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番外 四月之后

岑今第一次进卫来的公寓,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抬头问他:“这里真有人住吗?”

卫来说:“怎么说话呢?男人的房间稍微干净和简洁一点,反而要被歧视吗?”

他还以为,作为一个单身汉,房间里没有女人发丝或者暧昧的物件,会博得她的好感。

岑今不敢苟同,这不叫干净和简洁,叫荒凉、没人气。衣柜都没一个,唯一有点存在感的家具是床,床上的被子居然还叠起来了。

岑今看着他:“男人的房间呢,乱得适度其实没什么,比如被子不叠啊,地上躺着啤酒罐啊……太干净和太邋遢,都容易给人不好的联想。”

她曾经做过关于变态杀手的社评系列,卫来的家居风格,很不幸符合其中的一大类。

被子是起床时无聊顺手叠的,现在拽乱显然来不及了。卫来说:“你等会儿啊。”

他伸长手臂,拉下天花板窗连着的铝合金折叠梯,几步上了阁楼。再探下头时,他手里炫耀似的拿了个空啤酒罐:“上次喝光的,忘记扔了。阁楼地板上还有灰,你要不要来看看?”

很好,很符合一个独居的、社交圈偏窄的、私生活很克制的……男人形象。

岑今的别墅被收回清算,她要去整理并拿回自己的一些东西。

她对卫来说:“咱们找辆车开过去吧,来回也方便。”

卫来没车,打电话向麋鹿借车,另外请他帮忙联系一家搬家公司,特别强调要大车。

麋鹿说:“卫,搬家公司不便宜的,还有,越大的车越贵,你要不要问一下岑?也许她的东西不多呢。”

卫来觉得不需要问。

怎么可能不多呢,她有那么大一个别墅呢,别墅里的东西,桌子、柜子、七七八八,他的小公寓都放不下,可能还得租个仓库摆放。

作为男朋友,事事想在前头,做事周全,不让女朋友费神,显得体贴。

约定好的那天,麋鹿开着车来接他们。

到了别墅门口,搬家公司的大车已经到了,随车有三四个精壮小伙子,衣袖撸到肩,肌肉鼓鼓,随时准备大干一场。

岑今抬头看到了,说了句:“抵押公司还挺着急的。”又说,“等我一下,很快。”

卫来觉得有点不妙。

岑今下车之后,麋鹿从驾驶座上回头看他,再次提醒:“卫,搬家公司很贵的。”

岑今很快出来了,推着一个大行李箱。

这行李箱挺眼熟,带滚轮,庞然大物,足可装下一个他。

卫来脑海里飘过一句话——

搬家公司不便宜的。

他迎下车,问她:“就这个?”

“就这个。”

卫来垂死挣扎:“那些家具呢?摆件呢?挂着的画呢?”

“临行前就抵押处理了,剩下的私人物件都在这里。”

“我能打开看看吗?”

岑今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卫来放倒行李箱,拉链一开到底,看到的东西……都很眼熟。

五套晚礼服,长款,专用的硬塑礼盒包装袋;五个鞋盒,各色配搭高跟鞋;一个很重的化妆箱,掀开一看,分层分屉,无所不包……

麋鹿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卫,不管你有没有使用人家的服务,只要出了车,就要收费,而且……不便宜的。”

卫来从外头回来,刚打开门,一个纸飞机稳稳地朝他飞过来。

明明伸手就能接住,他偏不,原地跃了个空翻,落地时抄手捞住,还要做气喘状,说:“好险。”

岑今笑:“打开看看。”

卫来这才发现纸背面隐隐透出打字印痕,并不是随手取用的白纸。

他拆开:“什么东西?”

“写了一篇社论,去投稿,对方寄回来的反馈。”

卫来展开。

称呼是Miss Silvia,改换笔名了,卫来记得,她之前的署名都是岑今。

退稿信的套路是,先夸你几句,例如“社论写法老练”“逻辑清晰”,然后加一个“但是”——

“过于平淡,缺少激情,措辞太过谨慎。我们更期待犀利的、有战斗性的、让人拍案而起的文章。”

卫来说:“哈,这个人对岑小姐真是很不了解。”

然后他看向岑今:“为什么不用先前的名字?”

那名字,写出狗屎来,杂志社也会抢着登的,然后追加一篇,分析昔日的斗士为何一反常态,莫非是遭遇恶势力威胁,等等,又赚一波热度。

岑今说:“以前的名字对头太多了,不想惹麻烦。”

“那为什么不用以前的风格?”

“现在有家有口,要为家属考虑。”

“有家有口”四个字,听得卫来心荡神飞。

当天晚上,他卖力表现了一下,好让她知道,有家有口,是这世上极大的欢愉。

现在有家有口,要为家属考虑。

所以,卫来找了个机会,跟麋鹿说,不准备再当保镖了。

然后,他瞠目结舌地见识到麋鹿对于中国文化的领悟显然更精进了,把“一哭二闹三上吊”演绎得惟妙惟肖。

“卫,是不是为了岑小姐?为了一个女人,你就不要我了?不要可可树了?”

卫来说:“大家还可以做朋友……”

“是朋友就不要提拆伙!卫,你想一想,女人像流星,这一个过了还有下一个,值得吗?为了一颗流星,放弃你的事业?”

卫来说:“你不是说过,保镖和超模一样,都是吃青春饭吗?你还劝我转型,去当作家……”

麋鹿矢口否认:“谁说的?我绝对没说过。卫,你没这个天赋,不行,我绝对不同意。”

卫来说:“没关系,反正你的想法,我也不是很在意。”

当天晚上,麋鹿就上门了。

卫来打开门,看到是他,没立刻让进,怕他往岑今身上捅一刀。

麋鹿退开两步,让他看自己带的东西。

有花,还有红酒。

见到岑今,麋鹿恭恭敬敬,开口就是“弟妹”。卫来正开酒,听得手上一颤,开滑了。

麋鹿苦口婆心,娓娓道来。

——“弟妹,卫就这么放弃,多可惜,王牌呢。有家有口也不影响他当王牌啊。你看人家可可树,给老婆买了那么多金子。”

——“当保镖分很多种啊,他可以当教官啊,可以不出远征,可以当顾问……他怎么可能转行写东西?这一路,你让他写日记,他写了吗?”

卫来在边上大声咳嗽。

岑今一直认真听着,末了说:“让卫来自己决定吧,我尊重他的意见。”

然后,她就和麋鹿碰杯了。

高脚红酒杯相碰的声音清冽干脆,暗红色的酒液在杯里旋晃。

卫来也端着酒,但没人跟他碰杯。

他心里酸溜溜的。

岑今住进卫来的公寓不久,有一天,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问卫来:“你不是养了瓢虫吗?怎么从来没见到过?”

卫来很镇定,回答说:“瓢虫后来飞走了。”

岑今松了口气,她并不想跟瓢虫共住一个屋子。那玩意儿,长得小且鲜艳,有时候还飞来飞去,万一她一个不留心,把瓢虫当苍蝇打了,还怎么面对卫来啊?毕竟有时候,他的智商和情商都会退回三岁。

卫来也松了口气,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他一定会暴露的,毕竟他只知道瓢虫是会飞的虫。

谁知道过了两天,岑今忽然旧话重提:“你养的那只瓢虫,给我讲讲吧。”

卫来说:“它飞走了……”

“我知道它飞走了,但是你又养,又写日记,显然是有感情的。难道它一飞走,你就把人家给忘了吗?”

当然不行,一个有爱心的、长情的男朋友,才是好男朋友。

卫来这样开头:“我第一次见它,是在我小时候……”

岑今冷静地提醒他:“瓢虫的寿命,最多一到两年。”

卫来改口:“我的意思是,我第一次见到瓢虫这种生物,是小时候。当时……”

很显然,一见钟情,需要环境衬托。

“……天上下着雨,我考试没考好,被老师扔在教室外罚站。我至今都记得,那个老师戴圆黑镜框的眼镜,像一个账房先生……”

岑今发现,教过卫来的人都像账房先生,这暴露了一个想象力贫瘠的人想编谎话,是多么困难和破绽百出。

“……我心里很难过,就在这个时候,窗框上爬过一只瓢虫。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麋鹿说得对,卫来转行去写书的话,前景堪忧。

卫来偷看岑今的脸色,觉得第一部分已经过关了。

很好,写书三步骤:起因、过程、结果。起因已经蒙混过去了,结果是飞走了,再编出个过程,并不难嘛。

他信心满满。

“后来,在赫尔辛基,你知道,我一个人住,难免无聊,就养了几只。埃琳不是也养海月水母吗……那几只瓢虫伴随我度过了很多日子。但是瓢虫寿命很短,死一只我都很难过,所以后来……”

他就放它们飞走了。放飞那天的环境,也需要很好地衬托一下,比如阴云密布、细雨霏霏……真是完美。

岑今静静听完,说:“卫来,你养的瓢虫,从来都不生的吗?我听说有些瓢虫一年能产五六代,每次产卵没上千也有成百。”

一个写社论的,对瓢虫那么熟悉干吗?人家就是不想生,你管得着吗?

卫来说:“我养的,都是单一性别的……”

岑今哦了一声:“那最后一个问题……

“我这只瓢虫,跟你养的那只,哪只更合你心意一点?”

时间转回到当天早些时候。

岑今在埃琳的酒吧,看她给海月水母喂食:“水母养好了,确实挺好看的。不知道卫来怎么想的,居然喜欢瓢虫……”

埃琳觉得“瓢虫”这个词蛮耳熟的,忽然想起来:“他还保护过瓢虫呢,有钱人真是……大概钱多得没处花。”

为什么让一个保镖来保护瓢虫呢?找个昆虫学专家不是更稳妥吗?岑今忍不住问了句:“什么时候的事啊?”

“好像……四月份吧。”

伊芙给卫来打电话,邀请他去家里吃晚饭。

反正岑今回卡隆了,一个人待着也是待着,卫来一口答应。

晚餐很丰盛。伊芙做了肉桂卷、鱼馅饼,还有新土豆配鸡油菌酱汁。吃得也很温馨,伊芙和麋鹿的一儿一女都是可以自己上桌动餐叉的年纪了,但又未脱奶气,说话时咿咿呀呀,卫来的目光有大半时间都黏在他们身上。

果然想安定下来就是不一样,往常他来伊芙这儿蹭饭,眼睛都是盯着饭的,唯恐好吃的被麋鹿抢了。

吃完饭,伊芙欲言又止。

卫来察觉到了:“有事?”

伊芙说:“岑的事我听说了。”

听说就听说了呗,为什么一脸忧心忡忡?卫来不是很理解。

“卫,你可怎么办,她被判了十年。”

卫来一听就知道是麋鹿传话传得离谱了。

他瞪了麋鹿一眼,耐心给伊芙解释:判的是十年强制服务,每年要有不少于两周的时间,在卡隆的刑庭义务工作,协助一些案件的追溯、对施暴者的起诉、编整相关历史资料,等等。

伊芙难以想象。麋鹿给她看过一些资料照片,她只扫了一眼就捂住眼睛尖叫:“拿开,拿开!我会做噩梦的!”

“卫,这样太残忍了,是一种心理折磨。”

卫来笑了笑,说:“还好吧。”

对有些人来说是心理折磨,对岑今来说,也许是药。能坦然面对,总好过终生避讳。

卫来散步回家,路过市中心广场,在阿曼达铜像前站了会儿,给岑今打了个电话。

她很快接了:“嗯?”

“在干吗?”

“刚忙完,洗了衣服,在晾,太阳快落山了。”

卫来笑,想到卡隆志愿者们住的村子——简单的木板棚房,门口拉绳的晾架,衣服在晾绳上晃晃悠悠,夕阳镶她的影子。

“你抬头,往右首边看,偏45度角那样,看见没?”

岑今说:“少来这套!”

他第一次这么说时,她一颗心咚咚跳,还以为他突然来了,要给她一个惊喜……结果按照那个方位,看见的是条狼狗。

跟卫来说时,他说:“对,我就是要提醒你,小心狼狗。”

这次又来,玩上瘾了还。

卫来哄她:“你看啊,我保证这次不一样。”

她抬头去看:“……电线杆子。”

卫来说:“我好希望我是那根电线杆子。”

挂了电话之后,岑今走到那根电线杆前头,斜乜着打量了会儿,说:“你滚蛋!”

可可树收到卫来的结婚……通知卡。

是的,也就是张通知卡,没有仪式,没有喜宴,甚至没有邀请他前去。

可可树愤愤不平,觉得卫来是在报复自己。

没错,他结婚的时候确实没有告诉卫来,但是他的态度很诚恳啊,也表示下次结婚绝对不会这样了,卫怎么这么小气呢?

要知道,凭着他和卫的交情,他肯定会送厚礼的。虽然他不大喜欢岑今,但是也会送她一条至少小手指那么粗的金项链!

纯金的!

可可树怒气冲冲,给麋鹿打了个投诉电话。

然后他心理平衡了——麋鹿收到的,也只是张卡。

据说,卫来和岑今去了一家叫“华夏天府”的中餐馆,吃了顿饺子之后,卫来就带岑今去拉普兰了,说是要去住kota、看极光,还要在冰湖钓鱼。

想想就不寒而栗,果然树种不同。

挂了电话,可可树反复看那张小卡片。

很简单,中间部分是两人各自的手写签名。

卫来&岑今。

底部有一行字。

四月,你的命运泊岸,载我登船。

可可树勉强看懂了,毕竟卫来不止一次说过自己的命运就是条小船。

但作为过来人,可可树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卫来:婚姻,只要诗意和浪漫是不够的,必须加一重保障。

就像自己结婚的时候,再三严厉地提醒老婆:“离婚了,金子都要还给我的!”

现在多恩爱啊。

他觉得,这卡片上还需要加一行字——

谁要下船,罚款一千万,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