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别做梦了,今晚你都别想亲亲了。”
快艇在渔船边停稳,上头放下舷梯,卫来候着两个海盗上了之后,自己插在中间,第三个上,然后把岑今拉上来。
船上的人都围过来,像是看什么稀罕的动物。
那个小海盗也想看热闹,拼命往人群里钻。边上有人嫌他烦,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小海盗大怒,翻身跳起来,唰地拔刀,指着那人吼:“You!Die!Now!”
海盗虽然不通英语,但多次打劫,需要跟人质沟通,所以对于一些威慑性或是高频的单词是熟练的,比如die(死)、eat(吃)、sit(坐下)、go(去)。
最常见的组合就是you、die,后头加now、today或者tomorrow,意思是:你现在要死了、你今天要死、你明天肯定死。
每一句说出来,对人质来说,都是莫大的煎熬。
小海盗凶悍的话刚出口,先从快艇上船的那个海盗头子一巴掌就把他掀开了去:“滚!”
人群中爆发出哄笑,小海盗悻悻地抽了抽鼻子,眼睛朝那人狠狠翻了一下。
十一二岁的小孩,脸小,眼睛显得尤其大,眼珠和皮肤一样漆黑,衬得眼白特别白。这么森冷的一记翻过来,卫来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这么小,这么狠,混在这群人里,用不了几年,又是红海上一头吃人的鲨。
而在其他地方,他的同龄人可能还在逗小猫、抱小狗,或者抱怨作业太多。
外围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音怪异,沙哑啁哳,说:“又见面了!今!”
人群让开一条道。
卫来终于见到这头让人闻风丧胆的虎鲨。
黑人,并不高大,甚至有些肥胖臃肿,下巴前突,嘴唇翻卷,硕大的脑袋往左歪,呈固定的角度,和左肩连在了一起,脖子上围了条白色盖巾做遮掩。
腰间有枪,出乎卫来意料,居然是把工艺精美的镀金转轮手枪,估计是从哪个货轮的船长那儿抢来的。金灿灿的枪身很是彰显身份。
他发不好“岑”这个音,所以叫她“今”。
虎鲨大笑着走过来,说:“沙特人没有骗我,很久不见了,今!你头发变短了,哈,比那时候瘦!咦,你现在好像不喜欢笑……”
卫来看了一眼岑今。
当年是长头发吗?小姑娘,是不是总扎个马尾?比现在胖一点……婴儿肥?真可惜,那时候认识她的话,可以在她脸上捏两下,手感一定很好……
岑今笑了一下,说:“太累了。”
“我知道!沙特人跟我说了。今,你在船上绝对安全!那些人敢来,我会轰了他们的!你看!”
他指边上,那里有个年轻的海盗正抱着一个肩扛式火箭筒。
“如果他们靠近,我会连船带人轰他个稀烂!来,来,你吃饭了吗?进来。”
如果不是这船、这海和这诡异的人群,卫来真要以为是进到了热情好客的主人家。
进船舱的一路,像是看猴子耍马戏。虎鲨几次忽然发怒,咆哮着冲上前,对着遇到的海盗或抽或踹,然后转头跟岑今解释:
——“我让他把这里弄干净的!这头猪,不打就不会动!”
——“说了有重要的客人来,让穿上衣服!”
——“说了这里的淡水不可以动!为客人准备的!”
卫来啼笑皆非,觑了个空子,低声对岑今说了句:“海盗也不是那么好管啊。”
岑今说:“海盗不是军人,自律性很差,谁也不服谁,看多了就知道了。”
舱内不大的饭厅里,已经备下了一桌“盛宴”。
卫来早就知道,对海盗的美食和厨艺不能抱以期望。
主食是土豆烧海鱼,估计是调味料怪,盖不住鱼腥味。剩下的都是罐头之类的速食品,一看就知道是抢来的——外包装上各国文字都有,居然还有中文的。
喝的是听装的可乐和啤酒。
关上门,饭厅里留了四个人,岑今、卫来、虎鲨,还有那个通英语的海盗头子,虎鲨叫他沙迪。
人数对等,两坐两站,在谈判桌上开吃。卫来也心不在焉地拿了罐茄豆的罐头,用勺子舀着吃,就着手边的啤酒——沙迪看了他一眼,大概有点羡慕,但不敢像他这么放肆。
卫来也是坏,故意刺激他——举起啤酒罐,做了个“来,干杯”的手势。
沙迪将身子转向另一侧,估计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交流。
不过吃归吃,他没漏过谈判桌上传来的每一句话。
虎鲨:“今,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我们在船上吃的都很随便,没法做大餐,等谈判成功,我带你去博萨索……”
臭流氓,谈判成功后你们就各走各路了好吗,谁同意你带她去博萨索的?
岑今:“有吃的已经很好了。”
虎鲨:“这一路很辛苦吧?但也没办法,那么一条大船,我必须得小心……”
岑今:“这个我理解,应该配合你,没关系。”
虎鲨:“沙特人跟我说你会来做谈判代表,我起初都不敢相信。你救过我的命,今,我不可能对你开高价,我愿意把赎金降到1000万,以显示我的诚意……”
岑今笑了笑:“船的事以后再聊,咱们很久没见了……我离开索马里之后,你去哪儿了?还是直接转做这行了?”
虎鲨有点愣怔,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是……啊,不是,我休养了一段时间,你懂的,我受伤了……”
岑今露出关切的神情:“对了,伤口恢复得正常吗?我记得当时医务官说过,想痊愈很难,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卫来差点儿笑出来。
岑今这“跑题”的功力也真是登峰造极。虎鲨几次提到船和赎金,她接的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红海的天气、海里现在多产什么鱼、索马里的新政府……
一直到这顿饭结束,话题始终也没能掰回来。岑今在饭桌上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今晚我住哪儿?我真的很累,过来的路上吹了半天海风,很想好好睡一觉。”
看得出,在接待岑今这件事上,虎鲨是下了心思的。舱里专门收拾了小隔间出来,几平方米的地方摆了个单人小绷床、一张小桌子,角落里还拉了帘供洗浴——墙壁上高点的地方有个水龙头,皮管接着隔壁的水箱,低处开了洞,废水会流到外面。
没有为卫来准备,大概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岑今关门洗澡之后,沙迪带他去熟悉了一下附近的通道和洗手间,原路返回的时候说:“你可以去甲板上睡、驾驶室睡、饭厅睡,只要能躺下一个人的地方,哪儿都行。”
卫来说:“不用了,我睡岑小姐门口就行。”
沙迪说:“哦。”
他从兜里翻出一小撮茶叶,送进嘴里慢慢嚼起来。卫来在岑今门口坐下,估摸了下过道的宽度:“放不下棕榈席,给我一个垫子就可以,我可以坐着睡。”
“一个垫子就可以?”
“可以。”
沙迪继续嚼茶叶,嚼着嚼着,忽然龇牙一笑,露出和皮肤对比强烈的白牙来,说:“你不用假装,你可以进她房间睡,我昨天晚上看到的。”
他嚼着茶叶走了。
卫来坐了半晌,心里骂:我操。
有一种千年打雁被雁啄了眼的感觉。
他咬牙敲门。
岑今刚洗完澡,裹好了披纱过来开门,没见着人,低头看,才发现他在门口坐着。
“你坐着干什么?”
卫来抬头看她:“被人欺负了。”
岑今笑笑:“你也有今天啊。”说完了门一甩进屋。卫来大笑,伸手抵住门,笑完了才起身进去。
她坐回床上,桌上立了盏照明用的渔灯,瓦数不足,幽黄色的光像是随时会熄灭。她就坐在光里,裹棕红色的披纱,披纱上缀着的暗金纹泛出奇异的色泽。
像一幅画一样,依赖这微弱的光而生。光如果没了,她也就不见了。
渔灯的光又飘忽了一下,卫来左臂上忽然起了奇怪的痉挛。他倚住门,想借这倚靠把突如其来的不安压服下去。
岑今奇怪地看他:“你怎么了?”
卫来笑起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没对别人讲过。”
岑今半信半疑:“什么秘密?”
卫来伸出右臂搂住她的腰,把她带进怀里,低头吻住她的鬓角,厮磨了好一会儿。
“我最初在唐人街混的时候,因为吃不饱,偷过东西。但是又要脸,没在街里偷,会专门跑到远一点的、白人住的地方。不敢偷大的,能吃饱就行,面包啊、牛奶啊、饼干啊。”
岑今微笑,脸贴住他的胸口,静静听他的心跳:“然后呢?”
“有一次,被人发现了,我跳窗逃跑。户主是个暴躁的中年白人,在后头吼说,我再敢去,就要我好看。
“我好一阵子没敢再去,但有一天,饿得实在受不了,又转悠到那一片,发现他们家屋里桌子上有吃的。
“那人也在,正对着电视机健身,中途转了个身,我吓得想跑,但是他好像没看见我,又转回去继续健身,过了会儿就离开客厅了。”
他的口气不对,岑今紧张地问:“陷阱吧?”
卫来低头啄她嘴唇:“真聪明。”
“我又在门口观察了一阵,觉得没什么异样,就偷偷跑去开门。我身上带了铁丝,拧不开的门,我可以撬。
“刚碰到就被电了,没电晕,电飞出去一米多,左半边身子都是木的,嘴巴里一股金属味。我都佩服我自己,看到那人出现,我居然爬起来就跑,拼命跑。
“一直跑回唐人街,我才发现左边的手臂不能动了。我当时很慌,害怕这条手臂是不是要废了,又不敢跟人说,说了太丢人……也没钱去医院。”
岑今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她伸手回搂住他,轻声问:“亲亲我,会不会让你好受点?”
卫来笑:“会,不过等会儿亲,让我说完。
“我还算幸运,担心了一夜,第二天,发现手臂又能动了……但是从那以后,有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压低声音,“每当我有什么强烈的感觉的时候,比如恐惧、狂喜,或者紧张,我的左臂会先于其他的感官,第一时间察觉到。”
他横过左臂给她看:“就好像有一股电流,从腕根到肘心……真奇怪,是不是?”
是好奇怪,第一次听说。
卫来说:“一提到这件事,我心里就特难受……要亲好久才能缓过来,来,亲亲。”
真是胡说八道。
他低头吻她,岑今咯咯笑着避过,手指摁住他左臂内侧,说:“我有个问题啊。当你情绪特别强烈的时候,你的这个手臂会抖个不停吗?像……帕金森综合征那样吗?”
卫来面无表情:“你再说一遍?”
岑今忍住笑:“会不会是电击让你这条手臂提前老龄化,所以一有情绪就控制不住?那这就是一种病,跟奇怪没什么关系,应该早点看医生……”
卫来说:“等会儿……我把压在心底很多年的、挺伤感的秘密告诉你,你给我下一个帕金森综合征的结论是吗?”
他伸手拽开她环住自己腰身的手:“去,去,跟你这种人,没法分享秘密。”
岑今笑得收不住:“别啊,不是说要亲亲吗?”
卫来说:“别做梦了,今晚你都别想亲亲了。”
他搡开她,帘子一撩进了洗澡间。隔着一层帘布,岑今还不死心:“真不亲了?”
卫来打开水龙头,把脑袋直接送到水龙头底下,说得含糊不清:“岑小姐,别打扰人洗澡好吗?”
就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果然,洗好了出来,她笑眯眯盯着他看,还拍床边:“来,坐这儿,说会儿话。”
卫来过去坐下,拿换下的衣服擦拭湿漉漉的头发,目不斜视:“岑小姐,说话可以,别动手动脚啊。”
岑今偏挨过来:“动手动脚怎么了?”
卫来说:“咱们保镖也属于卖艺不卖身的,你要是骚扰我,我可以向沙特人投诉你的。还有啊……沙特人雇你来谈判,要是知道你跟虎鲨拉了一晚上家常,会作何感想啊?”
岑今一条胳膊支到桌面上,托着腮看他,似笑非笑,说:“傻子,第一轮谈判已经结束了,你知道吗?”
“哈?”
谈了吗?什么时候谈的?第一轮都……结束了?
卫来正想说什么,舱外忽然传来一声枪响。
他骤然色变,一手揽过岑今的腰,迅速把她护压到身下。与此同时,他伸手抓过那盏渔灯,往桌角狠狠一磕。
哗啦一声,外罩玻璃碎了一地。
灯灭了,隔间没有窗,瞬间漆黑,有人凄厉地惨叫。岑今急促的喘息响在他耳边,似乎想说话。
卫来说:“嘘……让我听一下动静。”
他凝神去听,有那么一小会儿,有嘈杂声传来,但都是索马里语,听不懂,然后惨叫声忽然消失,没动静了。
不像是船上哗变,否则早有人破门而入了——虎鲨应该还是控场的老大。
那这枪声是……走火?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
卫来低声吩咐岑今:“蹲到门边的角落里去,那里是死角。其他听我的,见机行事。”
岑今点头,摸着黑过去。卫来从行李包里翻出那把沙漠之鹰,屏住呼吸靠蹲到门边。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门缝下微透的那线光蓦地黑下来的时候,卫来一把拉开门,枪口直直抵住那人胸口。
居然是沙迪。
他还在嚼茶叶,吃了这一吓,嘴里的茶叶都差点儿喷出来,说:“嗨!嗨!”
第一反应很真实,不像是图谋不轨,卫来收回枪,皱着眉头看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说完看了看廊道,左右都没人,应该没埋后手。
“巡船啊,船在海上的时候,每晚三次,这是规矩。”
“虎鲨呢?”
“在驾驶舱,打牌。”
“刚才有枪声。”
“是啊。”
妈的,居然一脸坦然。
卫来纳闷了,那是枪声啊。
“走火?”
沙迪摇头:“不是。”
“为了招待岑小姐,不是做了很多菜嘛,吃不完,最后虎鲨说,拿出去给大家分了。
“不够分,有两个人抢罐头,开枪了。”
卫来头皮发奓:“抢罐头?”
“是啊。”
“是不是有人中枪?我听到了惨叫。”
“是啊,扔海里去了。”
“被打死了?”
“没有,扔的时候还没断气,但迟早要死的。船上没药,也没医生,有也救不了。”
沙迪耸耸肩,像在说一件司空见惯的事,说到末了,又从兜里掏出一小撮茶叶,补进嘴里。
关上房门的时候,卫来觉得脑袋很蒙,心脏附近一圈凉飕飕的。
为了抢罐头开枪,这里的价值规则是什么,一粒子弹不比罐头贵吗?
他转头看蹲在角落里的岑今:“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卫来苦笑,缓缓坐到地上:“不觉得不可思议?”
“不觉得,他们为了争一瓢水、一颗土豆,都会开枪的。跟你说了,海盗的自律性很差,情绪暴躁,很难管。有时候,一条船谈下来,人质零死伤,海盗自己死一堆,因为动不动就火并——最荒唐的时候,人质要求上厕所,这个海盗同意了,那个不同意,两人也要火并一场。”
“虎鲨都不管吗?”
这是他的属下啊,矫情点说,属下等于财富、资源、支撑、实力,他就一点都不心疼?
岑今笑起来:“你知道,拿到赎金之后,船上的人怎么分吗?”
“虎鲨和重要的头目会拿大头,剩下的,参与的人均分。也就是说,这条船上的人,人人有份。假设天狼星号最终真的以三百万成交,虎鲨几个会分到两百五六十万,剩下的海盗,一人拿一万美金左右。
“手下的小喽啰是二十个还是三十个,根本不影响虎鲨分到的钱。人死得多了,他再上岸招募一批——他名声大,想跟他混的人一大把。再说了,新来的人更便宜。”
“至于剩下的这些人,”岑今压低声音,“你不觉得他们很希望同伴死得越多越好吗?死得越多,个人均摊的越多啊。你等着瞧,赎金真正谈下来之后,这船上还会有场大的火并。”
卫来哭笑不得:“这什么世界啊?”
“真实世界啊,跟你要吃饭、睡觉、洗澡一样真实。”
卫来沉默了很久:“一人分一万美金左右,也不少了。拿这钱做点小本生意,别再当海盗了。”
岑今说:“又幼稚了吧?他们拿到了钱,会去买酒、买烟、找女人,或者碰毒品,不到半个月就花光了,然后再两手空空地出海,盯上新的货轮。”
居然有人比他还没计划,卫来不相信:“就不会存起来?”
“存着管什么用呢?这种污糟的大环境,你以为真能给他们提供安稳做生意的出路?你不当海盗,钱很快会被抢走;当了海盗,指不定哪一次火并就死了,那还不如及时享乐一把。”
卫来无话可说,有那么一瞬间,眼前晃过那个小海盗凶悍的脸。
他叹气:“也不知道这些人的出路到底在哪儿。”
岑今笑:“要出路也简单,先立国,有个强有力的政府。稳定经济,保护海防。渔民有业可持,谁会想当海盗?所以啊,你也不用感慨,这不是那条贩人的黑船,你帮不了他们。我们呢,来了就走,没法普度众生,也就只能做谈判的事。”
终于说回谈判了。
卫来的好奇心重又勾起:“第一轮谈判真的已经结束了?”
“是啊。”
“那取得什么进展了吗?”
“你猜啊。”
卫来想了想:“虎鲨说愿意把赎金降到1000万,这算吗?”
岑今冷笑:“这能算吗?虎鲨就是头狐狸。”
她好整以暇地站起:“他故意的,打感情牌,说什么救命之恩,装着很肉痛的样子喊出一千万——索马里劫船,截至目前的赎金的最高纪录才是多少?”
他这是典型的怕人割他肉,先假意血淋淋地自割一刀——看,我已经大出血了,我已经让到不能再让了,你还好意思跟我谈价?
卫来也起身:“所以呢,你的进展到底是什么?”
岑今倚住门:“也不多,就两点。”
又是她的主场了,卫来忽然觉得好笑——风水就是这么轮流转,这一路走来,一条船又一条船,有时她看出端倪,有时他发觉不对。
“第一是,这一顿饭,虎鲨有十一次提到了船或者赎金,都被我鸡同鸭讲地挡掉了。我就是要让他着急、心虚、摸不透我的想法、晚上睡不着觉——守着这条船,他就没法去劫别的船,多守一天,他就浪费一天,那些分不到钱的海盗就多躁动一天。我还可以稳坐谈判桌,他的屁股已经粘不住凳子了。”
好像也是,卫来想起虎鲨每次提到船时,岑今那泰然自若的跑题功力,一会儿扯海,一会儿扯鱼,连北欧下雪都拿出来讲。如果这个谈判代表不是救命恩人,虎鲨大概要掀桌子发飙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下雪,北欧下不下雪关他鸟事。
“第二呢?”
“第二是,从上船到进舱,我看到了很多事,找到了能扎进虎鲨心里、让谈判打开突破口的一根刺。”
“是什么?”
“说出来就没劲了啊,明天你看我表现好了。”
真是……
卫来想大笑,拉过她狠狠搂进怀里,说:“岑今,你要是生在古代,进了后宫,得是个奸妃啊。”
“那你呢,你做皇帝,会为了我乱朝纲吗?”
卫来想了想:“那倒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坑那么多老百姓,多不好意思啊。不过可以为了你不做皇帝,做皇帝太累,还得应付那么多女人——有你的话,我觉得就够了。”
岑今在他怀里笑,顿了顿说:“累了。把我抱去床上,我要好好睡一觉,养足了力气,明天好好宰鲨。”
居然支使起他来了,卫来又好气又好笑,顿了顿,搂住她的腰,手臂顺到她的腿弯,打横抱起了送回床上,问她:“我睡哪儿呢?”
“地上随便躺,有碎玻璃,记得扫开。”
听起来好凄凉。
卫来低下头:“真不让我占点便宜?晚上我会睡不着的。”
岑今笑:“你自己不要亲的,你想怎么占?”
卫来笑,伸手抚上她的腿。这披纱质地轻薄细滑,熨帖地包着她的身体。他一路摩挲向上,到腰线、小腹,岑今的呼吸渐渐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卫来忽然绕开那一处,低头吻在她耳边,轻笑说:“晚安小姑娘,不想让你睡不着觉。”
留着力气,明天宰鲨去吧。
宰完了之后,我们再喝酒、吃肉、拉着有情人探讨快乐事不迟啊。
第二天,虎鲨正式拉出了谈判的架势。
早饭过后,饭厅重新打扫布置,无关物事一应撤去,只留一桌两椅并桌上喝的淡水和啤酒。
照例的二对二。
虎鲨清清嗓子:“今,我们今天得谈谈正事。关于那条船……”
岑今打了个哈欠:“昨晚没睡好,船上太晃。不过你们常年住在船上不觉得吧?”
卫来差点儿笑出来:岑今要是想跑题,真是分分钟让人吐血——他几乎有点同情虎鲨了。
虎鲨不得不接话:“你刚上船,确实会不习惯。但是多谈判几天……”
卫来觉得这戏刚开头就喜感十足:虎鲨的确是狐狸,没说两句,又把话题拗向谈判。
岑今打断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沙迪的方向:“让他出去吧,今天想聊点私事。”
又聊私事?虎鲨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耐,克制了再克制,还是让沙迪出去了。
岑今聊的还真是私事:“你今年多大了?”
虎鲨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岑今已经自顾自往下说了:“我记得,当年接治你的时候,你是三十三还是三十四?现在六年过去了,四十左右吧?也不算小了,海盗是个体力活,精力和体力都有点跟不上了吧?”
虎鲨耐着性子:“今,毕竟六年啦,人会老的。”
岑今看似无意地指了指门外:“但这船上的,除了你,可都是青壮年啊。”
虎鲨不以为然:“他们是年纪轻点,那又怎么样?”
“比你狠哪。”
虎鲨哈哈大笑:“比我狠?今,你在开玩笑吗?我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捏死他们。”
岑今等他笑够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不需要都比你狠,有一个两个就可以了。人人都知道,想取代你,就得做到比你狠。你是怎么当上海盗头子的?难道不是因为做事比上一个狠,及时抓住时机弄掉了他?”
虎鲨笑得有点勉强——这倒是真的,海盗中间不存在礼让、传位、接班人,想上位,凭的就是谁下手更狠辣。
岑今没漏过他表情的微妙变化:“年轻人嘛,胃口很大,总想往上爬——你狠的程度,是个参照,取代你的人,有样可参,一定会比你更狠。有没有想过某一天,你也会被后来的给干翻掉?”
虎鲨不吭声了,过了会儿耸耸肩:“今,这种事总在发生,做海盗的都这样,聊这些没有意义,不如我们来谈谈……”
岑今再一次把话头转开:“但是,我们假设你运气很好,这船上的人都服服帖帖,你是不是从此就没危险了?”
她开始掰手指。
“第一,亚丁湾的护航编队在不断增加,实力火力远超海盗。哪一次运气不好,你就会死在混战里,或者被抓进监狱,蹲一辈子。
“第二,你频繁劫持船只,让索马里政府颜面扫地,他们一直在通缉你、想方设法要抓你。
“第三,你杀过人质,拿过大额赎金,跟很多船东结仇。他们会善罢甘休吗?也许有一天,他们就会派出一支特遣队要你的命。”
虎鲨沉不住气了:“我们做海盗的,什么都不怕!”
岑今看都不看他:“第四,你是最著名的海盗,劫过最贵的船,其他海盗会不会想黑吃黑?据我所知,索马里自成组织、有火力配备的海盗团伙,加上你,至少有四个啊。”
虎鲨有点动气:“那又怎么样?从古至今,做海盗的不都这样吗?敌人来自四面八方!”
岑今故作惊讶:“哦,你知道啊。”
她给自己倒水,泠泠水声里,虎鲨的不耐渐渐压服,做又一次争取话题的努力:“今,我们是不是应该……”
岑今说:“我们再假设……”
卫来实在忍不住,把脸转向舱壁,狠狠笑了几秒,又转回来,一派淡漠严整。
“我们再假设,你运气还是很好,成功避开了这些危险……十年后,你五十岁的时候,在哪儿?”
虎鲨没听明白:“哈?”
“还当海盗吗?”
虎鲨大笑:“那太老啦,今,红海上哪有五十岁的老头儿海盗啊。”
岑今意味深长地笑:“那你五十岁的时候,会在哪儿呢?”
虎鲨怔了一下,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岑今帮他说:“你没法洗手不干,人人都知道你劫过无数的船,以为你腰缠万贯,单等你落魄了过来吸血剜肉;你杀过人质,永远在政府通缉的黑名单上;你没法逃去国外,因为你没有外交身份……”
虎鲨听不下去了,霍然站起,身子前倾,两手重重拍在桌面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来眉头一皱,向前两步。
岑今冷笑,一字一顿:“我想说,我可怜你。
“现在你人模狗样地跟我谈判,说什么自己是红海上最凶残的虎鲨,其实只不过是条没有未来的死鱼,要么死于船上的火并,要么死于暗杀,要么被抓去坐牢,要么落魄到饿死。你拿到赎金有什么用,有那个命拿,未必有那个命花……”
虎鲨大吼一声,两手在桌上借力,向岑今直扑过来。
岑今坐着不动,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卫来手疾眼快,上前一步,一脚踹在桌边上。
桌脚和地面发出难听的蹭磨声,桌子被踹开两米多,桌上的水杯、淡啤砸了一地。虎鲨整个人趴在桌面上,面目狰狞,像只学不会游泳的旱鳖。
饭厅门被踹开,听到动静的沙迪慌乱地冲进来。岑今眼锋一冷,厉声说了句:“滚出去!”
沙迪吓了一跳,猝然止步于门口,不敢再往里走,但也不敢离开。
虎鲨翻身下桌,从腰里拔出那把精美的镀金转轮手枪,咔嗒上膛,大踏步走向岑今。卫来挡过去,虎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重音,仰头看卫来,枪口重重抵住他胸口。
卫来说:“冷静点可以吗?”
海盗果然都暴躁,即便是声名赫赫的海盗头子。
虎鲨眼睛充血,肥厚的嘴唇翻卷,脖子上的盖巾因着剧烈的动作扯开了些,卫来看到近乎触目惊心的伤痕。
饭厅里的气氛一时僵着。
感觉上,这死寂延续了很久,直到岑今轻轻笑起来。
她站起身,走到两人身边,轻轻推开卫来,自己不动声色地抵上了枪口。
枪口正抵住她的脖子,白金链上的那颗朱砂痣样的红色石榴石吻着黑色的枪口边缘。
卫来死死盯住虎鲨搭在扳机上的手。
岑今说:“想开枪吗?来啊。”
她往前走。
虎鲨尴尬极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步步后退:“今,我们是朋友,我们谈的是船不是吗?我想……”
他后腰撞到了饭厅边的操作台,没法退了。
岑今伸手去拿他的枪,卫来有点紧张,怕她操作不当或者虎鲨稍有动作会走火。
好在虎鲨还算配合她。
她拿到枪,翻转着看了看,咣当一声,随手扔在操作台上,然后柔声说:“但是,你还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她看着虎鲨的眼睛,压低声音:“我给你赎金,给你洗手退休的机会,让你和政府修好,要求他们对你的一切既往不咎。你会成为政府的座上宾,可以拿到外交身份,带上钱,彻底离开索马里,找一个不打仗的和平国家,买房、买地、娶个女人、生很多孩子、放心地享用一日三餐、养花、养宠物,安安稳稳地活到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
虎鲨没反应过来:“什么?”
岑今笑起来。她伸出手,帮虎鲨把盖巾重新围好:“好好想想我的话……今天的谈判就到这里。”然后回头看卫来,“走吧,去外头看看风景。”
上了甲板,一派鱼腥味。
这船是伪装成普通货船的,谈判的时候,其他海盗不能无所事事,于是枪械放下,真的在捕鱼。
有钓鱼的,有拖网的,甲板上已经积了好大一堆。有人忙着给各种海货开膛、清肠,地上的血迹混着水大摊地往外漫延。有海螃蟹奋力拿钳子拱开带血的鱼头鱼肠,艰难地往外爬。
岑今绕开满地狼藉,顺着舷梯往上——舷梯一路通到驾驶室的顶层,视野很好,有一种被喧哗声裹住的安静。
云层很厚,没有阳光,海面不那么亮,是一种近乎深沉的暗蓝色。极目远望,没有第二条船,这使得脚下的船孤独,但也安全。
岑今迎着海风抓理头发,越理越乱,但她乐此不疲,末了索性闭上眼睛,听任发丝乱吻面颊、眉心、眼睫。
卫来笑她:“心情不错啊。”
他向下看,虎鲨上了甲板了,心事重重的模样,间或抬头看这个方向,满目狐疑,但知趣地没来打扰。
岑今说:“当然,我知道有人想杀我,但虎鲨的船上,应该是这一路最安全的地方。”
卫来揶揄她:“还以为你胆子大不怕死,原来也会担心安全的问题。”
岑今说:“最怕死的人,不一定是胆子最小的人啊。”
“那是什么人?”
岑今沉默了一会儿:“眷念最多的人吧。”
卫来心底深处某个地方忽然柔软了一下。
他笑起来:“我想起一件事……受训的时候,特训官说,心底有眷念的人,其实不适合做保镖。
“保镖要心无旁骛,把‘我’放到最低。必要的时候,为了客户的安全,性命都能抛到一边。
“所以,他们喜欢招募没有根的人,像我这样的、可可树那样的。”
业内有个形象的比喻:有根的人出了意外,像大风拔起树木,地上留下凄凉的大坑,让人看了心酸。但这些没根的人就是飘萍一蓬,风吹走了就吹走了,眼前落个干净。
人就是这么多情和残忍的感情生物——你同他说,有人死了,他会耸耸肩,说,哦,死了人啊;但如果这消息的到达伴着伤痛的画面、悲痛欲绝的家人,他也会陪着心酸、掉眼泪。
“所以,保镖的退出,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死了残了,还有一种就是有了眷念,有了家庭,这命忽然有了意义,长出根,扎到土里,不再飘在钱上。”
岑今问他:“你有眷念吗?”
卫来笑。
这个问题,他之前想过,觉得人生里没什么称得上眷念:麋鹿也好,可可树也好,埃琳也好,都是他破船航程里遇到的和风、细雨、好天气,值得感念,但船是船,天气是天气。
“你有眷念吗?”卫来伸出手,慢慢抚上她搭在船栏上的手。
她的手在他掌心里瑟缩了一下,然后她戏谑似的笑:“我啊?那你会为了我,不当保镖吗?”
“会啊。”
岑今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干脆,一时语塞。
卫来握紧她的手。
很奇怪吗?理所当然啊,像海水涨落、草木枯荣、下雨时撑起伞、落雪时多加衣。
岑今低声说:“卫来,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卫来笑,海风吹来,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腥咸味。他一生中的重要时刻,好像都发生在海上。
“岑今,谈判结束之后,跟我走吧。”
岑今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沉默了,她抬头看他,眼睛里的那个世界,笼罩在一层水光背后:“你确定吗?我们才认识……半个月。”
卫来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海面上:“有人说,小孩子应该跟着父母长大,这样才会心智健全。但是我不记得我妈,又被我爸给卖了。
“还有人说,童年时代的教育很关键,会影响人的一生。别的孩子读书、认字、交朋友的时候,我在缝纫机边车线,啃没有营养的面包皮,手指头还被针戳了一个洞。”
岑今笑,渐渐含泪,泪让笑更温柔。
“又有人说,钱来之不易,要存着,防天灾、防大病、防变故,但我拿着钱去北冰洋包破冰船,看极光,钻帐篷睡觉,然后回到赫尔辛基,变成穷光蛋。
“我这辈子,都在跟那些‘有人说’背道而驰。所以,认定一个女人要多久、我喜不喜欢她、为了她愿意放弃什么,我不遵从任何条条框框,也不要任何人给我意见。
“谈判结束之后,跟我走吗?”
“好。”
她忽然这么干脆,卫来反而不习惯了:“答应得这么干脆,不犹豫一下,摆摆架子,刁难一下我?”
岑今笑着上前,轻轻伏进他怀里。
海风把她的乱发拂到他脸上,甲板上响起海盗刚鼓噪起又迅速被人呵斥压下的怪叫。
卫来觉得,自己这艘船,这一刻,大概是泊到了最温柔的浅滩。
他低声说:“就这么跟我走了,都不问问我带你去哪儿?”
她在他怀里摇头。
不问了。
心甘情愿迎来这段最放肆任性的疯狂,这疯狂里,你是唯一的航向。
她说:“下了船之后,我跟你走,直到……”
直到你不愿意再带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