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宫残月的藏身处,果真如天音想象的那般幽静。
一片浓密的树林后,藏着一栋极不起眼的木屋。木屋后方是溪流,再往上游处走几步路,便可瞧见一壁陡崖悬着一疋银缎,这儿便是马鞍山上溪流的发源处——花了半个时辰,宫残月领着天音将四周围大概看了一遍。
“我这唯一的缺点便是没有煮菜烧饭的地方,在我有空拾掇那些东西之前,我们恐怕还得吃上几日干粮。”
“你以为我会担心那个啊!”天音朝宫残月皱了皱鼻子。“你只需要帮我削几段竹筒,我好拿着它烧水喝。”
“没问题。”宫残月即刻去办。正午过后,宫残月再三与天音确认,她一定会在天黑之前返回家中,他这才动身赶去救人。
宫残月人一离开,屋子气氛霎时变得好冷清。天音左右张望了眼,确定空荡荡的屋子里,的确没东西需要她花时间收拾,这才拎着宫残月砍来的竹筒,到屋后的溪里汲水烧。
在汲水的时候,天音不意瞄见溪里有几抹艳红,初时还以为是鱼儿,但仔细一看,才发现它们竟是花办!
“这什么花?!”拾起一办在手心打量,天音心头的探索欲望一被勾起,不弄个清楚她实在没办法安心。
反正现在天色还早——就瞧瞧去吧!
天音将竹筒拿回小屋,后又取了柄残月拿来削物的短刀充当防卫;她自忖这样的准备没有问题后,便踏上了寻觅的路程。
远方的宫残月,正使着轻功,全力奔向看山小屋。
他知道天音独立,而且他也自认他所挑选的藏身处确实隐密,要发生意外的可能几乎是微乎其微——但就算这样,他仍旧没办法完全放心。
心头如此记挂着一个人,这经验对宫残月来说还真是第一次。一时之间他竟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回头守着天音。反正看山小屋那老头老早就警告他很可能会死在天山上,他不去,也只是应了他的预言……但这念头只在他脑中停留了一瞬,马上被天音的声音给取代——
“我爹说过,大丈夫一诺千全,说到就要做到。”
疾速往前驰跃的宫残月唇边浮现一抹笑,他犹还记得天音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如此毅然决然,令他心折万分。
是了。大丈夫一诺千金。正如天音对山林的宣告,她是他宫残月的妻子,而他,自然也得要做个能够匹配得了她的“大丈夫”。
快去快回便是——他相信天音不会有问题的。
在山的另一侧。
“师兄,你确定他们真是往这条路走?”
六名身着劲衫,手提长剑的男子,正两两成对地在山里四处乱窜。
没错,他们便是在折枝岭中杀伤宫残月的恶徒——“龙山六子”。几人在折枝岭追丢宫残月与天音之后,本来已对夺剑一事不再抱持希望,怎知那么碰巧,几人会在徐徽二州交界,窥见两人行踪。
正是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既然老天爷愿意再给他们一次夺剑的机会,他们当然要好好把握。
他们这回的行动,可没再像上次那般莽撞:他们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务求不引起宫残月的注意,如此才能一路跟上马鞍山——只是说也奇怪,上山的路明明就只有一条,为什么走着走着,便再也窥不见宫残月他们驻足的踪影.
“难不成那小于会土遁?”
几人在山里迷了两天路之后,这会儿什么鬼怪想法全都出笼了。
“耐心点找,别在那净长他人威风。”带头的大师兄斥道。
“早就说过要趁早夺剑,不听,结果这下好了,我们反而被困在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先前要杀天音的青衫男子突然出声抱怨。
“如果你不满意我的做法,大可走人——”
“好了好了,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就少说两句——”旁边的师弟一见情况不对,急忙出面缓颊。
大师兄瞧了师弟们一眼,也退让了一步。“再找个一天,若明天午后仍旧不见那两人踪影,我们便回头下山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天音一个人来到崖壁下方,但放眼望去,四周却没有任何红色花朵的影子。
“这怎么可能……”天音不相信那红色花办会凭空出现,不死心地绕着山崖晃上一圈,她突然在崖壁里侧,发现满山遍野的红艳花田。
整片花田见花不见叶,细长的绿茎上头,只顶着一朵碗大的红花;红花模样神似公孔雀头上的羽冠,赤红的花办上缀着纤细的花蕊。天音好似曾在她爹的药经中见过此花花名,可一下却想不起来。
此花花名为“曼殊沙华”,又称“彼岸花”,此花有相当多奇妙的传说,其中最特别的一桩,便是说此花的香味,具有唤醒记忆的魔力。
但那些事天音全然不晓,她只是纯粹地被那妍丽的花色给吸引。走近身抚了抚其娇脆的花办一会,她突然动念想要摘上几朵,用来点缀残月那单调朴实的屋子。
今晚有这么美的花陪着她,一个人的夜,捱起来应该会好过一些。
说做就做。天音掏出携来的短刀,小心翼翼地削下六枝,开心地捧着它们走回小屋。
“大师兄,你看前头那座林子后边,是不是有幢屋影?”
追踪的六人正要放弃地回头,居末的小师弟竟不意瞄见残月的小屋。众人回眸一看,大喜,随即跨着大步急奔向前。
即将身陷险境的天音却浑然末觉,她犹喜孜孜地捧着满怀的曼殊沙华自河岸走下,拐过了屋角,正要转身开门,她蓦地发现前方林子里,出现了几抹可疑的身影。
一二三四五六——不对,残月明明说这儿鲜少有人经过,怎么一口气来了这么多人?
天音赶忙退回屋角探视,六名男子一从林中步出,天音冷不防瞪大了眼。
那名青衫男子——就算他化成了灰天音仍认得!没想到他们竟一路追到了山里来,绝不能被他们逮住!
急着逃跑的天音再也顾不得手里的花,一转身便急忙往上游跑去。六人稍后走来小屋,一瞧散落在屋后的红花,六人皆满脸惊喜。
“追!他们人一定躲在这附近!”
六人分成两队,两名留守小屋,四名直往上游追去。
“大师兄,这里有鞋子踩过的痕迹……”
往上游逃的路径不过就那唯一的一条,不过盏茶时间,无从躲避的天音即在满山遍野的曼殊沙华前被四人团团包围。
天音手执着短刀,一脸戒备地环视着前方男人。“不要再过来,我不是在跟你们开玩笑,我是会动刀子的!”
四人仰头大笑。“小姑娘,我看你还是乖乖把刀放下,老老实实将那家伙藏身处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免你个一死。”
“他不在,信不信随你们。”天音怎么可能会相信眼前人说的话。她可记得清清楚楚,之前这几个男人,可是拿着长剑要取她的性命。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供出残月到看山小屋救人的事——天音眼见男人们表情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朝后又退了一步。
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逃的?!天音往身后一瞄,估忖再退个三步,便是湍急的溪流,前方四个男人把退路堵得死死,无论从左边或右边都无法逃脱。天音怕得双腿发颤,但是脸上犹然是一副倔强的表情。
眼见情况僵持不下,为首的大师兄下了最后通牒。“最后一次问你,他在哪里?再不说,就莫怪我们师兄弟对你不客气!”
“我说过我不知道。”
“师兄,不用跟她多废话,要对付这种执迷不悟的女人,手段就是要狠——”青衫男子一脸邪笑。“瞧你对那家伙死心塌地的模样,我上回在你家留下的那个淫字,当真是写对了。”
天音骄傲地挺起胸膛大声反驳:“我跟残月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哈哈哈……”青衫男子放声大笑。“你知不知道山脚下居民都怎么称呼他?住在马鞍山上的恶鬼,自地狱降生的修罗,你真的确定你要保护这种死有余辜的男人?”
天音摇头。“在我眼里,你们这几个为了夺剑而不惜杀人、毁人屋舍的‘英雄豪杰’,才真叫死有余辜。”
“大胆!”青衫男子一个箭步,跃上前甩了天音一巴掌,力气之大,天音脸颊登时红了半边。
天音吃痛地连退了两步,她一时忘了眼前四人都是身怀武艺的练家子,她只要稍微不警觉,他们即会冲向前逮住她!
强抑着几欲夺眶的眼泪,天音坚持地将短刀紧握在胸前。
“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阻止我抓你?”青衫男子大笑一声,蓦地伸出手抓她。
天音尖叫一声匆忙一挥,青衫男子一时不察,竞不小心被划出了道血痕。
“臭女人!”青衫男子怒极地伸手欲抓,怎知天音一个闪避不及,整个人竟失足落下湍急的深溪里。
“看你做的好事!”大师兄斥骂一声,随即跳进溪里欲救天音。怎知才慢了那么几步,娇瘦的天音已被水流带得老远,失去踪影了。
“还傻在那做什么!还不快去追!”
一听见大师兄的喝骂声,几个人才猛地回过神来,马上顺着溪流快跑。
天音失足落水的同时,人正全力朝看山小屋奔去的宫残月突然听闻一声异响,心里正纳闷荒郊野地怎么会传来丝帛撕裂响声,下一瞬,只见天音每日帮他梳好绑紧的黑发竟松了,自他头顶披散下来。
宫残月回身一看,只见地上横躺着天音帮他缝制的黑色发带,他皱眉将它拾起,只见缝扎得紧实的发带,竟然从中断裂成两半!
这预兆实在太不吉利,宫残月仰头环视森林,林中的野兽也正惴惴不安地发出宪宰声响。不对劲!宫残月直觉山林中有大事发生,毫不需要考虑,宫残月将断裂的发带往怀中一塞,即刻掉头回奔。
反正那老头已经等上了半个多月,不差这一天。宫残月一路狂奔回小屋一边祈求上天,最好天音平安无事,安慰自己,心头的不安不过是他不习惯与她分开而造成的错觉。
太阳逐渐西斜,橘红色的落日将溪岸染成了一片艳红。沿着溪岸一路往下寻找的男子们终于奔回宫残月的小屋报讯。
“我们沿着溪岸找了好久,所有可能的地方都寻遍了,就是不见那姑娘的踪影。”
大师兄拍桌怒骂:“就算溺死,也会留有尸首,怎么可能看不见?!你们这一群饭桶!”
“别骂了大师兄,小师弟他们说得也没错,外头天色已暗,他们手边又没火把粮食,要他们怎么沿路找下去……”留守的青衫男子忍不住帮师弟们说话。
“你还有那个脸帮他们说情?说来说去,还不都得怪你。若你当时不要冲动赏她一巴掌,说不定我们早已经拿到集情剑走人了。”
“现在再说这个有什么用!”青衫男子回嘴。“反正这地方是那家伙的老巢,我们就在这等上几日,我就不相信他不会回来瞧一瞧。”
“最好是这样!”说罢,大师兄重重朝椅上一坐。
入夜之后,一抹黑影悄俏伏身在林中暗处窥视小屋。小屋里燃着蜡烛,因人影移动而摇摆不定的烛光透露屋里玄机。宫残月一察觉不对劲,便马上绕着小屋走上一圈,不意竟在屋后发现被人踩得稀烂的曼殊沙华。
天音一定出事了!爱物惜物的她,不可能做出这种采了花却又将它随意弃置的事。心急如焚的宫残月倏地踹开木门,顿将屋里六人吓了一大跳!
“天音呢?她人在哪里?”
瞪视着宫残月阴狠的脸,六人脑中蓦地浮现自山脚下打听来的那些可怕传闻。几人面面相觑,一瞬间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问题。
“快说!”
“把集情剑留下,我就告诉你答案。”率先回神的青衫男子开口说话。
宫残月环视几人一眼,天音的安危要紧,只见他二话不说即把剑一丢。
这么干脆?!六人愣了一下,为首的大师兄甚至还走来拾剑检查,确认无误后,仰头大笑。“真的是集情剑,真的是集情剑!”
“快点告诉我天音人在何处?!”宫残月怒吼。
“天音?!”青衫男子哈哈一笑。“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屋子旁边的溪岸上,这会儿,我瞧她的尸体大概已经被水流冲到山下去了吧!”
天音她……死了?!
一阵寒意自宫残月心底升起,一路蔓延至他手脚四肢——这怎么可能?!空洞的黑眸瞠视前方,甚至连六人欢天喜地自他身旁走出小屋,他也浑然未觉。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天音!”宫残月蓦地大吼一声,下个眨眼,只见披头散发的他自小屋奔出,赤手空拳地将居于末尾的小师弟打倒在地。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伤害她?”
那么温柔、那么乖巧纯美的一个好姑娘——他们怎么忍心伤害她?宫残月发了疯似地大声质问道:“就为了一把剑!”
宫残月全然失控了,他这辈子从没如此伤心绝望过。被他视若珍宝的天音,白日抚摸着他脸颊叮咛他一路小心的天音,跟山林道谢、允诺会一辈子爱他的天音——这此一人竟然杀了她!
“大伙儿小心!这家伙疯了!”
大师兄率先拔出剑来,一个抬手便朝宫残月身上刺去。宫残月也不躲,一挺腰竟然将自己胸膛送到长剑面前。任谁也没想到他会有这番举动,大师兄吓得手一缩,锋利的剑尖只在宫残月身上浅浅地划了一个口子。
现在的宫残月有如恶鬼附身,身上的痛感与盈满鼻腔的血腥味,只会激出他体内的兽性。他窜至大师兄面前,用力挥出一掌。
“哇”地一声,大师兄连人带剑飞得老远。众师弟登时吓傻,六人中就数大师兄武功最好,没想到他竟也挡不下这一掌。
宫残月一双黑瞳在苍白的月光下,恍若泛着红光,加上他那超乎常人的凌厉攻势,众人呼吸顿时一窒,不约而同地想起山脚村民们先前的提醒——
“劝你们还是别上去的好,跟那恶鬼一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鬼啊!”被击飞出去的身影突然惨叫一声,原本环伺在宫残月身边的男子如今只剩下青衫男子一人,只见他浑身颤栗地瞧着早已无力站起的师兄弟,一边考虑转身脱逃的可能性。
宫残月凝着一双黑眸朝他逼近,破碎的语句从他嘴里吐露:“杀了天音的人就是你么?”
“不是我不是我!”青衫男子双膝一软,“咚”地趴跪在宫残月身前。“是她自己失足掉到水里去的,真的与我无关……”
“罪该万死!”
宫残月突然仰头嚎叫,那声音之凄厉,吓得众人全身汗毛倒竖:躲藏在林中暗处的野兽仿佛是在回应宫残月的哀恸,狮吼虎啸鹰鸣猴叫,整座马鞍山登时化成了惨叫不歇的阿鼻地狱。龙山六子相视一望,突然不约而同抛下手边的武器,奔进黝暗的黑色森林。
他们突然间意识到——再待在这,他们一定会死!
“往哪里跑!”宫残月拾起六子们丢下的集情剑举步快追,只见六道银光亮起,六子们纷纷握着血流如注的右臂发出哀嚎,他们手筋已断,就此成了不能拿剑的废人。
“饶命!大爷饶命……”青衫男子突然高声叫道:“我们并没有找到那位姑娘的尸体,或许她没死,求大爷饶命,不要杀我——”
宫残月一听,倏地揪住青衫男子衣襟厉声质问:“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不信你问其他人,他们都可以作证——”
“对对,没错!二师兄说的是真的——”
“滚!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们!”宫残月将青衫男子往地上一丢,六人随即仓皇逃离。至于宫残月,则是抛下被鲜血弄污的集情剑,开始沿着溪岸快跑。
“天音?!听到我声音了吗?我是残月——”
黑夜中,只闻一声声颤抖的呼唤,在黝静山林里,余音袅绕地回荡着。
“妈啊!恶鬼又来了!”
宫残月已是第三次来到这鞍脚村,只是不管他造访几次,村民们见到他的反应一直不曾变过:厌恶、惧怕、逃避——每当他趋前想问他们问题,原本群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村民便会一哄而散,恶劣点的,甚至还会捡拾石头土块丢掷他,一心想将他赶开。
“不要抓我,妈啊——”来不及闪躲的村民最后仍是被宫残月给追上。村民们嫌恶他,宫残月怎不知道,但事关天音安危,他不得不向他们打探消息。
宫残月一脸悲伤地望着村民惊恐不安的表情,软声问出村民们早已不知听闻多少次的问话——“请问村子里有没有人曾在溪里救上一名姑娘,她当时身着白衫,年约十七、八岁……”
“没有没有,臭恶鬼,你到底要问几次才愿意放弃!”村民答话之后,急忙转身躲进屋里,将大门紧紧闩了起来。
自天音失足落水那日,宫残月天天四处搜寻天音。一整个月,他几乎没什么吃也没什么睡,全部精神就耗费在打捞与游荡上;甚至就连失足落水的无名女尸,他也怀抱着最坏打算前去指认。
“怎么可能会凭空消失不见?”宫残月脸埋在宽大的掌里喃喃自问。
接连数日的疲倦舆失望已将宫残月折磨得不成人形,衣衫褴褛不说,他还因少吃少眠而瘦得形销骨立,每回进溪里打捞,都得再三提醒自己不能仰头倒下——天晓得他多渴望双眼一闭,尾随天音沉入湍急的河水里。
此身已为情有,又何忍死耶——常隶那两句话说的对,可是没有天音的世界,他何能独活?
支撑着宫残月不放弃的信念,便是他与天音上山当时,她甜蜜蜜的提醒——
“我相信我等的那个人就是你,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我们一定会找到彼此。”
人活见人,人死见尸,未见天音尸体一日,宫残月便坚信天音一定还活着。他答应过她,只要她活着,他决计不能将她抛着,胡乱求死。
宫残月失魂落魄地晃出村落,直到不见他身影,才见两名青年自屋后走出。
此二人姓崔,个儿较高的是哥哥崔成,个子矮的是弟弟崔功。
“大哥,瞧恶鬼那个样子怪可怜的,我看我们还是告诉他实情……”
“笨蛋!亏你还是我弟!”崔成猛一敲弟弟脑勺。“你忘了你刚喊他啥名!‘恶鬼’耶!像曼殊那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可能跟他扯上关系……”
崔家兄弟口中的“曼殊”,便是残月苦寻不至的天音。那日天音自上游被溪水冲下,刚好被眼前两名青年救起。因落水时撞伤了脑袋,天音醒来之后,竟全然忘了她自个儿姓名,也忘了她为何会跑到马鞍山上,甚至还失足落水。
因为崔家兄弟救起她时,发现她身上夹了几片曼殊沙华的花办,于是便将她唤作“曼殊”。经过一个月的休养,曼殊的外伤是已痊愈,只是先前记忆,仍旧记不太清楚。
“我可警告你!绝对不可以把曼殊的事情跟外人提起,你若不小心泄漏,看我怎么对付你!”
哥哥喜欢曼殊,所以在救起她当时,早已动了私心想将她留在身边。崔功怎么看不出兄长那点心思,他唯唯诺诺地答允。
宫残月离村的同时,天音刚好也正步出崔家大门,她打算到屋后的树林里走走。不知怎么搞的,自身体痊愈后,她很喜欢往这林子里跑。只要身处在这片林子里,一股安全感便油然而生。
天音立在林径中央,仰头享受着林荫间筛下来的天光。太阳将她整个人晒得暖呼呼的。
“该到菜圃里摘点野菜回家了。”天音喃喃自语地垂下头,正待转身,林道间突然跳出只雪白小兔,只见它摇着长长的耳朵,鲜红色的眼睛友善地瞅着天音看。
“不能到这儿来噢!”天音出声赶着。崔家兄弟可是村里有名的猎手,若被他们瞧见家屋旁边有野兔出现,不当场拿弓箭射死它才怪!
可说也奇怪,不管天音怎么嘘它,白兔就是不走,甚至最后还咚咚咚地跳到天音面前,捱着她脚休息了起来。
“我还真是头回见到这么亲人的兔子——”天音没辙地叹了口气,弯下腰将白兔抱在怀里。那绒绒的触感引来她几声轻笑,随后便见她举脚往前走。
她打算将它带离这危险地带,至少,不用那么快地见它丧命在崔家兄弟的弓箭底下。
走着走着,直到确认距离崔家够远,天音这才将白兔往树丛里一放。可白兔却停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天音,天音惊讶地皱起眉,觉得这兔子似乎想告诉她什么。“你——是想要我跟着你吗?”
白兔想当然不会说话,它只是安静地摇摇雪白的长耳朵,匆地往前跳了两步,然后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天音。
天音愣了两秒,终于敌不过心底的好奇,跨步跟在白兔身后。
“你到底想把我带到哪里?”
话声方落,只见白兔一个转身突然跳进了树丛里边,就这样丢下天音,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音傻眼。“我该不会是被捉弄了吧!”只见她一边低语,边转头环顾四周,突然,她发现前方大树下好像有个人影。
那人怎么会坐在那?天音瞪瞧着动也不动的人影半晌,她终于忍不住好奇地走近身探望。
虽说忘却了先前的记忆,可天音悲天悯人的性格仍旧和从前一样。踮着脚尖走到身影面前,天音正要伸手摇摇对方,原本屈身熟睡的宫残月察觉异状,倏地将眼睛张开。
两人双眼一对上,只见宫残月泛着血丝的黑瞳满是惊喜。“天音!”
“啊——”
还来不及张口说话,神情激动万分的宫残月已一把将她紧搂在怀里,仿佛想靠身体的接触来确认怀里的人儿不是出于幻觉。不是,不是幻觉,她是真的,她真的是天音。
“我找你找得好苦!”整整一个月来的焦急与担忧,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报偿,宫残月用着发颤的手轻触着天音的脸颊,几乎是泣不成声。天音惊愕地看着宫残月的双眼,虽然她不认得他,可说也奇怪,见着他哭,她竟也忍不住心痛了起来。
为什么这人给她的感觉,竟是如此熟悉?
“你认识我?”
宫残月猛地一愕。“你说什么?”
“我不记得你,”天音一睑抱歉地看着他。“我也不记得我是谁,我只知道崔大哥他们叫我曼殊。你认识从前的我么?”
“你是怎么回事?你不记得我?我是残月啊!宫残月!”
天音仍旧摇头。“对不起,我是真的想不起来……自我醒过来之后,我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噢!”连连的逼问像是引发了她的头疼,只见天音哀叫一声,一脸难过地捧着脑袋。
“你怎么了?”宫残月紧张地搀住她身体。“你没事吧?”
“我头好疼……”
宫残月急忙将天音搀扶坐下。他一脸担忧地注视她发白的俏脸,直到此刻,天音遗失了记忆这桩事实,才真正地进入残月的脑袋。天音忘记了他,那她先前的承诺呢?她对他的爱意,那些事,现今是否还可以算数?
宫残月这厢还没理出头绪,但他身旁的天音早已慢慢回复平静。她转头瞧了宫残月一会儿后,缓缓开口问道:“你说我叫天音?就姓天么?”
“不,你姓唐。”宫残月将天音的身世简单说明了一遍。
天音听得一脸恍惚,她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事,自己怎么会全然记不得了?
“你说我叫唐天音,爹爹是前朝有名的太医唐天尧——那我跟你呢?我们俩之间是什么关系?”
宫残月正要说话,前方突然冲来一道黑影,宫残月一时反应不及,脸上捱了对方一拳。
“你这修罗恶鬼,没事干么缠着曼殊!”
“崔大哥你误会了,这个人认识我!”天音赶忙起身拉开崔成,后又回头检视宫残月的脸伤。“你没事吧?天呐!你脸都被打红了!”
“我没事……”宫残月正要安慰天音,怎知崔成一见两人亲热模样,登时又怒红了眼。
“曼殊你回来。”崔成伸手粗鲁一拉,害得天音差点跌跤。
宫残月即时上前将她搀住。“你有问题冲着我来,别对天音动手动脚。”
“谁是天音!这儿没这个人!”崔成再度将天音拉近身边,随后以身体挡住。“你给我听清楚了,她叫曼殊,是我崔成未过门的妻子!”
“崔大哥!”天音惊讶地瞪视着崔成。她何时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了?这事根本是子虚乌有!
“她是天音,”宫残月笃定地说:“不管你怎么喊她,不管她记不记得,她就是天音,我不可能愚蠢到会认错自己的妻子。”
什么?!崔成瞪大双眼,这恶鬼竟然说他跟曼殊是——夫妻?!
“我是你的妻子?”天音惊讶地看着他。
宫残月头一点。“千真万确。”
“你别听他胡说,曼殊!”崔成突然将天音拉转向自己。“你听我说,这家伙的话不能相信,你知道我们大家都怎么叫他?恶鬼修罗!这个人凶恶起来,就连他双亲也照杀不误——”
“你胡说!”天音突然喊道。可话一出口,她又惊讶地捂住嘴巴。她也不明白刚才怎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
崔成惊讶地看着天音。“曼殊,你别告诉我你真的相信他!”
“我不知道……”天音一脸困惑地摇着头。“但是我的心可以感觉得到,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认识我!”
“曼殊!”崔成用力摇晃天音。“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相信这种人说的鬼话!”
“因为我的心会痛!”天音眼含着眼泪哀求地看着崔成。“光看着他,我就情不自禁想掉眼泪,那种感觉实在太强烈……”
说到这,天音忍不住回眸注视树下的宫残月,他望着她的眼神,那么的哀伤不舍,天音鼻头再次一酸,忍不住想挣脱崔成的手臂,奔到宫残月身边——
“我不准你去!”崔成大吼。他扳着天音身子,要她回头正视他。“那我呢?曼殊,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我这一个月来对你的照顾与呵护,你全然不当它是一回事?”
天音惊讶地望向崔成,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崔成对她的心意。
“我不知道……”她该怎么做?天音突然觉得一阵紊乱。眼前,是呵护照顾她一整个月的好好大哥,身后,是她全然不识,却说她是他妻子的陌生男子……天音痛苦地抱住头。
见天音难受,宫残月直觉地想将她带走,哪怕等会儿她会责备他过于霸道,可是崔成一句话,却让他脚步倏地冻住。
“你非做出选择不可!不是留下来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就是跟他走,成为这个人人嫌恶的恶鬼的妻子。”
崔成的话勾出宫残月痛苦的记忆,与他在一起会有多苦,这一个月来他早已深刻体会。宫残月决定将选择权交还给天音,如果她决定留下,那他——自会承受。
“天音。”宫残月唤了她一声。天音转过头,瞧见他拧紧的黑瞳中,蓦地闪过一丝水光,直到这时天音才了解,他究竟多么克制自己,才吐露出这样一句话。
“我不勉强你。”
熟悉的疼痛再次涌上天音心头,她呜咽一声,匆地跪倒在地上。“对不起,崔大哥,谢谢你这一个月来的照顾。”
“你决定跟他走?”崔成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天音点头。
“你知道他在村民的眼中,是多可怕的一个人?”
天音摇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崔大哥,我相信你也感觉得到,像他那样,有着那么悲伤眼眸的人,不可能会是坏人……”
“滚!”崔成倏地背转过身大声吼,他才不想听曼殊帮那家伙说什么情。“既然你选择了他,那就快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们!”
宫残月搀扶起泪眼汪汪的天音,两人面看着崔成的背深深地一鞠躬后,宫残月才领着天音悄声地消失在树林深处。
“混帐!”崔成低头大声咆哮,心碎的他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