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床边的电话铃声大作时,衣橱时钟上的夜光指针,正指向二点五十七分。窗外依旧很暗,但是,空气中有股黎明的朝气。

他睡眼朦胧地摸到了电话,反射般的回应:“喂?”

“她母亲叫什么名字?克蕾尔?”

然而,当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开口说话时,声音却似乎很不真实。她平静地说:“福斯蒂娜·克蕾尔死了。”

电话那头,传过来一个粗野的声音:“这件事情发生在新泽西——可不是纽约。明白没有?这位年轻的女士说,你是一位能够帮助她联系律师的朋友。好吧,所以我允许她打电话给你,但是,这和纽约地方检察官的办公室毫无关系。明白没有?”

“或许如此,我记不得了。”

“吉塞拉!你现在在哪里?”

“好的。”多朴森转身面向莱特富特夫人和拜佐尔·威灵医生,“你们听见了,中尉说请进。”

佛尔巡官带着昏昏欲睡的诅咒接了电话:“你们这些男孩子们,就不能让我睡上十分钟吗?这次你们想要什么?”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语调,令警察脸上泛起了一丝暗红:“听着,你……”

拜佐尔·威灵医生回头一望。多朴森警官正看着他们,双腿叉开,两手叉腰。他的眼睛困惑了,嘴唇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吐出一些词:“一条鱼变成渔夫?……这是?……”

莱特富特夫人赞同地看着绿白相间的门厅。

“什么事?”

拜佐尔·威灵医生明白了。他机敏地动用了各种策略。但是,当他放下电话时,他意识到,那些策略还不够。他打开床头灯,拨了一个电话到他的老朋友——纽约警察局的佛尔助理巡官的家中。

“罗莎·戴尔蒙德在一九一二年的一起著名的离婚案中,被指控通奸吗?”

“抱歉,医生,我还以为是中心大街的那些男孩子们,他们遇到难题时,仍旧来找我这个老人。泽西的这件事情会演变成暴力。那些州警察们,对他们的司法权感到好笑。那边州警局的长官,正好是我的一位朋友,我会打电话给他,让他通知希尔斯。在此期间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玻璃门敞开着,两个房间阳光灿烂,因为每个房间里,都有彼此相对的凸窗。

“是谁让你来的?”

“我很乐意开车带你过去。”拜佐尔·威灵医生告诉莱特富特夫人。

拜佐尔·威灵医生握住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的手,转身面向希尔斯。

“是的。一位叫希尔斯的中尉。”

“我来见希尔斯中尉。我叫拜佐尔·威灵。”

“她很好,马上就过来了。”希尔斯中尉冲过拱门,进入起居室,“孩子们,过来这里,让我们快点儿开始……”他的声音变得幽默。

莱特富特夫人以更强烈的兴趣,再次看着门厅。

“一直到最近,我都是她的雇主。”莱特富特夫人点头说。

“她所讲述的故事,能使我了解这其中根本就没有任何‘案件’。她和这个男人都是如此。”

“为什么?”

五、六辆车围着篱笆停住。拜佐尔·威灵医生找到了一片空地,熄灭了引擎。一个绷直了那俗丽制服上、所有线条的纯种美国人,散漫地走了过来。

“因此,你才在那里吗?”

那个无名的男人,曾经是罗莎·戴尔蒙德的最后一位情人——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父亲,他依旧是一团阴影,几乎空白……她是否曾经后悔?她并非是一个如拜佐尔·威灵医生在脑海里所见的、那般鲜明的女人。她会微笑着引用那些惊人之事:

佛尔巡官轻轻地吹着口哨:“她和科拉·佩尔是同一时期的!上帝,我不喜欢去想多少年前……”

加油站的工人没有漏掉一个词:“听着,夫人。我告诉你,这里只有一名驾驶员,他现在正在别墅里,接受警方的询问,因为他昨晚从车站,接了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这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而我不能扔下加油站离开。”

加油站的工人也没有错过这几句话:“警察告诉我说,那只是心力衰竭。这附近的每个人都知道,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心脏不好。”

“你是否曾经听说过,那个把她从巴黎带回纽约的男人的名字?”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母亲,为她留下了一批珠宝,现在,福斯蒂娜在三十岁之前就死了,其他人会得到这批珠宝。在法律上,沃特金斯是这些珠宝的继承人,但是,他得到了秘密指示,要把这些珠宝不公开地送给某些人。我想要你从他那里,得到这些人的名单。”

“在纽约,有一位名叫塞普蒂默斯·沃特金斯的律师。”

“仅仅是这样而已。”希尔斯把身子前倾着,眼中带着意图与愤怒,“霍恩埃姆斯小姐说,当她在十一点十三分之后,通过那片松木林时,她的车差点儿撞上一个独自在雨中行走的女人,她认出那个女人是她的朋友——至少七分钟前就已经死去、或是倒地濒死的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克蕾尔小姐如何能在那个时候,从她的房屋来到半英里外的路上,除非——两位目击者中的一位在说谎?又是哪个?朗生?还是霍恩埃姆斯小姐?”

不必问,他就已经知道。只有一件事情能够解释,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会在这个时刻给他打电话。

“我在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别墅。拜佐尔,我……啊,希尔斯中尉来了。”

“是的,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她在行内叫做罗莎·戴尔蒙德。”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呢?”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扣留她?”仿佛他才是警察,而希尔斯中尉成了罪犯。

在路上的时候,莱特富特夫人低声对拜佐尔说:“在《爱丽丝》里,不是有东西和这家伙很像?一条鱼变成渔夫,在门口羞辱每个人。”

“拜佐尔?”

“嘿,莱特富特夫人?”拜佐尔·威灵医生主动打招呼。

“不知道。你呢?”

“我很肯定她是。我想要被告的名字……”

“在,长官?”

希尔斯看到了这一举动:“我想你是莱特富特夫人——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雇主?”

“不。在我离开你之后,我——时间很充裕。我记得福斯蒂娜邀请我,有空的时候去她那里,因此……我就去了。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心力衰竭。我先叫了警察,但是,他们似乎不相信我的说法。他们很不高兴,但是……他们允许我打电话给你。”

“我们该如何去那里?”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一声低呼,硬木地板上传来玻璃的破碎声。莱特富特夫人惊讶地望着她戴着手套的双手。

“中尉正在忙。你为什么想见他?”

拜佐尔·威灵医生看着那幢依着最高的沙丘而建的灰色别墅,想起那位将罗莎·戴尔蒙德藏于此荒凉之地的、爱德华七世时期的显贵。那一场改变来自巴黎,然而——假如罗莎本性里,有任何诗意的火花——她必定会喜爱这里的海与风、宁静与孤寂,她将不会孤独。独自生活或是与爱人同居,是妓女们理想的奢侈享受。

“我刚刚正拿着我的眼镜,”莱特富特夫人缓缓地说,“我好像把镜片摔破了。”

“只是什么?”

“沿着那条路直走,并在路口朝右转,然后一直开到海滩上。”加油站的工人指手画脚地告诉他们。

“你想干什么?”他质问道,完全没有风度。

别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声音传出:“多朴森!”

“谁在管这件事情?州警察?”

“莱特富特夫人,霍恩埃姆斯小姐的雇主。”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汽车驶过霍博肯时,雨已经停了。而当他把车开进明亮之海时,太阳正在升起。在那灿烂的阳光下,这个渔村普遍显得令人惊奇的干净,不毛的沙地比起农村里的肥沃土地来,看上去要干净得多。他路过加油站时,认出了一张熟悉的脸。他把车停到路边。

低沉发抖的声音,如同一盘冷水,立刻彻底地唤醒了他。

“在新泽西的‘明亮之海’。”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惊恐地说,“这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让我和他通话,然后,我会尽快赶到明亮之海。”拜佐尔·威灵医生安慰着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冷静一点儿,在我到那儿之前,你不要回答任何问题。我该去哪里找你?”

“我想不到一分钟。”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

“为什么她会在学期中期,突然离开了你的学校?霍恩埃姆斯小姐不肯告诉我们。”

莱特富特夫人静静地坐在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的身旁,鼓励般的朝她微笑。

“对。那么,她一定是在朗生正驶向通往松木林的路上就死了,那时,他还看得见房子。他说他的车速是三十码,那么,他得花八分钟,来到与霍恩埃姆斯小姐的汽车相遇的那个路口。因此,霍恩埃姆斯小姐在十字路口遇到他时,是十一点十三分。而克蕾尔小姐就在十一点十三分时,肯定已经死了——对不对?”

“那么,你就再说一次好了。这位是纽约来的拜佐尔·威灵医生,他在纽约地方检察官那里工作。我的上司,莱德勒长官打电话说,我可以把所有相关的信息告诉他。信息!什么也没有,你来告诉他。”

“不知道,”她摇头回答,“我听说有这么一个男人,但是,我从不知道他的名字。当她离开巴黎之后,她就从公众的视野里消失了。”

“你很善良。我必须过去,我感到,我得对可怜的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负责。威灵医生,她是自杀的吗?假如我没有解雇她……”

“他遇到的那辆车,是霍恩埃姆斯小姐的。她记得在十字路口,遇到了一辆出租汽车。当她到达这里的时候,前门依旧开着,钥匙还插在门上。灯光照亮了门厅,钟上显示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手提箱放在拱门那里。克蕾尔小姐在这个房间内,躺在地板上,靠近电灯开关,她死了。我们的医生说,她身体上没有暴力迹象——只是心脏病发作而已,就在朗生离开一、两分钟后,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触到房间内的电灯开关时,偶然使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们坐在两个小客厅的前一个里面,当分隔门像现在这样打开时,两者就合成了一个长长的房间。第二个房间远处尽头凸窗外的风景,形成了一幅汹涌的波浪与炫丽的蓝白相间的、德拉·罗比亚式版画。两个房间的装饰极为相似——白色褶边窗帘、白罩灯、旧式红木书架、褪色的玫瑰色地毯与同样色调的,覆盖印花棉布的沙发和扶手椅。这些装饰是否自从第一次为罗莎·戴尔蒙德所布置了之后,就从未变更过呢?或许如此。那对顶部镶嵌有粉色大理石,像腊肠一样,斑驳点点的雕花柚木椅,就是那个时期的东西。花卉图案的印花棉布,当时刚刚从英国进口,是一种新的流行式样。

“请进。”希尔斯中尉朝拱门处做了个手势。

“那是威灵医生吗?告诉他让他进来。”

“你应该去问他,他想见我。”

希尔斯中尉与两名相当邋遢的年轻人,一齐出现在了拱门处:“好了,孩子们。就这些。”

“有时候如此!……”希尔斯充满怀疑地说,“好了。接着说。”

“一位名叫罗莎·戴尔蒙德的女人。”

佛尔一定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因为希尔斯小心地回答:“你怎么能认为,我在扣留她呢?她随时可以自由地离开,只是……”

拜佐尔·威灵医生刚刚并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一个头发蓬乱的矮小男人,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便服外面套着一件没有勋章的旧陆军大衣。他的眼神充满了疲惫。

“我为多朴森感到抱歉,”希尔斯严肃地说,“他有点儿狂妄自大。我现在正在和记者们谈话,请在大厅里等候几分钟。”

“不需要这么久。怎么了?”

“她缺乏个性。希尔斯先生,你一定会在你自己的领域里,发现那一点很重要。”

“我确信他是位纽约人。”拜佐尔·威灵医生补充说,“他和妻子离婚了,而他妻子认为,罗莎·戴尔蒙德是那个通奸者。这些是否有助于你的回忆?”

“不,她刚好有时间那么做,”希尔斯更正道,“开关打开了,但屋里没有灯光,因为,天花板上的两个灯泡都坏了。她需要多长时间,合上那个开关?几秒钟?”

罗莎·戴尔蒙德在这一刻,对他而言极度真实——一个火红头发的苗条身影,正站在房间内,一扇敞开的凸窗旁,窗外是阳光温暖、海风徐徐的夏天……或是在一个早早天黑的秋天的晚上,在这个壁炉欢快的炉火前倒茶。在她身旁,有个人正弯腰靠近着她,呼吸着她头发的芳香,并用嘴唇梳理它……

一定是她把两个房间,装饰成同样的色调,因此,当分隔门打开时,它们看上去像一个长房间。或许也是她装上了那些分隔门,因此,小火炉在秋天可以温暖一个更小的房间。屋里没有暖气片,当然,在这样一幢旧式夏季别墅里,不会有这样的东西。她把门做得像落地窗一样,为的是当门关上时,她能够透过房门,看到第二个房间尽头的凸窗,以及窗外的海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