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如果说方才那一场架还不曾消去守谦全部的酒意,这几句话也已足够将他完全震醒。不止是守谦,连平浩都对着她投来了不敢置信的眼光。以洁绽开了一朵涩涩的微笑。
“莫说你们不知道,我自己也是去年回来探病时才知道的。”她轻轻地说,想起了当时伯伯用笔谈告诉她的事实,以及那两行歪斜无力的笔迹:“捷铁本来就是我父亲和伯伯合伙开设的公司。”捷铁“用的就是伯伯名字里的铁字,以及我父亲苏捷智的捷字造成的。这么些年以来,伯伯一直以我监护人的身份行使股权,一直到我回来之后才还给了我。”
守谦重重地甩了甩头,再甩了甩头,对以洁突如其来的宣称仍然难以消化。平浩则拉了拉身上的衬衫,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
“大哥,你要上那儿去?”以洁一把拉住了他。
“找家旅馆去过夜。”平浩的回答来得简单:“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了,我还呆着干嘛?”
“可是你不能走呀!”以洁急道,抓住第一个蹦进她脑子里的借口来挽留他:“伯伯后天要出殡呢!”
“我后天一大早再回来不是一样么?”平浩说,声音几乎是温和的:“反正该忙的事已经忙得差不多了。”
“算啦!咱们家的谣言还不够多吗?没事再加一个干什么?”守谦粗声粗气地说,满面怒容地站直了身子:“打架时讲的气话也能当真吗?算我喝醉了满口混话行不行?干!”不等旁人接腔,他掉转身子直直地走了出去。
生怕平浩使了性子还要出去住旅馆,以洁急忙拉着大哥在椅子上坐下。何妈早已捧了一盆子冰走过来,又去拧了一方湿毛巾来放在以洁手上,而后转身就走。
“你要到那里去?何妈!”
“看看守谦去。这里有你就行了。”何妈脚下停也不停,最后一个字已经是从门外传来的了。
察觉到房里只剩得大哥和自己两个人,以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方才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解了那么多的谜,感情经历了那么激烈的冲击,心态上却应该作什么样的调适呢?天,她有那么多的话想问他呵,结果反而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问起了!她只有默默地举起手来,为他擦去嘴角的血渍。
“你们男生啊,”她苦笑着摇头。想到方才那拳脚交加的一幕,她还忍不住要打哆嗦:“很疼是不是?”
“这没什么。要不了两天就好了。”他淡淡地说。以洁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一时间十分怀疑他这话是语带双关的。
“小哥今天酒喝得多了。”她让自己的双手保持忙碌:“幸亏你正好经过。”
“我不是”正好经过“,”他打断了她:“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以洁手上正在包裹的冰袋重重地在冰块上撞了一下,但这撞击还比不上她心脏敲击肋骨的声响。想起自己晚餐之后对着他大嚷大叫的那些话,以洁只恨不得自己可以凭空消失了才好。只不过奇迹并不总是在人们祈祷的时候发生。而她还没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做,平浩已经将她拉到了他的身前。
即使他注意到了她酡红的脸颊,却也很仁慈地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想了很久才终于承认你是对的,小洁,”他轻轻地说:“我是责任感发展过度了。说得难听一点,是太自我膨胀了……”
他的声音消逝在沉思之中,好半晌才又接了下去:
“那对我而言并不容易。你知道,我一直认为家琪的死我难辞其咎。虽然说她是车祸死的,但那车祸发生在她开车离家的时候,并且是在她情绪激动的情况之下才会发生的,所以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你今晚和我说的话我自己也曾经想过,但总是马上就让我自己给推翻了。仿佛是,我如果胆敢卸下心头这副重担,就是在文过饰非,就是在推诿责任似的。我把自己封闭了那么久,甚至不敢伸手去要求一点幸福……”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话锋突然之间一转:
“守谦今天晚上跑来向你求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困惑地摇了摇头。
“你没想过他可能是爱上你了?”
以洁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一面怀疑着自己的耳朵。她没听错么?大哥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也不认为他爱上了你。”平浩静静地说:“他之所以向你求婚,我想——是潜意识里想要报仇。”
“什么?”
见到她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平浩微微地笑了。
“就一个敏锐聪明的女孩子来说,你有时候还真不是普通的迟钝哪,苏以洁。”他微笑着说:“这难道还不够清楚吗?他向你求婚,是因为他想从我身边将你夺走,就像我当年将家琪从他身边夺走一样。”
她脸上刚刚消散的热气这会子挟着更高的热度扑了回来,而平浩没给她半点脱逃的机会。他双手用力朝内一扯,以洁立时跌进了他的怀中,让他给圈得牢牢地。
这变化来得如此迅疾,她连思索的余地都没有,更别说想要挣扎了。而她或者也根本没想过要挣扎。他看着她的眼神那么专注又那么温柔,而那一向紧据的嘴角此刻带着那么柔和的笑意……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睛却完全无法离开他的脸。
“小傻瓜,”平浩轻轻地说,环抱着她的双臂在不知不觉间加重了力道:“你还没想明白我前一阵子拚命躲你是为了什么?连守谦都看出来了。不过这也难怪,那小子本来就是个情场老手,”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点上了她因惊愕而半开的嘴唇:“至于你,我想我应该可以把”如果我说我爱上了你,你打算怎么办“的”如果“拿掉吧?”
“噢,你——你——”以洁羞得连发稍都红了,双手使劲往他胸前一推就想跳下来,却被他死命地捉住了。
“小洁,小洁,不要这样,这没什么好害羞的。”他安抚地说,将她紧紧地按到了自己胸前:“你不觉得我们已经树立了太久的屏障,耽搁了太长的时光了吗?”
这话成功地使她安静了下来。是的,为什么要抗拒他们两人都已经知道了的感情呢?他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才重新在脸上绽出了阳光;自己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背地里赔了多少泪水……
可是,难道就这样子定了?她心中不是不欢喜,却又不知道为了什么有点不甘心。躲了自己这么久,现在来说上几句话就完结了?他甚至没送过自己一束花哪!她别扭地在他怀中扭了一下,决心不让他这么轻易就过关。
“那家琪呢?你不是爱她爱得要命吗?”
“家琪……”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否认我很喜欢她,也许我当时真的认为自己爱着她。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一种横刀夺爱。我只是……她当时那么绝望,那么心碎,却又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而我无法忍受陆家多出一个私生子……”
他苦笑着耸了耸肩:“你不妨称它为一种自我膨胀的英雄主义。只不过这个自命为英雄的人并没能真的救了他想救的人。家琪婚前就已经不快乐了,婚后还是一样不快乐。而且越来越忧郁,越来越退缩。我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直到今晚才知道,那是她在爱情和道德之间挣扎的结果。唉,也许我娶她毕竟是错了,”
“别说了大哥,你明明知道她那个时候有多么绝望。她自己也一定考虑再三才会答应嫁给你的。”他话声中的悲伤使她不忍:“我们不要再谈她了。”
平浩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眼眸中重又露出了一点笑意来。
“好,我们不谈她。”他同意道:“不谈她谈什么呢?”
他专注的凝视使她情不自禁地垂下了眼睛,但他稳稳地捧住了她的脸,而他的呼吸拂过了她的脸颊。在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之前,他已经极尽轻柔地吻住了她。
好半晌之后她设法将自己移开了半。她的头还是昏的,说出来的话近乎不知所云:
“大哥,你怎么能……我是说,你的嘴……”
“受伤了,是不是?”他的声音里带笑:“所以才需要治疗呀。”
没再给她说话的余地,他再一次吻住了她。
葬礼过去之后,律师公布了遗嘱。陆铁龙名下的捷铁股份,五分之二给了平浩,五分之三给了守谦。房子是留给守谦了,现金和其他的投资则各有分配,还有捐给慈善机关的。
以洁对遗产的分配并不关心,因为伯伯给她的已经够多了——十几年的教养和慈爱,是人世间任何金钱也无法代替的珍宝。更何况有了捷铁一半的股权,她实在已经是富婆一个。听到伯伯还留了一百万的现款给她,以洁当场便流下泪来。
平浩对遗产同样地漠不关心,因为他的想法和以洁是一样的。奇怪的倒是守谦。在听着遗嘱条文时他连眼睛也没眨上一下,仿佛对这一切也同样地不放在心上。更确切点说,打从他和平浩打过那一架以后,他整个人的神智便已经不知道飞到了那里,两道浓眉总是皱得很深。以洁开始有些担心了。
律师走了以后,她跑进平浩房里去找他,惊愕地发现他正在收拾东西。
“你在做什么?”
“搬家啊。”平浩的手连停都不曾停:“葬礼都已经结束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待在这儿?”
“可——可是……”
“别担心,小洁,我只是要搬出去住,不是要离家出走。”他停下了收拾的动作,回过身来看着她笑了:“我打算先找家旅馆窝几天,再给自己找层公寓。你放心,不会离家太远的。在公司里还是天天都可以碰面啊,是不是?”
“可是,”她仍然万分地舍他不得:“那还是不一样啊。最起码,我就没法子每顿饭都和你一起吃了。”一面说话,她一面将床上的皮箱移到一旁去:“今天已经晚了。如果你一定要走,明天再走不成么?”
平浩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倾身向前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印了一记。
“好吧,明天走就明天走。晚一天也不会有什么差别。”说到这个地方,他若有憾焉地叹了口气。
“如果我能够早一点从那场恶梦中走出来,我们现在已经结了婚。可是现在……只好等守孝期满再说了。”他露出了一个自我解嘲的苦笑:“英雄的代价,呃?”
“那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多等几个月而已嘛。”以洁柔柔地说,走上前去环住了他的腰:“你忘了古人说过的话了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平浩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他无限珍惜地将她揽进了怀里,下巴在她头顶上的黑发轻轻摩擦。他口中重复的诗句与其说是许诺,毋宁更接近于誓言: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二天早上,以洁回复了上班,和平浩两个同车到公司去。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一整天都没见到守谦。两个人心里都疑惑极了。倒不是说公司里少了守谦有多大的影响——田于陆铁龙的病逝,守谦手下的人将他该管的事都接收了去,运转得挺顺遂的。
傍晚时分他们两人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喊何妈:
“你看到小哥没有?”
何妈从厨房里跑出来,湿漉漉的双手不知所措地摊了一摊。
“不知道啊。我出去买菜似前他还在的,买完菜回家来就看不到人了。”
该不会是搬回他公寓去了罢?以洁和平浩对望了一眼,拎起话筒便拨将过去,却是响了十几声都没有人接。
“吃过晚饭再试试看好了。”以洁有些疲倦地说。好些天没到公司去,她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我先回房去把衣服换下来。”
回到房间里将衣服换下,她注意到自己的书桌上端端正正地躺着一个信封,脑子里头警铃立时大响。她急急地拆开封口来一看——
果然。那一笔字龙飞凤舞,完全是守谦的手迹!
“小洁: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别问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也别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有解答。为了我自己,我必须好好地反省一下我过去的做为;为了捷铁,我必须去作更进一步的进修。无论是哪一种,在我逻不曾达成目的、还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够成熟也够担当的男子之前,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喝得很醉,但还不至于醉得人事不知。我还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也还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至少,我还记得自己跟你求婚那码子事。可怜的小洁,你一定被我吓坏了!而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之所以向你求婚,只是为了要打击大哥而已。(别告诉我说你还没注意到,大哥已经爱你爱得一塌糊涂了。)
这项告解会让你意外吗?我恨大哥,恨得要命。恨他夺走了家琪,恨他使得家琪死于非命。然而在我内心深处一直知道,我是应该恨的人是我自己,只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去承认。委罪于人总是来得容易许多,相信自己清白无辜就保等我可以继续过问心无愧的日子。我骗了自己那么久,久到连自己都相信了这个谎言;相信大哥是唯一应该被责备的对象,相信他是乘着家琪心烦意乱的时候说服她嫁给了他……而其实这一切只能怪我,怪我!“
注意到信纸上被水滴糊开的字迹,以洁不忍地抿紧了下唇,好半天才又接着往下看:
“所以,小洁,我走了。我没有办法再存留在这个自己曾犯下如此大错的地方,假装自己可以不受责备地继续生活。诚然我的出走于事无补,因为无论我做了什么,家琪都不可能再回来了,我的孩子也不可能再回来了。但是如果,仅止是如果,我能够让自己成为一个比较懂事、比较成熟、比较知道如何负责的人,一个家琪在世时没有机会认识的人,知道自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她或者会觉得稍稍地安慰一些,而我或者能够因此而觉得稍稍地心安一些。
你觉得有那个可能么,小洁?我心爱的妹妹。请记住无论我对你做了什么荒唐的事,小哥是真的爱你。
替我跟大哥说一声。我还是非常讨厌他,所以不愿意他看到我忏悔的样子。但是,在我回来之前,还是请你们为我看家吧。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见到这房子荒芜孤单的。
又:家琪留下的那封信,我仔细地想过了,如果是掉在他们房里,那就是在我看完信后跑去找她,想要阻止她的时候掉了,并不是故意留下的。这是实话,随他爱信不信。
小哥“
以洁将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眼睛里酸酸涩涩的,心里头沉沉甸甸的,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而后她听见了房门被推门的声音。
“小洁,你换个衣服怎么换了那么久?”平浩探头进来:“再不下来菜都要凉了!”
她无言地将信递了给他。
平浩看完了信,怔忡了许久许久,而后默默地将她揽入怀中。
“你想小哥会好好的吗?”许久之后她才轻轻地问。平浩惘然摇了摇头。
“会吧。他一向比我乐观。”
又静默了好一阵子,以洁才再一次地开了口。“小哥这么一走……外头又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了。”
“随他们去吧。无聊人永远有无聊事做。”平浩干干地说:“昨天在丧礼上头,我就已经见识到许多怀疑的眼光了。”
“谁让你和小哥打得鼻青脸肿的呢?”以洁忍不住笑了,伸了碰了碰他脸上未消的淤青:“还疼不疼?”
他顺势抓住了她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一记。
“谣言恐怕不会只有这些而已。”他若有所思地说:“一旦人们发现你是捷铁的最大股东,我们之间的事可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子了。”
“你在乎么?”
“你在乎的话,我就会在乎。”
以洁微微地笑了,看着他的眼睛里一片清澄。
“我知道我爱你,信任你,愿意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你。人世间没有比这个更真的了。其他的通通不重要。”
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无比温暖的笑意,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庭院中有着风过树梢的哗哗声响,在已经沉黑了下来的夜色中越刮越急。但屋子里柔黄的灯光却是无比明亮的——
爱一样的明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