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邋遢李憋宝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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邋遢李当初逃难来的天津卫,托半拉破碗沿街乞讨,后来捡了条扁担挑大河为生,披星戴月给人送水,扁担压弯了腰还得赔笑脸,别看他身大力不亏,让找茬儿的地痞无赖揍一顿,屁也不敢放一个。说句不好听的,累死累活干一辈子,连板儿钱都攒不下,死了就是扔野地里喂狗的命。而今时来运转,跟窦占龙去憋宝发财,他邋遢李可长脾气了,车也不好好推,走路大摇大摆、一步三晃,但是身上的行头太寒碜了,您想他一个挑大河送水的,穿得如同臭要饭的乞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却摆架子绷块儿充大爷,好似戏台上的丑角一般,不免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窦占龙见状不住摇头,他不想招人眼目,以免因小失大,只好先带邋遢李剃头刮脸,又给他买了身衣裳,虽不是绫罗绸缎,至少干净齐整。俗话说“人配衣裳马配鞍,狗戴铃铛跑得欢”,邋遢李本就是膀阔腰圆的山东大汉,这些年挑河送水也练出来了,细腰乍背扇子面儿的身材,从头到脚一捯饬,也是人五人六的,这一下更是娘娘宫的蒙葫芦——抖起来了。可他犯财迷,终归撇不下穷人的心思,那身旧的也没舍得扔,裹成一团往身后一背,将来也好有个替换。全都拾掇利索了,二人就近在裕兴楼吃饭。窦占龙让伙计在楼上找了个座,先要上一壶香茶,又点了几个灶上的拿手菜,糟溜鱼片、九转大肠、葱烧海参、水晶肘子,全是解馋的,外加一斤肉三鲜的煎饺,这是裕兴楼的招牌,还烫了一壶酒,告诉邋遢李少喝,以免误了大事。邋遢李看着桌子上的酒肉实在绷不住了,一个劲儿地掉眼泪,为什么呢?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还挺疼,敢情不是做梦,搁在以前想都不敢想,这不欺祖了吗?抹着眼泪把裤腰带一松,这就招呼上了。窦占龙没动筷子,一边抽烟袋锅子,一边看邋遢李狼吞虎咽。邋遢李可顾不上窦占龙了,用筷子都不解恨,直接伸手抓起来往嘴里塞,肘子就着鱼片、大肠裹着海参,没出息劲儿就别提了。过不多时,跑堂的又端上来一碟子菜,湛清碧绿的碟子,看着就讲究。邋遢李使出“吃一望二眼观三”的本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什么也落不下,抻脖瞪眼这么一瞧,碟子当中摆了一根白菜心儿,没切没剁,整个儿的,心道一声没意思,烂白菜帮子我可没少吃,这哪有桌上的大鱼大肉过瘾?却见窦占龙把烟袋锅子往桌上一放,不慌不忙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白菜,放在眼前的吃碟里,细嚼慢咽地吃上了。邋遢李挺纳闷儿,憋宝的窦占龙当真古怪,这么多好吃的不吃,非吃破白菜心儿?
等吃饱喝足了,邋遢李用手抹了抹嘴头子,打着饱嗝问道:“窦爷,没听说你们憋宝的不能动荤啊,您光吃那碟子白菜,那能解饱吗?”
窦占龙见盘中还有一片白菜,就推到邋遢李面前,让他尝尝这道“扒白菜”。邋遢李瞧这片白菜倒挺水灵,叶不塌、帮不蔫,白中透绿,翡翠的相仿,当真好看,好看顶什么用?说一千道一万不也是白菜吗?还能比得上肘子?他捏起来往嘴里一放,当场傻眼了,这片白菜入口即化、回味无穷,比大鱼大肉好吃太多了,后悔刚才眼拙没多吃几口。他可不知道,“扒白菜”是裕兴楼看家的本事,这一道菜抵得上一桌燕翅席。看似简单,做起来可麻烦,先用鸡鸭鱼肉、虾段干贝煨成一锅老汤,再滚一锅鸭油,选上等的胶州白菜,仅留中间最嫩的菜心儿,其余的全扔了不要,架在老汤上熏,几时菜心儿上见了水,几时搭下来放进鸭油里炸,火候还得好,不能炸老了,水炸没了立即出锅,再放到老汤上熏,熏完了再炸,如此反复多次,直到把老汤的味道全煨进去,才盛在“雅器”中端上桌。裕兴楼的扒白菜正如窦占龙此人,瞧上去只是个骑毛驴叼烟袋的乡下老赶,却是真人不露相,实有上天入地、开山探海的能为。不过窦占龙并不想跟邋遢李多费口舌,那叫对牛弹琴,瞎耽误工夫,让他尝一口,长长见识就得了,因为邋遢李做梦也梦不到白菜可以这么吃,说了他也明白不了。邋遢李说:“窦爷,我头也剃了,脸也刮了,衣裳也换了,酒饭也吃了,您还带挈我憋宝发财,说句实打实的话,我爹在世时也没对我这么好,我再给您了磕一个吧。”
窦占龙摆了摆手:“吃饭穿衣何足道哉,这都不值一提,等三岔河口的分水剑到手了,够你胡吃海塞八辈子的。”说罢又掏出一锭银子,吩咐邋遢李去一趟铁匠铺,按他说的长短粗细买一个铁钩子,现打来不及,得买做好的。邋遢李答应一声,揣上银子抱着扁担跑下楼去,他也不傻,窦占龙是个走江湖的,江湖上好人不多、坏人不少,谁知道窦占龙是不是想支开他,万一趁他出去买铁钩子,拿上扁担来个溜之大吉,到时候财没发成,吃饭的家伙也丢了,这就叫“穷生奸计、富长良心”。
书要简言,邋遢李跑去买了一个铁钩子,带回裕兴楼交给窦占龙。窦占龙也没闲着,吩咐跑堂的准备了一大包烧鸡、酱鸭、猪蹄儿,一大摞葱油饼,一坛子老酒。二人仍是一个骑驴一个推车,直奔鼓楼。
天津城的鼓楼没有鼓,却高悬一口铜钟,因为钟声传得远,一天鸣钟一百零八响,晨五十四、暮五十四,也有板眼,所谓“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整座城楼分三层,一层以青砖砌为方形城墩,四周各开一个拱形的穿心门洞,正对天津城的四个城门,行人车马可以从底下过;二楼供奉观音菩萨、天后圣母、关圣帝君等诸多神明;三层形似城头,高悬一口铜钟。看守鼓楼的官称“老皮袄”,这个称呼怎么来的呢?以前看守鼓楼的皆为老军,没什么累活儿,只是一天敲两遍钟,夜里打个更,给不了几个钱。凡在上头巡夜打更的老军,按例由官府拨发一件皮袄,所以天津卫老百姓将鼓楼的守军称为“老皮袄”。
窦占龙带邋遢李来到鼓楼,说是来二层神阁烧香还愿,摆出酒肉请几个巡夜的老军大吃大喝,还一人塞了一大锭银子,这是额外的犒赏。守军平时没什么油水,见了酒肉和银子,乐得跟要咬人似的,对窦占龙点头哈腰,连声道谢。窦占龙自称当年许过一桩愿,悬挂铜钟的那条绳钩子已经用了那么多年,说不准哪天会断掉,因此他请人打造了一个上好的铁钩子,想将旧绳钩子换下来,这也是功德一件,万望上下通融则个,遂了他的心愿。几个守军喝得天昏地暗,还得了许多银子,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哪还有不应之理,况且又是一桩好事,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众人一齐动手,换下绳钩子给了窦占龙。
如此一来,窦占龙又得了一个绳钩子。邋遢李一头雾水,又是酒肉又是银子,只换来悬吊铜钟的绳钩子。要说鼓楼上这口大钟真够个儿,上铸瑞兽云龙,倒覆莲花,挂钟的绳钩子可太寒碜了,虽说够粗也够结实,但是年头太久,已经变了色、起了毛,无非俩大子儿一捆的烂草绳,这玩意儿哪儿没有啊?
窦占龙走南闯北到处憋宝,怎么会干赔本的买卖?天津城鼓楼上的绳钩子可不一般,据说当初鼓楼中有一面大鼓,但是鼓声传得不远,到了城门口就听不见了,官府决定换成一口铜钟。可也邪门儿,铜钟怎么也铸不成,铸到一半准裂。当时的县太爷信奉灰大姑——一个顶仙的婆子,备下大礼上门求教,灰大姑给官府出了个主意,要说这个法子可太缺德了,选一对童男童女扔进铜水,铜钟一定可以铸成。县太爷交差心切,又怕老百姓传谣言,说什么当官的贪腐无德,触怒了上苍,以至于连口铜钟也铸不成,这个话要是传出去,他这个官还当不当了?就命手下人到鲶鱼窝买了两个孩子,扔到煮铜水的大锅之中,一瞬间就化没了,当真是惨不忍睹。还别说,真应了灰大姑之言,用上这个邪法之后,铜钟就铸成了。孩子的爹娘听到敲钟的声响,如同刀子剜心一样,转天就在鼓楼的门洞子上自缢而亡。鼓楼从此闹上鬼了,老百姓们离近了听这个钟声,总是回荡着一个“鞋”的尾音,因为把两个孩子往铜水锅里扔的时候,女孩掉落了一只鞋,所以阴魂不散,还在找那只鞋。县太爷得知这个传言坐不住了,来到鼓楼下这么一听,可没从钟声中听出这个“鞋”字,却听出一个凄厉的“杀”字,连惊带吓一口气没缓上来,两腿一蹬见了阎王。继任的官员经高人指点,将挂钟的链子换成了一根草绳,这个地方才太平。皆因这草绳不是寻常的绳子,而是一条草龙,犯了天条被贬来吊钟,才把阴魂压下去。分水剑是镇河之宝,剑气斩人于无形,血肉之躯近之不能,取宝非用这个绳钩子不可。
而今凑齐了“扁担、绳钩、西瓜、令旗”,窦占龙却不上三岔河口憋宝,按他的话说,分水剑有水府中龙兵把守,还得准备阴兵鬼将助阵,方保万无一失。
邋遢李但觉窦占龙所言匪夷所思,“扁担、绳钩、西瓜、令旗”好找,都是阳世上的东西,阴兵鬼将如何搬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