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100章

  卷一:涅槃卷第九十八章揭秘

  听到人声的两人霍然转首,水灵徊睁大眼,疑惑的道:“咦,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立即忘记要打击色狼,立刻蹦了过去,“对了,你看见素玄没?素玄呢素玄呢素玄呢?”

  秦长歌推开这个不住聒噪的丫头,淡淡看着萧玦,为是哪出戏码?恶俗的中春药了?

  祈繁怎么回事,先追的人,反而落到她后面,她这个去追非欢的人,反倒凑在了一起。

  “你好像不高兴?”水灵徊仔细端详秦长歌,难得这么注意他人脸上细微表情,“为什么?”

  “唔……”秦长歌很认真的思索,答:“是这样一种感觉——我发觉原来我不过是个很小肚鸡肠的女人,于是很鄙视自己,就是这样。”

  “嘎?”

  不理会水灵徊,秦长歌仔细看着萧玦,萧玦正以手支案,扶住沉重的头,抬脸看她,他的漆黑长眉似是被水浇过,越发黑得惊人,眉下更黑的眸子,明亮璀璨,却满满全是强自压抑的情欲,有如无数妖莲在一池翻涌的碧水中灼灼绽放……

  ……

  一刻之前,萧玦的手,曾触及那小小的可爱的胸。

  眼前的女子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惊恐的,无限绝望的目光——

  颤了颤,有如被浇了盆冷水,萧玦突有短暂的清醒——这目光,不,不是她的……她不是长歌!

  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自己在做什么?

  猛咬下唇,尖锐的刺痛令神智稍稍冷静了些,萧玦狠狠的拍着自己的脸,又一把抓过桌上茶盏,对自己当头浇下。

  冷水浇头,换来短暂的神智冷静,为怕自己不能抵抗那焚身的灼热,真的控制不住毁了这小姑娘的清白,他不停息的拍着自己的脸,一边挣扎着下榻。

  只是非常悲惨,水灵徊突然冲了进来。

  她的骂声他听见了,残存的理智在苦笑,龙游浅滩,自己大意如此,有什么好说的?

  不妨却又听见那个永远波澜不惊的声音,一抬眼,看见明霜神色古怪似笑非笑的看过来。

  他怔了怔,一时竟觉得有些狼狈。

  帝王之尊,富有天下,掌控朝局如臂使指,却似乎从未曾在这个神秘的小小宫女面前占过一比上风。

  这好像是当年长歌在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状况。

  为什么?

  她到底是谁?

  眼见着明霜踱了过来,纤手一抬,已把上他的腕脉。

  纤细的手指带着独特的沁凉香气触上肌肤,手指微凉,本该因为肌肤想触而立即腾身的炽火,竟奇异的被这带着连香气都有些拒人千里之外意味的手指的温度,浇灭。

  秦长歌手指一搭,立知端倪,撇撇嘴,无声冷笑。

  是很厉害的春药,不过也就是普通山寨升级版的,难怪萧玦能够搞得住,练武之人这点定力都没有,那就奇怪了。

  四下一打量,看见那不能动弹满目惊慌的小姑娘,不过及笄年纪的样子,又望见远处墙角被打昏的小丫鬟,心里已隐约知道大约萧玦惹了谁,被坑害了。

  皱皱眉,看着萧玦难熬的神情,他的手指灼热而女抖,两颊浮上不正常的赤红,她把礼完脉他却不肯放手,一翻手抓紧了她——他坚决不肯碰那孩子,对水灵徊也一眼不看,唯独对上她,目光灼灼,满是渴望。

  对我比较有性趣么?

  可我还是个处呢?

  因为还没决定要不要再来次颠生倒死的爱情,所以不想轻易献身的秦长歌,恶劣的微笑着,凑到萧玦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又指了指隔壁一间空记。

  轰!

  皇帝大人的脸,被某人毫不脸红擎起的黑色妖火烧成了焦炭。

  秦长歌却一把抓住摸不着头脑的水灵徊,继续似笑非笑的向外走,一边道:“外面还有人等着抓奸,把事情闹大了好整治您,该怎么做,您素来英明,想必不用我多事了。”

  她走了几步,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又加了一句,“好像姜华在升任刑部尚书前,是赵王门下呢。”

  萧玦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目,半晌,睁开眼,目光尖锐如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

  回眸一笑,秦长歌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您心里觉得是谁,就是谁。”

  虽说先一步令属于将非欢送回去救治了,秦长歌终究有些不放心,打算尽快赶回去,瞄了一眼街对面的马车,有点惋惜看不到艰戏,叹了口气,身后水灵徊却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诧然道:“你不管他了?”

  她不是笨人,已经看出萧玦大约是中了迷药,只是,不是说中迷药的不那啥那啥,会焚身而死的吗?

  秦长歌愕然回身看她。咦,你也不穿越的?武侠小说看多了,谁告诉你中了迷药就必须和女人嘿咻嘿咻否则就不能活?那纯粹是无良作者们为了撮合男女主或者为了给男女主制造误会故意编出来的虐心桥段嘛,其实迷药不就是让男人想发泄?可是,发泄有很多种渠道啊,谁规定一定要经过女人的?

  何况这种落后时代的低级版本的山寨出产的迷药,坚持坚持说不定也能等到药力自动退散,无论如何都死不了人的。

  算了,还是不带坏小孩子了,想了想,秦长歌笑眯眯的道:“人家与众不同,意志强大,咱们要懂得成全。”

  她漫不以心带开话题:“倒是好久没见你啊,还好吧?”

  “好什么?”水灵徊立即被这个话题引发无限强大的怨恨,忘记自己打算追问的问题,烦躁的抓住头发,“我哥哥来了,硬抓住我不给走,我好不容易溜出来,结果……”

  微微一怔,秦长歌眼色变幻,敛了笑容,缓缓道:“你哪个哥哥?”

  “三哥嘛!”水灵徊大摇其头,“真是奇怪,他难得出谷的,居然来了西梁,哎呀呀我真倒霉,就算来大哥也好啊,偏就是三哥,我最头疼他了!”

  “你逃家太久了,他也是担心你,”秦长歌并不看他,漫不经心的道:“你毕竟是个女子,孤身在他国,不放心也正常。”

  “担心我?”水灵徊嗤之以鼻,“他那个人,担心过谁?当年他最她的朋友白渊因推行新政在国内遭受反对势力围攻,东燕因此引发‘西京政变’。血流成海人心惶惶,谣传白渊被杀,被围,被赶下台的流言飞得到处都是,咱们都以为他一定要收拾行装奔去东燕了,至不济也该查查人家死活吧?他好!他居然不急不忙,整日在谷中观花弹琴养鱼写字,稳坐钓鱼台,还说无妨无妨——你看,就这么个人,你相信他会成为我出门几天而担心?”

  水镜尖和东燕国师白渊是好友?秦长歌这回真的有点吃惊,为什么无论是西梁隐卫还是息的凰盟,都一直不知道?

  秦长歌心里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时实在也无法思索出哪里不对,凰盟又不是万能,不知道水镜尖和谁是好友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失误,何况他和谁是好友,实在也与她无关啊。

  想了半晌想不出端倪,只好丢开,听得水灵徊又一叠连身的缠问素玄下落,一摊手道:“我真的不知道,知道干嘛不告诉你?说起来你今天也帮了我的大忙呢。”

  “你知道就好。”水灵徊大眼睛一转,上下打量着她,突然笑嘻嘻道:“所以如果将来我看上谁,你不许和我抢,我看上的那谁如果看上你,你还是不许和我抢。”

  “你说的是素帮主吧?”秦长歌突然停步,看着天边稀薄的曙色,和挣扎于厚重云层中欲待跳跃而出的那轮日头,一笑道:“他是他自己的,轮不到谁来决定,另外,你真的觉得,素帮主看上的,记着的,是我本人?”

  萧包子眼泪汪汪在棺材店后院挠墙。

  他已经挠了半个时辰了,当他看见楚非欢回来时的模样,他就和那墙苦大仇深的卯上了。

  连外面哄传吏部尚书突然跑到素来和他不对盘的郢都府尹衙门前长跪请罪,并当众将他那个著名的恶少儿子镣铐加身一步一个巴掌的扇到衙门前跪着的最大新闻,一向最爱看热闹的包子都没理会。

  街上人群蜂拥,脚步声踏踏不断,全城吃过恶少亏的人比例庞大,这下全部涌去找痛快了。

  秦长歌就负手看着儿子挠墙,不劝不管,半晌道:“知道错了?”

  包子答:“没想明白。”

  “嗯?

  “我觉得我好像哪里错了,但又没想明白哪里错,”包子含着一泡眼泪可怜兮兮的看他娘,“你给我解释一下?”

  秦长歌唔了一声,八风不动的道:“你错在,一,不该没有限度的玩恶作剧,导致你干爹羞赧这下出了门,才有后来的事,二、你看见他出门,就应该立即阻止,最起码也要立即唤你祈叔叔他们出来,但是你没有,三、你没有准确认识到你和你干爹的实力,轻易任他孤身蹈险,而且你缺乏应急反应,你身止应该有凰盟为了以防万一,随时给你带着的小火箭,为什么不放一个预警?”

  包子一拍脑袋,大恨:“怎么忘记这个?就记得弹弓了!”

  他沮丧的苦着脸,转回身继续和墙拼死奋斗,“我罪大恶极……”

  笑了笑,秦长歌弯下身,拍了拍儿子的大脑袋道:“好了,挠什么挠,你不怕爪子疼我还心疼的我墙呢,你也不用这么自责,你才几岁?恶作剧也好,思量不周也好,换成别的孩子,都难免,我指出你在这件事上面的失误,不是要你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从此羞赧畏缩失却玩闹无畏之心,我只是告诉你,任何一个人,在行事之前,都必须有周密的思考,推已及人,前因后果,就算不能计算得一切无虞,也应该在最为冷静的状态下尽量思虑周详,须知江湖险恶,朝堂诡谲,为上位者一言可定天下可覆天下,诸般种种,都是在刀尖上行走的活计,所以,你得学着,别把你聪明的脑袋尽搁在那里生锈,没事多动动。”

  “江湖朝堂天下关我什么事?”包子纵横捭阖的一挥爪,啪的打在墙上,疼得嘶了口气,歪歪嘴道:“我只关心几个人。”他划了个圈,自己觉得很大,很囊括,很有气势,“我喜欢的人们。”

  秦长歌默然,半晌喃喃道:“帝王应无爱,这父子俩却一个德行……”

  包子不管娘在叽咕什么,忽地一拍脑袋,道:“你说要动脑,现在我一动,就想出个好主意来了,我觉得吧,其实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是白说,关键在干爹失去武功而我又不会武功,只要我武功好,能保护我在乎的人,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我现在就去看干爹,然后我去学师父给的武功。”

  说到就做是萧包子的良好品质,他立刻撇着小短脚奔进去了,秦长歌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微微仰首吁了口气。

  对不住,儿子,时局纷繁,敌手深潜……我想你更强大的活着,更强大的保护自己……所以,你不能有别的孩子吃喝拉撒睡胡搞乱来傻颠颠混世魔王搫幸福童年了……

  院门吱呀一响,却是祈繁容啸天回来了,秦长歌掀起眼皮,不咸不淡的瞅了瞅。

  那两人一脸惭色,给秦长歌陪罪,说辟犀香刚刚研制出来,气味若有若无不隐定,马车又绕来绕去,两个多走了许多冤枉路,结果还是在秦长歌之后才找到那辆马车,他们到的时候,正见到那批公子爷在马车上睡了一觉,算算时间好事差不多了,捋袖子挥拳头,分兵出马,一批人砸开后门冲去捉奸,一批人去敲衙门惊闻鼓,说看见江洋大盗闯入官衙,意图逼奸小姐。

  杜府尹一听就炸了脑袋,急冲冲便赶到后院,看见宝贝女儿绣楼的门大开,地下桌凳零落,一堆乱七八糟的男人围着楼门,急气之下差点没晕去。

  正要喝令衙役过来,先将闲杂人等全部驱赶开,却见闺房门突然款款打开,杜小姐的丫头在一众惊讶的目光中,面色苍白却神情镇定的出来,对所谓“小姐被逼奸”之事,矢口否认。

  公子爷们怎么肯依,跳脚大嚷丫鬟撒谎,有些性急的连奸夫淫妇这词都冒出来了,杜府尹越听脸色越沉,这群人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用心如何杜长生怎会心里无数?一眼看见姜尚书家的恶少也在,更是隐约已经有了谱。

  然而不见女儿出来,依旧不放心,正欲入内,却听女人在内间发话,说夜来有贼潜入,幸遇壮士解救,未曾受惊,壮士光明磊落,不欲呆在闺房瓜田李下污人清誉,现在隔壁记内歇息,请请爹爹务必重谢云云。

  杜府尹放下一半的心,依言去了隔壁,一堆人立即跟了过去。

  房门一开,杜长生大惊失色。

  好整以暇坐在椅上饮茶的男子,虽说衣着平常,神色也有些倦然,然而风神高贵,眉目俊郎,一抬眉冷冷看过来的神情,出鞘名剑般的光华四射。冷肃厉烈。

  “陛下!”

  一声惊呼震翻了尚自得意洋洋的恶少们,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杜长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而萧玦冷冷瞟过来,目光里满是嫌恶不屑,当即就有人软瘫了下去爬不起来,而脸色发青抖着嘴唇的姜川允,无声无息中便湿了裤子,一股难闻的臊味熏得身周人恶心欲吐,却连皱眉都不敢,只砰砰砰语不成声的磕头。

  隐身对面树上的祈容二人,知道尘埃已定,“护萧玦周全”的任务已经不需要他们来使力了,两人对萧玦也没什么好感,没兴趣观赏他大发龙威,自带了人悻悻回来。

  秦长歌自也不会多说什么,只道:“水家三公子到郢都来了,你们派人好生盯紧着,看看他到底是来逮妹妹的还是有别的打算,这人十分不简单,千万记得派最精干最不起眼的人去,有一点不对劲的,赶紧撤回来。”

  祈繁应了,笑道:“明姑娘对这个水镜尖好似委防备?”

  挑挑眉,秦长歌无奈道:“我是对他的名声很防备——但凡被人称为圣人的,我都防备,要知道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一个人修炼成圣,需要多大的定力?而这样的定力,到底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到底是真的圣洁不受诱惑,还是只是因为他想要的东西太大太恐怖,寻常东西根本诱惑不了他?”

  “明姑娘真是深入人心,”祈繁盯了她一眼,“只是这样剖析人心,未免也很恐怖。”

  “是,”秦长歌笑容里难得的多了丝辛酸的意味,“你以为我想啊……”她一语示毕迅速贫开话题,问“孟老夫子谈过心了?那晚赵王府邀宴的士子,能找的都找齐了?”

  “嗯,”祈繁笑的狡黠,“您进宫的时候,这事咱们已办得七七八八了,就是您说的,是人都有弱点,抓住弱点,不怕他不说实话。”

  嗯了一声,秦长歌仰首看向小雪初晴后的冬日长空,那一片湛蓝纯净如绸,不见微云,而日光澹澹,普降人间,看来一切都很明朗,一切都很爽净,其实一切都在云层之后,一切景物都只是折射后的景象。

  真相呢,是否也是如此?

  谁又是那双真正拔开去雾的手,还三年前的皇后之死迷案,一个朗朗晴天?

  将目光缓缓放下来,秦长歌笑得淡然而神秘。

  “敲醒了某人,就是这了让他出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唔,荷池密道好久没用,我得却视察一下,那路安全,碰不着侍卫……我要进宫。

  夜深了,巨大的官殿群沉默在冬夜的沉肃里,远处隐隐有更鼓声声,以悠长而苍凉的敲击,催促无眠的人早日回归床榻。

  然而御书房一点星火。犹自不灭。

  萧玦今日在御林军和侍卫拱卫下,上了明黄龙典起驾而去,扔下满面惶然拖着儿子请罪的姜华毫不理会,留下他在府衙门前嗖嗖的寒风中欲哭无泪,官儿们的消息都是闪电般迅速灵通的,风起于青萍之未,却绝不仅止于青萍之末,随即,朝会之上,立即便有御史上章弹劾,列指姜华贪赃,卖官,纵子行凶,交结内宦等十大罪状,萧玦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将奏章留中不发,英锐长眉下幽黑双目波澜不兴,令那些偷份量抬眼窥视他表情,一心想从他细微的表情上揣摩出“上意”以迎合的官儿们毫无所得。

  然而他们不知道,萧玦看奏章时,曾经不动声色的,用指甲轻轻在“交结内宦”上掐了道印子。

  下了朝,他命龙章宫小太监去调三年前二月乙未的内宫侍卫布防及交接记录,以及当日值宿内侍卫道领名单。

  等候名单记录的间歇,他召见了今日朝堂上弹劾姜华“交结内宦”的御史。

  年轻御史受宠若惊,面对帝王看似不经意的垂询,一五一十将自己“风闻”的姜华诸事,倒了个干净。

  “微臣听说姜华早先寒门出身,后来得赵王赏识步步升迁,这人油滑奸狡,长袖善舞,曾经身诸臣卖弄,称他深知陛下心意,并连陛下喜好亦十分清楚,微臣以为,臣下不可窥探天子起居,否则易起阴微之心……”

  萧玦以难得的耐心听完他滔滔不绝的卖弄学识,方漫不经心的道:“你说的是,平日看你有几分轻狂浮躁,不想如今颇见风骨,且心思细密,值堪大用。”

  被赞得骨头轻了几两,御史在地下磕头有声,“微臣岂敢不拼死报效!”

  “你说……”萧玦皱眉看着雕龙绘凤的穹顶,“他一个外臣,如何知道朕的喜好起居的呢?”

  微一犹豫,御史还是不敢乱说,只伏地道:“陛下查问身边内侍,当即可知。”

  “嗯……”萧玦目光落在殿外那一群躬腰控背等候传唤的太监身上,点了点头,道:“跪安罢。”

  御史揣着一怀幸进的美妙梦想,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他身影消失,调取名单记录的小太监进来,小心奉上以火漆封上的卷宗。

  萧玦接过,挥退所有人,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烛火飘摇,映着他鲜明轮廓,此时却有些神色模糊,有些黯沉的表情,掩在幻动的光影里。

  手指在火漆上停留半晌,似在犹豫,萧玦终于缓缓揭开密封。

  他先是一目十行的看过,随即,顿了顿,又从头看起,象是不认识那些字一般,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他将卷宗凑得很近,一眼眼盯得很紧,似乎想从里面找出自己想看见的字眼,或者把某些字眼给抠出去。

  然而最终他好像是失望了。

  足足半个时辰后,他才放下寥寥几字的卷宗,有点茫然有点沉重有点不敢置信的看着烛火。

  风冷漠的从穹顶上空掠过,彷如在吹奏一曲忧伤的歌。

  ……

  依稀是那年好大的雪,半夜里就积了好深,他在舞剑,偷偷的练,回风舞枊剑光亦如风舞云飞,恍惚听见轻微的赞声,蓦然回首,小小的清秀少年眼一眨不眨站在不远处的亭角,见了他,微微一笑。

  “哥哥,你舞的真好。”

  那年的楼台晶宝,飞雪漫漫,因练武不为父兄所容的孩子,在寒冷的雪夜孤独的起舞,却于无意回首间,获得那个孩子真心的膜拜的赞誉。

  姐姐爱护他,但觉得练武好粗鲁,叔叔支持他,但也没觉得练武有什么必要,然而弟弟,那个从小就优雅温文,他以为他一定讨厌自己武夫气质,因而总是不愿意接触的异母弟弟,给了他人生里第一份肯定。

  比长歌……还早……

  长歌……

  雪突然缓了,不再急如飞絮,而是旋转着游丝般自天穹降落,落于一处清净雅致的树林中,遍地梅花……哦,这里是云州梅林……雪落无声,花开无声,隐约听见足音落于雪上的细微的吱嘎之声,他茫然回顾,只见近处梅林冷蕊寂寞,远处沙洲雾霭迷茫,却不见人影……长歌呢?不是约好在这里,说有东西给我的么?

  步声越来越近,却依旧不见人影,他开始着急,突见有人轻衣薄裳,分花拂叶而来,姿态轻盈如随风飘举,他大喜迎上,是长歌!

  却发现自己怎么好挪动不了脚步。

  他惶然回顾,却是弟弟突然出现,还是那个小小少年,牵着他的衣角,欢喜而急切的对他说:“哥哥,你舞得真好。”

  心里隐约有些奇怪,云州这年,阿琛不是已经十七了吗?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小?又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长歌却突然向后退去。

  他大惊着想追,长歌只越飘越远,她倚着梅树,冷冷看着他,轻启朱唇。

  一遍遍问:

  “陛下是舍不得了是吗?”

  “陛下是舍不得了是吗?”

  ……

  卷一:涅槃卷第九十九章阴火

  声音轻细,清凉宛转,却如黄钟大吕,隆隆响在耳边!

  他阒然睁眼!

  一入目便觉金光刺眼,令人昏眩,他急忙闭眼再睁开,好一会,朦胧成一团的视野才渐渐清晰……十八金龙在头顶张牙舞爪盘旋飞腾,追逐一轮熠熠红日,嵌了金粉的龙身光辉闪耀,气势凌云……他怔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龙章宫雕饰十八金龙的穹顶,而刚才竟是离奇一梦。

  梦里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然而每一幕,都直刺他如今矛盾痛苦难以言说的心事。

  萧玦从椅上坐起,注目岸上纸卷,风刮动单薄纸张簌簌有声,那些不愿入眼的字眼迅速翻动着,连绵成一道模糊的光影,他盯着那些字眼,发觉不知何时已冷汗涔涔。

  ……当年,她说,天子无私。

  ……当年,他说,帝王家事,亦关于国。

  ……当年,她说,爱臣太亲,必危主身,后宫亦陛下之臣,请陛下无需专宠长乐宫。

  ……当年,他说,人臣太贵,必易主位,臣弟虽为陛下之弟,但首先应为陛下之臣,九锡之封,王爵之重,请勿轻与;作威作利,有乱朝纲,请勿轻纵,徙罚臧否,请自臣弟始。

  ……当年,她说,法不阿贵,绳不拢曲,以天下为秤,民心为衡,轻重自知。

  ……当年,他说,陛下无需自责,两兄枭獍,其罪当诛。刑罚之重,不辟亲族;赏罚之微,不遗匹夫,则天下大治矣。

  ……这样两个政见几乎完全合契的聪慧人物,这样两个全心全意为他的江山臣民思谋的人物,这样两个他同样爱重,视同己身的人物。

  他的左膀右臂,他的,亲人。

  当真……当真……以生死搏杀,骨化作灰做了最后的结局?

  为什么?

  他无法想象当年点燃长乐宫粉垩金殿的妖火之柄,执于那双病弱细白手掌之中。

  他不愿相信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曾经冷酷注视着自己的亲嫂亲侄葬身火海,冷酷的看着宫殿倾颓,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失去妻子爱儿,成为永恒沉溺于苦痛之海的孤独之人。

  阿琛,牵着我衣角夸我舞剑真好的小小少年,多年来追随我从无相负的亲密兄弟,你当真,忍心如此?

  不……不……

  那天,当长歌之死,经由圣僧之口,惊雷般劈进他神智的那一刻,他便对自己发了誓。

  便是穷尽帝王之血,穷尽此生寿命,也必为长歌,为早夭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他发誓——无论是谁,哪怕他富有一国,哪怕他威凌天下,哪怕他反手为云霞覆手为雨。

  然而当那神秘女子明霜一句状似无意的点拨,当他抱着几乎不信的心态调阅密封的案卷,那纸卷上看似没有关联的字眼,在有指向的寻找关联之下,立刻便将一个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阴冷事实摆在了他面前。

  三年前,在秦楚二王被诛后不久,朝议纷纷,诸王自危,为免此事引发诸臣对帝王心地的猜疑,阿琛不避嫌疑,自请为领侍卫大臣,担负宫禁护卫之职。

  当时他颇为欣喜,因为萧琛此举,不啻向臣下世人宣告,陛下并非刻薄不能容人之主,更无兄弟相疑之心,否则也不会在二王事变后,依旧将关乎自身安危的宫禁重任,交给异母兄弟。

  只是他体弱多病,也不过领个虚衔,并不真正入宫值夜,但一切宫禁防卫调动事物,需报请他批准。

  当时的宫禁总管,御林军统领,是天壁二年的武状元董承佳。

  此人于乾元元年失足落马而死,萧玦记得清楚,据说是一批交好的官儿邀他去狩猎,不慎落入当地猎户陷阱。

  如今看来,那批官儿们是些什么人,当中会有谁,实在是件值得调查的事。

  比如,姜华,在不在其中?

  而姜华,天壁三年时是刑部一个不起眼的书办。事发当夜,他当值。

  三年前那夜,姜华做了什么尚待追查,但是董承佳做了什么,却是清楚的很。

  他将换防时间做了调整,西梁皇宫规矩,各班侍卫分管各宫区域,依位次高低轮班换防,比如龙章宫戌时换防,长寿宫亥时换防,长乐宫子时换防。

  因为前元时,秦长歌经常造访元皇宫,对元皇宫的防卫布置嗤之以鼻,所以她主掌内宫之后,对宫禁防备做了详细规定,换防时,为防侍卫交接班时的混乱,以及固定地点换防易使人乘虚而入,长歌曾规定,每日换防地点不定,由领侍卫内大臣临时决定。

  那晚龙章宫换防一切如常,长乐宫和长寿宫却调换了一下,长乐宫亥时,长寿宫子时。

  换防地点定在长乐宫西宫门外,下半夜轮班侍卫列队而行,在西宫门与同时反向集结而来的换班队伍交接。

  正常情况下,换防时的规矩是,分散在宫中各处巡游不断、正向集结准备下班的侍卫队伍,以西宫门为轴心收缩的同时,前来接班的侍卫同时反向散开,首尾相接,力保在换防这个短暂的时间内,宫中各处,没有缺漏和死角。

  然而从那晚换防签到记录的情形来看,好像董统领发布错了命令,以至于下班侍卫收缩完毕,接班侍卫还没来得及就班,萧玦细细的推算了下时辰,大约有一刻钟的工夫,长乐宫某处会出现无人守卫的死角。

  皱眉提笔,萧玦在纸上凭记忆画了当年长乐宫的布局图,根据记录上的时间差,对照当时的集合点和路线走向,推算了半个时辰,终于得出结果。

  搁下笔,他神色愕然。

  那空出来的死角,居然是长乐宫的正殿宫门!

  这是什么意思?

  就算费尽心机空出这个死角,可有什么凶手会选择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入?

  何况长歌武功绝世,千绝高弟,天下谁人不知?

  萧玦陷入沉思,手指无意在红木桌面上嗒嗒敲击……长歌之死的真相,仿如回旋无尽的迷宫,连绵辗转无有始终,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走出死胡同,伸手便可触到迷宫之外的晴朗天空,可是转瞬迷雾重来,令人疑惑。

  疑点重重,每一点线索的指向,都似是而非。

  时近深夜,他却醒得双目炯炯,毫无困意,正要再传几个太监进来,旁敲侧击一下到底是谁交通外臣,忽听殿外隐隐有喧哗之声。

  皱皱眉,萧玦直起身,便见于海一溜小跑的过来,身后跟着长寿宫大太监童舜。

  萧玦目光一缩,冷然道:“大呼小叫什么?”

  两人远远的跪了,童舜道:“启禀陛下,太后凤体欠安,夜来突发谵语,神志不清,已经传了太医院邵医正,奴才想着事关重大,特来向陛下禀告。”

  突发谵语……神志不清……是什么意思?萧玦长眉一拢,目光一闪,正与悄悄抬头的童舜相交,他霍地低下头去,然而那瞬间这大太监眼色里的意味,让萧玦突然心有所悟。

  起身,他肃然道:“太后欠安,朕自当亲往看顾请安,于海,备驾。”

  冬夜里起了雾,飘摇迤逦的白色雾气,如天地之笔缠绵不尽的柔媚笔意,正恬淡闲适的细细勾勒长寿宫的庄严轮廓。

  然而长寿宫内,却乱如沸粥。

  江太后刚才进了小佛堂礼佛,不出一刻工夫,却半昏迷的被抬了出来,还满嘴谵语,神色昏乱,这批宫人都是上次金弩事件后被临时调派来侍候太后的,她当初使老了的嬷嬷丫鬟们现在都在各宫做着最低贱的活儿,一时也没个趁手的人,这些人越发扎煞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搬乱抬的,跪地下扒砖缝儿发呆的,躲一边不敢接活儿的都有,还是大太监童舜赶了来,才一一指挥妥当,该侍候太后得去侍候,该请太医则请太医,童舜则奔了龙章宫来。

  江太后礼佛一向是不许他人干扰的,谁也不知道佛堂里发生了什么,而她嘴里喃喃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更不敢听,知道皇帝要来,众人面面相觑心里不安,害怕太后说的是皇家秘密,被皇帝疑心自己听见了可如何是好?都不敢在太后面前服侍,一个个找借口溜了出去,而太医还没赶来,一时江太后面前,竟然没了人。

  长寿宫内殿,两暗一明,中间是小佛堂,江太后日常寝居之地是左侧暗间,右侧暗间,据说原先是个殿中殿,还有个小花园,透明琉璃穹顶,一方小小荷池,荷池无水,以青玉为地,玉上天生波纹,远望去便如一池碧水,池中荷花也不是真花,而是以碧玉为茎,玛瑙为蕊,白玉为瓣,水晶为藕的玉石莲,其精致华贵令人咋舌,只是虽然贵重,却隐隐透出妖媚旖旎气韵,并不符合江太后身份,按说太后宫室不该有如此布置,事实上,这荷池,确实也不是江太后的手笔。

  长寿宫在前元,是前元妙妃所居的“柔波宫”,这位据说是前元最美的妃子,天生异香,体态风流,极擅内媚之术,容貌更是墨笔难描,极尽鲜妍,极得废帝宠爱,为她大辟宫室极尽奢靡,这妃子因此被诸臣所不容,被称为妖妃,元亡后,妖妃失踪,按说这宫室也该废去,不想江太后在入宫之前,暗自请了风水堪與大师广元子看过,称宫中此处,为“凤目”之地,三星汇聚,常住此地者,主昌盛荣贵不衰,便坚持指了此地,改为长寿宫,这处荷池,因为贵重精美,任谁也不忍毁去,便留了下来。

  慌乱过后,渐渐沉寂,江太后僵卧床榻,睁大眼睛,不住喃喃自语。

  帘幕重重,一丝风也透不进,微弱的烛光,笔直的矗立于台几之上,一片光晕微黄,其余部分,都笼罩在沉滞的暗影里。

  隔壁,暗间,云层里月色一闪,照在透明琉璃穹顶之上,五色斑斓。

  华光照地,碧玉生晕,永恒碧水盈盈,永恒娇花艳艳的精巧荷池,突然诡异的分开一线。

  便见一人宛如洛神仙子,丝绢飘飘,分水而出。

  黑发,紫衣,一双雪白纤长的手,姿态优雅合握于腹,裙角飘散如盛开的花。

  轻衣缓带,姿态清闲,悠然而行。

  那神情不似夜半于太后神秘宫室不可思议之地潜伏而出,而似漫步于自家后花园,偶见蔷薇上歇了只娇俏的小黄莺,因此闲散微笑而观。

  她手指轻抚,一一抚过白玉雕琢,却宛如鲜活的莲叶,珍重如对真正娇嫩的花瓣。

  唇角,却隐隐浮现出一抹讥诮。

  目光如水波流转,环顾这暌违数年的宫室,想起当年于栈渡桥上,和楚非欢提起这处荷池,并因此引发了建密道的念头由此救了楚非欢一命的往事,秦长歌笑的越发奇异。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凤目……江晚仪,你想得真美……你可知道,广元子那个二流术士,只看出了这一地的地形佳妙,却没能看出这一方荷池,别有玄机。

  这全以冷寒之玉早就的荷池,生生造在凤目中心,如镇石如利器,插入目中。

  毁的,何止是常住此地的主人的昌威之福?甚至还有广袤天下,江山社稷。

  妖妃阴妙嫦,你因何而来?因何而去?你是元王朝的媚主妖妃,还是一个心怀仇恨的悲情女子?

  你来,成就末代帝王的爱情,然后毁去他的江山。

  可笑世人愚钝,一叶障目,任史笔如刀般一字字凌迟,凌迟一个弱女子含悲忍辱,抛弃一切以身饲敌,不惜以己身名誉为千秋诟病的血泪秘史。

  不过没关系,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来也去也,再无挂碍,生死荣辱,对于你这样的女子,早已置之度外。

  秦长歌微笑着,抚过玉石莲花。

  当年她发现这里的玄机,更发现这方荷池下有地道直通宫外,遂趁修建宫室之机,做了改造,在那方琉璃透明穹顶上做了些手脚,现在这方荷池伤的,已不会是西梁的龙脉江山,只会是宫室的主人本身。

  今夜,她自密道而来,便是推算好时机,想要亲自参与一幕好戏。

  她笑吟吟的漫步而过荷池,长长裙裾拖曳如梦,悄无声息的步入江太后内殿,姿态优雅的,稳稳端坐在纱幔掩映的琴几后。

  江太后的神志,在现实与过往的交界处游荡。

  依稀是那夜,火光里人影幢幢……照微还在疯狂舞蹈,神色奇异的掰着手指数人数,她站在远远的回廊里,遥遥看着侄女的疯态,金丝凤宽袖下手指绞扭成一团。

  那手指……冰凉。

  因为在风地里站了太久。

  有多久?

  在长乐宫火起之前。

  那晚她因为下午积了食,不敢早睡,又记着御花园温房里静心培育的名品昙花不知道开了没,便出了宫。

  出宫时,何嬷嬷还说了一句,主子今夜好兴致,这么晚了还出门,且把大氅披上吧。

  当时她一看时辰,还皱皱眉,道,正是侍卫换防时辰呢,可真不凑巧。

  不过实在挂记那昙花,还是去了。

  谁知道一出门,便看见长寿宫四周安静有序,不远处长乐宫却正在换防。

  她咦了一声,却也没多想,自往御花园去。

  她去看了花,花开得极为清美,那清丽颜色仿佛随时都会在月下溅出,忍不住便折了一朵,笼在袖中往回走,却在长乐宫和御花园相交的甬道的一处隐蔽处,看见了两个黑影。

  何嬷嬷当时吓得便要喊叫,被她一把捂住嘴,她冷静的打量了一番,发现那两人是琛儿和侍卫统领董承佳。

  隐约看见董承佳指了指长乐宫,而琛儿点了点头。

  董承佳似是又说了什么,琛儿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他们一起斜对墙角,背对她,看不见身后,而不远处,江太后却发现也有个瘦瘦的身影一晃,她目力不佳,看不出是谁,只觉得是个男子。

  那黑影太远,董承佳似是有些紧张,而琛儿没有武功,他们都没发现。

  江太后屏住呼吸,看着董承佳给琛儿请了个安后离去,琛儿独自立在黑暗里,仰首向天,似在默默思量,半晌道:“出来吧。”

  她吓了一跳,却立即将何嬷嬷推了出去。

  何嬷嬷跪倒在琛儿面前请罪,琛儿什么都没说,只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去吧。”

  何嬷嬷不敢看暗影里的她,连滚带爬的跑走,她松了口气,以为没事了,没想到琛儿转身,直接看向暗影里,轻声道:“母后,请现身吧。”

  她惊讶无奈之下,只得走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暴露了自己,琛儿只是淡淡笑着,指了指她的袖子。

  她这才恍然,原来是自己袖中香气浓烈的昙花出卖了自己,何嬷嬷现身时,身上可没有昙花香,而且这夜半时刻,何嬷嬷作为她的亲信宫人,如何敢离开她一人在外游荡?

  琛儿向来是细心聪慧的孩子,要想瞒过他,很难。

  她力持镇定的笑看着琛儿,又看了看长乐宫,赞许的道:“好孩子,不枉我的心,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次,你总是不接话,不想如今不声不响,便做了。”

  “做了什么?”出人意外的,琛儿却突然反问了一句,他清雅的容颜被月色镀的越发苍白,如一副失了神韵的水墨画,那眼神幽幽远远,似乎盯着长乐宫,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他是要撇清吧?她理解的一笑,点头,“是,你什么都没有做。”

  她缓缓靠近他身侧,浓烈昙花香气里她轻轻道:“琛儿,你两个兄长已经去了,母后身边,能疼怜的只有你了,皇帝和母后不贴心,你也是知道的,可惜你身体病弱,不然……其实病弱也无妨,前元静帝号称英主,不也自幼有痼疾?”

  后面的话,她暧昧的一笑,没有继续,琛儿冰雪聪明,哪里需要把话说完呢?

  却不防那清雅少年霍然回首,那一瞬目光如利剑飞掠而来,刀似的割在她脸上,恍惚间她竟然以为是萧玦当面,吓得后退一步,这才想起眼前的少年也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而他和萧玦素来亲厚……暗恨自己是不是今夜见萧琛出手,欢喜得昏了,竟说了不该说的话。

  然而萧琛转瞬就敛了那目光,又恢复日常的孱弱模样,仿佛刚才那寒气凛凛的少年根本不是他自己,只是如往常微笑,笑若清风,道:“母后说笑了,夜深露重,还是早些安歇吧。”

  他说这话时,神情怪异,目光里似喜似悲似责似怨,苍凉无奈犹疑坚决,种种复杂情绪如乱麻般纠缠在一起,看得她心腔里一阵阵冷缩,绳般扭得紧紧,被那种沉凝压抑的气氛逼得直觉想要逃开。

  她勉强笑道:“是的,母后倦了,将来的事,是你的了……”

  那晚她走出好久,回收看时,依旧见萧琛怔怔面壁而立,背影孤清如一轮永远难圆的月。

  那晚她没有睡。

  她在等待,并且做了一些准备。

  那些准备,其实她很久以前就已做好,她想做的事,和那晚发生的事几乎一样,只不过别人很合心意的先替她做了而已。

  她果然等到长乐火起。

  火起的那刻,一直清醒着等待的她,立刻召集了宫人和宫外的侍卫说要救火,并让他们在长寿宫的水井里挑水去救,那井里,以及早几个月她在长寿宫附近添造的小工具房,水桶水龙里,全部抹了油。

  那晚火势好大啊,谁也别想冲进去,硬生生把建制恢弘的长乐宫烧的全毁。

  烧吧,烧吧,都烧个干净,想进去的,想出来的,留下痕迹的,都烧掉吧……

  江太后咯咯的笑起来。

  烧的……真痛快。

  这个杀了江家全家,杀了自己两个儿子的女人,以这样的方式化为飞灰,还真是便宜她了……

  她睡着也在笑,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

  鲛纱帐顶垂落明珠,晶莹如丽质女子明亮双目。

  像她的眼睛。

  哦……刚才,她来了。

  刚才,佛堂里,她虔诚上香,中川进贡的迦南香价值贵重,寸香寸金,淡金色香烟里她举香过首,深深俯拜。

  神如果听见她的祷告,当知道她的心。

  愿我江家复威,愿照微复原,愿……那个女人永堕阿鼻地狱,历刀斧之刑,生生世世不得超度。

  那个女人,永远都在笑,永远都漫不经心,妩媚如远山,飘摇如水晶帘,没有人能够看穿她的内心,她温柔清凉的目光却如镜般照出所有人的细微想法,并于宛转转侧间淡淡讥嘲,她迷离的笑容背后,是狠辣的出手和阴毒的内心——这个可怕的女人!

  她怕她,一直都怕……好在,她死了,终于死了。

  只可惜了照微,她为什么会疯呢?

  想到照微,她突然顿了顿。

  那天……万寿之日,照微的尖叫……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皱起眉,开始思索……照微尖叫,罗襄那丫头也在尖叫,她们是怎么叫的?记忆中,好像照微有抬起手来,她指的是谁?

  她霍然抬手,目光一闪。

  却一眼看见紫玉观音精美无伦,在袅袅香烟里似笑非笑。

  似笑非笑?

  她愕然睁大眼,跪在蒲团之上不能动弹。

  原本眉目慈和端庄的观音,今夜却换了容颜,飞凤之眉,碧水之目,冰雪之肌,鲜明之唇,还有,慵懒闲适,雍容淡漠的神色。

  睿懿!!!

  她捂住嘴,试图捂住一声冲口而出的惊呼,她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如何会将那容貌和睿懿绝不相同的观音看成睿懿?

  她颤抖着双腿站起身,只觉得全身柔软如绵,所有的力气都被无形的力量抽走,她干脆爬着靠近,仰首仔细的看高高供奉在佛龛上的佛像。

  没错,是睿懿!

  啊!!!她仰首,绽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别找我……你别找我……我只是添了一点力气……你找琛儿……找琛儿……冤有头债有主……你一定知道……”

  江太后茫然瞪着帐顶,一遍遍重复。

  “别找我……找琛儿……是他……是他……”

  残灯映着朱幌,淡月照上深帘,一重重宫门被依次打开,有个颀长的影子,不发快速的进来,一路都有人为他跪地掀开帘幕,她看不见。

  她只是深深畏惧的,无意识的,重复着辩解逃避的言语。

  修长的手指即将掀开帘幕,突然顿住,他已经听见了她的话。

  月光将影子斜斜拉长,飘摇的帘幕连带着影子亦在飘摇,又似那颀长身子也在微微踉跄,他手指扣紧了那一方绛色茜纱金丝牡丹帘,攥得那原本娇艳盛放的牡丹朵朵零落摧折。

  阿琛……

  那是你的亲嫂!你的未满一岁的尚在襁褓之中的侄儿!你哥哥此生最爱最在乎的人!

  你为什么要恨她们?

  你可以去恨我,去杀我……我宁愿你想杀的是我,我宁愿三年前死于长乐大火的人是我。

  胜如此刻被冰冷的真相之刃,片片凌迟。

  ……当年他偷偷去从军,姐姐在后院花墙下相送,悄悄揣了自己做的松花糕塞他怀里,他含着泪捂着一怀滚热的牵挂,在长歌相伴下策马而去,那时晨雾初起,经过那一处石桥,便再也看不见淮南王府的模样,他硬硬心,不再回首,任蹄声踏碎那石板桥上的早霜。

  却有少年,斜斜倚着桥栏,轻轻的对他笑,道:“哥哥,我等了好久。”

  他发上眉上,都微微挂了霜白,显见真的等了很久,他心中一热,知道这个弟弟自幼有不足之症,向来不能早起,畏惧霜寒,如今却在冬日晨雾潮湿冷寒的地方,等着他。

  他立即将还热着的糕递过去,爱怜的去搓他的手,说,“瞧你冻的,吃口热食暖暖身子。”

  少年之时低头,出身看着自己苍白细瘦的手裹在他因练武而生出薄茧,肤色浅麦色的骨节劲健有力的手中,喃喃道:“我真……我是你弟弟……”

  他没听清,笑问,“嗯?”

  他抬头,一缕微笑亮如石桥后初初生出的阳光,明丽不可方物。

  “我说,我真庆幸我是你弟弟。”

  那糕似乎此刻还在怀里,热度滚烫的灼着他的心……当年那少年执意不肯接那糕,说,你离开后,就很难吃到家乡的食物,你比我更需要。

  那日策马而去,好远好远之后,依旧看见少年身影凝立不动,阳光下如一尊美丽玉雕。

  那么体贴的孩子,如何会在多年后,操起利刃,杀嫂杀侄,割去他一半的鲜活的心?

  阿琛……

  铮!

  珠帘声动,琴音突起,如银瓶乍破,风雷刺天,转折飞掠,惊破迷茫混沌,溅起激越之声!

  风起,帘幕突分,帘后,清理女子紫衣黑发,端然安坐,雪白手指轻按焦尾名琴。

  指尖一勾,起“仙”“翁”之音。

  笑吟吟,然而不掩微嘲的看着他。

  “陛下,舍不得了是吗?”

  卷一:涅槃卷第一百章叩阍

  萧玦的回答,尚未出口,已经淹没在秦长歌乍起的琴音里。

  起音轻、缓,如情人私语,明艳旖旎,细雨千缕而和风万里。

  萧玦一缕微笑泛上唇角,恰才的悲愤郁怒渐渐淡去,暂时忘却那诸般疑问,而往事如江流清晰奔来眼前,那些美丽的,如落英般缤纷,如水晶般永恒璀璨,因为曾经共历鲜血和硝烟反而更加鲜明难忘的记忆,那些长街回首、板桥微霜、云州梅林、赤河共战、郢都飞弩……他目光柔软,遥遥看见岁月之涯,那轻衣女子正拨云逐月,浅笑姗姗而来。

  ……琴音渐至空灵流动,飘飞如絮,如端坐远山之巅,闻万壑松声,观暮色如许,而目光所及,白云逶迤;天涯之远,霜钟遥鸣,其时月上中天而心神空静,怡然不知人世沧桑几许。

  那断桥下一缕月光,深雪下半盏酒香,都于这一刻,涌入空虚已久的肺腑,来也去也,是耶非耶,名剑蒙尘,碧血化蝶,红尘里来往一遭,原来不过惘然一梦而已……

  他心中一酸,仰首,怅然一叹。

  ……尾指一抹,琴音渐入凄咽悲沉之境,寂寥兰台明月无声,飞雪长空零落娇红,那些浅帘深笔描画的黛眉红颜,都随流光化作无痕,长风如许,不见人间凄凉离别,不许英雄美人白头,到头来,只换得樽前一醉,怅惘白发生。

  天下何用?四海孤独,晚来风歇,醉卧谁膝?寒夜未尽,泪湿长衣。

  ……忽裂音而起,弦震惊声,八方风雷滚滚欲动,铁骑突出刀戟齐鸣,而长天之上彩凤翱翔,展翅间掠电飞云……光起、云收、火生、星陨、一切生于风云之上隐于沧海之间,一霎璀璨终成流星……沧海激荡,无限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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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玦心旌摇动,耳鸣目眩,站立不住,竟失手扯下整幅帐幔。

  帐幔悠悠落地,纤指一划,弦如裂帛,齐齐断裂,戛然而止。

  秦长歌缓缓抬头,一拂之间,那价值万金的名琴被她弃如敝屣的推到一边,她微笑淡艳如彼岸花,“如此佳物,置于此污浊黑暗之地,实为不幸,不如,毁了罢!”

  “反倒是一种成全,是吗,陛下?”她仰首宛然笑语,目光冷彻。

  萧玦默然伫立,烛光下他长身玉立,面容亦如玉琢成,线条俊逸而深刻,目光深深凝注秦长歌,在心中暗暗思量——适才一曲琴音,风云皆惊,曲中境界阔大,曲意不尽辗转,诉尽绝代红颜离奇跌宕一生,绝非能出自寻常女子指下,她是谁?某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然而这数日寒悚的经历却令他不敢对世事再抱任何荒诞的希望,那些最亲切的,最信重的,都可于一朝颠覆,他又如何敢奢望,上苍厚待他如此?

  迎着他的目光,秦长歌旁若无人的起身,先是对着目光惶然的江太后温柔一笑,笑得她激灵灵一个寒战,缩到床角,秦长歌才对萧玦道:“陛下,今日所闻所见,可有顿悟?”

  “你是谁?”萧玦渐渐镇定下来,冷锐双目紧紧盯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长寿宫内殿的神秘女子,“你不是宫女……你是为长歌报仇而来?”

  “我是谁?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是先皇后的人,我要做的事是为先皇后报仇,而这本该是陛下您的事,”秦长歌语气平静,“可惜您宁愿蒙昧双目,也不愿正视现实,如今,真相已行至眼前,您待如何?”

  一指江太后,她道:“事发当天,赵王陛下扮演了什么角色,有些您已经知道了,有些您还不知道,我如今只想当面问您一句,您,愿意知道么?”

  您,愿意知道吗?

  秦长歌觉得自己很仁慈的,给了萧玦一个机会。

  你愿意知道,那么我将处置权交给你,妻仇夫报,天经地义,死去的睿懿看着你,活着的老鬼我本人看着你,想知道我是谁?行,可你不尽你的义务,我怕你没面目去见重回的秦长歌。

  你不愿意知道,那么,抱歉,从此我与你陌路,秦长歌不与满嘴叫嚣爱情事到临头却以各种乱七八糟理由放弃爱人的伪君子纠缠。

  洞彻人心的开国皇后,从不玩那些矫情把戏。

  浅笑盈盈,秦长歌好整以暇的等待,将一把宫扇的丝穗,慢条斯理的打散再理顺。

  萧玦盯着她的动作,半晌道:“朕相信阿琛。”

  秦长歌小心翼翼的将本来已经很顺的丝穗理得更顺,抬眼,微笑,“嗯?”

  萧玦的目光在黑暗中依旧是明亮迫人的,“天子无私,你我何必在暗室窃议赵王无辜与否?你若有如山铁证,便拿出来罢!朕予你叩阍首告无罪之赦,容你金殿之上,剖陈冤情,将一切坦示于众目之下,先皇后被害一案,朕要天下人亲眼看着朕如何为皇后正名,朕也要如刀史笔,永无鱼肉朕之机会!”

  “只是,”他森然道,“如果这些都只是你的计谋安排,都只是一个为陷我皇弟入彀的局,如果你不能证实他有罪却被他证出他有冤……你该知道以民诬告皇族的后果。”

  秦长歌深深看了萧玦一眼。

  他何尝不在逼自己?

  他何尝给了自己退路?

  萧玦啊萧玦,你也害怕自己最后会心软,会在爱弟与爱妻之间难以抉择,会以所谓逝者不可追,生者当珍惜的理由劝说自己,放过萧琛?

  看着不过短短数日已经瘦了一圈,眼下也微微生出青黑的萧玦,想起当年石板桥寒霜之上的清雅少年,想起那对含泪微笑推让热糕的兄弟,难得的有些心软。

  嗯……不逼你了……你,且看着吧。

  “那么,陛下,准备好看我的状纸吧,”秦长歌微笑漫步而过萧玦身侧,香气和语声一般沁凉,“还有,准备好红巾翠袖吧。”

  乾元三年,冬,腊月初一。

  癸末年,癸亥月、戊申日。

  宜:祭祀、沐浴、捕捉、畋猎、结网、扫舍。

  忌:嫁娶、纳采、订盟、安床、动土、安葬。

  天高云淡,澄江似练,风从远处高岗上经过,带着一缕未凋的落叶的芬芳,掠起女子黑发素袖,她微微仰首,似在聆听来自遥远更远之处的神秘之音,良久,轻轻吟:

  “请共星辰起,看长风,穿帘入户,不绝如缕,拂我红尘三千梦,不谢流光如许。舞长剑,旧时难记?且谱红颜香墨里,弄银筝弦乱得新句,裁沁雪,化冷雨。”

  “尘寰旧事何须寄,叹传奇,豪情未已,怎生付与?云海苍茫风将起,且共椽文赋取,暂搁却,倾心华曲。休忆当年龙荒雪,向来此岚气下烟雨,论兴亡,铁蹄底。”

  她语声清淡,神情高远,祈繁立于她身侧,听着这境界豪迈之词,凝注她神情,半晌微微一叹。

  本因面临重大事件而有些兴奋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也因眼前女子凝定雍容恒静如一的风华气度而渐渐平静。

  只有萧包子不管将要发生什么,牵着娘的衣角,叽咕,“你最近很不义气,到哪里都瞒着我。”

  “我去整人,”秦长歌弯身对儿子微笑,“少儿不宜。”

  “整人没有我怎么行?”包子抗议,“我从小毒天天有,大毒不绝手,你没我熟练。”

  “这个我比你熟练,”秦长歌笑得很诚恳,轻轻在儿子耳边道:“没有我的胎教,哪有你的奸诈?我练了几辈子,你还早着呢。”

  她起身,看了看那些面色灰暗跟在身后的人们,一笑。

  “诸位,你们的夫人儿女小妾姘头以及心爱的银子珠宝房产庄园以及名声地位蝇营狗苟……在你们做完你们该做的事之后,都会完好无损的归还你们——不要担心我的信用问题,因为即使我信用不好,你们现在也必须听我的。”

  手一伸,祈繁递上一沓纸卷。

  拍拍纸卷,秦长歌微笑,“做皇商还是做得很成功啊……”她向伤病未愈却坚持要送她的楚非欢眨眨眼,轻笑道:“放心,罪恶应当受到惩罚,而真相终究要大白天下,到那时,你失去的,也该能拿回来了。”

  “我不需要拿回来,”楚非欢静静看着她,“我只希望你每次都能好好的回来。”

  “当然,”秦长歌蹲下,看着他眼睛,“我从未辜负过你的希望,不是吗?”

  微微一笑,楚非欢理了理她的发,手势轻若拨弦,“嗯。”

  站起身,秦长歌看向容啸天,后者对她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

  秦长歌颔首,转身,潇洒的一挥手。

  “告御状去也!”

  冬日的阳光有些空阔的意味,白亮亮的照在郢都府衙门前清净的街道上。

  “咚!咚!咚!”沉厚的钟声,在郢都府尹门前巨鼓前响起,声若闷雷,远远的传开去,惊动了四邻百姓,很快府尹门前就聚集了一批看热闹的人。

  人们带着愕然的深情,看着那个漫不经心握着鼓槌的风致秀美的女子,有一下每一下的敲着鼓,那姿态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将鼓敲破了,他们见惯了悲愤得恨不得将鼓敲炸的苦主,还真没见过敲鼓敲得这么怕费力气的。

  接下来他们更是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们看见素来严肃沉稳的郢都府尹杜长生,连帽子都跑歪了,几乎在鼓声响起的那一刻,就立刻冲了出来。

  按照西梁规矩,叩阍者,先于郢都府先击鼓鸣冤,由府尹接下状纸,再根据案情决定是否递交御前,然而今日一切都是破例,内廷早早传下旨意,郢都府尹杜长生一大早就冠带齐整坐立不安的在后堂等候,此时听到鼓声,砰的一下跳起来,也来不及等长随,急急的奔了出去。

  门开处,阳光下,击鼓的女子立即停手,巧笑倩兮的看过来,素衣飘拂在淡金的光线下,宛如谪尘的仙子。

  呃……这就是陛下关照的,告御状的苦主?

  杜长生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员,早已习惯将情绪收敛在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下也只是神色如常的按例,升堂问话接状纸。

  上好弹墨暗花镶金线的状纸递上来时,他眉梢跳了跳……这纸,可非寻常人能用,这女子,什么来头?

  陛下密旨只说要他将告御状之人带往大仪殿,可没说居然是这么个娇怯怯,行事奇异的女子。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秦长歌,缓缓打开状纸。

  “啪”一声,状纸跌落在地,后称“铁面府尹”的杜长生,这回真的连脸色都变成铁色的了。

  平金状纸抬头,墨迹淋漓几个大字。

  “民女明霜,首告赵王萧琛谋害前睿懿皇后事。”!!!

  头昏眼花了好半天,杜长生才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一眼也不敢再看的将状纸小心封起,肃然下座,伸手一引。

  “姑娘,请随我金殿面圣。”

  大仪殿,宝顶琉璃龙凤华瓦,在朗朗晴日照耀下,彩光辉艳。

  宫门重重,重重,在她身前一一缓缓开启,再一一缓缓闭合。

  长阶上笔直立着的内侍尖细的嗓音如锋利的线般,慢悠悠割开沉肃的寂静,最后一个尾音,如刀锋般的挑刺向天空。

  “宣,明霜觐见——”

  她淡淡微笑,衣裙逶迤,迈步而上高峙十丈嵯峨入云的大殿玉阶,从宝盖羽扇如云侍从中走过,从鹄立雁行,衣朱腰紫的百官丛中怡然而过,从众多惊讶窥探的目光中淡然而过,雪色裙裾在深红镶金边华毯上如云逶迤,层层叠叠宛如梦境。

  一个森凉而又旖旎,令人不敢惊破而见其深隐血色的梦境。

  丹殿之上,金阶之巅,三十四行龙狰狞肃杀,镶金嵌玉的御座上,一身帝王朝会正式冠冕的萧玦,目光深深,看着这女子,悠然无畏,行近前来。

  如见当年,即将封后的女子,凤冠云霞,俯瞰天阙。

  杜长生早已俯身跪了,黙不言声递上状纸。

  秦长歌盈盈跪下,向立于王公贵族左第一,神色平静看着她的赵王萧琛,一笑。

  萧琛居然也回她一笑,神色淡然,毫不在意。

  而御座上,萧玦屏住呼吸,缓缓展开这注定震惊天下,震动四海,关系一代传奇神后生死真相之谜的状纸。

  “民妇明霜,首告赵王琛谋害前睿懿皇后事。”

  “……赵王琛,怀诡阴窥测之心,施雷霆杀戮之行,诈庆寿,谋脱身,撤宫卫,隐长乐,与先御林统领董承佳,定计于暗室,行凶于皇宫,二月乙巳,擅调长乐长寿二宫守卫,以谋国母……深冤待雪,幽魂长吟,元凶逍遥,是非倒持,圣贤不得载于青史,奸佞尚得荣立朝堂,天日昭昭,不见国母泣血,长空朗朗,何有覆盆之怨?……今顿首丹殿,上叩九阍,诉奸回於陛下之扆座,希以圣明之智,追索诸凶,还我先皇后清白耳!则九泉之下,深渊之底,方可含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