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不成的黄昏恋

  所谓原则从来不是某一天下定决心去打破的,往往都是误打误撞中条条框框散掉,拘不住自己,自然也隔不开别人。丁未和陆卷尔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维持近一年的好友关系,就这样被突然打回原形。

  说是原形,又不完全一样。他们不再有一个可供随时见面的地点。尽管范菁芒同“月下”的关系稳定,常常去他那儿住,但卷尔住的毕竟是宿舍,很不方便。两个人对去酒店都有些排斥心理,卷尔是觉得去那样的地方目的性太强,好像是专为干什么而去,她怎样也接受不了。丁未呢,经常出差,随便在哪儿都能轻易入睡。可是入睡仅仅是休息的最低标准而已,如果是两个人去,他自问没有办法在隐私没有绝对保证的地方全然放松。

  他们的关系延续了从前的不稳定,却在这种不稳定之中,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平衡点,让看似不牢靠的关系有了新的变化。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会是倒计时一般地由少到无,因此他们对彼此都少了一些顾忌,多了些随意。像是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一样,说过做过,对没有将来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影响呢。

  两个人同那些年轻的情侣一样,抓紧一切时间安排恋人间的节目,逛街、看电影、吃东西。

  “你们俩干吗?玩黄昏恋?”黄昏恋泛指毕业前由分别促成的恋情,虽然跟卷尔的情况不很符合,但范菁芒仍然觉得还是有很多可比性的。

  “为了不留遗憾吧,我很感激他肯这么对我。”能手拉手散步,能手挽手地挤地铁,能想抱的时候随时拥抱,能想说喜欢的时候大声地说出来,这种感觉甜得让她做梦的时候都能笑出声来。虽然笑醒之后,还是会默默地流眼泪,为过于梦幻的美好而流泪。

  第一次大声说出喜欢,是在工体的一场演唱会的现场。台上大声地在问:“你们喜欢吗?”

  卷尔将手拢在口边,大声喊着:“喜欢……丁未……我喜欢丁未!”

  那样喧嚣沸腾的场面,当然不会有谁注意到她在喊些什么。事实上很多人都在那儿胡乱地大喊大叫,或者不管旋律、不理节奏地乱唱乱跳,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

  别人听不到,一旁的丁未却不会听不到。因为陆卷尔喊了一会儿,方向就调转向他,用尽力气地在喊,生怕他听不清楚一样。

  “你疯了啊,疯丫头!”丁未把卷尔搂在怀里,把她的头抱住不让她继续乱喊。

  卷尔静了下来,仰起头,“丁未,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是不是?”

  在震耳欲聋的音响声、身边人的呼喊声中,她轻轻的声音直达丁未耳际,让他的心为之一颤。

  丁未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低下头,轻吻住她。是的,是喜欢的。虽然没有汹涌地淹没他一般的那种激情,但是他可以确定,可爱的陆卷尔,可怜的陆卷尔,聪明的、笨的陆卷尔,善解人意的陆卷尔,他都喜欢,没有哪怕一点点讨厌。

  丁未出差的时候,两个人只能抽时间通电话。随着毕业的临近,他们不可能还维持欢快的语调。每个人的灵魂里都住着一个祥林嫂,需要倾诉的时候她的典型句式就会出现。

  “我不想走,真的,我不想和你分开……”这句话与哭泣交替出现在丁未的电话中,很考验他的耐性。

  “我会去看你,去你家那边采访的机会会很多。”

  这样的安慰能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卷尔知道毕业就是他们共同走的这条路的尽头,再也没有任何走下去的理由。所以这样的通话之后,卷尔总会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哀哀地哭上一晚。

  范菁芒看着这样的陆卷尔,无奈地说:“我算知道为什么月下说我心硬如铁、麻木不仁了。我哪怕表现出你百分之一的不舍,他也能走得安心点儿。”

  “月下”刚刚去了加拿大,他准备去那边读博士,目前住在他妈妈家。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婚,各自成家很多年。他妈妈没再生小孩,资助“月下”读书的唯一要求就是他得在加拿大读书,而“月下”想到美国读书。

  范菁芒犹豫了很久,还是没同意在“月下”走之前登记结婚。对未来,连他都不确定,她只能自己控制风险,对追随而去她实在是不太有把握的。

  “你们怎么一样,即使分开一阵子,总是要团聚的。”卷尔不想哭的,但是泪水已经不受她控制,“我们是要结束了。”

  “那又怎样,每年毕业因工作安排分手的还少吗?有坚持下去的,不要工作也要在一起。但坚持下去就代表不会分手?比如我,现在没说分手,并不代表我们以后不会分开。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

  “不严重吗?”

  “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是咱们无力掌控的,而感情起码还能有一半说了算。万事大吉、什么都来得容易的人,才会把感情看得无比重要、不可替代,扎在里面什么都看不到。其实真没那么严重,我觉得感情不是比什么都重要。”

  范菁芒一语成谶,卷尔很快就有了掂量一下什么更重要一些的机会。她的工作在最后的环节出现了问题。她的就业协议邮出去近一个月,都没有收到J大邮回来的签好的协议。辅导员催了她很多次,要她尽快签好交上去,学校要统一派遣。

  她打电话到J大研究所,面试负责接待她的办公室的孔老师,不论卷尔问什么,她都很冷淡地说:“不清楚,不知道。”要知道上次见面她还很亲热地拉着她“小陆,小陆”地叫个不停。

  卷尔的工作,是通过J大医院院长联系的研究所的所长。所长的家里她也去拜访过,上次甚至谈到了她过去之后要调整的研究方向,让她事先准备一下。

  前后的反差如此之大,卷尔知道工作的事情出了问题。她马上跟家里联络,把情况跟他们详细说了一下。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很快,爸爸回电话给她,原来五一期间,他们托的那位赵所长出国了。就这短短几天内,研究所就变天了,所长被免除了职务,原来的一位副所长成了所长。而这前后两任所长是所里两派的代表人物,早就势同水火,绝不相容。目前是赵所长这派落了下风,卷尔想进去,已经没有可能。

  她只是硕士毕业,学历并不合乎要求。赵所长引进她,是按照研究助理引进的,又不是什么稀缺人才,要不要还不是人家说了算。现在现任所长说不需要,那么人事处就会取消这个用人计划,这件事已成定局。即便是能想出起死回生的办法,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办到的。卷尔这边要毕业,正常派遣有时间限制,这意味着看起来十拿九稳的工作已经黄了。

  卷尔一夜之间起了满嘴的泡。她并不是最上火的一个,爸爸妈妈不断打来电话,商量解决办法,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可又能有什么解决办法呢?另外找处是唯一的办法。

  前所长赵先生亲自打电话过来表示歉意,甚至委婉地表示,卷尔可以明年考他的博士,可以慢慢再想办法。卷尔对他帮不上忙,没有任何意见,他自身都难保,还能亲自跟她交代,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但对他拖拖沓沓地耽误她这么久时间,却没有办法不介意。尽管如此,她仍然是很礼貌地表示了感谢。急归急,胡乱埋怨闹情绪没有一点儿帮助。

  卷尔焦头烂额的时候,想过跟丁未商量,却接连两天都没能打通他的手机。需要他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这让卷尔很有些灰心丧气。当卷尔发现,丁未遇事则隐是个定律,什么事情都甭想指望他时,她就彻底心灰意冷了。

  她当务之急是得再弄一份就业协议。工作好赖都得再找啊!

  高莫一大早就过来了,陪她一起跑。卷尔搬回来之后,由于两个学校离得近,他会时不时地过来,拉卷尔出去吃饭。

  “如果还能进去,J大你还考虑吗?”默默陪卷尔办好事情,高莫问她。

  “怎么可能进得去,你跟高叔叔说,不用再想办法了。以我现在的条件,进大学工作的确很勉强。”

  “不是没有可能,J大那边我有师兄在那儿,曾经希望我过去。”高莫到一片树荫下才回身答话。

  “邀请你过去,跟我进去的可能……”关于有什么关系的提问不需要说出来,原本这句话都不需要说出来,如果给她时间想上一秒钟的话。不相干的人,他自然帮不上,如果她是他的女朋友、他未来的妻子,那又不同。

  “你想回去吗?”

  “能回去照顾父母,没什么不好。”关键是能跟她一起回去。他经历了再多,在面对卷尔的时候,能做出来的也只有等待和尽量恰到好处地陪伴。卷尔说过要回家找工作。所以师兄问他要不要去J大,他说他愿意考虑,为此他调整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偏向理论研究,这样一来对实验条件的要求,不是那么高。

  卷尔呆住了,半天没说话。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高莫,你真的被程平郅带坏了,这不是变相欺骗学校吗?这种事怎么好做!”

  程平郅比高莫回来得略晚,毕业之后他没有从事科研,反而转学管理。回国用他的话来形容,就是回来混一混,看看到底哪边好混。很快他得出结论,在国内的外企做高管最好混,因此就算是留下安营扎寨了。

  这些都好理解,尤其是将程平郅划归好逸恶劳类型之后,卷尔认为他奔着舒服回来,这是正常的。但当卷尔见到公司给他租的住处之后,对于他三天两头地要同高莫挤在宿舍里就有些无法理解了。

  一度,她怀疑程平郅对高莫是不是有什么“断背山”的阴谋,因为据范菁芒说,高莫这种严肃得一丝不苟的人,最易招来同性的觊觎。她旁敲侧击地提醒过高莫多次,高莫似乎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妥,卷尔渐渐也就放下心来,毕竟程平郅一个人上山是没有用的,高莫稳稳地住在山下就好。他愿意尝试人生就随他去,只要不拐带高莫,卷尔没有任何意见。

  当然有意见也没有人听她的,程平郅对她就像她对他一样,没有沟通的欲望,通常见面至多点点头作为招呼。如果没注意到,他们连这个点头也会省略的。曾经有一次高莫把他们俩留在车里,自己去实验室处理事情,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亏得卷尔没有作为女性的那种天然的好胜心,不然遇到这么一个毫无缘由就表现出很不喜欢她的人来,说不定得苦恼多久呢!

  尽管不喜欢程平郅,但卷尔这是头一次在认识他之后,在高莫面前表达她的观点。重点并不在她对程平郅如何评价,重点在于她不赞同高莫想出来的办法。她曾听说过上一届有个学姐为了找到好工作,临毕业的时候再同届找了个男朋友,如愿以偿地以女朋友的身份一起签了工作。正式工作后,她又火速与男友分手,另攀了高枝。

  卷尔当然知道高莫提出来这个办法,并不是要为了她的工作演一出戏。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她怎么能这样嫁给高莫,心里装着别人,只是为了一份工作。如果她将来反悔,那么她同那位师姐又有什么不同。即使是将来不反悔,存着利用的心思,不论高莫是不是愿意被利用,都一样是卑劣的。

  所以她只能当不懂高莫的真正意思一样,轻描淡写地否定他的提议。

  “你再想想,还有时间。”高莫接着说,“父母那边我不会提,你放心好了。”

  虽然有点儿不识好歹,但是卷尔的确担心高莫跟家里说。回不去是一回事,有条件还放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过了几天,卷尔不提,高莫也当是从未提过一样,帮卷尔留意招聘会的信息,陪她四处挤,撒简历。

  “你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程平郅奔波了一整天,终于能坐下来吃饭,竟然破天荒地主动开口。

  “对谁?”高莫被学生叫走,要等一下才回来,只剩下他们两个吃饭。卷尔坏坏地笑了一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怎么会放过。

  程平郅回了她一个这还用问的眼神。

  “好不好,恐怕不是你能评判的吧。”卷尔努力地吃着,并不耽误她将话题引入到她感兴趣的方面。

  “谁能,你?”

  “虽然我跟他认识一辈子了,我也知道我没这个资格。”卷尔忙撇清自己,“再说了,我对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楚,何况别人的。”

  “认识你是他倒霉。”

  “认识姚笙是他的幸运,还是认识你是他的幸运?”

  “怎么又扯上那丫头?”

  卷尔听他这样的语气,心想,果然!

  程平郅见卷尔笑得绝对可以称得上贼兮兮的,目露凶光,“有什么你最好直说。”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啊!”卷尔恨不得连停顿都没有,就说出来一串,“以你对我的态度,我只能有两个推测,要么你是暗恋姚笙,要么你的目标就是高莫。”

  程平郅掏出烟来,点上,“你怎么看出来的?”

  “什么?”

  “我的目标是他。”

  卷尔惊得筷子都掉了,她再怎么也没想过程平郅真的是有这样的企图,并且会坦然承认。

  “他,他,他喜欢女生……”卷尔结结巴巴的,似乎是想劝他,却又不知道怎样说合适。

  “我知道,他喜欢你。”程平郅吐出一口烟,脸上竟然还露出笑意,仿佛在说既然说开了,就谁也别装糊涂。

  “你要不要为了绝了我的心思,跟他回家?”

  卷尔的表情渐渐僵住了,她恨不得把自己的乌鸦嘴在几分钟前缝上,从没有哪个时候,她这么急于粉饰太平。可即便是将嘴紧闭着仿佛从未张开过一样,也不能让坐在对面的程平郅将话收回去,当她从未听到过任何事。

  “我跟他回家,你就不打他的主意了?”

  “是啊,总不能穷追不舍地跟到家。何况你都洞悉我的意图了,能给我机会吗?”

  卷尔越听越觉得有问题,这个非人类一样的人物,对高莫怎么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紧张呢!

  “你逗我?”

  以程平郅的道行,当然不会这么一会儿就装不下去,只是陆卷尔身后的高莫的脸色,已经黑得发亮了。饶是他再有胆色,也不好当面把人得罪透了。何况他可不是为了得罪他才掺和进来,“你说呢?”

  “我不管你是真的假的,反正不许你打他的主意。”

  “那你就带他走。”

  “要带也是他带我走,我有什么本事啊!”卷尔已经由半信半疑变成完全不信了。

  当然让她完全放下心来的,是高莫那轻易不出手的拳头。因为它亳不留情地痛击在了正要开口的程平郅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