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乐章 似是故人来 组曲四 杀戮
杜长风的情况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跟正常人没有区别,发狂的时候,连舒曼都不认得。舒隶每天都来山庄给他看病,虽然他并不是精神科的医生,但很关注杜长风的病情,还交代舒曼:“不准林希接近他半步!他开的任何药都不要给他吃!”
舒曼开始不知情,问为什么,舒隶这才将林希可能给杜长风服用了不明药物的事情告诉了她。舒曼当时连连摇头,眼泪刷的一下就流出来了:“不,这不可能,他们是兄弟!哥,你肯定弄错了……”
舒隶说:“是兄弟又怎样?如果杜长风伪装精神病人的事翻案,林希就必须承担刑事责任,因为人是他杀的。”
舒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断不能接受林希对自己兄弟下手的事实。林希待人一向诚恳,对谁都是温和体贴,文质彬彬,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事实胜于雄辩,杜长风在停药一段时间后,精神状况明显好转,虽然仍时有情绪失控,但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有自残的举止,也就是吼叫两声,摔摔东西。舒隶说,他现在正在鉴定药物的成分,已经接近尾声,一旦将成分分析出来,就可以对症下药开出相应的药方,缓解杜长风对那种不明药物的依赖性。
“哥!你要救长风!”舒曼哭着求舒隶。
舒隶看着妹妹也很心疼:“你也要保重身体才是,你做完手术还没多久,不能太过劳累,照顾杜长风的事情就交给老梁和罗妈去做吧。”
“不,我一定要亲自照顾,现在我谁都不相信。”舒曼心有余悸。她现在的确是草木皆兵,每日不仅亲自下厨料理杜长风的饮食,对他喝的牛奶和水都严格把关,药物更是反复问清舒隶,得到舒隶首肯她才会给杜长风服用,总之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她才放心。
这天上午,她给杜长风洗头,洗完头又给他刮脸,摸着他光溜溜的下巴,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嗯,我现在剃胡子的水平大有长进啊,以后我们没饭吃了,可以挑个担儿上街给人理发刮脸,也能混口饭吃。”
这么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这个时候的杜长风神志似乎是清醒的,当她将脸贴着他的脸时,他察觉到她在流泪,要扭过头看她。“别动!”她将他的脑袋扳回去,脸上流着泪,嘴角却笑着,那么恓惶,那么绝望:“你真是个傻瓜,十三年了才来找我,还绕这么大一个弯儿,请我去你的学校当老师,你真是傻……长风,你不后悔吗?爱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身体又有病,又有那样的过去……”
杜长风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愿意。”
只此一句。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只此一句。
“长风……”更多的泪水溢出来,舒曼整个人都贴在他背上,哽咽到无法言语,两人是面对着山庄门口坐着的,可以望见山庄外的那个湖,碧绿的湖水闪着粼粼的波光,水草繁茂的湖面上,很多年前,曾经有过两只洁白的天鹅……那该是多么美的一幅画面啊,自从她知道她就是他的“丫头”,她常盯着湖面发呆,盯久了有时候竟然会有幻觉,恍惚会听到“克噜——克喱——”的鸣叫声,那声音美妙无比,如流星般掠过碧蓝的天空。
她跟他说:“长风,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做那只天鹅,那只叫做‘丫头’的天鹅,我要替它重新活过。”
“你不怕猎人的枪口吗?”
“就算有猎人的枪口,我坠落,也要坠落在你的怀里。”
此刻,她又盯着远处的湖面发呆,想起两人说过的话,抑或幸福,抑或忧伤,她根本无法抑制眼中滚滚而下的泪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眼泪,总也流不完似的。就此相爱,还来得及吗?她在心里无数次问自己,还来得及吗?她做了手术,似乎缓过来了,可是最近好像又不对劲了,胸口常常发闷,呼吸不上来。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她知道,如果再躺进医院,她断无出来的可能。她不敢声张,唯恐哥哥知道,她知道上天已经是很眷顾她的了,在她生命的尽头赐予她如此壮烈的爱。
她不能要求太多,否则怕会失去更多。她这一生已经饱尝失去的痛苦,她再也不能失去。她一定要拽得紧紧的,就如此刻,她搂着杜长风,拼尽全身的力气,怕一松手他就远离了她的世界。
“你箍得我透不过气了,宝贝。”杜长风笑着拍拍她的手。舒曼也笑了,松开他,抚摸着他刚刚洗过的洁净头发,傻了似地笑,只是笑,却说:“有时候我很想和你停止呼吸,你怕不怕?”
杜长风正要说什么,大门口晃进来一个人,杜长风连忙站起身,笑着迎过去:“林希,你来了啊——”
舒曼吓得一凛,几步冲过去挡在了杜长风的面前,瞪着林希:“你来干什么?”
林希愕然,大约是没想到舒曼对他这样充满敌意,连忙说:“我来给哥哥送药……”说着拎了拎手里的一个包装袋,“我给他治疗。”
不说药还好,一说药,舒曼的眼中几乎喷出火,一向温婉的她从未如此失态:“你走!马上走!”她指着大门,语气冰冷似铁,“别让我撕破脸,林希!”
杜长风拉过舒曼:“喂,你没事吧,干吗冲林希发火。”
他还不知道林希为他开不明药物的事,舒隶要舒曼别告诉他,以免更加刺激到他的神经。
舒曼也意识到这个时候不能表露得过火,于是说:“没事,我跟林希有些误会,你先进去休息吧,我跟林希单独谈谈。”
林希何其的聪明,也跟着点头:“是,是误会。哥,听小曼的话先进去,我和小曼到外面聊聊。”
舒曼还算给林希面子,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警告他:“以后不要来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出现在山庄。”
当时两人是在湖边说话。
林希猜她可能知道了,也没有辩解什么,很坦然地说:“可我是真来给哥送药的,不是原先那种药……”
“算了吧,林希,别跟我演戏了,我管你什么药,我不会接受!”舒曼穿了件淡绿色连衣裙,站在湖边裙裾飘飘,宛如凌波仙子,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热度,“你就不要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吧,OK?”
林希身姿挺拔,任何时候他都是衣冠楚楚,不会失了风度,他竟然笑了起来:“小曼,在你眼里我大概就是个禽兽吧。”
“谢谢,你很有自知之明!”舒曼一点也不客气。
“OK,我无话可说。”林希举手做投降状,笑着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不过话我还是要讲清楚的,不管我之前对我哥怎样,但我现在是真心地想帮他,他服下的那些药是不会自动排出体外的,会一直在血液里循环,如果不用相对应的药物稀释化解,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会让他彻底失去常人的意识……”
舒曼叫起来:“你简直禽兽不如——”
“你听我把话说完再发飙好不好?我不会对我的行为做任何解释,我也是被逼的,但现在我确实是来帮他治疗的,他服药的时间还不是很长,只要配合治疗,是可以很快痊愈的,否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我也没有办法了。”
“谢了!”舒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们不指望你!哼,我哥哥会想办法的,他正在对药物的成分进行分析,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只要成分分析出来,他会对症下药的。”
林希的眼睛微微眯起:“是吗?”
“是的!”
他又是一笑:“你哥哥可不是研究这个的。你知道我研究这个多久了吗?不会少于十年!如果这么容易就被人破解成分,还叫什么科研?舒曼,你可不要说外行话哦。”
他现在也不客气了,不再叫她“小曼”,而是直呼其名。
舒曼依然不为所动:“你不要太得意,林希!我承认你很聪明,但一个人的智慧如果用在了歪门邪道上,只会是自找死路。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否则等我哥把检验报告交给警方,你哭都来不及了?”
“检验报告?”林希眼底寒光一凛。
舒曼心无城府,全抖了出来:“没错,我哥说的,等检验结果一出来,他就会上报给上级机关,如果涉及犯罪,他还会交给警方。林希,我们到底相识一场,我一直当你是哥哥,我很不愿意看着你在邪路上越走越远……”
林希打断她:“你父亲跟我爸表态了的,只要我治疗好Sam,他就会劝舒隶销毁检验报告。”
“你做梦吧你!没错,我爸是劝了我哥,但我哥你知道的,他可是个正派人,原则性很强,你想糊弄他门都没有!我哥说了,谁都别想让他撤回检验报告,他一定要让事实说话……”
林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点头:“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舒曼完全没听懂林希话里的意思。林希还要说什么,手机响了,他一接就脸色大变:“什么,我妈跳楼了?”
悲剧已经无法遏制,摧枯拉朽,宛如一场没有源头的大火,正以空前绝后之势疯狂蔓延。
“如果妈不在了,我也没什么顾虑了,更没牵挂了。”林希在医院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跟林仕延说。刘燕伤势严重,脊椎粉碎性骨折,脑部也受到重创,深度昏迷。仁爱医院集中了最权威的专家会诊也无济于事,以专家组的判定,即便醒来也是全身瘫痪。林仕延在儿子的眼中看到了一种骇然的杀气,不由得说:“你就够了吧,你还想怎样?”
第二天晚些时候,叶冠语现身医院。
林仕延看到叶冠语很愤怒,因为听四嫂说,夫人正是见过一个姓叶的人后就突然跳楼的。
“你来干什么?”林仕延当然知道姓叶的人就是叶冠语。叶冠语站在监护室外,隔着玻璃窗朝里面看了看浑身缠满纱布的刘燕,长长地叹口气:“她活不了了。”说后直直地盯着林仕延,“把她和林维葬在一起吧。”
林仕延一愣,似乎没听明白。
叶冠语也懒得理他,跟吕总管示意了一下,吕总管将一个花篮放在门口,叶冠语抄起手神色漠然地走开去。
“等等!”林仕延叫住他。
叶冠语停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林仕延恍然明白了什么,又不能肯定,望着叶冠语挺拔的身影,试探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太太和林维的事?”
叶冠语回过头,冷笑:“你以为这世上有永远的秘密?”
“你……你到底是谁?”林仕延一直就有怀疑,但从来不敢往深处想,他的目光落在叶冠语指间的一个翡翠戒指上,很眼熟,跟林家老太爷林伯翰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他嗫嚅着问,“你认识一个叫佩萝的女人吗?”
那座公馆曾经的女主人,林家没有人不知道。林仕延还在孩提时,就听母亲和姑妈们议论那个女人,多年前第一次见叶冠语出入公馆,他就很惊讶,如果没有特殊的关系,他缘何能入住那座公馆?
但他真的不敢往深处去想。
潜意识里一直抗拒去想,怕最后承受不住那样的打击。此刻看到叶冠语手上的戒指,他知道是时候问清楚了。
叶冠语转过身,眉头紧蹙,眸底深邃似海:“你们林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提起佩萝太太。”
林仕延现在终于可以肯定了,也不再想问什么,只是凄凉地笑起来,眼中却闪烁着泪光:“果然是报应啊!那个女人派你来复仇……她霸占了我们林家大部分财富,就是想让你来复仇……”
“亡人为大,请你放尊重点。”叶冠语的脸色很不好看。
林仕延这个时候倒释然了:“年轻人,你大可不必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说到底……我们还沾亲带故呢,林维是佩萝太太和我父亲所生的私生子,至于你,”他坐在轮椅上,犹自凄凉地笑着,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淌下,“我现在可以肯定了,你就是刘燕和林维那个失踪三十多年的孩子,也就是说,你是我们林家的长孙哪……”
“林维是佩萝太太的儿子?”叶冠语愕然。
“当然,虽然是私生子,但他一直是我们林家的长房,从来也没有人看轻过他,是他自己心理太敏感……”
“你父亲不是叫林伯翰吗?”
“对啊,但他还有另一个字号,叫秉生。”
叶冠语身子一震,公馆客厅悬挂的那幅字画的落款不就是“秉生”吗?还有,他指间戴着的这个翡翠戒指指环内侧不也刻着“秉生”吗?此刻,林仕延就正盯着他指间的翡翠戒指:“你手上这个戒指就表明了你的身份,本来是一对,还有一只已经随家父下葬,你手上的这只应该就是佩萝给你的吧?估计佩萝也不知道你就是林家的长孙,因为她一直以为林维一出生就死了,这一切都是天意啊,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原来是自家人在残杀……”
林仕延悲伤得不能自已,捶着轮椅扶手哽咽。
叶冠语黯然低下头,他所受的打击一点也不比林仕延小,他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转身就走。
但他站住了,走不了了,因为背后站着的正是林希!林仕延也发现了林希,一直站在走廊拐角处的绿色植物边,被茂密的叶子遮住了身子,没有人注意到他。显然他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谈话,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他一向沉稳,即便得知这样惊天动地的真相,也不改衣冠楚楚、倜傥风流的形象,连发型都一丝不乱,衣线更是笔挺。
时间的洪流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叶冠语看着林希,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让开。”
林希笑了笑,非常有风度地侧着身子。叶冠语冷着脸从他身边经过,他还不忘叮嘱一声:“下周开庭,记得出席哦。”
两天后,舒隶突遭车祸。
他在从医院返家的途中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撞翻,当场昏厥,救护车赶到时根本无法施救,因为他的腿被严重变形的车门卡住,眼看失血严重呼吸衰竭,医生在得到家属的同意后不得不对舒隶进行截肢手术。舒隶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舒伯萧夫妇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截肢,当即瘫倒在地,被先行抬上了救护车。舒曼闻讯赶到现场的时候,舒隶刚刚做完截肢手术,右腿血肉模糊,人也没了意识,被医生迅速抬上救护车呼啸而去。
现场只剩下舒隶的妻子声嘶力竭地哭。
舒曼天旋地转,惨叫着逃离了现场,她一路狂奔,像是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着她一样。
而就在她赶来现场时,杜长风因为药性发作再次发狂,见人就砍,二院不得不将他作为重症精神病人关进了西楼。不过瞬间工夫,哥哥又惨遭截肢,舒曼只觉自己四分五裂,她知道,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但她心里很清楚,非常非常地清楚,她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不会是单纯的车祸,不会这么巧,纵然是上帝的安排也不会这么巧!因为就在昨天下午舒隶还打电话给她,说林希找他谈判,他们发生了争执,他交代舒曼要格外关注杜长风,禁止陌生人接近山庄,舒隶还说从林希的嘴里得知,林仕延已将全部财产转到了杜长风的名下,一旦林仕延发生意外,他百年之后最直接的受益人就是杜长风。而舒隶似乎也有某种预感,最后不忘叮嘱舒曼:“如果我发生什么不测,你就去找叶冠语吧,也只有他才有能力收拾林希了。”
舒曼狂奔至茂业大厦,她的样子骇人,披头散发,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到总裁室找叶冠语,前台秘书拦着不让进。
“让我进去,你让我进去……”舒曼哭叫着,语无伦次。
正好叶冠语刚刚开完会,一进办公室就见着舒曼跟秘书拉扯在一起,他很意外,大步奔过去扶住舒曼:“怎么了,小曼……”
舒曼失魂落魄,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拽着叶冠语不放手:“救我——求求你,救我们,他,他不是人,他,他……”舒曼喘着气,呼吸困难,叶冠语抱住她向下滑的身子,“慢慢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救,救我哥哥,还有长风——”舒曼拼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头微微一垂,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曼!小曼!快叫救护车——”叶冠语冲旁边的秘书吼。
狂风带着血腥的杀戮席卷而来。
漫天乌云,不见天日,一切腐朽的黑暗的已为人知的和不为人知的全都被连根拔起,掀开来,轰然倒地。豪门世家,尊荣浮华,不过是过眼烟云,腐朽得越彻底,也就倒塌得越彻底。
最后的生死决斗,已然拉开序幕。
林仕延无路可去,无路可逃,他知道这个家族的末日终归是来了。原以为自首就可以赎罪,阻止悲剧的蔓延。现在他才知道悲剧一旦注定,就不会给你生还的余地。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也什么都不认得了,包括他养育了三十年的儿子。
夏天的二院掩隐在一片苍翠中,远离城市的喧嚣,声声入耳的只有清脆的鸟鸣,唧唧喳喳,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林仕延透过车窗仰望天空,云淡风轻,那纯净得近似透明的蓝是城市里绝对看不到,他命司机打开车窗,凉爽宜人的清风扑面而来,带着林中特有的树木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远远地就看到二院门口整整齐齐站了一帮子人。
董事长大驾光临,二院上下倾巢出动。
林仕延被人抬下车,放到展开的轮椅上,院长郑应龙毕恭毕敬地上前问候:“董事长,您辛苦了,大老远的跑来……”
林仕延精神恍惚,没有朝他看,跟随从递了个眼色,随从推着他径直走进大门。他只想马上见到奇奇!老梁几次打电话给他,说奇奇在里面的状况很不好,昨晚老梁又打电话过来,说起奇奇几度哽咽,“那孩子会死的,他会死的……”老梁挂电话时几乎哭出声。
林仕延做了一夜的噩梦。
连昏迷不醒的刘燕都顾不上了,他必须见到奇奇!昨晚他问林希,为什么不遵守承诺给奇奇治疗,结果林希说,他是要去给奇奇治疗的,但遭到舒曼的拒绝,舒曼禁止他踏足山庄半步。
“连舒曼都不信任你了,可见你已经众叛亲离。”他这样跟林希说。
林希笑着反击:“你也一样。”
是啊,他也一样!自从自首,他已然是林家的叛徒。两个老姑妈,还有堂叔表舅七大姑八大姨们,全都视他为仇人。还有,几十年的世交舒伯萧现在也与他反目成仇,一口咬定舒隶的车祸是林希做的手脚,除了奇奇,试问现在还有谁待见他?原想,即便奇奇状况再怎么不好,他应该还住在山庄,谁知郑应龙拦住他:“董事长,奇奇没有在山庄。”
林仕延愕然,当即意识到不妙。他板着脸问:“不在山庄在哪里?”郑应龙自己不肯说,跟旁边的副院长使了个眼色,副院长只好硬着头皮道:“这个……奇奇因为精神状态很……很不稳定……”
“你只要说他在哪?!”林仕延吼。
副院长结结巴巴:“在,在西楼……”
林仕延一阵战栗,骇恐得瞪大眼睛:“西楼?”
西楼是二院的禁地,被关的都非普通病人,是精神极度失控具有攻击性的病人,那里就跟牢狱是一回事,铁门重重,戒备森严。状况好一点的病人可能还只是被关在房间里不能出来,严重的就会被锁上铁链,注射镇静剂,如果情况更糟,还会被电疗。
林仕延背心冷汗直冒,逼视郑应龙:“你带我去!”
“是……”郑应龙噤若寒蝉。
还没到西楼,就听到里面传来恐怖的咆哮和怪叫声。
上了楼,一层一层的铁门被打开。
杜长风被关在西楼最坚固的一间病房里,三重铁门锁着,林仕延被推进病房的刹那,几乎昏厥在地。黑暗的房间里,空气污浊,借着高高的天窗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他看到奇奇被捆在病床上,虽然穿了病服,但裸露在外的手脚显出累累伤痕,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仿如死去。
滚滚的泪水奔涌而下。
“把我儿子松开!”
“董事长,他,他打人……”副院长好像还有顾虑。
林仕延怒吼:“我要你把他松开!”
马上有人上前为杜长风松了绑。林仕延被随从推到床边,只见奇奇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瘦得颧骨都突起,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嘴唇上也起了碎皮,整个人就像是彩漆剥落的木偶。这还是奇奇吗?林仕延颤抖着撩起儿子的袖子,想必一定勒出了血痕,但是他看到什么?不仅是血痕,还有触目惊心的针孔,密密麻麻遍布整个手臂。他是医生,他知道他们给奇奇注射的是什么。
“奇奇,都是爸爸的错啊……”林仕延抱住杜长风的手臂痛哭。
多少年了,有三十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林仕延看着病床上被注射镇静剂后昏迷不醒的杜长风,无法抑制内心的伤痛,他伸手抚摸爱子的脸颊,老泪纵横。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造了多大的孽,所以才屡遭报应,夫妻相离,父子决裂,家道没落……原来都是报应!
“奇奇,我最最亲爱的孩子,你听得到我的话吗?”林仕延抚摸杜长风消瘦苍白的脸,想起这孩子六岁就进了林家的门,他是打心眼里喜欢他啊,喜欢他的善良正直,喜欢他非凡的才华,除了林然,没人可以跟这孩子相提并论。即便有时候生气骂他,也是带着宠溺地骂,他宠他不仅仅是因为歉疚,而是他真的喜欢他!此刻,他双泪长流,开始了长长的忏悔——
“孩子,你听得到吗?若你听不到,你的父母听不听得到?造孽!这都是我造的孽!我制造那起医疗事故害你家破人亡,我以为逃到美国就能摆脱因果报应,结果三十年了,我还是没能逃脱命运的惩罚,家不像个家,父子不像父子,妻离子散,我还拥有什么啊?可是孩子,你什么都不知道,包括我把你当替罪羊,顶替林希关在这里一关就是五年……我纵容你,宠溺你,娇惯你,其实都是为了弥补心中的亏欠,但弥补得了吗?
“可是奇奇,我必须告诉你,我爱你,除了林然,你一直是我最爱的孩子,因为在你身上,有着我们这个家族没有的善良淳厚,还有勇敢正直。你从没有算计的心思,于是你就只能被人算计,包括被你的亲人……我真是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听林维的话,让你去替林希顶罪,仅仅是因为你不姓林!姓林又怎样,林希是姓林,但他跟我并无血缘关系,明知这么做是错的,偏要将错就错,结果错到现在,我反倒被命运算计!现在林希怎么对我,我都视若无睹了,罪有应得,真是罪有应得……即便如此,奇奇,收养你我从未后悔过,这也许是我今生唯一一件做得有价值的事情,从前没有觉得,当失去所有后才发现,原来你才是我最珍贵的……感谢上苍,让你我结此父子之缘,你可以怨恨我,诅咒我,甚至杀死我都没有问题,但只请你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奇奇!如果有来生请还做我的孩子,是亲生的孩子,我会把这世上最最珍贵的一切捧到你面前,弥补今生我对你的亏欠……而今生,我唯一还能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一切留给你,我谁都不给,只给你,以爱的名义,也以父亲的名义!只因我爱你,只因你是我的孩子!……”
这么长的话,不知道杜长风听到没有。
窗外已经夕阳斜下,落日的余晖透过高高的铁窗照在他脸上,温暖这个无辜的年轻人。他的样子像是已入睡,这样也好,或许在他可悲的世界里,只有梦才是自由的。他一定很想飞……
风,呼啸而来……我感觉身体瞬间变得轻盈,大地远去,天空越来越近,我是在飞吗?为何那么多云追逐着我,宛如一朵朵白莲盛开在我眼前,美得如梦如幻,仿佛我伸手就能抓住……我自由了吗?我居然在飞!
“克噜……克喱……”
啊,天鹅!我寻声望向身后,难以置信,原来我和它们在一起,一起飞……我挥舞着双手,喔,不,是翅膀,我竟然有了翅膀,洁白的翅膀以优美的姿态拂过缥缈的流云,我忍不住大声呼喊:
“克噜……克哩……我真的自由了啊!”
谢谢你,风,为我拭去泪水。
想必你也知道我被困这么多年,我多么向往飞。
谢谢你,云,伴我翱翔。
你最了解我这些年日日都对着你忧伤地吟唱。
谢谢你,天空,宽容地接纳了我。
哪怕前面是电闪雷鸣,也请不要抛弃我,我宁愿被闪电劈成碎片,也不愿意再困守在那孤独的山林……
我要飞!我要飞!
可是我飞到哪里去?我思念的人呢?她在哪里?曼,你在哪里?……我想带你一起飞,远离尘世的痛苦和怨恨,我要将你保护在我的羽翼下,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再也不会让你哭泣流泪,曼,请跟我一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