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他走了。公司上下哗然。在编辑部,即使是男员工,都挂着红眼眶。但他看不到众人栖皇的泪光。

    ***他走了。约露的心成了一口枯了的井,冰冷空洞死寂。从那天起,她的眼睛望出去的,也俱是灰的、暗的、没有一丝的颜色……***他走了。老人镇日坐在庭前的风中,不畏冷冽,或是压根没有感觉。那几天,天空偏是异常的碧蓝,把老人的脸孔托得益发是槁木死灰,一头白发在光天下宛如霜冷的芒花。而他,总像在想着很远很远的从前……「老爷子,老爷子,用饭了。」罗庸在门边喊得苦口婆心。

    这已经第三回了,老人依旧纹风未动。

    惟则向罗庸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向老人的座椅。刚拆线的额角仍有着嫩嫩的线纹,但他却特别显得神清气爽,或许是令所有人伤心的事,对他是有利的吧。

    「爸,回屋子吃午饭吧,尝尝罗庸的韭黄炒鳝。」

    「我没有胃口……」

    「爸,」惟则扶着椅侧半蹲下来,带一丝愉悦口气的柔声道:「公司里的情况井井有条,不受惟刚离开的影响,您尽管故心好了,何况还有我呢,是不是?」

    「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了……」

    绍东这样的反应,使得惟则顿时惊疑起来。不仅仅绍东从不曾表现得这么脆弱,更因为他的表情话意,都是一反寻常。由是用更柔和的口气道:「爸,我可是卯足了劲在学习公司的事,你不会是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信心吧?」

    「你……不是我儿子。」

    「爸!您在说什么?」惟则闻言大惊。

    「你不是我儿子,」绍东的声音低靡,竟有种悔之不及的痛苦。「惟刚才是─惟刚才是我的亲生儿子。」

    三十年前,那娃儿声嘶力竭的啼哭声,又传入绍东耳中了。秋瑚不是坏女人,不过是心眼偏了点。临盆三日便抱了一对酷似双胞胎的堂兄弟新生儿回了家。兄嫂骤逝,印刷厂是绍东一人独撑,事业刚起步,没有余裕给秋瑚找帮手,两个新生儿也是她一个女人家独立哺养。她,总是偏爱自己的亲儿,那个大的,不是她怀胎生下的,说什么也殷勤不了。可是绍东又怎么忍见大哥的遗孤,被弃于一旁?兄弟俩父母早亡,大哥拉拔他长大,车祸中救他脱险,己身丧命火窟,手足之情尚能有过于此吗?

    绍东深谙妻室的性情,惟则一日为绍午之子,便得不到秋瑚的温柔慈爱,一晚,绍东趁秋瑚入浴,悄悄把摇篮里两名男婴连同衣饰对调过来。

    惟则成了绍东与秋瑚之子的那一日,惟刚成了伶仃的孤儿──他与双亲的缘分,只有短短七天。

    三十年,绍东铁着心,把牙关咬出血来,瞒住秋瑚。秋瑚到死都不知她搂在胸口,百般疼爱的孩子,与她根本没有血缘,她真正的亲儿却给她始终冷落在一边。她给自己的自私和狭隘做了最残酷的惩罚。而绍东只知万不能、万不能负了大哥的恩义……三十年前,他失去亲生儿子。三十年后,他再一次失去亲生儿子。

    ***约露对镜愕然──镜里一把削瘦成桃尖的下巴,一双玲珑洞大的双眸。谁说她和以霏是两个模样的长相?眼前这张脸不正是活脱脱以霏的胚子?

    穷愁无聊的周日闲午,母亲把一盅热热的桂圆粥端进房里,百般哄约露吃了。她赫然发现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母亲在打理一切,回过头来照顾她了?她汗颜地步出房间,见母亲倚坐在藤椅上,正就一匹米白的麻布,缝上一朵朵小巧的梅花结,看来是在制一面小帘子。

    「我不知道妳又开始做这些了,妈。」约露慢慢在母亲身边坐下,把桌上一只装了各色饰结的藤篮拿过来端详。

    「闲来无事嘛,」母亲笑道,挨过来从篮中挑走一只8字结。「惟刚送的这把线,颜色鲜亮,又不札眼。」

    惟刚。约露的心又刺痛了一下。她望着藤篮,咽喉一梗,双眼变得模糊。不能提到他,不能想到他,否则泪珠儿便要一颗颗坠落下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上的藤篮被拿开,肩头被搂过去,她索性投入母亲怀里哭了起来。哭了半天,约露才渐渐收住声音,母亲去拧了条手巾过来,扳起她的下颔,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端详她片刻,然后说道:「妳小时候,不管碰到什么委屈,只管哇啦哇啦诉苦,从来也不哭,现在却只管哭,一句话也没有。」

    「他……惟刚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公司每个人……都难过。」约露抽抽嗒嗒地说。

    「我知道,」母亲一叹。「他来向我辞行过。」

    「什么?」约露猛一扬头。

    「那天我和他聊了好一会儿,这孩子──」母亲却突然改口,「告诉妈,妳爱着他,是吗?」

    母亲这么一问,约露惭愧又心碎,眼泪再度迸了出来,失声喊道:「我不该爱他,因为──因为──」

    「因为以霏?」

    「妈!妳──妳知道?」她抬起泪眼,惊异地看着母亲。

    当年,为了不让父母更加悲恸,约露私自收起了以霏的日记和相片,惟刚的事,她也绝口未提。一直以为母亲浑然不知,但此刻母亲却发出深沉的喟叹,幽然说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么──那妳不怪他?当年以霏就是和他在一起,以霏是为了他死的!」约露哑着声激动地说。

    「以霏为了他死,但是真要怪,还是要怪以霏自己呀,」

    母亲以极端悲怜的口吻道:「以霏太执拗,傲性又重,事事钻牛角尖,自己走上无法开脱的路子。」「以霏是钻牛角尖,惟刚却是始作俑者,他害得以霏走投无路,难道他没有半点责任,半点罪过?」约露喊道。

    「妳看不出惟刚的悔意有多深吗?我们对他追究,是怎么也比不上他对自己的谴责─一个人受良心苛责了八年,那也够了。」

    是的,她见过的,那回在电梯里,惟刚眸心那痛楚的锋芒,刀刃一样地割人心,不也折损了她恨他的意志?然而,生死的情仇,是能这样轻易地拋下吗?

    「可是爸爸呢?」约露惘然地问:「如果不是以霏发生这种不幸,爸爸也不至于伤心过度而死呀!」

    母亲露出无限的哀情,却只是轻轻的摇头。

    「我和妳爸爸从小一块儿长大,他那种极端激越的性子,我摸得一清二楚,老实说,他以这种方式走完人生,也实在不是意外。」

    「妈,难道,难道妳就这样把一切放下?妳疼以霏,妳爱爸爸,我们一家人本可以快快乐乐生活下去,但是这一场悲剧毁了一切,想想这八年我们是怎么过的?」约露手一挥,环顾四周。「看看这地方,没有一点阳光,没有一点欢笑─我们本来可以拥有幸福人生的!」「约露,」月凌执起女儿冰凉的手。「妈妈痛苦过,也绝望过,泰半的日子,却是在彷徨失落的心情下度过的。悲剧落在我们头上,悲剧带走了我们的家人,妳知道吗?悲剧也会把我们剩下来的人生一并夺走!」

    约露带着泪眼,似懂非懂的瞧着母亲。

    「以霏是我的宝贝,妳爸爸也一直是我人生的全部,他们跟着悲剧走了,我们还在,我们却不能跟着悲剧断送自己的人生──人生好比一条河,不能停,也不能干涸,不论是平坦或崎岖,川流不息才是生命的意义。」

    在约露眼中,母亲的神情是那般安详慈婉,她的眉心或笼着一缕缕淡淡的悲伤,但昔日里的凄苦之色,却已全然不见。

    「妈!」约露不禁投向母亲,去贴烫慈怀的温馨。

    月凌拥住女儿,双眼隐闪着泪光。人生像廊下那铁铸风铃,沉寂许久之后,又在风中疏疏朗朗重新吟唱起来。哦,是的,夫婿与爱女是她一生永难忘怀,但是即使已为人妻、为人母,还是要历练多年的挣扎和苦思,才又成长,活出自己。

    「为了以霏和爸爸的事,我一直痛恨惟刚,」约露离开母亲的怀抱,悄声说出。「后来才发现──那只是武装,我──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控制不了对他的感情,可是却没办法把他伤害以霏的事放过一边。我觉得对不起姊姊,也无法原谅他。我感到好矛盾好痛苦,我恨命运,为什么命运这样作弄我,给我安排这样的人生!」

    月凌替约露整了一下凌乱的鬓发,扶着她俊巧的双肩说道:「妳知道妳跟妳姊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她执着,而妳懂变通,妳有弹性;她总一直线的走,而妳却能找出许多通路。命运不是天生注定的,命运不作弄人,是人自己作弄自己,是人的性格,人的想法,人的做法,形成了自己的命运。妳姊姊、妳爸爸一生被性格牵引着走,执拗不变,那才叫注定。」「妈,」约露揪着母亲的手,无助望着她。「那么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这一切──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像在高空走钢索,无论进退,都是死路一条,我好痛苦!妈,告诉我,到底我该怎么样」

    「约露,别人给的意见再多,那都是别人的论断,妳的抉择,必须妳自己裁定,妈只能告诉妳──认清自己,认清对方,当那个无怨无悔的决定出现的时候,妳也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那个无怨无悔的答案,又是在何处躲藏呢?约露心想。也许是要把脑子绞尽,把心肠剖开,把秋水望穿,把双鞋踏破,甚至去向施小姐苦苦哀求,于是喜出望外的拿到一纸简陋的地图,于是在入秋的黄昏,凭图去穿过关渡枯黄的草泽,寻找那座偏僻的岸边小屋。约露小心绕过湿地里成丛的芦苇,一双麂黄短鞋全被泥泞弄污了。或许她对惟刚的感情,依然是分辨不了的谜,可是她的心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清晰明净的了。

    ***如果约露依然分辨不了她对惟刚的感情,惟刚却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深爱她了。河口涨潮了,水鸭在远处的江波上浮沉,惟刚眼前的一处沙洲,却有一只翠鸟栖在茳茳咸草上,一瞬不瞬地注视水面,准备捕鱼──那种专注,那种忘我,便像约露对他。从一开始,约露就像睹了咒一样的在惩罚他、作弄他、煎熬他,她的全面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她眼中没有别人只有他,就连惟则也夺去不了她的心!从来,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在乎!这么专注!只有她,她整颗心像植入了他体内,她整个人是与他胶着在一起的,她是他的。

    约露让他神经战栗,让他心魂震荡,他因为歉疚而怜惜她。因为她对姊姊的忠诚,对他的敢恨而激赏她,更因为她之属于他而爱她。他从小一身伶仃,从未拥有过什么,而约露,约露是他唯一曾经的拥有。

    而不管是拥有与否,这一生他都忘不了她。

    草茎上的翠鸟,陡然扑向水面,宛如一首飞行的诗,啄了食倏忽飞去。惟刚自小屋前方的木板道上站直了身子,把双手插入裤袋。他穿着卡其布长裤、白背心,外罩一件榄橄绿大衬衫,在秋色中临风飘然──那形影却是孤独的。

    约露看了一阵酸楚,轻悄悄走向前去。筑在水面上的木板道吱咚作响。伫立在那端的青年男子回过身来。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两人都明显地凛然一震。

    「约露……」他的嗓音和他的脸庞一样,憔损得令人心疼。

    老天,我恨这个男人!约露立在那儿,激动得抖瑟。

    惟刚缓缓向她走来。「妳怎么来了?妳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她恨他把她的人生变得覆水难收,恨他对她竟有那种摧心折肺的力量,恨他使得她无法好好过一天日子,倘若没有了他……「我是来找你算帐的,方惟刚,」约露凛若冰霜对他说:「你究竟要骚扰我母亲到什么时候?老趁我不在家去找她,带她去吃烧腊,怂恿她和你到河堤散步,几时还大老远载她跑去逛故宫!你到底是什么居心?你企图要大小通吃吗?这真的太过分了!你这样玩弄女人!你不知道有了我,就再也不能有别人了吗?」「约露!」惟刚喊道。

    她扑进他怀里,一把勾下他的颈子,她的泪和吻泛滥他满脸。她在梦中透骨相思的惟刚,那眉宇、那鼻唇、那下巴,甚至一头浓发,彷佛今天都要一一吻够、摸过、爱够!惟刚双手环住约露的腰身,一边吮吻她的皓颈,一边呢喃,「妳是来复仇的,妳是来折磨我的吗?妳永远也不放过我吗?」

    「我是,我是,我是,」约露含住他温热柔软的双唇,回道:「如果你不用你这一辈子、这一条命来爱我,我永远也不放过你!」

    海口来的东北季风,萧萧飒飒穿过红树林,和两人灼热的激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流。惟刚抱起约露,走过木板道,踢开木屋的小门。

    霞光初消,夜色像一面温柔的帘幕,笼住沼泽区。小屋里幽暗不见光影,约露被放到一张只铺了一层薄垫的硬床上,她却什么也不在乎,她体内有火在烧,她的肌肤起着一阵一阵麻麻荡荡的感觉。她听见惟刚把门关上,他走回来,在漆黑中伸手摸索她的脸,她的脸早滚烫得像只刚煮熟的蛋,但他的一只手更是灼烈得好比北投的温泉。

    约露不知道自己一身衣靴是怎么卸下的,只知道惟刚那火热结实的躯体滚到她身上时,她就像糖霜溶入热茶的在他怀里整个化掉。

    他们挣扎在一起,极小极小的床上,这挣扎更显得疯狂销魂。床脚在响,她迎向他,他进得很深,凶猛地、饥饿地溶入她体内,直到灵魂核心。她找到了她的方向,和他一起飞向天堂。

    不知多久,惟刚抱着她翻过身,约露趴在他胸前,鬓云散在他身上。两人相贴的胸脯仍在跃动、仍在厮摩,绸缪出一缕缕的肌腻汗香。

    两人耽溺在这甜蜜的静默里,许久没有言语。到末了,惟刚才低声开言道:「妳不恨我了吗,约露?」

    「哦,我恨,」她在他胸口吁气道:「我怎么能不恨?八年前你害了我姊姊,现在连我也一并害了!」

    「既然如此,妳为什么还来找我?」他抓着她的手膀问。

    约露哀婉地一叹,把柔腮偎入他的肩窝,认命了似的说:「因为我更爱你──我真不明白,这份感情这么强烈!它就像撑竿跳一样的越过了一切,把那些恨意、恐惧和怀疑,都拋在后面,突然间,我恨不恨、我怕不怕、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爱──或是不爱。」「那么妳爱或是不爱?」惟刚扶住她两肩,像举哑铃似的把她上身擎起,小屋内一片黝黑,但约露知道他的视线对准了她。

    「我刚刚说过了。」她嗔道。

    「我还要再听一次。」他坚持。

    「我爱!──我爱你入骨了!」约露不禁喊道。

    他仍然擎着她,稳稳不动。

    「可是,约露,妳又为什么爱我?我什么地方值得妳爱?」

    「因为,」她的嗓调变得无比温柔。「你在面对过错的时候,一片诚实,一片真挚,而且充满勇气;因为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作为,让我觉得你是一位君子,一条好汉!」惟刚的膀子一松,约露重回他温厚的怀抱。他拥着她良久良久,下颚摩挲她的头发。「那么妳不再为以霏的事怪我恨我了?妳原谅我,而且真正接纳我了?」「我接纳你,我爱你──是与非,对与错,好与坏──我全包了,我全都要了!」「约露!」惟刚动容喊道:「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个一穷二白的人。」「嗯,」约露轻轻吟哦,舒适地依偎他。「这个我不担心,我相信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脱离一穷二白的状况,如果真的不行,我们就过一穷二白的日子。」「哦,老天爷,现在谁想把妳抢走,我就把谁毁了!」惟刚呻吟道。

    他又想要她了,她知道,她更想要。她拥住他,像失去的宝贝抱回胸前,永远也不要再放。甜极了的谴绻,直甜进了梦里。她在喘息后,悠然困去了。

    然后听见惟刚那动人的声音在耳边轻响。

    「约露,」他唤着她。「该起来了,这样睡会着凉。」

    他下床,把天花板一盏灯扭亮,小屋里一片迷黄。惟刚套上长裤,拾起地面的衣服,仔细为约露穿上。约露有几分恍惚,几分娇赧,待他扣好她的衣扣,这才四下张望一眼。「这是什么地方?」她好奇问道。

    「赏鸟小屋──我一个赏鸟狂的朋友的。」

    「你就住在这儿?」

    「不,我朋友把他在竹围的空屋借我落脚,」惟刚说,穿上白背心。「不过大半时候我都耗在这里。」

    「在这里做什么?」约露追问。

    「在这里看着双双对对的花嘴鸭,」惟刚严肃地回答:「殚精竭虑想着如何把妳弄到手。」「而我居然自动前来投怀送抱?」约露睁大一双波光潋滟的双眸,问得不可置信。「妳并没有亏本呀!」惟刚纵声大笑,揽臂把她搂了过来,熄灯往外走。「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我饿坏了!」

    他是真的饿!在竹围的小街口,约露咋舌看惟刚虎咽下一盘炒面,两碟蚵仔煎,四碗大肠面线,外加满满一盘子熏鱼和卤味。两人回到惟刚借住的那栋电梯大厦,约露还在嘲笑他的超级胃口,却见一名老汉从门厅的客椅站起身,急急向他们走来。「惟刚,你总算回来了,」罗庸满面焦虑道:「快跟我走。」

    见他的形容,惟刚蹙眉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父亲在医院等着见你。」

    ***白宗文博士,国内脑神经科权威,出身医生世家,祖父辈在日据时代已是府城名医。他行医二十七年,加上自小的耳濡目染,五十多年来看遍亦看破了人生的生生死死,面对病家的悲恸哀凄,早便不再为之动容。

    可是眼前这名高大的年轻人,不知怎地却触动了他顽石一般的心。

    加护病房外,他沉声为年轻人讲解方绍东的病情,年轻人貌似冷静,一双眼睛却像通了高压电流般激颤,他呼吸急促得必须开合着嘴巴才能喘息。看出来他在拚命自制,可是白医师却没见过有人自制得这么艰辛,这么痛苦的。

    「他是我父亲。」每几分钟,他便如此喃喃自语。他的表情非常复杂古怪,他让白医师想到多年前,一名车祸失忆的小病人重回父母怀抱那副茫然可怜的模样。他陪他进了加护病房,他一见病床上周身仪器的老人,便是猛烈地一震,瑟瑟作抖起来,连白医师都挂心了,他拍拍年轻人宽峻的肩膀,悄声探询,「你还好吧?」「他是我父亲……」惟刚口里依然叼着这一句。他任由护士小姐为他披上隔离衣,然后一步一颤地走向老人。「他是我父亲……」

    白医师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听得他这么恻然不忍,他想他是老了。

    隔一道长廊,惟则闷头坐在长椅的一端,也是喃喃自语,他却说的是,「他不是我父亲」

    约露立在一旁,绞着双手,无助地看看惟则,又看看那一头的加护病房,全然不知如何来安慰这对堂兄弟!罗庸说的只是故事罢了吧?

    她不相信真有这种─这种惨绝人寰的事!

    惟刚和惟则堂兄弟俩是幼时被对调过来的,惟刚才是绍东和秋瑚的亲生儿子,惟则不是──惟则的父亲是已逝的绍午,他与绍东其实是叔侄,不是父子……这种错综的关怀,比游乐场上的地球仪更令人昏狂,可怜的罗庸嗫嗫嚅嚅才话到一半,便几乎要被惟刚勒得断气。「瞒我到现在──连你也是!」他暴跳着吼叫,时而又出现极端悲愤幽怨的神色。「我不到医院,我不去看他──他拋弃我,他不要我,他拿我换了别人!」

    罗庸按住他的胳膀,彷佛在控制一个暴躁的孩子。

    「惟刚,大夫说他只有三成存活的机会了。」

    惟刚瞬时面色如土,僵在那儿。约露看得心都拧绞了起来,她立刻挪过去,把他拦腰拥住。她觉得他的身躯隔着衣服竟透出了寒意。

    他却滚下两行热泪,双手砍向空中,放声嘶吼,「这不公平!」

    他堂兄惟则也好不到哪里去。嘴角松退着,双肩也颓垂着,再也不见原先那副倜傥的神采。约露不忍心,在他身边坐下来,安慰话还没出口,便听他兀目咕哝,「哪里知道是脑瘤在作怪,我不追着他问就好了,可是他突然冒出那番话──我不是他儿子!他激动,我更激动,我要他把话说清楚,他却一个倒头就从楼梯栽下来。医师说脑瘤破裂,推进手术房七小时,下午一有意识就喊惟刚的名字。」

    「惟刚进去看他了。」约露轻声道。

    惟则抬头看约露,目光如从远处收回,直落在她脸上。

    「妳和他在一起了?」他突然这么问。

    「是的,」约露顿了顿,然后一正色,简单地回道:「我爱他。」

    「可是──」惟则双肩一耸,猝然坐直,他激烈地瞅了约露半晌,末了却发出空洞的笑声。「这下,惟刚倒成了最后的赢家,老子是他的,妳也是他的。」

    他嘿嘿笑了片刻,像是感叹,又像讽刺,摇头道:「倒不知他现在会不会庆幸当年没追上以霏?」

    「没追上以霏?」

    惟则侧头盯住约露,探测似的眼神。「妳不会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惟则那表情让约露异常困惑──他的眸光不断闪烁,他在盘算,也在挣扎,如果还能扳回约露的心,他会说谎。但即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这女人的一片情是尽罄在惟刚身上了。「他真的还没对妳说,」他慨叹,说话口气却几乎带着恨意。「我还以为只要妳不知道,我就能多几分胜算,我就能得到妳,但是妳和以霏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以霏……以霏她像一块软糖,入口即化,惟刚带她回策轩的第一天,我就让她爱上了我──」约露一下把他的手拉住,这是她头一回主动触碰他,可是她的指甲扎入他的手臂,她的劲道大得惊人,他痛得打哆嗦,她抓得愈紧,箝子一般凌厉。

    她细着嗓子问:「你说什么,惟则?以霏爱上你?」

    「没错,以霏爱上我!爱得死心塌地,爱得我毛骨悚然,她让我觉得爱情游戏一点也不好玩──」

    「你是那场爱情游戏的男主角?」约露仍旧细细地、小小声地问:「以霏日记上写的人是你?她爱的人是你?她肚里那孩子的父亲是你?」

    那阵哆嗦从惟则的肩膀蔓延开来,他开始全身战栗,他甩脱约露的手,抱头俯下身去,嘎哑地低道:「是我!是我!全是我!」

    「不是惟刚?」约露喃喃问道,但是并没有聆听惟则回答的意味。她缓缓站起来,朝白色长廊那头的加护病房走去。她知道她进不去,她只想尽可能,尽可能地和惟刚靠近。***这房间什么都是白色,四壁、被褥,被褥下的老人──白得刺人的肺腑,刺人的瞳子。惟刚彷佛招架不住这片决绝的白似的,不断眨睫,眼框还是通红了。这段半间教室长的距离,他像走了一辈子……走到病床边。

    老人更白,裹着头套的白脸,透着晦暗、苍灰和死气。他就要死了,他就要再一次拋弃我了!惟刚感到一股狂怒从生命的深处暴泄出来,他想旋身走掉,双膝竟然一软,在床边跪倒下来。

    老人像应了感知般的颤颤睁开眼,眼神却是麻木而迷芒的,好像入眼所见都不具意义。现在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惟刚的双肩开始抽搐,一阵阵的号咷在他的胸腔里歇斯底里地翻腾,像要破胸而出。

    「惟刚孩子」绍东却嘶哑地出了声﹗「叔──」唤了一声,惟刚却又噎住,然后忍抑不住地哽咽了,他喊道:「爸爸!」三十年来,他孺之慕之的一声称谓,竟是在哭声中喊出,血肉父子,竟是在死别相认。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无人道的事吗?「我和你妈……对不起你,原……原谅爸妈,这……是为了报恩,」绍东断断续续的说,他像用尽了最后的力量,颤抖抖地伸出手,抚住惟刚那张与他酷似的、温热而布满泪水的面庞。「我一直是……把你搁在心上的。」

    惟刚在父亲那只瘦棱棱的枯手垂落之前,抓住了它,紧紧按在腮边。他那彷佛从童年时代迸出来的热泪,滚滚落过父子交握的双掌。

    惟刚吾儿:你我有父子之实,却无父子之名,,三十年来,见你自髫龄日渐成长勃发,却始终形单影只,伶仃景况,为父看在眼里,肝肠之痛,不可言喻。

    你的母亲,一介弱女,待你之偏颇,不过凡人之心肠,此亦正是为父的苦处。子侄对调,如割心头之肉,岂予所甘所忍,然长兄如父,父恩浩荡,兄嫂遗孤,不忍弃之……***一个月后。

    深坑的秋意很深了,枫叶荻花的深处,起了一座崭新的墓园。他戴着墨镜,颀长的身段,穿一袭墨黑西服,肃穆得就像墓道两旁的松柏。

    他把两手插在裤袋,伫立在黑色大理石墓碑前,俯首冥思,没有人敢趋前去惊动他。

    事实上,参加葬礼的来宾亦多驱车走了,墓园里所剩,只是几名见飞的员工,正忙着善后。瓷青色的天空,偶划过乌鸦凄厉的叫声,但是,惟刚心中已不再有任何凄厉和怨尤的情感了。

    绍东在病床上和惟刚相认之后,便陷入昏迷,不到一周即溘然长逝。他的遗嘱里,夹带了一封给惟刚的书简,三千字的长文,娓娓絮絮,即便此刻站在绍东的墓前,惟刚也能一字不漏的默颂出来。

    是的,他是绍东的亲生儿子,父子俩都有相同的骨性,父子俩都负着沉重情义包袱,唯恐亏心,唯恐负人。所以,绍东忍将亲儿换兄子,三十年含悲不肯相认,而他的宠溺惟则,是待人以宽,苛待惟刚,是律己以严……而秋瑚,这个曾因惟刚喊她一声「妈」而责打他的女人,徜知她打下的是自己的血肉,她又将如何呢?

    惟刚浩叹。撇下这些狭隘、偏执和执着,他见到的只是人性,人性划下一道道人的运程。他不再对父母有怨怼,却决心不走上父母的偏狭之路,就像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恩义负担太重,不知选择,一味退让,险险让掉了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约露。

    惟刚抬起头,石板道那一头,站在一丛黄菊旁边,约露是一袭黑白千鸟格套装,正和惟则谈话。惟则又恢复他潇洒随兴的衣扮了,宽松的黑丝料衣裤,襟上藏青色的领巾,随风飘拂。

    约露观察他,他的两颊是瘦塌了点,但精神还是好的。她和声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惟则?」

    「也许到瑞士去游湖,也许到巴塞隆纳看斗牛,到处走,到处逛,」他轻笑一声。「妳知道,我老子──哦,不,是惟刚的老子,」他及时改口,又是一声干笑。「老头子待我是很优厚的,我还是见飞的半个老板,不过事业我是搞不来了,全权交给惟刚去吧,他是天生的苦力,而我,老头子留给我的,够我吃喝了。」

    约露点点头,两人缄默了,惟则忽然沙着嗓子喊她的名字。「约露。」

    她抬起明眸。

    「妳为什么不恨我?」

    「为了以霏吗?」约露问,旋摇摇头。「不,我不恨你,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和难处,你我都不例外,你我都需要得到谅解,得到机会。」

    「可是妳曾经恨惟刚,不是吗?妳把他当仇人,一点也不饶他,现在妳为什么不恨我,妳应该恨我的!」他说得好像巴不得约露恨他似的。

    约露微笑,笑里有一抹深切的敬畏。

    「我恨他,那是因为我爱他,我一度把这些感情混淆了,但是现在我已经认清自己。」「约露──」惟则陡地拉住她的手,迫切喊道:「如果可以,如果能够再来一次──」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惟刚还是瞧得见他堂兄的面色变得激烈,他把约露的手抓得死紧。惟刚蓦然冲动起来,想飞奔过去,把惟则推开,可是他见到惟则从外套的内袋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约露,然后掉头走了。

    约露低头看着那东西,姿势很僵,许久不动。过了半天,她悠悠朝这头走来,步履有些飘忽。惟刚被一株扁柏隐蔽了半边,她一时没瞧见他,张望了片刻。然后,他又看到她脸上那种惊慌之色──和那天他从加护病房出来时相同的神色。这个月来,她不时显露这样的表情,像是受到什么惊吓,或者害怕什么……她见到他了,一箭步奔上来,揪着他的衣袖,喘促道:「惟刚!我以为──」

    「怎么了?」他柔声问。

    约露钻入他怀里,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惟则对妳说了什么?」他把她纤巧的下巴挑起来,凝眸看她的双瞳。

    「他向我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她举起手里的东西,指尖在发抖──一张发黄的相片,北海道他们摄下的唯一一张照片,惟刚站在一边,以霏和惟则相亲相爱拥在一起。他们三人。

    「他把他和以霏的事告诉妳了?」惟刚凛然问。

    约露点头,偎在他胸前轻泣起来。惟刚万分不舍,拥住她的肩温柔地劝慰,「不要伤心了,原谅他吧,当年他并不是存心伤害以霏,他是爱她的,只不过缺乏勇气……」「不,不是他──是你,是你。」约露却呜咽道。

    「我也做过懦夫,」惟刚倒溯口气,惭愧地承认。「我嫉妒,我痛苦,我逃避以霏,竟没办法及时帮助她,她的死──我得负上一半责任。」

    「不!」约露抓着他叫道,粉腮染满了泪。「别再这么说,不该你自责的,惟则对以霏负心,我却错怪你──这张相片,」她扬起手上的旧照。「我凭着以霏烧剩下的半张相片,张冠李戴,冤了你八年,我实在太蠢,太胡涂了!你根本没有错,我却把所有怒气发泄在你头上!你为什么从来不解释,不说清楚?

    万一──万一──」

    她狠狠打起冷颤。这一个月来,她不敢打扰惟刚丧父的心情,始终没提到此事,然而每每想到任何一种的「万一」,她却不寒而栗、惊骇万端。哦,她恨自己的胡涂、轻率和固执!她这样冤屈一个世上最好最可爱的男人,甚至因此差点失去了他──这万万不是她这一生偿得了的代价!

    「都过去了,」惟刚以唇抚摩约露柔亮香郁的头发,低柔地说:「把该忘的忘了,忘不了的就想它的好处──一场误会凑合了我们,我们反倒要感激呢!

    不要流泪,亲亲,我们还有好长的未来要一起努力和分享呢。」

    「惟刚,谢谢你,」约露抬头,张着一对莹亮的眼眸,诚挚而感坏地对他说:「你让我的爱、恨和人生,都有了归依。」

    一阵风来,把一片嫣红的枫叶拂上墓头,惟刚上前欠身拾起,凝神望了墓碑上方绍东的名号半晌,带着淡然自持的哀伤默念,「安息了,爸爸。」

    然后,他携了约露的手,走过长长的石板花径,直趋墓园大门,见飞的黑色房车停在那儿。

    梅嘉也在那儿。

    她穿着夜蓝色丝缄裤装,摘掉黑眼镜,款款向他们走来。

    她针刺一样睨约露一眼,说道:「惟刚,到一边说话好吗?」

    「有什么话,可以在约露面前说。」惟刚坦然道。

    她那双细挑的眼睛,闪过一抹阴毒之色。「我怀孕了,惟刚──是你的孩子。」「不可能!」惟刚大惊。

    「你忘了吗?在白沙湾那一次……」

    梅嘉那黑得显亮亮的一身,开始扩大、弥漫,黑夜一般包拢过来,约露顿然见不到一丝光明。

    尾声八个月后。

    惟刚在编辑部大门停下脚步,透过那扇晶亮的玻璃,望着独坐桌前的约露。她面对一叠文稿,托着香腮,咬着笔杆子,那副探思专注的模样儿,真是可爱极了。惟刚打自心窝地微笑起来。

    这八个月来,约露一如编辑部同仁,朝九晚五,勤奋工作,而惟刚在父亲病故后,承担起整个公司的责任,担子也更重了。两人总熬不住相思地偷空相聚,因未张扬,知道两人恋情的人不多。施小姐那边是瞒不过,但施小姐毕竟是难得的帮手,定力够,不听闲话,自然也不传闲话。

    「梁小姐,又一个人留下来加班了吗?」他踱入办公室,闲闲地问。

    约露一见是他,美眸乍亮,眉梢唇角都漾出了笑意。「你去了一下午!怎么样?」她嚷着问。

    惟刚不答腔,径走过去,把她拉起来,旋即使是一场温存无比的蜜吻。总是这样,才隔了片刻功夫,便像相思了好几年。

    「怎么样嘛,惟刚?」约露仍追问着,音调却微弱了许多,连身子也都娇弱无力地倚着他。

    「是个男孩子,母子均安。」他俯看着她,笑道。

    「真的,是个男孩子……」约露惊笑道。忽地,现出狡黠之色,偏着头娇声问他,「长得像你吗?」

    惟刚脸色一怔,但立刻又怡然笑道:「那当然,孩子的父亲是我嘛。」

    这下是约露变脸了,她叹怒道:「方惟刚,我警告你──」

    「好,好,」惟刚大笑,投降的把手一抬。「看不出来像谁,不过确实是个健康强壮的孩子。」

    约露这才满意地流露笑靥,倚回惟刚的臂弯。

    八个月前,那可真是一场混乱。就连惟刚举出了俱乐部的工作人员作证,那两晚,他都是只身在沙滩徘徊,根本没有回房和喝得半醉的梅嘉相处,梅嘉仍旧呼天抢地。最后他把阎组长拾得的那只钻石耳环请出来时,这才破了梅嘉的心防。她哭哭啼啼地承认,是她一时萌了傻念头,偷出「世代」的图稿,交到文津社,企图制造混乱,让惟刚和约露来场误会……惟刚见她涕泗纵横,悲悲切切的,也不忍再追究。岂知梅嘉却决定生下孩子,就此和家人闹翻。有一段时日,贾家对她不闻不问,一切端赖惟刚的关照。

    奇的是,梅嘉在挺出肚子之后,心性竟大为逆转,一种慈柔的、宁馨的母性宛然可见。她对约露也不再存有那么大的嫌隙了,甚至让约露陪她去做产检。

    她会突然冒出一句,「我恨妳,约露,我真的恨妳!」

    然后抚着便便大腹,自顾微笑,眼底已不见怨憎的神色。

    那天,她叱责约露,「妳和惟刚到底拖到什么时候才结婚?想等我的孩子做花童吗?」她笑得有些憨意。「哦,我想他没长那么快吧?」

    约露惊叹母性之神奇。至于孩子的父亲究为何人,梅嘉自始自终坚不吐露。惟刚暖暖的口气呵在约露额上,他亲她一下,说道:「我饿了,约露──我们走不走?」他似乎好急,约露笑着把他推开,收了包包随他走。一出编辑部,便碰上查房的阎碧风。自从「世代」发生失稿事件,本单位便成了阎组长的巡查重点,每晚必到,钜细靡遗。「阎组长,辛苦了。」惟刚对着比一座城墙还要高大巩固的警卫组长道。阎组长哼也似的应了声,兀自走过。

    「壮硕的女人比壮硕的男人更让人感到自尊。」惟刚挽着约露进电梯,一边嘀咕。约露听了只是偷笑。

    他按十楼的钮,她「咦」了一声。「上十楼做什么?你不说你饿了?」「我是饿了──我饿死了!」说着,把怀里娇柔的人儿按在壁上,热烈吻将起来,一只温郁的手,不知何时穿入她珊瑚红的短衣里,在那片酥腻饱满的胸脯间轻捻慢挑。约露的小腹像琴弦一样绷紧起来。

    她贴着惟刚的身躯,趁喘息间娇叱,「你不安好心,方惟刚!」

    「我是不安好心。」一语未罢,他又低头封住她的双唇。

    两人出了电梯,一路拥吻到套房,藉窗外疏淡的月光,倒卧在床上。约露感觉惟刚一边吻她,一边抓住她的手,然后,一只凉凉的、坚硬的环状物套入她指间。她扭动了一下,挣扎开来,惊见圈在指上的,竟是一枚光华璀灿的钻戒,霎时间喜上心头,眉目嫣然。「惟刚!」她低呼。

    「我等了三个月,惟则好不容易才帮我把它从巴黎空运到台北。」他俯看她,月下的双瞳好深好深。「约露,」他温柔地唤一声。「妳肯嫁给我吗?妳知道,我想着天天抱妳入睡,想得都快疯了!」

    「哦,惟刚──」她原是想笑,眼梢却颤颤然迸出了泪。

    心喜之下,也忘了婉转,抱紧他迭声便回答:「我肯,我肯──我这辈子嫁你,下辈子也要嫁你,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他大笑,吻去约露睫上的泪珠。

    「先告诉我这辈子的婚期订在什么时候?」

    「嗯……」她爱娇地把头一偏,作苦思状。「明天不行,明天我得交篇稿子,后天也不行,后天妈妈的中国结展要开幕,大后天……」

    「很好,妳慢慢想,只要别超过两个月,我没意见,至于现在──先把我喂饱!」他果然就像饿了,拉下约露的上衫,细细咬噬起那片香肩。约露抱着他的头,眼睛是闭着的,双唇却微启开来,嘤着声轻喘。

    床几上的电话陡然扰人情梦地响作起来,惟刚呻吟着,伸手抄过话筒,听了半晌,然后挂回去,开始大叹其气。

    「怎么了?」约露抬起鬓乱的头,疑问道。

    「是梅嘉──她拜托我立刻到医院,她说她是产后忧郁症发作了,需要有人陪陪她。」两人怔仲相对了半晌,然后一阵疑似笑声的咕哝,在两人喉间滚动,终于一起放声笑了出来。

    「怎么样,约露?妳觉得梅嘉会不会得到了什么感应,又要居心来破坏咱们的好事?」惟刚问得正经八百。

    「有可能哟。」约露转动一双灵艳的眸子应道。

    「我们该怎么办?」他假装很无助。

    「我说我们一起到医院去,把我们要结婚的消息告诉她,用实际行动表白──往后的人生,我们是厮守到底了,任何挑战、破坏和磨难都影响不了我们的爱!」「嗯,这真是好主意,亲爱的。」惟刚幸福地莞尔,再度低头恋恋吻住她。月色穿过了窗口,在一对交缠的影儿上,投下一帘美梦似的柔光。哦,是的,他们会赶到医院去陪梅嘉的,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两双热唇,要悱恻缠绵到何时才分开。──《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