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神惑 第五十一章

“神女?”许是看我脸色不善,仙官讶然。

“我不去。”我一口回绝。

仙官笑道:“神君说,神女定要去到。”

“为何?”我说。

“神君说,这不过是个寻常聚宴,不必拘束。”仙官道:“神君还说,他命庖神做了水晶桂花团子。”

后面一句话出来,我着实哑然。

水晶桂花团子,人间的寻常小吃,到了庖神手中却不一样,我以前在天庭最爱吃的就是这个。有千年没尝过了呢……心道。

子螭那个奸诈的人……

既然子螭说了是寻常聚宴,倒也不急。

我回到自己的宫室里,不慌不忙地换身衣服,理理头发,整整衣摆,直到仙官来催了三四遍才款款出门。

“神女,噫!”等候在门外的仙官见我出来,眼睛忽而一亮,满面惊艳之色。

我对他笑笑,端庄的行将出去。

在房中,我用一套藕色罗裳换下女官的衣服,发髻半垂,饰以簪花步摇。手戴玉镯,脖子上点缀一串晶莹的玛瑙,与唇间的点朱呼应生辉。反正子螭说不必拘束,我便索性随和到底。

望着镜中的影子,我满意地笑了笑。

说来,我一向不太打扮,以前句龙常常摇头说我是童子心性。我觉得正好,在他面前,我宁可自己总是童子。故而那些花钗首饰,我不是没有,却从来不戴,像今日这样花心思妆扮起来的时候,屈指可数。

不为别的,就为今日昙珠也在宴上。

踱着步子,惊艳的目光纷纷投来,我皆还以微笑。我可不是当年那个不高兴就把人推水里的小神女,我已经学会了不粗鲁也能把人气死的方法。

子螭向来讲究,宴客之所,挑在了宫中一处菡萏池边的玉台上。前有碧叶烟波,四周有绿柳如茵,又兼清风送爽,景致正好。

我去到的时候,正值乐师奏乐佐宴,池上,鹤女衣裙洁白,立于菡萏叶上展袖起舞,与碧叶花朵相映,煞是引人着迷。

首先看到我的是子螭。

他目光投来的一瞬,忽而凝住。

我唇角微微勾起。

没多久,他就回过神来,漾起笑意,和声招呼道。“撷英,来入座。”

座上众人皆转头看来。

诧异或赞赏,我能感到那些目光都聚在了身上。下首处,昙珠的眼神格外犀利,她看着我,脸色明显僵住。

我脸上笑意愈盛,朝子螭一礼:“撷英来迟,神君恕罪。”

只听子螭随和道:“无妨,来见过真君及各位仙人。”

我答应着,款款上前,与座上众人一一见礼。

广清真君以前见过,他坐在席上颔首答礼,态度温和;一干仙人也算面熟,对我也算礼数周全。可到了昙珠面前,她脸上淡笑着,目光冰冷。

我不在意,行过礼就走到子螭后侧的一席上。

落座时,我朝面前的案上看了看,果然,一盘水晶桂花团子摆在上面,光泽通透诱人。

“可觉满意?”正食欲大振,子螭声音低低传来。抬头,只见他回首瞟来,神色玩味打量。

我笑而不语,含羞一般微微低头。

不经意地,我将眼睛瞟向一边,昙珠坐在不远处,目光剜人。

“今日嘉宾咸集,且共饮一杯。”未几,子螭举起手中酒杯,对席上众人道。

“神君安康。”众人皆双手举杯,一番致意,仰头饮下。

子螭再斟满一杯,莞尔道:“这杯,再贺真君出关。”

广清真君端坐子螭左下首,闻言,亦将酒杯举起。他透着红光的脸上笑意平和,在座上一礼:“多谢神君。”说罢,他仰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旁边的仙人皆拊掌而笑。

我看向广清真君,只见他神色从容,坐姿相貌毫无佝偻之态,浑然一股超然之气。虽对他没有好感,但我不得不承认,在下界仙人里,他确实气度出挑。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广清真君突然看了过来。

那眼神矍铄,虽含着笑,却让我陡然觉得气势压来,似乎能洞穿心思。

我觉得一阵不舒服,略略颔首,转开眼睛。

“今日蒙神君赐宴,昙珠幸甚,借此琼浆,祝神君安泰。”未几,昙珠柔柔的话音响起。

我望去,只见昙珠正端着酒杯,笑意嫣然地望向子螭,双目脉脉含情。

果然是个坐不住的,像是急着要抢回什么一样。我心里暗嗤。

子螭正要举杯,这时,仙官前来禀报,说南海龙君到了。

南海龙君?我讶然。

“请来。”子螭放下酒杯,含笑道:

仙官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没多久,一个秀气的身影跟在仙官后面走了过来,锦袍玉冠,正是南海龙君。

“神君。”龙君在子螭面前一礼。

“弁羽。”子螭道:“可来迟了。”

龙君微笑:“路上耽误了些功夫。”

南海龙君身份不低,座上众人,除了子螭和广清真君,其他人都须向他行礼。南海龙君神色自然,一番寒暄,在子螭右下首坐下下来。

我瞥瞥昙珠,她的酒杯还满满地放在案上,浮着笑容的脸上,眼睛盯着子螭,似很是不甘。少顷,她朝旁边一名仙人看了看。

那仙人收到眼色,即捧起酒杯,向上首笑道:“今日承神君赐宴,小神等空手而来,实在羞愧。幸而瑶池仙子备下乐舞,献与神君,聊表心意。”

在座众人皆是惊喜。

广清真人捋须,龙君神色无波,我冷笑。

“哦?”子螭莞尔,看向昙珠:“如此,我等自翘首以待。”

“敬诺。”昙珠笑意盈盈,起身向子螭及众人一礼,款款离席。她从发上摘下一朵菡萏,只见菡萏放出夺目的光彩,倏而离开昙珠的指间飞到池上。

花瓣纷纷落下,化作一群罗衫白裙的仙娥,手持乐器。花心变得石台般大小,昙珠轻舒广袖,飞到花心之上,随着仙娥们奏起的乐声,且歌且舞。

那曲子我听得清楚,是下界里巫女赞颂灵修时所用的乐律,万般缱绻,为的是引得灵修一顾。

在座的都是神仙,谁是那祝辞里的灵修,我却不用想也知道。

我望着昙珠,她的腰肢柔若无骨,衣袂裙摆飘逸如烟,可谓美不胜收。只是这般妙乐,不知灵修可听进去了?想着,我又瞥瞥子螭,只见他坐在榻上,身姿悠然依旧。

未几,一曲奏完,舞台重新收小变成花心,仙娥们飞上半空,又变成花瓣纷纷落下,排列在花心周围,菡萏还原如初。

昙珠将花朵重新簪回发间,向众人下拜一礼:“昙珠献丑。”

在座众仙人皆拊掌赞叹。

“得与仙子同宴,果有眼福。”有人笑道。

子螭莞尔颔首,却对广清真君和声道。“久闻真君门人不乏才艺精通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广清真君捋须,缓缓一礼:“神君过誉。”

昙珠望着子螭这边,颊边泛着红云,笑容娇艳。有意无意之间,她瞥我一眼,不掩得色。

嘁。我不以为然地别过脸。乐舞也不是她能跳得,我还会宝霓天呢!

“既然诸位仙人有备而来,某无所助兴,岂非不恭。”正暗自摩拳擦掌,我忽而听到一个声音缓缓道。看去,却是南海龙君在说话,他望着子螭,面带微笑。

呃?我有些错愕。

“南海龙君亦有乐舞么?”子螭似颇感兴趣,看向他。

龙君道:“并无乐舞,只有短歌一曲。”

说罢,他将玉箸朝酒盏中一拨,溅出琥珀般的酒液,水珠在空中变化,几条长龙忽而出现在半空。未几,长龙降下,化作几名龙神,皆玉冠长身,形貌白皙俊美。

龙君手执玉箸,缓声而歌。龙神们环坐在前,或击缶,或抚琴,随着龙君相和。歌中颂的是佳人,歌词满是倾慕追随之意。虽是男子,那歌声却清越而悠扬,毫无粗砺之感。在座众人一时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待那一曲唱毕,席间久久无人说话。

“龙君此曲,可谓醉人。”待回过神来,有人长长一叹。其余人等纷纷颔首,满面回味之色。

子螭微笑,对龙君说:“此曲甚妙。”

龙君望他一眼,笑而不语。

这时,我发现昙珠坐在席上,双目看着龙君,像要飞出刀刃一般。

龙君的眼角不经意地瞥了瞥昙珠,满是不屑。

什么?

我看着他二人,登时精神倍增。

夜里,我端着汤药,脚步轻快地来到寝宫。

服侍的仙娥见我到来,纷纷行礼。

“神君可在殿内?”我问殿前的仙官。

“神君正在阅卷。”仙官答道。

我颔首谢过,移步向殿内走去。

殿中垂着锦帘,明珠光泽璀璨,将四处照得通明。如仙官所言,子螭坐在案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简册。从下界回来,这模样已经成为了他的常态。我看着,常常会有些恍惚之感,仿佛面前坐着的是勤奋的句龙,而那个不屑埋头伏案的子螭另有其人。

“来了?”子螭抬起头来。

“嗯。”我走到他面前,将精元熬作的汤药放在他案前。

子螭放下手中的简册,眼睛却朝我的身上瞥了瞥,微微皱眉:“怎把白日里的打扮换下了?”

“宴席散了,自然换下。”我说。

子螭注视着我,唇角弯起:“今日很开心是么?”

我眨眨眼:“神君说的是水晶桂花团子么?撷英甚喜。”

子螭眉梢微扬。

今日,龙君和昙珠在宴上针锋相对,我看得好不欢喜。昙珠献舞,龙君就献歌;昙珠向子螭献上一只金樽,说里面盛的酒是用瑶池菡萏酿造,龙君城上一只玉瓶,说里面是他亲自用海目、珊瑚和龙骨泡的美酒;昙珠又说过两日瑶池涌泉,邀子螭前往观看,龙君却说那日正逢南海水祭,子螭已经答应前往……二人你来我往,生生将我这花枝招展的风头夺了去,我却心情大好;而被人这般争夺,我看子螭亦是乐在其中,从头到尾,他除了偶尔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几乎都在微笑着看戏。

“哦?”子螭挂着那没心没肺地浅笑,指指案上一角:“还有些,吃么?”

我看去,眼睛一亮。那里放着一只小盘子,里面还有几只水晶桂花团子。

果然是神君,每回筵席,我吃完了再跟庖神去讨要,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给,子螭却还能再弄些回来

“多谢。”我不客气地说,伸手过去拈起一只就放入口中。

桂花清香的味道伴着蜜意,透人肺腑。

我一连吃了两个,津津有味。

这时,我忽然发现子螭没有说话,一直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愣了愣。

“嘴角。”他说,双目注视着我的唇上,神色不辨。

我讶然,抬手去拭,却摸不到。

“这里。”手指突然被攥住,触向另一边。

那掌心暖烘烘的,奇异的感觉突如其来,我抬眼,猛然发现子螭的脸已经近在眼前。

他身体前倾,深眸黝黝地看着我,片刻,颊边漾起一丝无奈的笑。

“可我,这几日很不开心呢。”他微启着唇,声音低哑,忽而将脸俯来。柔软的温热封住唇间,陌生的气息中,仍夹着桂花糖甜丝丝的味道。

我睁大眼睛。

一切来得毫无预兆,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那阴影贴着我,只觉唇上触感又软又麻。浓重的热气涌上,包裹住呼吸,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

片刻,那热气忽而抽去。

子螭的脸微微离开,双唇微启,泛着红润的光泽。那双眸看着我,似乎有些讶异。

片刻,他低低地笑,深吸口气,伸手扶住我的后脑,再吻下来。

“啊!”我醒神过来,慌忙偏开头,用手把他的脸撑走。

手指上一阵温热,却是不小心抠到了子螭的嘴巴里。

子螭一愣,当即放开我,掏出巾帕来啐了啐。

“你这女人……”他脸上泛红,双眉倒竖地瞪我:“怎这般粗鲁!”说着,他用力擦嘴:“手上还粘着团子面……”

“我……”我脸上烧着了一样,结巴了会,也瞪起眼睛:“是你不说一声就亲过来!”

“你头一回不是也未拒绝?”

“那是我一下懵了!”

子螭神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般不解风情。”他冷哼,将手中巾帕往案上一掷:“再来。”说罢,伸手来抓我。

我尖叫一声,急忙从席上起来,逃也般地跑了出去。

身后,子螭大笑的声音一路传来。

殿外,侍立众人神色怪异。

我正发窘,这时,忽而一名仙官匆匆走来。

“神君可在殿上?”他问。

“在殿上。”旁人回答道。

仙官一脸着急:“快快替我通报。”

“怎么了?”我讶异地问。

仙官叹一声气:“还不是苍渚!雾界又变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