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都说最亲不过娘家舅,沈智这位舅舅,跟他们姐弟俩的关系确实非常好,有段时间几乎代替了他们的父母。
沈智沈信小的时候父母都不在上海工作,他们俩小学时回上海读书,在舅舅家寄住过一段日子,舅舅舅妈没孩子,对他们姐弟俩亲得跟自己生的一样,沈智至今还记得过儿童节时他们请了假带着她和沈信逛公园的情景,把所有同学都给羡慕坏了。
这一次沈母病倒,也是舅舅舅妈第一时间伸出援手,现在舅舅出了事,叫她如何不着急?
挨到会议结束,沈智立刻到伊丽莎白办公室请假回家。
伊丽莎白皱着眉头,“沈智,你工作能力还是不错的,可最近请假的次数是不是多了点?次次都是家里有急事,出来做事,谁家里没个要操心的事情?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公司还怎么正常运转?”
门是开着的,伊丽莎白说话声音不低,外面人人都支着耳朵听着呢,让沈智一阵难堪。
妈妈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只说舅舅的公司出了事,人已经被公安局带走调查,弄不好就出不来了,沈智正心急火燎,哪里还有时间与伊丽莎白张讲下去,匆匆说了声抱歉,又说她家里的确出了事,不回去不行,怎么请假都按照你的意思来吧,说完就走了,留下伊丽莎白一个人坐在桌后,面色难看到极点。
沈智到家的时候舅舅已经从公安局回来了,就坐在她家沙发上面若死灰,舅妈更是在一边哭上了,自己妈妈坐在两个人当中,脸色一样难看,沈信也在,皱着眉头不吭气,滑盖手机在手里不停推上移下。
沈智的舅舅是个好人,但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运气不太好,读书的时候遇上文化大革命,从小学起就没念上几天正经书,后来分配到厂子里,原本做技术工人的,没想到连夜加班疲劳过度,给冲床冲掉半根手指头,只能换了工种,再后来又遇上下岗浪潮,第一批就给挤了出去,幸好老天疼憨人,给他找了个好老婆,舅妈家里是本地人,还是独养女儿,九十年代分了好些房子,就是俗称的地主,所以两口子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只是沈智舅舅一个大男人,在家里老靠着老婆家分的那些房子过日子总觉得不甘心,总想着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舅妈这辈子没生出孩子来,也觉得亏欠丈夫,所以沈智舅舅要做什么都依着。
九十年代中的时候沈智舅舅就下了海,卖了一套房子筹出本钱来开饭店,那时候下海的,大部分都成了不同程度的款,没想到沈智舅舅偏是个异数,饭店开了一年就赔得精光,只好歇业大吉,再后来又在家炒股,也不知是他天生霉运当头还是怎么的,又遇上东南亚金融危机,股市大崩盘,他是听了人家的消息把房子换了现钞重仓杀入的,又赔了一套房子,幸好舅妈家分的房子多,最后还剩下三套,再也不敢动了,这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但是去年年初的时候,沈智舅舅的老同学突然找他一起合伙做生意,那位老同学原本在福州做卫浴的,有些路子,一来二去说得沈智舅舅动心了,也是上海房价暴涨,舅舅觉得家里有三套房子,怎么算自己都是数百万的富翁了,又不需要供养儿女,跟着老同学做做生意排遣寂寞也好,说着说着,这便答应了。
这两年房地产热火朝天,连带着建筑装潢业生意也一片大好,沈智舅舅这盘生意居然做得不错,一年下来赚得满脸笑,还给家里添了一辆小车,过年时候开着到饭店吃饭,让那些过去看低沈智舅舅的那些亲朋直跌眼镜。
沈智当然是为自己的舅舅高兴的,可没想到的是刚过了一个新年,舅舅的卫浴公司就出事了,这回出的还是件大事,眼看就要吃官司。
舅舅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他们公司与一家酒店管理公司签了协议,年前发了一批卫浴套装过去,货发到了,对方施工队赶着回家过年,也就迅速地安装完毕,年后一验收,发现他们发过去的都是山寨货,与合同上议定的品牌全不是一码事,质量也完全不过关,对方公司立刻发了律师信过来,要求赔偿,沈智舅舅的老同学老卫一拖再拖,最后人家终于把他们给告了,老卫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只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个烂摊子。
“可发货都是卫伯伯负责的啊,为什么要找舅舅?”沈智大概知道一些舅舅公司的事情,开口就问。
“他躲起来了,舅舅是法人,现在公司出了事,必须得由他承担责任。”沈信在一边开口,沈智舅舅原本要回答,侄子已经都说完了,张了张嘴,带出来一声长叹。
“这个老卫啊,害死我了。”
“这时候你还惦记着老卫哪?他这摆明了就是找你当替罪羊。”舅妈哭哭啼啼,拉着沈智母亲的手诉苦,“姐,你说这人怎么这么可怕啊,在一起做了一年多了,整天跟他称兄道弟,对我也嫂子长嫂子短的,出了事说跑路就跑路,留下我们替他顶罪,我这个命哟,怎么这么苦。”
沈智最看不得老人在自己面前掉眼泪,跟着妈妈劝了几句,又问舅舅,“到底有多少套啊?这批货量很大吗?”
舅舅伸出五个手指头,沈智一惊,“五百套?那么多。”
沈信在边上摇头,“姐,不是五百,五十。”
“五十套?”沈智讶异,“那得赔多少钱?要不先凑凑吧,能赔上总比上法院解决好。”
“我也想给凑啊,可时间那么紧,一时我也凑不起那么多钱。”沈智舅舅抱着头说话。
“到底多少?”
“那个牌子是意大利进口的,单一个浴缸就要两万八呢。”
“一个浴缸两万八?”沈智倒抽一口冷气,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她原来也觉得那家公司有点小题大做,不就五十套厕所里用的东西吗?没想到一个浴缸就要两万八,怪不得人家要发律师信。
“这还是有价钱的,麻烦的是那些卫浴套装都是安在新落成的酒店式公寓里的,人家说了,这些屋子都是一早就租出去了,业主都等着入住呢,推迟一天交付就是十几万的损失,现在都耽搁一个月了,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工费损失费重装费,我想跟他们谈,可人家说案子已经进法院了,让我直接到那儿解决。”
“那,那怎么办?”沈智听得眼睛都直了。
“舅舅想让你帮个忙。”一直没说话的沈母对女儿开口。
沈智皱了眉,忧心忡忡地说,“妈,舅舅,舅妈,我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要不我们找律师问问吧。”
“问过了,律师说这情况打官司你舅舅一定输,先找人打招呼通路子吧。”
沈智一愣,“打招呼通路子?”
“是啊,你舅舅的意思是,让家宁帮帮忙,他不是负责环境审批的吗?认识的那一行的人多,不管有没有用,先试试看嘛。”
没想到最后绕到邓家宁身上了,沈智与沈信一起叫了一声,“妈!”
“怎么?我说错啦?”
“小智,舅舅这次,实在是没办法了,所以才……”沈智舅舅目光里带着哀求,舅妈也走过来,小心翼翼地。
“小智,舅妈知道你为难,可我们老一辈人哦,总是劝合不劝离,夫妻两个床头吵架床尾合,你这次就当帮帮你舅舅,也给家宁一个表现的机会,好不好啊?”
沈智僵立当场,来不及回答一个字,门就响了,沈智进来得匆忙,门也没有关实在,外头的人一推而入,就立在进门处,对着这一屋子人开口。
“妈,舅舅,舅妈,小信,我来了。”
说完又把脸转向沈智,单单对着她说了一句,“沈智,我来了。”
走进来的是邓家宁。
沈智没有回答,一转身就想往外走,妈妈叫了一声,“你去哪儿?”
邓家宁也想拉住她,坐在一边的沈信已经站起来,在他与沈智中间一站,一脸“你想干什么”的表情。
一边舅妈也叫了一声,“小智。”声音里带着哀求,沈智原本往外的步子像是忽然粘了胶,沉重得再也抬不起,背后却觉得痛,被所有人用目光洞穿那样。
沈智又一次回转身来,默默地坐在靠自己最近的那张椅子上,眼睛不看任何人,只开口说了一句,声音压抑。
“你们说吧,我在这儿。”
沈信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姐姐,只觉得胸口即将炸开那么难受,舅舅看到邓家宁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抓着他就开始说官司的事情,沈信再不想待下去,说了句,“我出去一下。”推门便走。
邓家宁为了沈智舅舅的事情,很伤了一番脑筋。
沈智要离婚,他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离婚?为什么离婚?让沈智自由?让沈智有机会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除非他死!
他得让沈智回来,这些天沈智和孩子都不在,他回到家里打开门就是一室冷清,上班都无法集中精神,沈智不知道,他其实日日都有在她家楼下徘徊过,他知道她每日的行程,知道她下班就回到家里和老人孩子在一起,更知道她没再与那个男人见面。
他瞒着沈智调查过,大概知道了唐毅的身份,与沈智说的一样,的确是沈智的老同学,就是同学聚会才遇见的。
这年头的同学会这个词就相当与出轨的温床,拆散夫妻的导火索,不是有句话叫没事来个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吗?联想到同学会之后沈智的表现,邓家宁不能不怀疑。
但除了他看到的那一次沈智被人送回家与沈智瞒着他晚归之外,他却再也找不到一点她与其他人在一起的蛛丝马迹,或许他错怪了她?或许事情还没到他想象中的那个地步?回想起沈智当时的反应与之后的决裂,邓家宁开始后悔。
说来也巧,就在他调查唐毅后的不久,他又意外地得知了关于这个男人的更多情况,那是一次与过去共事过的老同僚的聚会,有个巫姓女同事一年前调到市建委,算是高升了,吃饭的时候居然谈到唐毅,他听到这个名字就多问了几句,小巫便在饭桌上两眼发光。
“那建筑师,别提了,我回回见着都想擦口水,可惜是个死会的,否则我就豁出去了,主动一把。”
小巫快三十了,按说做公务员的在婚姻市场上怎么都算是个香饽饽,可惜她长相实在抱歉,偏偏要求又高,非帅哥不看,导致至今单身,已经从二十六七的初级剩女大踏步前进到三十左右的必剩客,颇有向齐天大剩进军的架势。
“那有什么?现在没结婚的都是自由人,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就是了。”旁边有老同事调侃她。
“走什么?人家有未婚妻了,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有钱人家小姐好啊,少奋斗三十年。”
“还真是啊,那女的家里很有来头,在审的好几个项目都有她家的投资,人长得也不错,就是眼睛长在额角头上,除了自己男人谁都不看。”
“人家要看你干什么?又不是来跟你搞搞蕾丝边的。”大伙又哄笑。
邓家宁确定小巫说的唐毅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之后,心又放下一大半,试想一个正常男人,放着条件优异的未婚妻不要,倒过来追求一个已经养了孩子的已婚女人?要他,他也没那么傻。
沈智虽好,到底没有倾国倾城,那唐毅条件又如此之好,两个人就算有些旧情,也没什么可能了吧。
邓家宁就这样,越思越想越后悔自己之前所作的一切,而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他得把沈智的离婚念头打消掉,但沈智表现得心意已决,沈信更是激烈,见到他就握拳头,他最后发现,自己现在唯一能仰仗的居然是过去最让他头皮发怵的岳母大人。
沈母出院之后与邓家宁谈过,当然是在沈智不在的时候,老太太先把邓家宁臭骂了一顿,又说女儿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说得邓家宁几乎要在岳母面前再一次跪下之后又说这事得慢慢来了,等一个机会让沈智回心转意。
只是没想到这机会这么快就来了,沈智与舅舅一家的感情邓家宁是知道的,她舅舅出事,沈智绝不可能撒手不管,果然,他这样赶来,沈智再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仍是留下了。
有了这一层干系,试问邓家宁怎么可能不把沈智舅舅的这件事放在心上?
邓家宁尽心尽力,但他只是个科级公务员,一没实权二没大关系,过去他舅舅在位的时候倒是能帮上些忙,可不巧的是,老头子就在年头上退休了,人走茶凉,估计求过去也没什么用。最后只好去找了分管那一区的同僚,厚着脸皮托关系。
同僚倒是很帮忙,一天以后就给了回音,但是电话那头叹气,“给那家公司豁过翎子了,可他们油盐不进啊,听说后台也挺硬的,说是外资其实后头有人呢,没成,还是咱级别不够,你要办成这事儿,得走上层路线。”
邓家宁傻了,眼看这案子没几天就要上法院走程序了,他之前在沈智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过,这下回去该怎么说?
正心事重重,桌上电话响,接起来居然是李副局长,让邓家宁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邓家宁去了李副局长的办公室,李副局长正在桌后批阅文件,看到他进来就笑了,笑容如沐春风。
“小邓啊,来坐来坐,聊几句。”
自从上一次跟李副局长去郊县又中途回来之后,邓家宁事后一直有些后悔,一是跟沈智彻底闹翻,二是总觉得自己给李副局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至少也是不太给面子,没想到今天李副局居然主动找他聊天,着实出乎邓家宁的意料之外。
“小邓啊,最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副局仍是一张微笑的脸,表情还充满关切,邓家宁却听得心中一咯噔,他们这些政府里做的,最忌讳生活作风出问题,一年多前他因为夜总会里出的那事不知吃了多少暗亏,虽然当时他在处理问题时表现尚可,但仍是因此在处级评定的紧要关头被刷了下来,现在沈智又要跟他离婚,他原本并不认为沈智会跑到他单位里来一哭二闹,但局长这一问,却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立时没了把握,一边想着沈智舅舅这事儿刚出,沈智不会吧,不至于吧,一边说话就有些断断续续。
“啊,这个,其实,我……”
“就是你妻子舅舅那件事儿吧?我听说了。”
邓家宁又是一愣,沈智舅舅的事情,他是托了人帮忙,但托的都不是自己局里的,一是他们局与那家公司所在的区不同,没什么关系,二是最近局里处级评审又要开始了,他也怕这事传开了对自己有什么不必要的影响,没想到事情还没办成,局长已经知道了,不但知道了,还直截了当地找了他。
邓家宁不知李副局是什么意思,再开口心下便更加忐忑,“这件事其实跟我妻舅没关系,他也是被人利用,都是一家人,所以就想给帮点忙。”
“是啊,一家人吗,帮忙是应该的,那现在这事儿怎么样了?有眉目没?”李副局和颜悦色地继续说下去,要不是两人隔着一张桌子,这场景倒真像是与长辈聊天。
邓家宁只能说了老实话,李副局很认真地听着,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时不时用笔帽轻轻敲打着桌面上的软垫,听完沉吟半晌,忽然开口。
“小邓,关于这件事,我看……”
沈智回家了,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舅舅出事了,舅妈当然不可能再帮忙带孩子,正好沈智婆婆打电话给沈母,知道情况之后当即表示要到上海来帮忙,隔天两个人就从另一个城市坐长途车过来了,来了还埋怨儿子,亲家病了也不早说,早就好让他们过来帮忙带孩子了,说完就把孩子从沈智母亲这儿接走,在沈智家里住下了。
公婆来的时候沈智不在,回家才发现女儿已经被接走了,她又惊又急,想问母亲为什么,沈母早料到女儿的反应,躺在床上说话。
“那你要谁来带孩子?我都这样了,你舅舅家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公婆来了是好事,人家是来帮忙带孩子的,我总不见得把他们赶回去。”
“妈,我跟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要离婚,自己跟你公婆说去,我说不出口。”沈母瞪了女儿一眼。
沈智颓然,“妈,我跟邓家宁……过不下去。”
“那是你不想过,想过就能过下去,家宁打你是他不对,可开口说离婚的是你。”
“他怀疑我,妈,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我知道,他不就是半夜从外地回来了吗?”沈母盯着自己的女儿,“小智,我是你妈,但有句话,我不能不说,那天晚上,你究竟跟谁出去了?家宁怀疑你是他不对,可你要是一点事儿都没有,他怎么会怀疑你?”
“我没有,妈,连你都不相信我,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邓家宁的事情。”
“你这身子是没有,可你那心呢?你有多少心思花在家宁身上?你当妈是瞎子吗?”
沈智面色苍白,胸膛起伏,想开口反驳,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母趁胜追击,“家宁再错,他也是安安的爸爸,小智,人无完人,那次家宁是错了,妈站在你这儿,这辈子都会让他记住教训,可这回,他会那样,也是心里紧着你,怕你出事。你回去,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再犯,行,你们离婚,可如果这事儿真是出在你身上的,小智,虽然我是你妈,可我也不饶你。”
沈智猛抬头,“妈!你说什么呢。”
“不是最好,回去吧,我想睡会儿。”沈母别转头。
沈智下楼,低头默默地往前走,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往哪儿去。母亲的话如同重锤,原来坚定的心开始动摇,她要与邓家宁离婚,他一定会反应激烈,这她有心理准备,但是如果得不到母亲的谅解,她该怎么办?
母亲是她的家人,她的血亲,虽然自小对她严厉,但仍是她最大的依靠,是母亲一手带大了安安,让她能够继续工作,有自己的生活,没有母亲的支持和谅解,这个婚,离了,她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