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四月 4

“怕你生气,所以一直等你消气。”这是费雨桥对自己消失近一个月的解释,又补充,“顺便去新加坡谈了个很重要的项目。”

同时,我这位风度翩翩的先生还很诚恳地就某件事情跟我道歉。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他因为什么事情跟我道歉,我想我是被莫云泽气糊涂了。不过在他拥抱我的刹那,我闻到了一种沐浴露都没办法冲掉的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我从不用香水,所以对香水异常敏感。而且那香味似曾相识,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可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忽然很欣慰,他能顾及我的感受,来见我之前特意用了沐浴露,以洗去那种香水味,可见他还是很在意我的。于是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道歉,与他一起共进晚餐,有说有笑,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我很是诧异,杨医生明明说我精神状况有些失常,我怎么又正常了呢?

服香鬓影的餐厅里,我在消灭最后一个香菇的时候寻思着,是莫云泽刺激了我,还是费雨桥身上的香水味刺激了我?

用完晚餐回到家,费雨桥将我径直抱回卧室,三下五除二就将我剥得光溜溜的了,他对着我的裸体深吸一口气,“你的肉都到哪儿去了?”

他的意思是我太瘦了。

我嗤嗤地笑起来,我一笑,他也笑了,俯身亲吻我,从耳垂到锁骨,到下巴,到胸口,我被他弄得很痒,像条泥鳅似的扭来扭去,更大声地笑起来。如此滑稽,如此荒唐,莫云泽说得对,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并没有人逼迫我,我现在就是在卖,也是自愿的。我有什么好自怨自艾的。

卖?那我身上的这位先生岂不成了……

“哈哈哈……”我笑得要抽风,又踢又踹,愈发激起了费雨桥的征服欲,猛然一挺,我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本能地箍紧他的脖子。

“还笑吗?”他停止动作,盯着我的眼睛。

“生活本就如此可笑。”

“那就继续。”他抬起我的腿,更深地进入了。到后来,我分不清自己是笑还是在哭,满脸都是汗水,也可能是泪水。

而我的心却坠下去,坠下去,无底的深渊……

生活继续。无论是荒诞的,滑稽的,还是无耻的。每天都在继续。我跟费雨桥又恢复了以往恩爱夫妻的样子,看清楚,是“样子”。而且比以往更融洽和睦,相敬如宾,甚至在床上也罕见地和谐起来,他技巧娴熟,总是前戏做足了了工夫才进入正题,所以有几次我还破天荒地体会了传说中的高潮,我们汗淋淋地趴下喘息时,他竟然向我说了声“谢谢”。

我有一瞬间的脑子发懵,他还真当我是妓女了?为他提供了服务,所以向我致谢?我心里恨得想捅他一刀,但脸上没有露声色。

第二天晚上,我们做完后,我也很不客气地跟他说“谢谢”。他喘着气,含糊不清地应了声“不客气”。过了会儿,他从枕头和靠垫间转过脸,瞥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你还满意吧?”

我淡定地点头,“挺满意的,你经验丰富。”

他一点也不生气,微微眯起眼睛打量我,依然笑得那样恶毒,“经验谈不上,只能说我很善于调教,你已经被我调教得很好了。”

我半天透不过气来,背对着他慢吞吞地穿农服,也许是天花板上的吊灯亮得晃眼,我头晕得厉害。待我披好睡衣起身去浴室冲澡,拉上浴室门的刹那,听得他又在背后说了句,“你进步很快,加油哦。”

妈的,我恨不得拿起洗脸台上的花瓶砸碎他的脑袋。

妈的,我恨不得拿起洗脸台上的花瓶砸碎他的脑袋。

但我不能发作,他存心激怒我,我偏不上他的当。我依然按部就班地做着他的“费太太”,我把这当做了职业,既是职业就要有职业操守,对吧?反正两口子上了床,也说不清到底谁嫖了谁,他谢我,我也谢他,彼此彼此。

“谢谢”成了我们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洗澡时我帮他拿睡衣,洗澡后他帮我吹头发,早上他给我端牛奶,晚上我顺从他的需要,我们都会客气地向对方说谢谢,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了。

姚文夕有一次来我家做客,吃饭时见我们在餐桌上谢来谢去的,当时没吭声,过后很惊恐地给我打电话,“四月,你们没出事吧?”

“没事啊,我们能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也不带这样吓人的吧。”姚文夕被我们弄得有些神经错乱,伺候再也不肯来我家做客。

其实姚文夕不知道,我们向对方说谢谢都是发自肺腑,而不是出自礼仪,他跟我说谢谢是因为我从不追问他夜归的理由,以及他身上那种始终挥之不去的神秘香水味来源何处,以贤妻的姿态给足他面子;我跟他说谢谢实则是因为他再也不触犯我的底线,提及莫云泽及其相关的一切话题,也绝口不谈公事,以模范丈夫的姿态对妻子温柔呵护,体贴照顾……我们是如此的默契,一个眼神,一颦一笑,都尽量配合着对方,不触犯对方的隐私,对敏感话题睁只眼闭只眼。你演得天衣无缝,我演得滴水不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大约就是表演艺术的最高境界了。如果那对全球闻名的“史密斯夫妇”(即布拉德.皮特和安吉丽娜)看过我们的表演,也会自愧不如,生活才是真的表演啊。

不过偶尔也有穿帮的时候,比如费雨桥外出数天回来,送我礼物时说“特意在日本买的,日本才买得到哦,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可是包装盒上清晰地印着“Made In Paris”,他大约忘记了我的前男友就是法籍华裔,别的英文我不认得,“Paris”我无论如何也会认得的。

当然,好太太应该是装作不认识,并礼貌道谢的,我做到了。因为不知道下次我会不会穿帮,给他留点面子,他或许也会顾及我的面子。

果然不久,我也“穿帮”了。有一次小别胜新婚,我们在床上激烈地做爱,他的兴致似乎很好,做了一次,意犹未尽。半夜时他趁我疲惫地入睡又扯掉了我的睡衣,我迷迷糊糊地迎合着他,随他摆弄来摆弄去,哦吟喘息间我意外高潮,随口叫出:“云泽!”他瞬间石化,停止了动作,诡异地看着我,“你刚才叫谁?”

那一刻我已经清醒,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停止,寻思着他下一秒会不会甩我一巴掌,或是将我踹下床。

结果,他什么表示也没有,反而兀自笑了起来。

黑暗中那样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宝贝,我们继续。”

他果然顾及了我的面子。

不久就是春节,除夕夜下起了大雪,我们将偌大的公馆布置得喜气洋洋,我贴窗花,他就挂灯笼。我从未见过费雨桥如此人情味的一面,他挂灯笼的时候,他给身边人发红包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跟平日里西装革履的老板模样判若两人。做惯了精英的人,突然踩着梯子挂灯笼,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觉,我的感觉就是两个字:惊悚。

费雨桥还有更“惊悚”的一面,他亲自写春联。

这回我是真见识了,费雨桥居然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平常我只见过他在各种文件上签字,除此之外要看到他写的字堪称稀罕。

那副春联写得苍劲有力,道骨仙风,让我怀疑费雨桥是不是拜高师学过。

他对自己的成果也甚为满意,于是拉我到大门口,请阿江给我们合了张影,特意把那副春联拍进去了。我抢过相机看照片,镜头中的我们喜气洋洋,跟天底下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样,眉目平和,笑容真切,仿佛瞬间就能到白头。

“嗯,这照片我要留着,将来给我们的儿孙看。”费雨桥也很喜欢。

我忽然有些感动,为这样一张照片。这样没什么不好,就这么到白头,相守一辈子,芸芸众生不都是这么过的嘛,爱情并不能当饭吃是不是?也许将来回过头再来看,也许我们是相爱的呢?岁月那么漫长,什么不可以改变呢?

晚上,我们要厨子做了一桌的美味佳肴,一起共享年夜饭。我们互敬香槟,向对方祝福新年。香槟敬了一杯又一杯,吉利的话说了一句又一句,说到后来没词了,我们就结束团年饭,到院子里放烟花。

绚丽的焰火绽放在夜空,将雪地都映得五彩斑斓,只是那种斑斓转瞬即逝,焰火终有放完的时候,雪地很快就恢复苍白。

即便是在黑夜仍然白得刺目,有些凄怆。

不过那时候我们已经回屋看春晚了,电视里一派歌舞升平热闹非凡,我们坐在沙发上边吃着零食边点评春晚的节目,一团和气恩恩爱爱。电视看得有点累了,费雨桥拿出一瓶1981年的红酒,要我陪着他喝。可是光喝酒也没什么意思,他提议可以玩玩小游戏,输了的人就喝酒。我问玩什么游戏,他想了想,笑道:“真心话游戏,如何?”

我不过愣了两秒就连声附和,“可以啊,你说怎么玩吧。”

“石头剪刀布,赢了的人向输了的人提问,对方必须说真心话,如果不想回答,就喝酒,如果回答令对方满意,对方就喝酒”

“好,我们玩吧”

游戏开始,开头是一些试探性的烟幕弹,什么“你做我的太太幸福吗?”“你娶我后悔吗?”“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我?”等等,到后来问题越来越敏感,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他逮住一次提问的机会,问我:“你有爱过我吗?哪怕曾经爱过,偶尔爱过,都可以。你有吗?”说这话时他微微眯起眼睛,像一个猎人正在瞄准目标,我终于明白他玩这个游戏的目的了,他试图靠近我的内心。

没办法,我们都惯于演戏了,也许只有借助游戏才能探到对方的真心。我静静地望着他。窗外有轻盈的雪花飘落,又下雪了。

费雨桥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后,他说:“你不想说可以喝酒。”

我别无选择,只能喝酒。因为我必须遵守游戏的规则,不说则已,说就要说真话,可是我没发给他正面的回答。

“谢谢。”他轻声说。大约是我没有说出真心话让他难堪,他很体贴地顺手抽了张纸巾递给我,“还要继续吗?”

“继续。”这个时候退场就太没面子了。

烟幕弹放过之后,真刀实枪露出来了。又一轮开始时,我赢得了提问权,于是问他:“我并不是你唯一的女人,对吧?”

他嗤的一声笑,好玩似的瞅着我,当我是个幼稚的小孩子。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犯傻,这样的问题是男人都不会正面回答。

果然,他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杯酒,跟我示意了下,“我喝。”

很优雅地喝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局,又被他抢回了提问权,他问的是:“你是如何判断出我有别的女人的?要具体的事实。”把后路都堵死了,果然是商界精英的风范。

我也笑了起来,“猜的算不算?”

“不算,要事实。”

“那我喝酒。”我端起杯子就咕噜噜地喝下去了,我才不会告诉他事实,从而让他加以防范,虽然他并不需要防范我什么。我多贤惠啊,从不多问一句,睁只眼闭只眼,这样的贤妻还需要防范吗?费雨桥朗声大笑,笑得肩膀直耸,“你进步很快啊,费太太。”

“过奖,有个这么优秀的丈夫,我受益匪浅。”

“你今晚喝得有点多哦。”他晃着二郎腿,饶有兴趣地打量我,“脸都红了,还要继续吗?”

“你说继续就继续。”我心里哼道,“谁怕谁!”

“我要继续。”他兴致盎然,显然还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目的。

接下来我连输了三局,其中有个问题他问的是;“你觉得我比……”他犹豫了下,“比莫云泽差在哪里?”顿了下,又补充,“不许喝酒,只能回答。”

又把后路堵死了。

我看着他没有出声,这算不算末日审判?

“这个……”我揉了揉太阳穴,“一定要回答吗?”

他的表情毋庸置疑,“是的。”

“你并不比他差任何东西,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还要优秀,只有一个问题……因为你不是他,所以你们彼此无法取代,回答完毕。”我出人意料的镇定,指了指茶几上的杯子,“满意的话喝酒。”连我自己都诧异,我缘何如此镇定。

他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时,眼神有一丝不可捉摸的恍惚。他微微颔首,“好,我喝。”说着他默默斟满酒,仰头喝了下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说得好,我不是他。”他自嘲地笑,“我认命了。”

我叹口气,觉得适可而止了,于是说:“够了,就到这儿吧,我们看看电视。”说着我拿起遥控器取消静音,刚好是新年钟声,电视里欢呼着跳跃着,彩带气球鲜花掌声笑脸潮水般扑涌出来,我轻轻放下遥控器,“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初一我们睡到中午才起来,我在梳妆台前抹乳液的时候,听到他在露台上打电话,“价钱好说……我当然很有诚意……没有问题,我会给你安排妥当……”我真是很不懂生意场上的人,大过年的都忙活着做生意,赚钱有那么重要吗?

打完电话,他走到我身后,静静地端详镜中的我。

“你的脸太白,可以擦些胭脂。”说着他拿起大号的化妆刷,沾了点CHANEL的腮红扫在我的颧骨上,手法之熟练一点也不亚于专业的化妆师。我诧异地瞪大眼睛,他还会化妆?“嗯,这样气色就好多了。”他歪着头打量我,将我刚刚绾起的长发放了下来,“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看吗?你披着头发显得活泼些。”

我哑然失笑,这个男人,我是真的不了解他了。

他又从首饰盒里拿出一对珍珠耳环别在我的耳朵上,退后一步打量我,很满意地点点头,“唔,不错,珍珠很衬你。”然后从身后箍住我,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你不要笑,女人好不好看应该是男人说了算,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比如我娶你,一定是我认定了你是我此生不二的选择才会在神甫面前宣誓,无论我们过去如何,现在,还有未来,我们是要一起走的。一辈子还很长呢,几十年,我们没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的,是不是?”

我凝视着镜中的他,一时间心潮起伏,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是想给我吃定心丸吗?

“四月,我爱你。”他将我的身子扳正,拥我入怀,附在我耳边呢喃轻语,“这么多年从未改变,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处理好我的事情,我只属于你。”

他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脖颈,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有一种奇异的气场将我包裹其中,让我忽然间变得很无力。我不能挣脱他,就像攀附在树上的藤蔓,没有了自身支撑的力量,我完全要依附于他才得以呼吸。我好像变得有些不像我自己,但是我还有别的依靠吗?除了我的丈夫,还有谁能给我依靠?哪怕他是个魔鬼,也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如藤蔓般缓缓伸出手回抱住他,“我相信你。”

“谢谢。”他仿佛是动容,箍紧了我。

“你以后能不能别说‘谢谢’。”

“唔?为什么?”

“怪生分的。”

他大笑,我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愉悦,“OK,我们以后不说‘谢谢’。”

这算不算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次日下午,费雨桥驾车带我去他养父陈德忠家拜年。他管养父叫“德叔”,我没有见过,只知道他定期不定期地会去探望下,但我感觉他们的关系并不热络,甚至有些微妙,因为他每每提及德叔,表情就非常严肃,一切有关德叔的话题都是他的雷区。所以我从不主动问起,至于这次他为什么突然主动带我去见德叔,我不得而知,连问都不敢问。

路上,他终于说:“德叔身体不太好,估计拖不了多久了,你去见见他吧,以后想见可能没有机会了。”原来如此。

德叔住得很远,在裕山榆园,据说那里也是费家的祖业之一。很古朴的中式庭院,低调不起眼,但内设很豪华舒适,光看那满屋子古董和黄花梨的中式家具,我就知道老人不是寻常人。德叔因为中风卧病在床,在二楼卧室见到他时,我有些惧怕这位老人,虽然他躺在床上虚弱不堪,眼神却非常凌厉,瞧得人心里发寒。

“德叔,这就是四月。”费雨桥在边上介绍。

我低头欠欠身,“德叔,新年好。”

老人歪着头瞅着我,不出声。

过了半晌,他抖了抖嘴唇,忽然说:“你长得果然很想你父亲。”

我诧异不已,他认识我父亲?

“雨桥终究还是把你带到这儿来了,他知道我这个样子,什么都无能为力了。老了,我真的是老了。”

“德叔,四月是来给您老人家拜年的。”费雨桥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眼神也很冷,两人间的敌意一点即燃。

老人冷笑,“你放心,我准备了红包,待会儿让杨婶拿给她。”

费雨桥正欲说什么,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似乎不太方便当着我的面接电话,拍了拍我的肩膀,“你陪德叔说会儿话,我到外面接个电话。”

说着径直去了二楼露台。

房间里就剩了我和德叔,紧张的气压顿时缓解很多,老人瞅着我似乎笑了下“一定是女人打来的,你不过问下?”

我摇摇头,“拜年电话嘛,有什么好问的。”

“你不爱他。”老人的目光仿佛生了刺,直直地看进我的心里,“我在你的眼里看不到爱,所以你不爱他,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嫁给他呢?莫云泽不比他优秀得多吗?你为什么不嫁给莫云泽?你真是傻。”

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他。

“云泽是多好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呢,你知不知道,虽然同样是媳妇,可我更希望你是莫云泽的妻子。”老人全然不顾我紧张的情绪,自顾自地喃喃说,“云泽这孩子很可怜,生活在那样一个家庭,没有人真正疼惜他,爱护他,现在听说他很不好,身体比我还差,唉,罪过啊,这都是我的错……”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缓缓又投向我,声音愈发的沙哑,“四月,离开费雨桥这家伙吧,你在他这里得不到幸福的,你看你的脸上写满哀愁、孩子,既然爱,就应该勇敢地去追求,不然到了我这个境地,什么都无能为力了,死也不瞑目啊。”

“德叔,您老糊涂了吧,大过年说这些干什么?”费雨桥不知道什么时候接完了电话,就站在卧室门口,目光冷得像渗了冰。

“那我就祝你红运当头,万事大吉了。”老人的嘴边又恢复冷笑。

“谢谢德叔,我也祝您万寿无疆,身体安康。”费雨桥不带一丝感情,说完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我们还有事,先走了,您多保重。”

德叔冷哼两声,“不送。”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穿梭于各种社交酒会,时尚PARTY和慈善晚宴,形式五花八门,场合无外乎是酒店、会所和高尔夫山庄等,大过年的这些所谓贵胄精英们一刻也不得闲,美其名曰是拜年、联络感情,实则还是笼络人脉。“生意场上,人脉就是敲门的金砖。”费雨桥如是说。他在这种场合中一向如鱼得水,就是苦了我,虽然华服在身,可我生性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光认清那一张张大同小异的面孔就很让我头疼。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身份,就要说不同的话并示以不同的微笑,一个酒会下来,脸上的肌肉僵了,尖细的高跟鞋也让我的脚痛到麻木。我真佩服那些名媛淑女们,整场宴会都可以让自己保持笑靥如花,脸上的妆容亦是一点也不花,穿着三英寸的高跟鞋满场飞,气都不喘一下。

但我最佩服的是费雨桥,他可以让自己在任何场合都成为被瞩目的焦点,光彩照人、意气风发,而作为他身边的太太,自然也在被瞩目的范围内,这反而给了我莫大的压力,因为我总觉得自己跟他的气场格格不入,他的光芒四射似乎跟我不相干。

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里光芒耀眼,任何时候他都可以让自己置身舞台的中央,一举一动都是万人景仰,我使出浑身解数也融人不了他的世界,每次我都是尽可能地离他远些。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种显贵人士中,我倒像是成了个仰望者。

有时候在洗手间,补妆的八卦时间,总可以听到那些女士们提及他的名字。“他今晚好帅哦,全场的男人都是打领带,就他一个人系领结耶。”“你没见他笑的样子,真是秒杀!”“哦哟,就是他身边的那个女的不咋样,虽然模样漂亮,可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就是,一点也配不上他。”“那个女的是谁啊?”“好像是他太太。”“啊,不会吧,我上次在嘉年华见到的他身边的女人可不是她。”“哎呀,这有什么稀奇了,这种男人哪能离得开花花草草……”

当我乍然走出来时,周遭顿时一片寂静。

顷刻间洗手间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对着镜子扑粉,那粉怎么也贴合不了皮肤,看着就像是浮着的,口红也过于浓艳,我就像个盛装上场的戏子,竟不知自己是为什么演戏。每晚散场后,坐着豪车穿过夜色阑珊的街头,我总是疲累得要睡过去,而费雨桥在我身侧依然气定神闲地跟部下通电话,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头发一丝不乱,领结也一点没歪,他天生就是这个舞台的人。

有时候,也可以碰见很多相熟的面孔。比如我不止一次在某些场合上碰见过莫敬添和沈端端,两人俨然是一对恩爱伉俪的模样,莫敬添还跟我搭过讪,“四月,你长得可真像你妈妈。”我非常不乐意母亲在那种场合上被他提及,嘴上不好说什么,却尽可能地跟他们保持着距离。沈端端也是极不喜欢我的,每次瞥向我的目光,厌恶中总透着几分怨毒。

初九那天晚上我又在一个上午招待酒会上见到了沈端端,这次是她一个人。她似乎也刻意跟我保持着距离。几丈之外,几步之内,她似乎都是量好了的。刚好那晚费雨桥很忙,跟某部的一个大头头谈笑风生,顾不上我,我只得去花园中透气,倒也落了个自在。但是室外的温度很低,我裹着皮草披肩仍冷得瑟瑟发抖,挨了半个小时就扛不住了,只得进屋去找费雨桥,可是转遍了都不见他。

“他好像出去了。”费雨桥的助理说。

于是我又寻到花园,光线很暗,围着园子绕了一大圈终于远远地看见费雨桥似乎站在一株冷杉下跟人在说话。

我如释重负,轻步走了过去。因为是草地,走在上面是寂静无声的,距离两米远的时候费雨桥都没发现我。他侧对着我,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刚好就站在冷杉后,一点都看不到。我感觉费雨桥似乎在发脾气,正在跟冷杉后的人争执着什么,“你威胁不了我……没有用的,我这辈子只爱她一个……你试试看,看我怕不怕……”

费雨桥的脸罩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觉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我直觉这种时候不大好过去,因为我忽然听到了女人说话的声音,就在冷杉后,断断续续很难辨认,“我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的……好啊,那就走着瞧,看谁笑到最后……你会来求我的……”

这让我尴尬不已,我显然不适合这个时候出现。费雨桥答应过我,他会解决好他的事,看得出来他正在“解决”,如果我贸然出场,倒显得我小气了。我轻手轻脚地转身撤离,刚撤到安全的距离外,手机忽然响了,芳菲打来的,“姐,晚上有空吗?我们见个面吧。”

我有些犹豫,“现在?”

“没错,就是现在,我在徐汇的‘夜色’酒吧等你,来不来随你了。”

我跟费雨桥助理打了声招呼,要他转告费雨桥,我有事先走了。我打了辆车直奔芳菲说的那家酒吧,见面芳非第一句话就说:“我要走了,今天也许是我们姐妹最后一次见面。”我吓一跳,本能地问:“你要去哪里?”

“暂时不告诉你。”芳菲指间燃着烟,很意外,她今晚没有化妆,素素净净的一张脸,令她嘴角的笑真切了许多,“我刚拿了笔钱,想远走高飞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地方实在令我讨厌!”

“你哪来的钱?”

“莫云泽给的啊,我刚签字离婚,他付了我一大笔赡养费。”芳菲歪着头,玩味似的瞅着我,“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你是好呢还是不好,他自由了,可你却不自由。嘿嘿……”

我端起杯子喝了口侍应生端上来的蓝色鸡尾酒,低语道:“他自由与否跟我没有关系。”酒有些酸酸的涩涩的,像柠檬水。

“知道你喝的是什么酒吗?”我还没来得及问芳菲为什么突然要走,她倒是很闲地跟讨论起酒来,“叫‘魂断蓝桥’,所以这酒是蓝色的,味道有些苦,就像电影里的那个女主角,因为不被新生活所容,于是自绝在那座桥上。”

“你干吗跟我说这些。”我没来由地心里添堵,“芳菲,你真的不回来了吗?你是一个人走吗?有没有人照顾你?”

“我什么时候需要人照顾?”芳菲弹弹烟灰,坐姿闲适慵懒,今晚的她似乎格外轻松,“我一直都很坚强,你又不是不知道。倒是你我的老姐,你看似坚强,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心肠又软,很容易被人骗的。所以我特意交代你一声,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枕边人,你最信赖的人最后可能捅你刀子,因为你没有防备,明白吗?”

见我低头不语,她又说:“至于我们姐妹之间,就这样吧,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不会再提,会尽量忘记,我也不希望你还记着那些事,没有意义,毕竟姐妹异常,我还是希望你好好地过日子。我们互不相欠。我马上就会有新生活,虽然有着那样的过去,但我绝不会像《魂断蓝桥》里的女主角一样去自绝,世界这么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地。”

这话太伤感,我又不争气地哭起来,抓着芳菲的手,“芳菲,你就这么恨我吗?如果你不愿意见我,我可以回香港的。你干吗要一个人去国外,你又不懂外语,你怎么生活?”

“你别自作多情了,我会为你远走他乡?”芳菲抽出手,瞅着我嗤嗤地笑,表情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漠和不屑,“得了吧你,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之所以离开这里是因为这座城市带给我太多不愉快的记忆,再说又没什么人值得我留下,爸妈也都死了,我干吗还留这里啊?长这么大我还没出过国呢,我要趁着年轻好好出去见识见识……”

“莫云泽给你办的签证?”

“这你就别管了,跟你没关系。”芳菲含糊地避开这个问题。一直到分手,她都没有说要去哪里,我只感觉她很兴奋激动的样子,以至于走出酒吧的时候因为光线太暗,她还牵了下我的手。我都记不起我们已经多久没有牵过手,于是比她变得还激动,在街边道别的时候我扯住她的袖子,“芳菲,无论你去哪里,一定要跟我联络。”

“再说吧。”她不耐地甩掉我的手,帮我拦了辆出租车,不由分说就把我往车里塞。我扭头看她,只见她衣衫单薄地晃悠在霓虹闪烁的酒吧门口,侧身低着头似乎在点烟,手心拢着一束微弱的火光,泛着淡淡的蓝,一如那杯“魂断蓝桥”的鸡尾酒。

她仰着头,对着夜空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我想看清她的样子,可是出租车转了个弯,她映着霓虹灯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

我转过脸来时,已是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