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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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漫长得好像无止境的黑夜,终于也走到了尽头。天色渐渐放亮,曙光微露,小雨随之停歇。街道上湿漉漉的,早起的路人行色匆匆,整个城市仿佛从睡梦中刚刚苏醒。浦东国际机场内外,却已经是一片熙熙攘攘的忙碌景象。赶早班飞机的,大多是参加旅行团的旅客,拖着或大或小的行李箱,成堆的兴奋说笑,而其他独自出行的商务客,却个个面无表情,匆匆埋头疾走。
去香港的旅行团,在出入境通道口排成长队,队伍中夹杂着三三两两的散客,在其他人的欢声笑语中,更显得沉默不堪。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机械性地重复着检查护照和行李的动作,队伍有条不紊地向前移动。
“喂,好了没有?怎么检查那么久?”突然有不耐烦地声音,从某条通道上传来,周围人好奇张望,只看到一个拽着行李箱的中年妇女,冲着身前提高声音,“一个人就要用五分钟,我们后面的还要不要上飞机啊?”
“这位小姐,请跟工作人员到机场办公室去一下。”根本不理睬后排传来的抱怨,坐在桌后的人收起护照,面无表情地对着面前的娇小女生开口,几乎是同时,另一条通道口,也有人带着一对中年夫妇走过来。
“是他们?”
“对,就是他们。”
数十年如一日,美姨清晨起身,一切妥当之后,走出门外,车已经静静等着,看到她出门,司机老王按下车窗,出声招呼,“早啊,美姨,今天也是先去市场吗?”
“是是,少爷最近飞来飞去,看看也吃力死了,今天看看买什么烧汤补一补。”
司机老王常年接送她,早就熟透了,闻言笑了,“哦哟,少爷以前难得来上海的,美姨天天打扫一下就么事体了,现在还要老青老早想好烧这个烧那个,累伐?”
罪过啊罪过,美姨皱眉头,“少爷在上海我开心还来不及来,怎么会觉得累。他在别的地方也不知道人家照顾的好不好,少爷从小就是忙起来连吃饭睡觉都不管的,在上海我还好多看着点,在外面不看到心里总归吊在那里的。”
老王笑呵呵,“我开玩笑啦,少爷是你带大的,我知道你放不下的。”
放不下啊,下车走进别墅,美姨心里还在翻来覆去,昨晚下过雨了,花园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安静,连鸟叫声都没有。小姐生前,一直郁郁寡欢,少爷多少也受了影响,寡言少语,谁都捉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后来小姐早逝,这种情况就更加明显,这么小的小孩子,万事都不求人的,什么都自己解决,她看看也可怜。她青年守寡,没有儿女,一直呆在这个家里,早就把少爷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只希望他能够一切安好,享受平常生活。可是这些年来,只看见少爷一个人独来独往,朋友都没几个,竟然是越来越孤独了,连带着这别墅都没什么人气,这样下去怎么了得,担心啊——
提着菜,美姨心里碎碎念,前段时间看到少爷带着女孩子回来,那个叫曼曼的小姑娘,长得真是讨喜,少爷看到她,表情跟平时完全不同,笑得那么好看,让她想起小姐没出嫁前的快乐时候。终于有人能够让少爷开心起来,她看了心里也好喜欢,可是突然又听到顾新中的名字,唉,当年凄惨得还不够吗?怎么这个家,就没一个人能过得快活的呢?
一路想着,已经走到门前。伸手拿钥匙,突然发现面前的门,只是虚掩着,根本就没有锁。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陡然吃了一惊,伸手推门,客厅里窗帘都没有拉开,一片昏暗,“少爷,少爷?”
没有回应,她放下菜篮,正想上楼去看,突然少爷的声音从沙发背后响起来,低低的,微微有点哑,“美姨,我在。”
“少爷你这么早就起来啦,怎么门都没有关,吓煞忒美姨了。”松了一大口气,美姨一边说话,一边走过去。绕到沙发前,却突然愣住了。
窗外的晨光,都被厚重窗帘遮挡,周靠在沙发中,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搁在电话上,沉默不语。从来没有看到过少爷这么疲惫软弱的样子,这一刻美姨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竟然心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三个说出来的东西,完全对不上,到底去香港干什么?跟谁见面?”机场办公室里,工作人员满脸黑线条。
“去香港还能干什么,吃东西买东西,再吃东西买东西,大叔,你不是这么无知吧?”面前娇小玲珑的女孩子,说出来的话跟连珠炮似的,又脆又快。
“你——”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身后有人走过来俯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一脸震惊,突然站了起来,“什么?冯署长亲自来了?!快,我们出去迎接。”刚要走,突然想起来,回头冷笑,“胡说八道是吧,等着,一会有你好看的。”
那头也有冷笑声,“说反了吧?应该是一会有你好看的才对。”
“顾曼曼,你不要太嚣张!”气得七窍生烟,他怒喝了一声。
“护照上说我是顾曼曼我就是了吗?”那娇小的女孩子突然笑得露出两排雪亮的牙齿,“大叔,你现在升到什么级别了?认识一下,我叫乐黎,大家都是执行任务,我的证件给你看看,说不定你还要给我敬个礼呢。”
“你——”仿佛被雷击中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双唇颤抖,声音也是,“那顾曼曼呢?”
乐黎抬腕看了看手表,眯着眼睛笑了,“您就别忙活了,现在已经到香港啦。这么近的地方,有你跟我蘑菇的这点时间,估计他们已经在青马大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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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副市长的心情,最近由风光无限在顶峰,慢慢地往无限深渊里跌下去。身边所有大大小小的各级人物,全都连带着面色越来越难看。许多原本进行得一帆风顺的事情,毫无理由地搁置下来,那些多年从政的,哪一个不是人精里的人精,渐渐已经有人从一片表面的平静里,嗅出极端危险的味道,纷纷开始给自己留后路,另找靠山起来。
虽然不是上海这里的地方官员,这场风波,也暂时动不到他的一丝一毫。可是政治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谁知道哪天,不会波及到自己身上。冯士尧是知道厉害的人,所以这段时间的日子,也过得头痛万分。自从那天夜里,跟周少短短打了数个小时的交道,他的心,就从此悬在半空中,没有放下来过。当年选择跟着首长,就是觉得他够狠够手段,这么多年来,从地方到中央,走得虽然有惊,总是无险,渐渐根深叶广,眼见着他还差一口气,就要江山在握,原以为一切已成定局,再没什么人可能摇动这样的参天大树,没想到一夜之间,风云变色——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策与千里之外,好个周少!紧皱着眉头,推开面前所有报告,他立起身来,只是在房里踱步徘徊。首长个性阴沉严肃,周少幼年的时候,又大部分时间不在他的身边,他们的父子关系,一向极淡。但是弄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他实在难以理解。现在他这个办事的,真是被夹在当中,两头不得好。留在上海快要一个月了,顾家的人在他眼皮底下凭空消失,现在香港那里,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烦躁不安,再这样下去,不用首长发话,他这个老臣子,自己都没脸回北京去。
正思前想后,突然电话铃声响起,他转头接起,那里传来的声音,让他立时习惯性地立得笔直,“首长。”
电话那头只是简短地讲了几句,便挂断了,他握着话筒,默然立在原地良久。
终于,冯士尧垂首将话筒搁下,迈步推门而出,两侧警卫齐刷刷地敬礼,“署长。”
“准备车子,我亲自去请周少回北京,首长要见他。”
门铃突响,美姨从厨房跑出来,拿起话筒接听,“噢,冯先生啊,等一下啊,我马上过来。”
回头扬声,“少爷,冯先生来了。”
周的声音传来,“开门吧。”
按下开关,她开门走出去迎接,镂花铁门在面前缓缓向左右移动,门外黑色的车子,停了长长一串,车门打开,静静走下十数个身穿制服的男人。怎么了?突然心惊肉跳,美姨顿住脚步,立在门内愣住了。
“美姨,你进屋去吧。”身后突然传来少爷的声音,回头只看到他缓步从小径走过来,脸上表情淡然,毫无惊讶之色。
“周少,首长刚才来电话——”
“冯伯伯,我等你很久了,”周微笑打断他,“不用多说,上车吧。”
出什么事了?“少爷——”美姨立在一边,声音里都是担忧。
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周对她轻轻摆手,“美姨,你放心,没什么事,我很快就回来。”
那些车来去匆匆,周一上车,便悄无声息地开走,美姨站在铁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去,冷风阵阵,只觉得从里到外所有的暖和气都被吹走了,半晌,突然有一辆车快速地开近,最后在她面前停下来,车门开了,熟悉的人走下来,见她站在门口,只是一愣,“美姨,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周呢?”
回过神来,感觉诧异,“宁染少爷,侬哪能来了?少爷出去了,不知道撒辰光回来。”
“出去了?”宁染皱眉头,“到哪里去了?”
“冯先生来请的,到撒地方去我就不晓得了。”
“这样啊——那我先走了,等他回来再说吧。”宁染转身上车离去,车厢里温暖如春,可是后视镜上,照出他的脸色,眉梢眼角,毫无暖意,只是一片阴沉。
飞机平稳降落在首都机场,一行人行色匆匆,特别通道外,早有车队静静等候着,一路上,周都是沉默不语,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却突然侧脸,对坐在身边的冯士尧微笑开口,“冯伯伯,小乐他们做事莽撞,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
“周少,您说这个话,我实在是承受不起。”此时此刻,再也不敢小觑面前的太子爷,冯士尧脊骨微凉,声音恭敬,回答得诚惶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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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门开处,满室寂静。天色将晚,北京的深秋,早已寒得入骨,虽然室内温暖依旧,但是偌大的空间,色调暗沉,窗外又是一片萧瑟景象,那些微的暖意,仿佛浮在身外,心中竟完全感觉不到。
“周。”那老人负手背对着他,立在窗前。声音低哑,没有回头。
他走过去,在距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凝神看着他的背影,虽然表情淡然,但是眼里微光闪动,复杂一片。
“北京大凉了,”老人突然回过身来,面对自己的儿子,“上海应该比这里暖和得多吧?”
“还好,靠海的城市,总是好些。”
“是个好地方啊,怪不得你,一去不思返。”
周微微笑了,“父亲不也是,在那里待了那么多年,乐不思蜀。”
“乐不思蜀——”有笑声传过来,周抬眼望过去,那张苍老的脸,笑纹深刻,可是眼中毫无笑意,突然笑声停歇,他开口说下去,“为了一个女人,翻天覆地,值得吗?”
“这个问题,当年您问过你自己吗?”
一时沉默,两个人面对面立着,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半晌之后,老人突然侧过脸,回身走到桌前坐下,“周,你知道这些年,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在他对面坐下,周眼梢微扬,“是,我都看到了。父亲这么多年,苦心积虑,辛苦了。”
“苦心积虑,呵呵,”低笑声,“这条路,既然走了,就一定要走到终点。所以,我不会让任何意外,来破坏这一切。”
“意外?您是指顾曼曼吗?”他突然直截了当,倒让对面的老人,也微微一愣。
“如果您说的是这个,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周微笑着说,“一个人,有所求才会愿意付出代价,我会为了我的决定,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你不要闲散在外,能够真正地到我身边来,参与一切。”
“在朝在野,有什么分别吗?权倾天下是吧?如果这是您要的,我会尽力。”
“你愿意?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是厌恶的。”
“是,我很厌恶,但如果这是你希望得到的,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你满意。”
那老人拧着眉头,长久盯着他,突然开口,“上海怎么办?”
“丢卒保帅。”
“陈副市长是我多年的老臣子——”
“30597的报告你看了吗?这么贪心的人,迟早是个祸患,还不如现在就放弃,长痛不如短痛。我知道你在浙江早有后备,又不是朝代更替,江山易主,不过是换换新血,不会伤筋动骨的。”
“好,好!”大笑声,“无论如何,作为父亲,我现在很骄傲。”
心中陡然松了下来,可是紧接着浮起来的,却是一丝丝疲倦,周垂下眼帘,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谢谢。”
笑声止歇,突然有叹息声,“这一切,居然是为了一个女人——”
“父亲,”他抬起头来,语调略沉,“她叫顾曼曼,我想以后,您会记得改口的。”
空气突然凝住,良久,那老人站起身来,“我累了,你走吧。”
累了啊——微微欠身,他转头走出去。坐上车后,突然感觉身心俱疲,曼曼,我有多久,没有见过你了?胃里绞痛,克制地深长呼吸,从没像此刻那样渴望看到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被心中的渴望煎熬得双唇发麻,浑身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