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被掩埋的线索
现在,我的任务,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来寻找真相,这样,就能证明亚当的清白。我必须做到。
这就是我的全部使命。
亚当走出办公室,看起来仿佛要晕倒一般。
在走廊里,他干呕了几下,然后跌跌撞撞地跑着,想要找卫生间,却找不到,便在大厅里呕吐起来。我扶住他,可他却感觉不到。
我母亲正从走廊走过来,一看见亚当,脸上又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可怜的小宝贝。”她边说边一把抱住他。
莎拉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她从衣兜里掏出舒洁面巾纸擦了下脸,然后蹲下身子,面对着亚当。
“对于警察跟你说的那些,我真的很抱歉。有人对他撒了谎,我们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的,我发誓。到时候,我要让他到你面前,当面跟你道歉,让他接受应有的惩罚。我一定会做到。现在,我就去找那个人谈去。”
妈妈拉起亚当的手。“我们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好吗?”
她拉着他朝医院大门走去,珍妮跟在他们后面。
看着他们往外走,我忽然想起,你出差那段时间,我跟亚当一起看过的一部历史系列片(你对那个对着镜头搔首弄姿,“恨不得抱起摄像机来亲”的主持人非常不满)。中间插播广告的时段,他们播放了一个犯罪节目的预告片。亚当看过这个片子,晚上还做了噩梦。后来,每次播放片子的时候,我跟珍妮都得赶紧拿起遥控器换台,等它播完才敢换回来。如果说,过去那种平静祥和的生活是在另一个频道,那现在,我们却陷入一个暴力而恐怖的频道,无法脱身。虽然这个类比有些荒谬,但我现在确实有这样的感觉。
收敛思绪,我赶紧追上莎拉,跟她一起回到那间闷热而且让人生厌的办公室。
贝克警督正在一份表格上做着笔录,我猜测,这是一份早已填好的表格,只需填上亚当的名字和几条备注,任务就算完成了。
看到莎拉,他显得很不耐烦。
“我需要知道,是谁说自己看见亚当了。”莎拉说道。
“不,你没有权利知道,你没有参与调查。”
“不管是谁说的,肯定是在撒谎。”
“到底是真是假,我才最有发言权。相信我,我也不愿意把罪行定在一个小孩身上,更何况,这孩子还是一位警员的亲侄子。”
“你刚才说,运动会时,过生日的小孩会把生日蛋糕,还有火柴,带到操场上去?”
贝克往前探出身子,本来掖进裤子里的衬衣被抽了出来,豆大的汗珠从他后背渗了出来。
“现在讨论这些,毫无意义。”
“那这个孩子必须回到学校,去取蛋糕。”
“没错,这是当然,难道你有什么异议吗?”
“我认为,凶手是故意选择学校开运动会的日子,实施纵火的,这很可能是因为,他知道那一天,整个学校几乎都没有人。他特意锁定了一个当天过生日的孩子,知道他会回到学校去取蛋糕和火柴,正好可以作为替罪羊。”
“这是你杜撰的一个故事。”
“不是故事。学校的家长教师联谊会每年都要制作一本挂历,每一页都有当月过生日的孩子的照片。亚当圣诞节的时候送过我一本。所有的学生家属都会有一本。”
“所以,这个月的挂历上,有亚当和另外三个七月过生日的孩子的照片,”她继续说道,“而昨天的日期下面,有用粗体字写的‘运动会’三个字,和小号字体的‘亚当·科维满八岁’几个字。挂历就挂在我家厨房的墙上,我上星期瞥见了,可这星期还是忘记了给他过生日。”
贝克把衬衣重新掖回裤子,以盖住身上的汗。“手里有挂历的人,都知道运动会那天是亚当的生日,”莎拉继续说道,“凶手也不例外。他早就预谋好要嫁祸给亚当了。”
贝克转过身,故意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好吧,我们姑且假设,你的推测是对的,那进一步想想,亚当为什么没有否认呢?真正的罪犯都是无言以对的,不是吗?对于这一点,你难道没有经验吗?”他似乎很享受这样奚落她。
“那些‘罪犯’都是成年人,而不是八岁的小男孩。”
“可他要否认的话,只需要摇摇头就够了。我还提示过他,可他始终没有摇头啊。”
“我想,他很可能因为受了刺激,失忆了。”
“哦,是吗,继续。”
“这是创伤后综合征的另一个典型症状。”
“你那次借调显然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作为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它会自动将受创伤时,以及前后一段时间的记忆全部抹去。”
“这么说,他就这样轻易地把整件事情都抹去了?”贝克问道。显然,他此刻又在享受对她的嘲讽。
“不是的,记忆还在那里。只不过,是大脑的自我防御机制,屏蔽了唤起这段记忆的通道。”
贝克走到门边,背冲着莎拉。
“这就是他对你的问题没有任何回应的原因,”莎拉继续说道,“他根本就没法回答。因为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而且,他是一个诚实的孩子,对于自己记不得的事情,也不会去否认。我只是希望,他没有真的相信你对他的裁定。”
贝克转过身。
“我亲眼见过有人出现真正的失忆,一次是有人接受了眼球以上部位的麻醉,另一次是有人头部受到重击。你也知道,人们经常夸大其词。”
“分离性失忆症的症状是一种症状明显的精神状态。”
“你这些让人一头雾水的术语,还是留着给巧舌如簧的辩护律师说去吧,别对我们警察说。”
“在灾难事件之后出现的失忆,被称为逆行性失忆。”
莎拉本人或许懂得所有这些知识,但她之前一定是特意又去温习了一下,才让这些术语能够随时脱口而出。难怪刚才等亚当的时候,她一直拿着黑莓手机查看着什么。当时,看她那么长时间玩弄手机,我心里还有些不满。然而,我觉得,亚当并没有得什么失忆症,事实正好相反。他不仅没有忘记那场可怕的灾难,反而被它深深地困住,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得赶快找到亚当。
走出办公室,我忽然想起,母亲刚才说要带亚当出去透透气。每次遇到谁有不舒服的时候,母亲总会使出这个法宝。父亲在的时候,常拿这一点打趣说:“又轮到你开方子了,乔治娜,我肯定会被要求每天健走半公里。”
珍妮站在医院出口处那个金鱼缸型的巨大天井里,透过玻璃幕墙往这边张望。
“他跟G奶奶和莎拉姑姑在一起呢。”她边说边指了指较远处的一小片草丛,我依稀能看见他们三个人。
“我很想跟上他们,”她接着说道,“可我一到外面,浑身上下就很疼。真的非常疼。”
我很想去陪在亚当身边,可是,看到珍妮孤身一人,我能感觉到她的不悦。
我们就这样隔着大玻璃,注视着亚当的一举一动。
“也许情况没那么糟吧。”珍妮说。这让我一下子回想起,她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得了流感,小小的她给我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想让我快点好起来,虽然并不能治病,却十分贴心。
“你,我,爸爸,莎拉姑姑还有G奶奶,我们大家都知道,亚当是无辜的。”她继续说,“既然全家人都相信他,那么……”
“可他不得不背着这样的罪名长大,”我一激动,不小心打断了她的话。“他将成为一个企图杀害自己亲妈和亲姐姐的男孩。无论他到哪里,到中学,到大学,人们首先就会想到这个,想到这个关于他的传言。”
她一时哑口无言,只是怔怔地望着亚当。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她说,“关于那个投放恐吓信的人,他曾经往我身上泼过一罐油漆。”
天哪,那人居然跟踪过她。
“你看清那人是谁了吗?”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问道。
“没有。他是从后面把罐子扔过来的,我实在记不起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不过,这对亚当的事情也没什么帮助。我只记得,当时有个女人大声尖叫起来,油漆是鲜红色的,她可能以为那是血。油漆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流,把整个外套的后背都染红了。”
难道,那人故意选择像血一样的红色油漆,作为一种隐晦的警告,暗示他将会使用暴力?
“那是在五月十号。”她说。
这就在几个星期前哪,仅仅几个星期而已。原来恐吓从没有停止,甚至还愈演愈烈。那人不光是投放可怕的信件,甚至还跟踪她,向她身上泼油漆。难道他现在还潜伏在她附近?还在想方设法伤害她?
“如果我之前告诉了警方,他们一定已经把他给找出来了,”她说,“他们一定会及时阻止他,这样亚当就……”
她皱起眉头,一脸愧疚的神色,看起来更像个犯了错的十岁小姑娘,而不是十七岁的少女。
我把手放在她身上,想安慰她,可她快速甩开我,仿佛这种安慰只会让她更不好受。
“我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放火烧学校的不是那个投放恐吓信的人。可现在,看着亚当被控告,我不能再……”
出于对亚当的爱,她不得不接受之前不敢面对的那种可能。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珍妮?”
“我当时觉得,瞒着你们是对的。”她平静地说道。
然而,火灾发生以前,我就告诉过她:正确的做法是勇敢地负起责任,把事情告诉我们,告诉警察。我应该化作那个常常提醒我的保姆,从我的洗衣粉盒上跳出来,告诉她,这不仅仅是她会被警察跟踪调查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她的人身安全的问题。只要她还隐瞒着这件事情,就意味着她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我问道。
“只有伊沃知道,”她答道,“我让他发誓,绝对不告诉任何人。”
你也许会想,此刻我如果怪罪伊沃,对他有些不公平,可他当时的确应该告诉我们的。
“伊沃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十天以后。不过,他肯定已经知道了火灾的事,应该会想办法尽快赶回来的。”
我点点头。可我从心底里怀疑,这个小伙子会不会飞回来陪在她身边。你可能会觉得,我这样怀疑他,对他也是不公平的。
正当我盯着窗外的时候,余光突然扫到一名男子从身旁晃过。
海曼老师!
我感到浑身像触了电一般,毛骨悚然。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穿着T恤衫和短裤,黝黑的肤色在这个白色的环境里显得分外扎眼。以前在学校见他,总是穿着正式的外套和长裤,这身露出胳膊和双腿的打扮,显得过于随意。此刻,他正站在一台自动售货机模样的机器前面,取出一张票卡。
接着,他穿过一扇先前我没有注意到的门。
我赶紧尾随上去。
“妈妈?”
“我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相信,他什么也干不了。”
那扇门通向一段陡峭的水泥台阶,我们跟着他走到门外,下到地下停车场。习惯了天井里刺眼的阳光,地下停车场显得漆黑一团。一股夹杂着汽油味儿和尾气味儿的热浪扑面而来,台阶上污迹斑斑,房顶低低地压下来。我下意识地往四周张望,看出口在哪里。
停车场里,只有我们母女,和海曼。
“我不喜欢这里。”我说。
“这只是个停车场罢了。他不过是买了张停车券。”
“你们又不会被人看见,”保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口吻比珍妮的还要急促。“而且说不定不久就要死了。你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海曼走到一辆破旧的黄色菲亚特轿车前面,并把自动售货机里取出的票卡贴在风挡玻璃上。车里塞了三个儿童座位。
“他在这儿干什么?”我问。
“他会不会是来跟泰娜算账的,”珍妮说,“她罪有应得。”
“可他怎么会知道泰娜在这里晃悠呢?”
“或许他很善于猜测吧,”珍妮说,“我也不知道。又或者,他只是想摆脱他的妻子。他以前曾经假装自己是剪贴簿课外小组的负责人,好摆脱他妻子,自己多待一会儿。”
她说着说着笑了出来,仿佛这是件很可笑的事。我却不这么认为。
“你不能怪他,真的。他妻子对他很糟糕的。”珍妮继续说道,“早在海曼还没丢掉工作之前,她就经常数落他,说他是个失败者,说他让她感到羞耻。然而,她又不肯跟他离婚,还威胁他说,要是他敢离开她,他就永远别想见到几个孩子。”
我看见车里,除了三个儿童座椅之外,还有一个被丢弃的泰迪熊和一本《邮差帕特》漫画书。
“这些都是他跟你说的?”我问。
“那又怎样?”
我差点说,那又怎样,去年暑假你刚刚十六岁,而他都三十岁了。不过,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说不定他是来探望我俩中的一个,”珍妮继续说道,“或许还带了鲜花之类的礼物。他真的是个好人,妈妈,难道你忘了吗?你肯定不会忘记的,对吧?”
我过去经常想起他,要把他忘了还真不容易。
我们跟着他回到地下室台阶处,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后背,仿佛自己眼中能发出X射线,把他的内心看个透。他热得大汗淋漓,被汗浸湿的T恤衫紧紧贴在背上,身上发达的肌肉显露无遗。
等回到医院的金鱼缸大厅,身处阳光、人群和噪音的包围下,我才舒了一口气。这时,我忽然看见,亚当跟着母亲和莎拉也走了进来。正注意他们的空当,海曼就不见了踪影。
母亲搂着亚当的肩膀,对他说:“你妈妈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需要处理。”她把核磁共振、CT扫描,还有那些上帝才知道是什么的复杂检查,简化成“零零碎碎的事情”,我感谢她能这样。“我们先去喝点东西,让你的胃平复一下,待会儿再去看妈妈吧。”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一直以来,父母都像保护伞一般,为我们遮风挡雨。没有了父亲,悲伤的寒风灌进一度温暖安全的小窝,恐慌也乘虚而入。此时,母亲又在努力为亚当撑起一片保护伞,想尽一切办法来保护他,我真的很佩服母亲的坚强与力量。
我走到莎拉面前,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我刚才得到一个新的信息,它肯定能帮亚当洗脱罪名。我刚刚得知,那个投放恐吓信的人,曾经往珍妮身上泼过红油漆。原来他并没有像我们大家猜想的那样,在二月份就停止袭击,恰恰在五月份,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他又出手了。而且,他现在极有可能再次对珍妮下毒手,而且,不是象征性地泼红油漆,而是企图杀害她。
因为,我知道,珍妮的呼吸机就是被人蓄意破坏的,我还亲眼看见了那个人。
而且,现在我也觉得,你对塞拉斯·海曼的怀疑是很有道理的,因为这个三十岁的老男人,居然对着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说自己妻子的坏话,而且,他现在又跑到医院来,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另外,我还目睹了唐纳德对罗伊娜恶狠狠的样子,我估计,他对罗伊娜和梅茜暴力相向,已经有好多年了。学校着火的时候,这两个男人说不定都在学校,只是他们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而以前也从没被人发现过。
我感觉,自己手里已经握住真相的钥匙,而这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肯定会让真相大白。
现在,我的任务,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来寻找真相,这样,就能证明亚当的清白。我必须做到。
这就是我的全部使命。
你坐在珍妮的床头,目光紧盯着她周围的那些监控仪器。莎拉走进病房的时候,你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
“贝克现在要去抓那个浑蛋了吧?”你问道。
“他仍然认为是亚当干的。”
你听到这句话,如同挨了她一个耳光。
“我不明白。”
“亚当一直都没说话,迈克。他不能说话了。”
“可他肯定可以摇摇头或者……”
“没有,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很抱歉,我对此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哦,上帝呀,可怜的亚当。”你站了起来,“贝克怎么能相信海曼这个浑蛋胡说八道呢?”
“告发亚当的,肯定不会是塞拉斯·海曼,”莎拉说,“首先,他被开除以后,就没有资格再进入学校。”
“你之前说过,说他肯定是找人替他撒了个谎。”
“迈克……”
“到底是哪个浑蛋,撒谎证明他不在学校的?”
莎拉没有回答。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对吗?”
你盯着他,她的目光终于和你交汇。
“是他妻子。”
“我要去见见他们。”
“我真的不认为……”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
我以前从没听过你对她说粗话。她明显是被你伤到了,可你完全没有注意到。
“你能待在这里吗?替我照看着她好吗?”
“我觉得,你不会有什么收获的,迈克。”
你沉默不语。
“一个朋友把你的车从BBC开到医院来了,”她说,“就停在外面。他们把后几天的停车费都付了。这个给你。”
她递给你一张停车单。看着它,我仿佛看见了以前生活中一直陪伴着我们的那些人,他们拿着为你准备的新牙刷,拿着交了费的停车单,拿着为我准备的睡衣,指着留在门外的为母亲和亚当准备的餐食,冲我们招手。
莎拉走到珍妮的病床边,接替你在她床头坐了下来。
“从早上起,情况一直没什么变化。”你说。
“他们说过,后面的状态会比较稳定。”
之前,当珍妮告诉我,她一到室外,浑身就会很疼的时候,我还担心,这样会或多或少地影响她的身体,感谢上帝,显然是没有影响。
“如果发生任何事情,一定要通知我,立刻通知我,不管任何事情。”你说。
“当然。”
你走出重症监护室,我好想对你说,塞拉斯·海曼就在这里,就在医院里。不过,说不定,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去看看他的妻子,会对我们更有利,说不定,这种情况下,你更容易发现真相。
珍妮有莎拉守护,亚当有母亲陪伴,我们的两个孩子都是安全的。
珍妮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面。
“爸爸要去哪儿?”
“去塞拉斯·海曼家。”
她朝我背过身去,我看不见她的脸。
“珍?”
“要是我能多回想起一些那天下午的情况就好了,这样,警察也许就不会控告亚当了,而你和爸爸也不会怪罪海曼了。可是,我想不起来,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不是你的错,亲爱的。”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可她使劲把我的手甩掉,仿佛是恨自己此时还需要安慰。
“可能是因为他们给你用了麻醉药的关系,”我说,“贝克警督曾经跟莎拉姑姑说过,麻醉药会影响记忆力的。”
事实上,他当时说的是:“我亲眼见过有人出现真正的失忆,是有人接受了眼球以上部位的麻醉。”
“可麻药对别的人怎么没有影响呀。”珍妮说,“我现在明明可以清晰地思考,不是吗?我还能跟你说话呢。”
“谁知道那些麻药会有什么影响呢?而且,即便不是麻药,也会是别的原因。有一种叫作逆行性失忆的症状,我记得它是这么叫的。”
我好想让她别再责备自己,好想给她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于是,我继续说道:“就是你的大脑切断了对灾难事件记忆的通道,你就再也回忆不起来了。这既会影响对灾难之前发生事情的记忆,也会影响灾难之后的记忆。”
尽管我确信亚当并没有出现这种症状,但对珍妮却很可能是适用的。
“那么,它就像是某种保护机制?”她问。
“没错。”
“可那些记忆仍然存在?”
“我想是的。”
“那我只需要更勇敢一点就好了。”
我还记得,先前,当她试图回忆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时,浑身上下忽然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已的情景。
“亲爱的,别太心急,好吗?很可能不需要你的回忆,莎拉姑姑和爸爸也能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她看起来宽慰了一些。
“如果我跟爸爸一起去,你没问题吧?”我问她。
“当然。可是,你到外面不会难受吗?”
“哦,我是一只结实的老鸟儿。”我说。这句话是母亲的一句口头禅。
“是,对呀。感冒了,不吃药就能上床睡觉,看得出你的确是。”
我跟你一起走出医院。外面的热空气如开水般炙烫着我的皮肤,砾石小径如碎玻璃一般硌着脚底。先前,医院大楼的白色高墙和光滑凉爽的地毯,仿佛是给了我一张保护伞,如今,保护伞被撤去了。
我紧紧攥着你的手,虽然你感觉不到,但这样还是给了我不少安慰。
我们来到车里。亚当的漫画书卷成一团塞在驾驶座后面袋子里,后座上扔着珍妮补妆用的一小管口红,还有我的一双需要更换后跟的靴子。我看着这一切,如同考古学家发现了远古人的生活遗迹,一时间各种记忆涌上脑海,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我们驱车驶离医院。
疼痛一波又一波地袭来,我只好想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可是,想什么呢?
车里异常安静。过去,我们的车里可从来没有安静过。我俩不是聊着天,就是听着音乐(珍妮掌管播放器的时候,常常是喧嚣的摇滚乐)。要是我自己开车,就会锁定收音机的四频道。不过多数时候,我的车里都会坐着八岁的男孩子或者青春期的女孩子。我端详着认真驾驶的你。人们对你总是很热情,以前我也对此感到纳闷过。你既不太高,也不太帅,不,应该说是一点儿也不帅,为什么大家会对你那么好呢?我以前还特意问过你,你说,那是因为人们在电视上见过你,自然对你有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可我总是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自信和魅力,吸引了大家。况且,我爱上你之前,并没有在电视上见过你呀。
像以前开车时一样,你下意识地把左手伸向一旁的副驾驶座,要握住我的手。你说过:“这是自动挡的一大优点。”记得有一次,我们开车去朋友家共进晚餐,你一路上都在夸奖车上的卫星导航系统,因为有了它,我们就可以随意聊天,而不用忙着看地图。
这时,车后座上我们的那瓶葡萄酒滚到了靴子旁边,你把手抽了回来。
在寂静无声的车子里,我想起了你熟悉的嗓音,温暖,深沉,充满自信。在昨天早上之前,你一直拥有这样的嗓音。
在此之前,你一直是那么快乐,那么随和,那么有男子气概,当然,有时,这种男子气概也会让我生气。我还打趣说,“没关系的,放轻松”,这句话该写进你的墓志铭。然而,正是你这种对自己和对世界的乐观态度,那种自信外向,而不是焦虑内向的性格,让你显得格外有魅力。
“谁说他一直都很乐观?”保姆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她提醒了我,当年你父母遭遇车祸的时候,你比现在的亚当大不了多少。
记得你第一次跟我讲起这段经历时,说:“我当时简直就是那个可怜的小孤儿安妮,只是头上没有发卷儿罢了。”
你以前经历过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还好现在没有留下阴影。当我们进一步了解对方以后,你对我说:“多亏有了莎拉,我才挺了过来。这算是一个真人版的瑞士军刀的故事。”
你开车载着我拐下主路。
身体痛出了声来,如同强烈的高频振动,发出的噪音穿透了我试图为思考铸就的护栏。
我回想起珍妮被泼油漆的事情。我想象着,一些天前,一名男子走进一家售卖工具的超市,在这种大型卖场,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到他。我想象着他独自走在堆满油漆罐的过道里,经过那些性质温和的、以水为基底的油漆,最终找到了那种厚重的、以油为基底的聚氨酯抛光漆。我想象着,他快速经过堆满白色油漆和霜剂的货架,来到彩色油漆的货架前,这种货品数量并不多,因为谁会用有颜色的漆料为窗框和墙裙板抛光呢?但这名男子偏偏选择了深红色。我想象着,收银台的女孩,并没有因为他购买了红色油漆和白色松节油而感到奇怪,因为抛光漆只能用松节油来调制,而且店里松节油存货有很多。这名男子身后排着长长的队伍,收银的女孩停下来稍稍歇口气。
被泼油漆以后,珍妮是去朋友家洗的头发吗?她当时还不知道,抛光漆是洗不掉的吧。接下来,她是去了一家理发店,还是由伊沃的朋友一根一根地帮她把染红的头发剪掉?对于被弄脏的衣服,她是自己先用力搓洗,发现洗不掉后,才拿去干洗的吗?干洗店主拿到衣服以后,发出“嘘”的一声惊叹,然后摇着头告诉她,他们没法保证能把污渍清除干净。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来找我呢?
你把车拐进一条街道,离我们的房子只隔着三条街。这是去海曼家的街道。
我以前常对你说,去学校的路上,经常会看见海曼,恐怕当时你都没怎么听进去吧。
你顾不上去找停车场,索性直接把车停在了路边。
你重重地拍打着房门,汽车都被震得晃动起来。我想,怀着让亲爱的珍妮活下来的强大信念,你的愤怒也是同样强大吧。
透过车窗,我看见你挨家挨户地摁响门铃,询问塞拉斯·海曼住在几号。我们离开医院的时间越长,我身上的疼痛就越严重。我试图把这种疼痛具象化,就像分娩的时候那样,把疼痛想象成迸发的声波和跳跃的光线。我过去以为,虽然感觉到疼痛的是身体,可皮肤、血肉和骨骼却在保护着体内某种极端脆弱的东西。
你摁响海曼家的门铃时,我来到你身边。你一直用手指狠狠地压着门铃。
开门的是他妻子。我认得她的样子,并想起她的名字叫娜塔莉亚。两年前,我在学校举办的一次晚会上见过她(你一直拒绝参加任何“打着上帝的旗号”举行的晚会)。那时,她看起来很像托尔斯泰小说中的人物,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特意把自己的名字从“娜塔莉”改成了更具异域风情的“娜塔莉亚”。可从那以后,娜塔莉亚的绝世美貌渐渐变得有些粗糙,是什么原因呢,焦虑?疲惫?脸上肌肤的松弛?反正,她那对绿色的猫一般神秘的眼睛,渐渐丧失了完美的轮廓,并渐渐显现出岁月的痕迹。而她猫一般的魅惑美貌,也被无声无息地掩盖起来。我一直盯着她的脸,想象着它未来的样子,因为我不想看你的脸。你不再是那个大家愿意热情相待的男子了。
“你丈夫在哪儿?”你问道。
娜塔莉亚惊讶地望着你,猫一般的轮廓变得僵硬,似乎是嗅到了威胁。
“你是……”
“迈克·科维,珍妮·科维的父亲。”
亚当“倏”的一下摘下塑料头盔,把它拿在手中挥了挥,仿佛自己是罗素·克洛扮演的古罗马角斗士。
“我的名字是马克西姆斯·德其姆斯……”
“麦里丢斯。”珍妮插话道。
“马克西姆斯·德其姆斯·麦里丢斯,北方军总司令——将军。”
“呜啦呜啦呜啦。”
“军队里可没有‘呜啦呜啦’这么说话的。”
“这是‘很好’之后的那句。”
“好吧,好吧,我是马克西姆斯·德其姆斯·麦里丢斯,跳过军队的那部分,我是一个被谋杀了儿子的父亲,被谋杀了妻子的丈夫。我一定要血债血偿,不管是今生,还是来世。”
“每次听到这句话,”珍妮说,“我都吓得浑身发抖。”
亚当攥着头盔,表情庄严地点头表示赞许。你拼命地憋住,让自己不要笑出来,而我则不敢看你滑稽的眼神。
我们都还没让他看过这部电影呢,觉得里面太多暴力,可珍妮却把里面的经典台词都教给了他。
是的,我知道,你的处境跟马克西姆斯·德其姆斯·麦里丢斯可不一样,因为你的孩子和妻子都还活着。
“我丈夫不在家。”娜塔莉亚在“我”这个字上加了点重音,似乎在强调自己的忠诚。
“那他在哪儿?”你问。
“在一个建筑工地。”
他明显对她说了谎。我突然为珍妮和亚当感到焦虑。不过,珍妮有莎拉陪着,亚当有母亲陪着,两个大人一定会忠于职守的。
“建筑工地在哪儿?”你又问道。
“我不知道,他每天去的工地都不一样。他又不是熟练的劳力,固定的工作对他来说是种奢侈。”她显然对他有些不满。
“我在报上看到了你妻子和女儿的事。”她继续说道。我等着她表示同情,但她没有,相反,她只是冷漠地转过身,留着敞开的门,自顾自地走开了。我跟着她走进闷热不堪的院子,里面有三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显然已经闹翻了天,其中两个正在打架。
他们的房子跟我们的几乎如出一辙,距离也不过几个街区之遥,可多了一扇门,挡住了通往二层的入口。这只是一个套房,并不是别墅。以前,我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西德里小学的教师和家长之间的贫富差距。
她走进狭小的厨房,墙上挂着学校的挂历,正好翻到七月份这一页,上面有三个孩子的照片。七月十一号下面,用大大的粗体写着“运动会”三个字,而旁边则用小号字体写着“亚当八岁”。
这个日期用红色的圆圈圈了起来。
收到海曼老师寄来的生日贺卡时,亚当可乐坏了。
我忽然想起莎拉对贝克警督说过:“手里有挂历的人,都知道运动会那天是亚当的生日,凶手也不例外。他早就预谋好要嫁祸给亚当了。”
娜塔莉亚拿起一张复印的《里奇蒙德邮报》,回到你身边,举起报纸,手指下面正好是珍妮的照片。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她问道,“就因为这一通胡扯?”
她居然当着孩子的面说这样的话,我感到很震惊。不过我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很荒唐。要是有人这么说你,我肯定也会骂人的。
“一派胡言,”她说,“全都是胡扯。”
“你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你对她说,“凭什么?”
“还是让我先来告诉你我知道什么,”她说,“然后再来回答你的问题吧。”
我看得出,你有些措手不及。你变成来找海曼寻仇的马克西姆斯·德其姆斯·麦里丢斯,甚至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一场BBC式的辩论,尽管这场辩论意味着,你可以在这里多待一分钟。
“塞拉斯是你能遇见的脾气最好的人,”她看出了你的迟疑,抢先一步说道,“坦白说,他的这副好脾气,有时候让我很烦恼。我们的孩子本来应该多管教一些,但他没有,他甚至从没有大声对他们讲过话。所以,怀疑是他在学校放了火,这简直太荒谬了。”
“可颁奖典礼那天呢?”你反问道,“那时他的脾气可算不得‘好’。我亲眼看到的。”
“他想要告诉大家,这不是他的错,”娜塔莉亚反驳道,“你怎么能因此而怪罪他呢?怪罪他渴望有个机会说出真相?你们这些人,在解雇他之前,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不是吗?”
此刻,我能听出她语气背后隐藏的敌意。
“那天,他特意精心打扮了一下,”她继续说道,“穿上夹克衫,还系了条领带,好让自己显得智慧一些,好让人们愿意听他说话。可他还是先去了酒吧,这也算不上奇怪,对吧?去喝上几杯,壮壮胆。他是个感性的人,偶尔也会把自己灌醉,可他喝醉后从不乱摔东西,也从不点火,更不用说冒险去伤害任何人了。”
在学校的晚会上,我从没听出过她有北方口音,可此刻,这口音却很明显。莫非她过去一直刻意隐藏?还是此时故意假装出这样的口音,好让自己跟你——一个西德里小学学生的家长,划清界限?
“文章里也没有说,他从事教师这个职业,只是为了有时间写一本书。老师能享受假期和半个学期的休息日,在私立学校,假期就更长了,所以他才会选择当老师,好有时间写作。”
你试图打断她,可她一字不停地继续说道:“当了老师以后,他计划中的那本书,不能说一个字没写,可关键,他把业余时间都用在制订教学方案,和探索能够启发班里学生学好历史,英语,还有那见鬼的地理课的新方法上了。另外,还要查找户外活动的路线和各种教学资源,甚至连哪种音乐最能让孩子集中注意力,他都研究过。直到现在,他还整天谈起这些,还称那些孩子是‘他’班上的学生。”
她手指还紧紧攥着报纸,汗水把珍妮的照片都弄脏了。
“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孩子,恐怕这辈子也进不了私立学校,除非他们撞了大运,才能去私立学校教书,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进去当清洁工。我们家老大九月份就要上小学了,那是所不入流的学校,三十个学生挤在一个班级。然而,我还是为我的丈夫感到自豪,因为他是学校能请到的最优秀的老师。”
她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挑衅的意味。
“他那些牛津大学毕业的朋友,基本上都去了法律界和媒体,干着地位又高薪水又好的工作,”她接着说道,“可是他呢,只不过是一名小学老师,任何奖励也没有得到过。在私立学校,他们甚至根本不认为有必要奖励老师。在你们的颁奖典礼那天,他出现在会场,把自己的心声说出来,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一个孩子来到她身边,她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我遇见他,还是在牛津大学,当时我在那里当秘书。当时,我是那么为他感到骄傲,当他选择我,娶我,对我许下那些誓言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难道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爱情?无论是贫还是富,我都会为你辩护,甚至为你撒谎?
这样的忠诚既不恰当,也不会有任何回报。
“他是一个好人,”她继续说,“富有爱心,人也正派,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真的从心底里认可自己对丈夫的这一番评价吗?或者,她只是跟梅茜一样,不管自己承受怎样的代价,也要向外界展现出一副和谐的景象。
“而那个男孩坠落到操场的事故,不能怪海曼,那是……”
你实在忍不住了,终于打断了她。“昨天下午他在哪里?”
“我还没说完呢,我跟你说……”
“他到底在哪里?”你愤怒地大声问道。她身边的小孩被吓了一跳。
“我是要把真相告诉你。你必须听我说完。”她说。
“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他跟我和孩子在一起,”她顿了半晌后答道,“整个下午都待在一起。”
“你不是说他在建筑工地工作吗?”你的语气仿佛在说,她在说谎。
“有活儿干的时候,他会在工地,可是昨天他一直没有活儿干,于是我们去公园野餐了。他说,我们也应该好好利用他的业余时间。而且,昨天家里的确很热。我们一家上午十一点左右就出门了,直到下午五点多才回来。”
“时间真不短哪。”显然,你并不相信。
“回家也没什么事干,塞拉斯就一直跟孩子们在外面玩,让他们在他背上骑马,然后又一起踢足球,跟他们玩得可欢了。”
珍妮说过,海曼为了避免回家,曾假装自己负责学校一个课外兴趣小组的工作。娜塔莉亚描述的这个顾家男人的形象,并不存在。
“是他让你说这些的吗?还是你自己编出来的?”你问道。你对她提出质疑,让我很欣慰。
“要让你们相信,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也能一起度过一个幸福的下午,就那么难吗?”
我想,她故意强调“像我们”三个字,就是指住单元房而不是别墅,没有钱,家里的父亲在建筑工地工作吧。不是,当然不是,我们并不是不相信,这样的家庭就不能在午后的公园享受天伦之乐。然而,我十分确信,她肯定向你隐瞒了什么事情。从打开门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隐瞒。
“公园里有人看到你们吗?”你问道。
“有人能想起来吗?”
“那里有辆卖冰激凌的篷车,或许那个小贩能记得吧。”
七月份,一个炎热的下午,那人得看见多少带着小孩在公园玩的家庭呀?他怎么可能记得呢?
“你丈夫找谁帮他编的谎?”你问,“说他们看见过亚当?”
“科维先生?”
这样的昵称只会让你更加恼火,不过,我看得出,她的惊讶倒也不算太虚伪。
“他到底找的谁,去嫁祸给我儿子?”你愠怒地把这个问题掷给她。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她说。
“告诉他,我要跟他谈谈。”你说着便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我告诉过你,你得听听真相。”
“我要去陪我的女儿。”
你已经迈开步子,可她还是追了上来。“操场那起事故都是罗伯特·弗莱明的错,跟海曼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去。可我听到罗伯特·弗莱明的名字,心头还是一震,这个八岁的男孩曾经非常残忍地欺负过亚当。
你打开车门,亚当的一个骑士小人从车门的储物格里滚了出来。
“孩子也会成为小坏蛋,”她追上来说道,“魔鬼。”她抓住车门,不让你把它关上。“你们没有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让希蕾夫人解雇了海曼,是不是?你们就是想把他赶出学校。”
“我没时间听你说这些。如果要去找,就去找其他家长吧,别来找我,更不是现在。”
我能嗅出她的敌意,就像她周身环绕的廉价香水一样刺鼻。
“是你让《里奇蒙德邮报》写了那篇攻击他的文章,以确保他被撵出学校。”
你猛地一拉车门,趁她松手之际,赶紧把车门关上。你把车开动起来,她在后面追着车跑。我们拐弯的时候,见她用拳头狠狠地砸着自己的鞋子。
也许,我应该更多地把她看作一个受害者。毕竟,对于她的爱和忠诚,塞拉斯的回报却是欺骗,还当着别的少女说她的坏话。可是,她的尖刻和咄咄逼人,意味着我们决不能轻易就把她跟海曼撇清关系。她的愤愤不平,究竟是因为她真的觉得学校错怪了海曼?还是因为一个女人意识到自己嫁错人后的懊恼?
疼痛消失了。我刚走进医院,它就不见了,仿佛这栋白色墙壁的建筑能够把它自己的皮肤给我。
母亲坐在珍妮身边。我知道,她肯定不会丢下亚当不管,一定是有朋友或者护士陪着他。在那些闪烁不停的厚重设备当中,穿着碎花衬衫棉布裙子的她,显得十分轻盈。她想要抚摸珍妮,却不可以触碰到她,你也经常这样。
莎拉站在几步之外,想让母亲和珍妮单独待会儿,同时继续履行自己保护珍妮的义务。我不知道,她是真的觉得有必要这样,还是故意想让你放心。你朝莎拉走去。
“海曼不在家,”你对她说,“而他老婆呢,不管这个浑蛋让她做什么,她都会照做的。”
这时,母亲看见了你。“格蕾丝有什么新的情况吗?”她问。
“还没有,”你回答道,“我早些时候打算跟她的主治医生开个会的,却被一个电话叫走了。”你没有告诉她,你被叫走,是因为珍妮的心脏突然停跳了。对于这三个星期以来发生的事情,你同样也没有说。
“他们说,今天恐怕没有时间开会了。”你继续说道。
“可是,他们难道不能挤出时间来吗?”母亲不解地问道,仿佛时间是她的一条挂毯,每一分钟都可以用彩色的丝线绣上去。
“显然,是因为一辆大巴发生了严重的车祸,所有人手都被调去救急了。”
这一刻,待在医院的不只有我们,还有很多人,天知道到底有多少,所有人的痛苦和焦虑,都渗透进这栋大楼的砖缝和玻璃幕墙当中。我怀疑,一旦这些情绪从窗户和房顶泄漏出去,能把飞经医院上空的鸟儿都冲高几尺。
我不停地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以避免那些丑恶的念头再次涌上脑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客车的伤者会不会死亡?死者中会不会有珍妮合适的配型?自私的爱竟能把人的道德变得如此丑陋,甚至邪恶,太不可思议了。
“我相信,他们一腾出时间,就回来跟我开会的。”你说。
她点点头。
“亚当在家属陪护室呢。”她告诉你。
“我马上就去看他,在这之前,我想先跟珍妮待会儿。”
我来到陪护室。里面很热,一台电扇呼呼地转着。亚当蜷缩在海曼身旁。海曼一边用一只胳膊搂着他,一边给他读故事听。
看到这一幕,我顿时僵住。
珍妮站在房间另一头。“他在咖啡厅看到G奶奶和亚当,”她平静地说,“然后主动提出要帮着照看亚当,好让G奶奶陪着我。”
我母亲从来不会怀疑任何人。而且,她以前听我和亚当不知表扬过海曼多少次。电扇的噪声之中,我听见他朗读的声音。在他脚下,搁着一束鲜花。
“他跟妻子说是要去建筑工地上班。”我告诉珍妮。
“可怜的人。他能得到的只有这样的工作吗?”
“珍,他可是对他妻子撒了谎的。”
“可能只是为了摆脱她吧。”
她望着我,一定是看出了我的愤怒,因为她的脸色也骤然变了。
“我跟你说,投放恐吓信的人,泼红油漆的人,肯定不是塞拉斯。”
“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我问道,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没有。他绝对不可能跟恐吓信有任何关系。一方面他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另一方面,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我也觉得,塞拉斯·海曼不可能是那个投放恐吓信的人,也不大可能是那个偷偷潜入病房的人。即便他有投放恐吓信的动机,也不会真正实施。一个牛津大学毕业、言谈讲究的男子,怎么会说出恐吓信里的那些污言秽语?怎么会干出泼油漆这样的龌龊事呢?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会从报纸杂志上剪下那些词汇,把它们贴在一张A4的白纸上。凭他的敏锐和智商,绝对不需要干这种事情。
可是,火灾跟恐吓信完全是两码事。正如你所坚持的,它很可能只是塞拉斯·海曼的一次报复。
“他试着跟亚当讲话,”珍妮说,“可亚当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他就开始给亚当读波西·杰克逊的故事。选得很妙,不是吗?”
“是呀。”
你基本上错过了亚当热爱波西·杰克逊的阶段,他是个孩子,觉得自己能够战胜一切困难挫折,把邪恶的魔鬼消灭得干干净净。海曼知道,亚当也喜欢亚瑟王的神话,可那个故事太成人化了,缺乏那种孩童脆弱的特性,而此刻的亚当,恰恰也是脆弱的。而且,波西·杰克逊的神话还能给亚当一个逃避现实的出口。所以,这个选择的确很妙。
海曼对亚当的了解竟然如此之深,让我不禁也走了神。过去,我的确曾欣赏过他的外表,可现在,我却不想让他搂着我们的儿子,我希望见到的,是那个穿着职业的外套和长裤的他,而不是眼前这个穿着短裤和贴身T恤的他。海曼老师,跟塞拉斯,这完全是两个名字,两个人。
珍妮高考英文的前夜,我跟她坐在客厅。她穿着睡衣,头发刚刚洗过,依然湿漉漉的。
“你知道,德莱顿把莎士比亚称作什么吗?”我问她。
珍妮摇摇头,头发上的水珠甩到我手里的卷子上。
“双面诗人。”我告诉她,“为什么呢?”
“因为他有两张脸?”
“因为他戴着两副面具,”我纠正道,她却漫不经心地用一个脚趾晃悠着拖鞋。“古希腊众神中的门之神,也叫双面神,它象征着开始与结束。‘一月’这个词,就是从‘双面’这个词根衍生而来的,因为它是新一年开始的第一个月。”
“我不需要知道得那么详细,妈妈,真的。”
“可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她冲我笑笑。“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觉得它有趣了,”她说,“也明白为什么你能够上剑桥大学,而我只要能擦边进入任何一所大学,就算是万幸了。”
我望着双面的塞拉斯,他离亚当那么近。我又一次想起梅茜在颁奖典礼那天说过的话:
“绝对不能再让这个男人靠近我们的孩子。”
我现在就想让他从我的孩子们身边走开,走开!
这时,母亲走了进来。看得出,她再次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的脸显得有神采,声音有活力,那种神奇的微笑也再次出现在她脸上。
“你的故事好听吗,小亚当?”她转而对塞拉斯·海曼说,“谢谢你让我有时间去陪陪我孙女。”
“当然。我很乐意跟亚当在一起。”他站起身来。
“现在我最好还是回去吧。”
亚当抬起头来,似乎想跟着他走。
“爸爸马上就过来了,”母亲说,“我们在这里等着他,好吗?”
塞拉斯捡起地上的花束,走出了房间。我赶紧跟了上去。花束里都是黄玫瑰,象征着永远不会绽放的嫩芽。它们早已丧失了香气,外面还裹着塑料纸。这一定是他从医院商店买来的,因为刚才珍妮和我跟踪他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拿花。
他摁下重症监护病区入口的门铃,一位漂亮的护士过来开门。看得出,她也发觉了他的魅力。又或者,是因为他健康活力的外形,太引人瞩目。
护士打开门,并跟他解释,不可以把鲜花带进病区,因为这可能导致病人感染。她的口吻略带调情的意味,难道调情就不会导致感染吗?她的做法显得很不得体。
“那就送给你吧。”他边说边对她送上一个微笑。她接过花束,把他引进病区。
只需要一个微笑和一束花。这未免也太容易了吧。
我紧跟着他。
不过,公道地说,这个美女护士还算谨慎,她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甚至在自己把花束放回护士室的时候,也特意嘱咐他等在外面,不要靠近病房。然而,所有的护士都能这么谨慎吗?
他跟着她走到珍妮所在的病区。透过玻璃隔墙,我看见你坐在珍妮身边,莎拉则待在稍远的地方。
塞拉斯·海曼没有认出珍妮,于是护士给他指道:“那就是珍妮弗·科维,在那边。”
他脸上健康帅气的神采顿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煞白,仿佛要呕吐的样子,前额上布满了汗珠。他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我似乎听见他轻叹道,“哦,我的天哪。”
他转过身,冲护士摇摇头,并没有走上前去。
难道,他是在假装自己在火灾后第一次看到珍妮?演得太好了,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是他拔掉了珍妮的氧气管吗?难道,他能感觉到有人在观察他?
玻璃隔墙里面,你正好瞥见他转过身去,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重症监护病区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你跟了上去。
在走廊里,你追上他,一股怒气直冲地板,然后又弹到墙上。
“见鬼,你到这里来干吗?”
“刚才我正好看见亚当和他外婆,于是……”
“你妻子说你在建筑工地。”
他被逮了个正着,一时间无言以对。
“一群骗子,不是吗?跟替你开脱的家伙一样,都是扯谎的浑蛋!”
你的声音变成咆哮,连亚当等你的那间陪护室的门,都跟着颤动起来。
听到声音,亚当和母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可你正把愤怒聚焦在塞拉斯·海曼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谁替你诬陷我儿子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试图上来劝和,她替你解释道:“有人撒了谎,他说他们看见是亚当放的火。”
“可这太荒唐了,”海曼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说谁也不能说他呀。”他转向亚当说,“科维先生,我知道你是不会干出那种事的。”
他对着亚当蹲下来,似乎是想摸摸他的头发,或是给他一个拥抱。
“离他远点!”你吼道,紧接着冲到他身边,想要揍他。
这时,站在你俩中间的亚当,把你从塞拉斯·海曼跟前推开,似乎对你很不满,想要保护他。他用一双小手推你的时候,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此刻伤心极了。
这是你火灾后第一次看见亚当。
塞拉斯转过身,快步走开。
母亲拉起亚当的小手。“走吧,宝贝,咱们该回家了。”她领着他也走开了。
“跟上他!”我赶紧对你说,“你必须得亲口告诉他,你知道不是他放的火。”
连塞拉斯·海曼都能直截了当地对亚当说,“科维先生,我知道你是不会干出那种事的。”
可你却转身离去。
你认为,他一定知道,爸爸相信他是无辜的。但愿上帝能保佑他知道。
你回到珍妮的床边。莎拉对刚才走廊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你能守在这里吗?”你问道。
你的声音里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她并没有马上同意。
“为什么?”
“海曼跟他老婆说,自己在建筑工地,”你解释道,“可事实是,这个浑蛋一直待在这里,跟亚当在一起。”
“亚当没事吧?”
“没事。”
你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把亚当推你的事情告诉莎拉。
“我得想办法查清,海曼是找谁诬陷亚当的,”你说,“为了他,我必须这么做。”
可亚当需要的,是跟你在一起,是由你为他撑起一把保护伞,而你却浑然不知,这让我好难过。
“查清那个目击证人和纵火者的身份,这是我的职责,”莎拉说,“我是警察,这些该由我来做。”
“我想,贝克已经给你放了事假吧?”
“是的,”她停顿了片刻,“好吧,我们知道,当天,除了珍妮以外,留在学校没去参加运动会的,只有两名工作人员——一个是学前班的老师,另一个是秘书。我们需要跟这两个人谈谈,尤其是那个秘书,因为是她负责给出入学校的人员开门的。”
“那我这就去。”你起身说道。
她用一只手摁住你的胳膊。
“他是我儿子。”
“没错。可万一她认出你怎么办?你觉得,把她也卷进来,会对查案有好处吗?”
你沉默了,对她的逻辑感到无可奈何。
“现在,你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待在这里,守护珍妮。”她继续说道。我猜测,她或许认为没必要让这么多医护人员守在珍妮身边。又或者,她看出你已经变成一个一触即发的炮筒,想把你拴在珍妮的病床边,以免惹出什么事端。
“这样,我们就这么办吧。”这可是你的口头禅。或者,这以前是她的口头禅,只是你长大的过程中慢慢学会了而已。“查到任何情况,我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你,随时跟你保持联系。”
我猜测,对于她的话,你并没有全信。这么多年来,她很多时候只是告诉你只言片语,并不比对媒体透露的多,而且,往往都是些零碎的线索,或者特别夸张的事情。这个严格遵守规章的警员,对你来说,却是个经常让人失望的大姐姐。
“你认为,放火的人是塞拉斯·海曼,而且他还有个同伙替他嫁祸给亚当,那么,我们重新从他那里开始查起,当然,我们也不会忽视那个投放恐吓信的人。”
她在等着你的意见。和我一样,她也亲耳听见你当着贝克警督的面断言,放火的绝对不会是投放恐吓信的人;同样的,和我一样,她也猜测你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如果两者为同一人的话,你会觉得,发生现在的后果,自己难辞其咎。
然而,你并没有提出异议。为了亚当,你需要得到真相,需要敞开胸怀。你对亚当的爱是如此之深,哪怕为之忍辱负重,陷入自责的泥潭也在所不惜。
“投放恐吓信的人,在警察局有一份案底记录,罪名是散发恶意信件,”莎拉继续说道,“而纵火者作案的动机,是要伤害珍妮。但他的具体理由尚不明确。”我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而且他还用红色的油漆攻击她,就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
“因为,投放恐吓信是《恶意沟通法》下的一项罪名,”莎拉接着说,“警察局可以对它展开全面的调查。”
“可上一次,他们可没怎么细查。”你说。
“贝克警督提出要求,这次调查的范围要比上次广得多。”
“你觉得他现在仍然会这么做吗?”
“我的同事们不会让他有其他选择的。无论是否相信亚当有罪,他们都很愿意做些事情,来帮助我们的家庭。他们的调查会比上一次仔细得多,会认真翻看监控摄像头的记录,并进行更大范围的DNA比对。这些都已经在进行中了。”
“那海曼呢?”
“随着纵火嫌疑人调查的结束,警方就没有理由进一步盘查他了。”
“但你会继续?”
她犹豫了一下。
“目前我所做的任何问讯都属于非法,”她说,“所以,必须非常谨慎地考量,我们到底要获取什么内容。如果我继续查他,就等于在薄冰上行走,随时可能败露。所以,在正式查之前,我得先看看自己通过其他渠道能查到多少东西。”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找他问话喽?”
“不,我的意思是,在问话之前,我必须掌握足够多的信息。在跟塞拉斯·海曼,以及其他人谈话之前,我必须先把火灾发生后采集到的证人证词和口供仔细研读一遍。我们需要被尽可能多的信息武装起来,然后再去追踪嫌疑人。”
莎拉将要打破这么多条例,这让我感到震惊。
“塞拉斯·海曼过去是亚当的老师,对吧?”莎拉问道,“他们两人很亲密吗?”
“不管多么喜爱某个人,亚当也绝不会点火烧任何东西。”你说。
我听得出,“喜爱”这两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突然想起,当他把你从海曼跟前推开的那一瞬间,你的脸上写满了伤心。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你是在嫉妒。
正因为如此,你才觉得他用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控制了亚当,所以,即使没有火灾,你也很不喜欢他。你自己每天辛辛苦苦地赚钱给亚当交学费,却被别的男人钻了空子,整天陪着自己的儿子,这种愤恨之情,并不难理解。所以,得知他被解雇的消息,你丝毫没有惋惜之意,这也不难理解。
可我以前居然没有看出来。非常抱歉。
“颁奖典礼之前,你跟塞拉斯·海曼有过接触吗?”莎拉问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使得你那么讨厌他吗?”
“我告诉你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她没有回答。
我恨不得想尽一切办法告诉莎拉,塞拉斯·海曼平时假装呈现出的只是个假象,那个被亚当所喜爱的老师——如果亚当真的喜爱他的话,根本就不存在。
我又一次把他跟双面人联系起来。他不仅跟那个有着两张面孔的神,而且跟寓意着开始和结束的意象,都有某种相似之处。因为,如果塞拉斯·海曼是这一切可怕事件的始作俑者,那他一定也是这一切的终结者。
这时,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阵高跟鞋的脚步声,在重症监护室的环境中显得很不协调。我转过身,又看见贝尔斯托姆医生的那双红色高跟鞋。莫非,她的这双鞋,已经变成某种警示仪器,专门用来提醒病人和家属?
一小时后,我的主治医生将再次聚在一起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