花地里捉蟋蟀的情形又出现在她的脑际。在棉花地捉的是秋后的老蟋,秋后的老蟋的叫声沙哑宽厚而沉着自若。豆儿在听到用声音杀死了那只麻头小蟋的长颚蟋的鸣叫的时候,竭尽所能地回忆着往日在棉花地里是否听到过类似的叫声。
豆儿回忆不起来了。
紧接着豆儿又想到了蟋蟀河岸边的浩茫逶迆的芦苇林,初夏的时候,王士毅喜欢带她上苇林捉蟋蟀。
王士毅说,苇林潮湿阴暗,蟋蟀会早早生于此。
豆儿回忆在苇林里是否听到过类似于这种长颚蟋的蟋鸣时,心情激动起来,她似乎觉得在遥远的巢湖县的蟋蟀河沿岸,到处都是这种长颚蟋的轰鸣。
豆儿知道这是臆想,如果长颚蟋如此普遍,陈掌柜也不会视之若命了。
豆儿忽然想起了阿雄给她背过的诗。
豆儿记忆力不好,但她奇怪阿雄在蟋蟀河边吟的诗怎么至今还能记得。
阿雄领着豆儿来到蟋蟀河边吟诗的时候,她们早已告别了少女时光,已经长大了。
豆儿不仅记得阿雄吟的诗,阿雄望着罩在秋雾里的晃动不已的对过河岸的苇林吟诗的神情,豆儿还历历在目,几绺黑发散乱地从发髻上飘落,在风中那几绺黑发颤颤索索,时而贴在阿雄的脸颊,时而贴在她下颏,阿雄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令豆儿陌生的泪光。
豆儿记得阿雄吟的诗是这样的: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豆儿之所以能记住这首诗,是因为豆儿朦朦胧胧地觉得这首诗很美,也很伤悲,豆儿被这首诗感动了。豆儿知道阿雄是在思念她的相好秦钟,那一次不知为什么事秦钟去迟州待了十来天,当然后来知道了,秦钟在迟州泡妓院,正好跟夫君王士毅错开了,豆儿想象不出秦钟和王士毅在迟州的妓院狭路相逢会出现什么情况。
豆儿在几年之后于陈府的蟋蟀房前再次忆起那首诗时,她惊讶地发现这诗跟蟋蟀也有关系。
掭蟋蟀的英就是由蒹葭——初出的芦苇做的。
豆儿想到这一点兀自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豆儿又有些莫名的忧伤。
好在长颚蟋又鸣叫了,长颚蟋在间歇片刻之后就准时鸣叫,在长颚蟋天籁般的鸣叫中,豆儿神采飞扬,两眼炯炯闪光。
豆儿对巫侦探说:“到底在蟋蟀房前待了多久,我实在记不清了。”
豆儿又说:“也许是一会儿,也许很长。”
豆儿补充道:“我记不清了。”
豆儿听阿雄说探子要来问她一些事,很紧张,可见到探子本人,豆儿反而平静了许多。
巫侦探长得一点也不凶野阴鸷,慈眉善目让豆儿觉得很可亲,巫侦探本来是巢湖县的捕快,看样子比陈掌柜小不了几岁。阿雄在探子进屋之前告诉豆儿,探子是为了搞女人而被知县罢职的,豆儿在听到这一消息时更是紧张。
没想到眼前的探子一点也不是想象的那样又阴又色。
巫侦探嘴角依旧挂着微笑问道:
“你在蟋蟀房站着那一会儿,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在注意你?”
豆儿说:
“陈掌柜好像望了我一会儿,陈掌柜望我时脸带笑容。”
巫侦探说:“陈掌柜在哪儿,我是说他望你的时候他在什么地方?”
豆儿说:“在听蟋屋呀!陈掌柜还要我上他小屋坐一会儿。我没敢打扰他,没有去,只是站在外面。陈掌柜对我也这么喜欢这只蟋蟀很高兴。”
巫侦探说:“除了陈掌柜,还有什么人注意了你呀?”
豆儿说:“好像很多,我一个人站在那儿鬼头鬼脑的,站在院子里的人都好像往我这儿看了。”
巫侦探说:“你能想起来,到底有哪些人吗?”
豆儿说:“焦大、阿雄,还有豆腐坊的李师傅——他是做上手活的,夜里起来比王师傅迟,那时他还没睡。对了,还有王管家。”
巫侦探说:“你能不能好好想一下,谁看你的时间最长?”
豆儿说:“这哪儿能忆起来!”
巫侦探说:“少东家当时看你了吗?”
豆儿说:“好像也看了。记不清了,那一会儿我全神贯注,对外界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巫侦探说:“你刚才说还有王管家……”
豆儿说:“好像他还朝我这儿走了几步。”
巫侦探恰恰忽视了这一疑点,目光在豆儿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停留了一会儿。
案情真相大白之后,巫侦探痛心疾首,在他深入到陈府不久实际上就查到了许多疑点,均被他忽视了。这些疑点均能诱导他查明真相,可最终他却一无所获。
巫侦探由此常常告诫自己,以后办案一定要敞开思路,打破惯常的思维定势,不放过任何一个哪怕是极细微的疑点。
巫侦探还告诫自己,进入了办案的世界就是进入了一个无所不怀疑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亲朋好友,没有是非好坏,没有自己约定俗成的任何东西。
在这个世界里,一切人均是案犯,一切物件均是证据。
巫侦探在晚年声名鹊起,连破数起疑难案事,被和、巢两县誉为“神探”,显然得益于他在陈府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