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B
有时候,阿夜会做很奇怪的梦。
例如,梦见自己赤裸地飞行,又或是在动物园里闲荡,突然被人捉住而关进笼子里。
从前有梦,梦过了便醒,但现在有Sunny在,阿夜也就把梦记下来,好让Sunny告诉她内里含意。
并不迷信,只是,生活里头实在有太多迷惘。
“是一个关于旅行的梦!”阿夜对Sunny说。
Sunny吃着香辣海鲜杯面,耸耸肩:“说来听听。”
“我参加了一个旅行团,目的地是一个森林,四周都是大块的叶子和色彩斑斓的雀鸟,景色很特刖,可是,我就是无论如何也投入不了,呆呆的,身边的人都骑大家猎鳄鱼去,但只有我魂不附体地站在原地。”阿夜把梦境清楚地说了一遍。
Sunny胸有成竹地点点头,喝了口杯面的味精汤,“这个梦,明显啦!”她抹抹嘴角,给阿夜解释:“旅行代表进入新方向,而在旅行途中呆着则表示你感到很不安。”
“即是什么?”
“即是有新转变而你会很不安。”
“什么转变?”
“我不知道啊!”Sunny用筷子拚命把杯底的泡菜挖上来。
“Sunny。”
“嗯?”居然把味精汤喝得一口不剩。
“为什么Marc从不入梦?”阿夜哀伤地问。
Sunny呼了口胃气,慢条斯理地说:“他可能从其他途径进入你的梦中,不一定要原原本本整个人出现才算是入梦,譬如你梦见自己在某地方遗忘了传呼机,是表示你有被他遗弃的不安,又例如梦见自己在摇动的婴儿摇篮内,则是渴望被人爱护。这些都是失去Marc的反射。”
“但,我想他真真正正的入梦,我想见他。”阿夜凄凄的。
Sunny没好气地说。“要见他便去问米吧,我帮不了你。”
阿夜听罢,双眼一亮,Sunny知道,阿夜可能正有此意。
“唉,”Sunny也就语重心长地说:“你爱他,他爱你,又或是你爱他,他不爱你……无论怎样也好,他已不再存在,若你仍有澎湃的爱、何不给予在生的人?爱情嘛,还是实际的好。”
阿夜看了看她,一副知道她想说些什么的表情。
Sunny笑,醒目地说:“不是说他啊!免得给你骂。”她指了指天宙的房间。“我是想告诉你,我又fall in love!”
“啊!”
Sunny举起V字手势,一副“得米”的模样。
“是谁?”
“他叫安仔,在茶餐厅工作,很疼我,是我从前的客人。”
阿夜与天宙的反应相近,听见是嫖客,都不表乐观,没有即时恭喜她,尤其阿夜很明白那些男人的心态。她与Sunny很不同,她看不起那些男人,不可能与他们交往,更遑论像Sunny那样与嫖客谈恋爱。
Sunny抓了抓头皮,专业地分析起来:“就是这样的人才好,他清楚你,你又清楚他,不用瞒瞒骗骗。就因为他知道我的过去依然爱我,我才知道那是真的,传呼台那份工都是他替我找回来。不过,就算他要骗我,我也心甘命抵,不试过不参与,你便永远不知道他爱你不爱你。对于感情,我很勇敢,只望新不留旧,不残恋回忆。”
阿夜有点不自在,她觉得Sunny在暗示她与天宙的事。“是说给我听?”
“替你灌输爱的教育。”
“才十七、八岁,你懂什么?”
Sunny忽然以非常认真的口吻说。“但我的爱情观很正确。”
或许吧!阿夜想说。但别人的爱情观正确不正确有什么关系,自己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她闷声不响地返回房间内,坐在书桌前把玩Marc留下的那枝Tiffany银笔,一年前他手握过的余温,阿夜仿佛仍然感觉到。
爱一个人爱得那么的深,他爱不爱你,他存在不存在都不再有关系。
Sunny望着阿夜关上的房门,细细地叹了口气。不约而同地,阿夜在房内也朝向厅中的Sunny咬着唇,暗暗地叹气。她不是不知道,Sunny比她勇敢聪慧得多。但有什么办法?她没有重生的冲动。
当阿夜固执在她的沉重下,早已飞越沉重的Sunny,正轻松愉快健康地享受她的新恋情。
安仔那天向别人借了件西装上衣,紧张兮兮地问Sunny:“怎么样,你父母会不会喜欢?”
Sunny一看那件老套的怪物,便狂笑:“你穿什么我父母也不会介意!真的!”
“这样不好嘛,”安仔发挥他好男人的本色:“第一次见你父母,还是老实点好。”
“唉,你相信我吧,他们与盲的没有分别!”
“别这样,”安仔教导她:“不可以这样说你的父母。”
Sunny在眼角斜斜看了他一眼,蛊惑地笑:“教我?”
安仔一本正经:“想你变得有修养。”
“有修养干吗?”
“娶回家做老婆*!”
Sunny把眼睛瞪得大大,在街中尖声狂笑。“离线!”
“那你想不想?”安仔搂看她。
“嘻嘻。”Sunny把手指放在下巴处擦了擦,像个男人那样。“看看你可否持续一夜三次才决定。”
“嘎?三次?谋杀呀?”
“最低消费。”
“两次啦!”
“我大食!”
最后Sunny还是与身穿西装上衣的安仔回家吃了顿很奇特的晚饭。
没有声音的一顿晚饭,两老对着离家一年的女儿既没有责骂也不激动,四人在吊扇下吃饭看电视,疏离感觉犹如搭台。
安仔很尴尬,Sunny的父母十问九不答,更遑论外母见女婿的经典场面。两老既不特别招呼他,不添菜不添汤,也对他的过往没多大兴趣,问了他干哪行而他又回答了之后,便大家垂下头吃白饭,持续地冷漠呆然。
安仔无助地望了望Sunny,Sunny却一副不以为然,一贯的开开心心,一边说笑一边自己笑,秉承自己与自己玩的多年宗旨。
“安仔乖,吃菜啦。”
“安仔瘦,多喝碗汤啦。”
Sunny兴致勃勃地替安仔添莱添汤,又大声评论电视台正在播放的连续剧,在五百多尺的小屋下,灯光昏暗,气氛沉闷,唯一生动的是Sunny的笑靥与电视机的画面。
吃过饭便离开。在街上手牵手,Sunny问沉默的安仔:“我的父母很怪异,是不是?”
安仔亲切地说:“你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嗯,”Sunny若有所失地点下头。“没有什么家庭温暖,大家的关系很冷漠。”
安仔停下脚步来,凝视Sunny的眼睛。“以后的日子,有我来补偿。”
Sunny听得出含意,是故撒起娇来:“说什么?什么以后的日子?”
“你明白的。”
“不说清楚不作罢。”
“以后有我*。”
Sunny捏了捏他的手臂,继续追问:“说清楚——我要你说清楚。”
“说得那么清楚干吗?”
“以免我自作多情。”
“好,”安仔清了清喉咙。“答应给你幸福的家庭,生一大队足球队,大B细B大囡细囡一家人围在一起,每天廿四小时都是欢笑声,家中每一角落都不会有冷场。”
Sunny定定地望着安仔,望得眼眶渐次红了,最后更落下泪来。安仔把她拥入怀中,她掩住脸,慢慢由落泪变成嚎哭。
哭吧哭吧,受过那么多苦,难得可以感动一次,那甜蜜的感觉由耳膜震上脑部,再流动至心坎。
别理会是真是假,总之,放开怀抱接受每一句令你愉快的说话,尽力相信他的承诺,放开不快乐的经验,便一切也会变得美好。
恋爱不外如此,软绵绵的心,在愿意的时候被感动。
大概是家里那具催情作用的依兰依兰香薰日夜散播的关系,时常留在家中的天宙亦如Sunny那样,似乎是堕入了爱河。
与雅慧的见面,益见频密。
雅慧不单止在他办公室内出现,还买了演奏会的门票约会天宙。
“是Adagio,你爱不爱听?”她温柔地问。
他看着那两张紫色的票子,笑。“慢版是我的最爱。”
“嗯,我也是一样哩!”雅慧表情雀跃。“尤其是Albinoni,他的慢版乐曲令人很感动。”
这雷同点触动了天宙的心坎。但他只是望着坐在跟前的她,尽量隐藏得悉物以类聚的惊喜,不再继续在这话题上。还是有点犹豫。
转了方向,他问:“下星期的题目是宗教在现今社会的影响力,有没有兴趣?”
雅慧肯定地点下头来:“我本身是天主教徒,自小便唱圣诗,宗教对于我是很切身的。”
“天主教?虔诚吗?”
雅慧也就不好意思地笑:“真惭愧,中学毕业后便没再参加弥撒,虽然信仰仍在。”
“在心中?”
“对,在心中。”雅慧歇了歇,说,“不过,还是喜欢踏足教堂,尤其渴望结婚时,仪式在教堂举行。”
看着雅慧的一脸憧憬,天宙刹那间心软起来。这种在挫折后仍然怀有希望的女性,才是理想的恋爱对象,她温柔的眼神,甜蜜的笑容,也就仿佛特别的神圣。
那天送走了雅慧之后,天宙握着演奏会门券细细地想,一月三十日那天,应否赴会?
一直都只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无论再投契再融洽,也始终有个安全网,但一旦走出了校园,关系便顷刻复杂起来。一定会如此,因为,他有心而她有意。
西装外套口袋内是那紫色的门券,天宙在回家途中一直用手紧紧按着,心绪不宁是为着此事。
回家看见阿夜,她包着湿头发局油,身穿浴袍状其轻松地窝在沙发上看时装杂志。
天宙坐下来,问她:“今季流行些什么?”
阿夜少有地好兴致:“六十年代啦,方头鞋啦,刚刚盖过膝盖的裙子。”
天宙点点头。“你穿那种长度的裙子会很好看。”
阿夜不以为意。“我爱穿裤子。”
“阿夜,”天宙问:“如果我搬到外面住,你会否不习惯?”
阿夜略为惊奇:“要搬吗?”
“只是说说。”
阿夜平平淡淡地回应,“Sunny搬进你的房间不就可以?”说过后低下头继续翻杂志。
天宙凝视她的侧脸,像小女孩般的侧脸,他曾经一看便喜欢了的侧脸。想起这一年来的日子,他有感而发:“我搬进来一年多,也没真正与你谈过心事。”
阿夜抿了抿唇,也没看他一眼:“道不同嘛。”
天宙细细叹了口气。“只是你不肯打开你的内心。”
阿夜抬头,干笑了一声:“别文艺好不好?”
“其实我们可以再亲密一些。”天宙说出心底话。
阿夜望了他一眼,轻描淡写:“现在不是很好吗?”
天宙握着拳头,问:“你真是一点也不喜欢我?”
阿夜把杂志合上,斩钉截铁:“喜欢你的人是嘉嘉。”
天宙向后靠往沙发,气馁地望着阿夜走进浴室。高挑的她修长的腿,一直是他心中最美好的形象,自第一眼看见她,这高姚的影子,便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地位崇高,无人可代替。
但这影子的主人不断在四周建起一堵堵的墙,拆墙的男人永远疲于奔命,赶忙把砖头一片片推下,但推砖头的动作却赶不上建墙的速度,她所建的墙极厚,拆墙的男人皱着眉看着愈来愈多的防卫,终于支持不住倒了下来,甚至,考虑着放弃。
一月三十日的演奏会,天宙决定到场,并且要好好享受。
演奏会那天,雅慧盛装赴会,所谓盛装,当然不是穿晚礼服化浓妆,而是一袭枣红色吊带裙子和大衣,加上她愉悦的笑容和间适的态度,轻易变得比往常更漂亮可人。
由进场到演奏到散场,两人都有说有笑,气氛融洽,无论由外至内,他俩都有看相似的气质,和谐烫贴。若果要天宙说出他愿意亲近雅慧的原因,他大概会归因她的态度,虽然雅慧不像阿夜,没有令他近似一见种情的本事,但她舒服、大大方方的态度,明显比偏激的阿夜容易令人接受。
坐在面露微笑的雅慧身旁,天宙下定主意若真要开始,便顺其自然好了。
Adagio,哀怨缠绵,小时候多愁善感,曾经在乐章韵律的怀内流下了泪、那是十七岁的时候,天宙暗恋教英国文学的老师,她高而白皙,脸上一抹恬淡的笑容,不多说话,然而人很亲切,爱上她真是不由自主,但天宙相信,和尚寺中学起码有一半以上男生爱上这名老师。本来爱上老师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暗恋这回事,根本是成长必修课,只是那名气质独特的老师,似乎又对这名男学生特别垂青,班长委派他做,替同学补习的任务又是他,当然考试永远最高分数的也是他。
某次学生会有活动,天宙与一班同学负责英国文学的展览,因而得以与暗恋的老师有额外相处的时间。同学都早走,剩下天宙与老师赶做最后工序,天宙很紧张很兴奋,然而老师的静默,教他的兴奋无法宣泄,老师愈是靠近,他何图片的动作愈是笨拙,笨手笔脚得令他自己也觉讶异。
突然,老师说话:“你爱听古典音乐吗?”
天宙一怔,然后慌张地回答:“我只会听流行音乐。”
老师望了他一眼,笑了笑:“尝试听Adagio,当中的旖旎感与文学的悲伤成分很配合。”
就那样,天宙把Adagio这个字牢牢记在脑中,不知晓内里包含的英文字母,不懂它的意思,只是生硬的记看,意会那是音乐的一种。
老师没再说别的,很沉静地把工作做完后,比天宙早一步离开。老师那天穿着粉蓝色长裙,连身的,腰上是白腰带,她的背影,是多么的苗条优雅,白色腰带束着的腰,大概只有廿三、四寸罢!天宙把木板推到展览的位置,往浴室洗了脸,从镜中的反映,他看到红光满脸傻呼呼的微笑,那一刹他心想,他应该是最幸运的学生,有机会知道老师的喜好。他会把她的说话当成私人珍藏,永世不会公开。
那夜离开学校后,天宙送往唱片铺去,左拼右拼不纯熟地读出Adagio,售货员起初听不明白,后来也就知道了:“啊,慢版!”然后把唱片交到天宙手中。
珍而重之的,天宙捧着那唱片归家。从来不曾有的归心似箭。
回家后首要任务是听唱片。果然,是那样的美丽,那低回的小提琴声,震动了年轻稚嫩没经验的人。
对了,这就是他深爱的老师了,她有高尚的品味,敏感的内心。天宙那时候想,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那些歌星明星,她们庸俗白痴,若真要暗暗恋上,便要挑个最完美的。不知道她的背景,连她的性格也摸不清楚,只知道每当她转身抹黑板的时候,他总会放胆地舒一口气,终于,终于她的视线不再落在他面前,因而他的目光可以释放了,由一本正经变作情深款款,降落在她苗条的背影上。
她肘子上的皮肤是多么的幼嫩雪白,那细致晶莹,根本不像是成年女人所拥有,不知触摸的感觉可好?一定很诱惑很柔软。还有那小巧的腰,抱在手里的感受一定很棒,真想就此前去从后环抱她……
还有更多的联想。当一个男人暗恋一个女人,他得不到她的人,然而在幻想内,他肆无忌惮,要什么有什么。
然而还是清纯的。贝多芬的Allegretto,Sibelius的Valse Triste,如泣如诉,忧怨哀伤。夜里捧着书本,伴在她最爱的音乐里,天宙知道,什么叫幸福。
不用提在手握在怀,只要心中有她的影于,便一切都足够。
没想过吧,十七岁的经验,居然在遇上阿夜之后重复,他总恋上得不到的女子。
后来在中六那年,十八岁,老师要移民外国,半所中学的男生为此默默哀伤,大家失落了好一阵子。天宙记得那悲痛的一幕,她乘坐男朋友的日本小房车离去的一天,他站在一大群送别的同学身后,看看她满脸笑容地挥手,然后愉快地把车窗关上,与男友相视一笑,绝尘而去。
没有开始,但一样会终结。天宙的眼眶热烘烘,他多么不明白,为什么就只有如此。真的,就这样完结了,没有真正的交谈过,只有那在大礼堂内的一句说话,回荡在沉闷的少年生活里,打转又打转。
Adagio,是重要的回忆。
演奏会后,雅慧提议不如去喝杯酒,天宙默默无谘地点下头,走在她身旁。
雅慧为着他的沉默而不安,她问:“是不是太闷了?是我,抑或是刚才的演奏会?”
天宙忽然停下脚步,对她说:“不如我们开始吧。”
雅慧一怔,定眼望着面前的男人。
“雅慧,你会否嫌弃我?”
雅慧宁静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我很喜欢你。”她对他说。
他笑,牵着了她的手,身贴身地走在尖沙咀的街道上。
就是这样了,雅慧也没料到,居然就这样开始,轻易得连发起人也措手不及。
皆因太过突然,也太过平静,那夜两人在半岛酒店的咖啡座内,居然尴尴尬尬地不互望也不说话。手是牵着,由台面握至台底,男的又把女的手按在他的大腿上。然而亲密的行径没有配合亲密的眼神,两双眼睛忙于凝视维多利亚港的景色,可能是太忙了,也就忘记互相交换甜言蜜语,也抽不出空闲相交一个眼神。
两人满怀心事,没有笑容但大方得体堂堂正正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