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大华・缱绻

十八年来的人生观和理念全然分崩离析,

在漫长黑暗里无法重新聚集,

脱离形销骨骸躯壳的灵魂困在狂痛不止的深渊。


一连两天都是占宅的司机接送温暖上下班。按原定行程原本只有管惕需要去美国两天,但是那晚占南弦在半夜发来一封E-mail交代行踪后,翌日一早人便消失了。

她心头堆积的无数问题找不到出口。

中午无人的寂静时候,唯一只是装点着室内的大盆绿色植物才让宽宏无比的空间显得有一丝生气,额头枕在叠着的手臂,温暖一动也不动地趴在桌子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桌面被人轻敲两下,她霍然抬首。

高访关心地问:“不舒服?”

敛去心神不宁的失望,她摇了摇头,看见他手中大华电信的资料。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张端妍去吃饭了。”

“你帮我给她就行。”

温暖想了想,欲言又止。

看她这神色,精明如高访不由得笑了笑,“你误会南弦了,这次真的不是我们去找代中麻烦,确实是大华电信来找我们。”

好一会儿她才说话,“怎么回事?”

他拉张椅子坐下,“你也知道代中里面的关系很复杂。”

她点点头。

恩怨情仇也许是每一户豪门都无法杜绝的衍生物,如同潘家一样,朱临路的家族也很有点纠缠不清。

十年前朱老爷子过世时原本把生意交给敦厚的长子也就是朱临路的父亲去主持,但是不知为何最后落在了他二叔即朱令鸿的父亲手里,老二把老大这一支系全部踢出了局,只让他们每年凉快地领取分红而完全不能插手公司事务。

这种景况直到朱临路大学毕业进入代中后才有所改观。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组建起自己的势力,且借助一次精心的设计,把当年支持他叔叔夺权的一些老臣子踢了出去。从那以后,代中里的员工乃至业内都私下称他为太子爷,跟随他的人被叫作太子党。

几年来他将叔叔那一支保皇党逐步排除出公司,即使他叔叔仍是代中的董事长,但两年前在某次他掌控的董事会决议上,他顺利地让自己被任命为了总经理。

“今年年初朱令鸿之所以博士还没毕业就被他父亲急召回来,正是为了想牵制朱临路。前一次朱临路丢了冷氏的单子,代中里有人刻意拿他和你的关系做文章,然后上次朱令鸿又把益众从我们手里抢走立了功,所以经由他父亲的背后操作,代中的董事会同意这次把原本朱临路一直做的客户,也就是大华电信这个案子转由朱令鸿去负责。”

“你的意思是,临路被他叔叔和堂弟架空了?”他从来不和她谈公司里的事,她又很少在外走动,所以这方面她对他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多。

高访想了想,“外面传言是这样,不过有一次我听到南弦无意中说,朱临路不过是顺水推舟,意思好像是他自己有意把大华放出去给朱令鸿似的。”

温暖不解皱眉,没作声,静听他说下去。

“本来大华确实已经把案子内定给代中,但是因为代中的负责人忽然变成了朱令鸿,这就使得原来和太子党有佣金交易的杨文中变得不放心,另一方面,朱令鸿为了把大华这个客户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也想摆脱和太子党关系密切的杨文中。”

“我明白了,是不是朱令鸿做了什么导致杨文中对他不满,所以杨文中才来找我们?”

“不错,朱令鸿倚仗大华的系统原本就是他们开发的,只有他们的技术人员才最熟悉整个工程,就想故伎重施联合杨文中的副手企图把杨文中排挤出去,为此朱令鸿指示业务经理跟杨文中放话,以前朱临路同意给杨文中的每笔生意百分之十五的佣金,以后会降为百分之五。”

“难怪杨文中会不乐意,想撇开代中找浅宇。”

“这中间关系就有点复杂了,杨文中是不可能完全撇开代中的,因为他也担心,万一代中不惜一切把他拿佣金的事捅出来呢?但他又对朱令鸿有很深的不满,所以即使我们不会付他佣金,他也想借助我们公司的力量去保住他的位置和对付朱令鸿,交换条件就是我们可以分到代中手里的一半份额。”

“杨文中这么做,代中不是一样可以用揭穿他作为要挟,要求他不得和我们或别的公司合作?”

“不一样的,首先,虽然代中的份额少了,但是仍有既得利益在里面,即使朱令鸿不甘心也不敢有小动作,因为一来他们董事会不会同意和大华撕破脸皮,大华始终是朱临路一手培植起来的他们相当重要的大客户,二来如果朱令鸿暗中检举杨文中,以后要是泄露出去代中就彻底完了,再也不会有任何公司敢跟他们做生意。”

温暖恍然醒悟,“原来如此。”

生意场上真正干手净脚的人根本不多,私下的佣金交易早是不成文的约定俗成,所以除非事情真到了迫不得已,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想釜底抽薪,拼个鱼死网破。

两个人聊着聊着,看到张端妍和丁小岱一前一后都已回来,便止住了说话,高访把资料交给张端妍后离去。

尔后温暖的手机响起,朱临路笑嘿嘿道:“有没有想我?”

她不禁微笑,拿着电话走进会议室,“你在哪里?”

“澳门。”

澳门?顿了一顿,她才问,“大华电信的案子你真的不管?”

朱临路懊恼道:“真失望,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来澳门。”

她笑了,“为什么?”

他冷哼一声,“我不想告诉你了。”

她的笑意加深,“OK,那你告诉我大华的事。”

他大叫,“气死我了!你为什么不追问?!”

“我在追问啊,我不是问了你两遍大华的事?”

朱临路恼极反笑,“等我回去非掐死你不可。其实没什么,我养着杨文中那条贪得无厌的大鱼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

“你不怕到最后你堂弟把大华这个客户彻底搞丢了?”

她没有忘记吵架那天占南弦发脾气时说过的话,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既然从他口中说出了要踢掉代中,他就一定会做得到……他向来言出必行,大概就是这一点,一直让她心里隐隐约约有种驱不散的恐慌。

“目前来说还不至于,大华的系统是代中创建的,服务也一直外包给我们,这么多年合作下来,很多技术资料都掌握在我们手里,杨文中再怎么不情愿也无法一下子把代中连根拔起,不过以后就难说了。”

意味极深地笑了笑,他继续解释。

“杨文中的做法很明显,一方面把占南弦拉进来,另一方面找一个不相关的新加坡公司做陪衬,这样既让两家公司和代中形成三足鼎立的抗衡局面,又不会引起大华高层对他突然改变合作方的疑心。”

温暖长叹口气,“你们还真复杂。”

朱临路笑,“为什么问这个?占南弦让你跟这个案子?”

“没有,我以为他针对你,所以跟他提出辞职。”只不过他没批,她也就收敛了没再重提。

闻言朱临路忍不住开怀大笑,“哈哈哈,不枉我疼你一场,真乖。不过暖暖,你现在还不能辞职。”

温暖一下子说不出话,占南弦的冷讥再次在她的脑海里重现——你以为朱临路就一定乐意你帮他做代言人?

脸上一阵阵发烧,她硬着头皮问:“为什么?”

“令鸿急功近利,经验不足加上考虑不周,所以才把事情搞成现在这样,董事会对他已经很有意见,如果你现在辞职,我们公司高层就会顺着台阶下来,肯定把烂摊子扔回给我这个总经理,我处理得好是应该,如果处理不好,二叔他们那一派就会再拿你来抨击我。”

听到这里温暖终于明白,“所以你才避到澳门去,连手机都不开?”

“一半是,我借休假的名义离开让他们找不着,另一个原因是我和拉斯维加斯的财团把投资的事情已全部谈好,澳门这里正准备动工填海,嘿嘿,我要建造全亚洲最豪华的赌场。”

温暖专心听毕,忽然慢声问:“那个女人是谁?”

朱临路又一阵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问。”

“你是为了她才去澳门?”

“我来了澳门之后才认识她。”

听他声音异常轻快,温暖有些恼,忍不住道:“一个这样,两个也这样,你们都把我当成什么了!”

啪的一声盖子一合,她挂了电话。

在纽约两天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安坐在回程的长途客机上,管惕才有时间继续追问占南弦,“你后来怎么和一心走到一起的?为了报复温暖?”

占南弦淡淡弯了弯唇,“嗯。”

那段时期,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整个人陷进一种疯狂的绝望的状态,无比沮丧、愤恨,自尊心和自信心遭到摧毁性的打击,十八年来的人生观和理念全然分崩离析,碎如浮尘,在漫长黑暗里无法重新聚集,脱离形销骨骸躯壳的灵魂困在狂痛不止的深渊。

曾多少次,他想死而不能。

“那时我受尽煎熬,几乎要疯了。”

“我记得有整整一周没见过你的人影,都以为你生病或是出事了。”

“我在家,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明明知道自己放不下,但又不敢再去找她,残余的一点自尊和傲气不容许他这么做;同时也没信心自己可以承受再一次的拒绝,那样他绝对会疯掉。

然而噬心蚀骨的思念强烈得让人控制不了,他常常会在深夜时分跑到她家楼下,找一个黑暗的角落,彻夜彻夜地看着她房间的窗。

有时候一窗都是幽黑,暗得就像他完全没有一点儿亮光的心。有的时候,那格窗棂内一直到两三点都还会亮着微光,似乎主人无法入睡,那时他心里就会翻来覆去,酸痛难当,想象着她是否如他一样,都在苦苦地思念着对方。

每一日都是如此,白天关在房里饭也不吃,晚上出去守候一个通宵,凌晨时回家蒙头大睡。

在他心灵受重创,最挫折、最无助的时候,根本想不到,会是薄一心赶也赶不走地陪在他的身边。

鬼使神差地,自暴自弃地,他接纳了她。

“一心顶着所有流言飞语和我在一起,对她而言那并不容易,因为她是温暖的同桌,她们的同学都知道我和温暖本来是一对,却莫名其妙地分手,我又莫名其妙地和她好了。”

直到这时,温暖才了悟,原来她一直无比信任的同桌,之前种种所作所为都是有预谋的,虽然两个人的分手与薄一心无关,但是她与薄一心之间也已无可挽回。

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是薄一心抢了温暖的男朋友,由于温暖在学校里有无数Fans,薄一心被完全孤立,每天一踏进教室就需要面对种种恶言讽语,不时还会被整。

“我对一心很愧疚,不管怎么说她所受的委屈都是因我而起,后来我把捉弄她的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占南弦的唇边悄然浮现浅淡的涩意,“在他们的教室里,我警告温暖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她当场就从座位里站起来,公开说是她先变心喜欢上了别人,所有事和一心无关。”

管惕同情地摇了摇头,这句话听在占南弦耳里,情何以堪。

“我离开了他们的教室,在操场里一个人坐着,一直等到他们下课,然后我再回教室去接一心……我吻了她。”

之前他连薄一心的手都没有牵过,然而那一刻,心口一种麻木了的痛令他当着她们全班同学的面与薄一心拥吻,温暖被堵在座位里,他就是要她看,直到他和薄一心热吻完手牵手离去,背靠墙壁的她才得以走出来。

“回家后冷静下来,我很后悔……三年那么长的感情,不是无疾而终,而是在最浓烈的时候被硬生生拗断,我心里一直很不好过,我想,她应该也是吧……”

虽然再没有过交谈,但在他每次借口去接薄一心,实际是忍不住想去看她一眼的时候,不难发觉她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萎靡。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异常活泼开朗,什么都爱玩爱闹,然而从分手以后,薄一心告诉他,再也没有见她参加过任何活动,每天就是上课、下课,课间休息时趴在桌子上,连教室门也不出。

“我真的很懊悔,又很担心她,连饭也不吃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当时我父亲被派驻在瑞士工作,母亲拿我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叫他请假回来……”说到这里垂下眼帘,神色异常忧伤。

管惕心头一凛,“发生了什么事?”

占南弦转头面向窗外,侧影深幽,低垂的长睫像是无法控制地微颤,良久不再出声。

视听室里由FM Acoustic特别精密定制,以悬浮技术将碟片置放在最好的介质——空气之上,气浮式LP唱盘使唱机可以丝毫不受振动和阻力干扰而重播出最自然的声音,原音波形里所有最细微的音色,都忠实地得到了充分释放。

但即使这样富有震撼力的听觉效果,也无法抚平温暖内心的不安。

她把唱机的乐声拉高几度,Sissel的《Should It Matter》响彻整个宽阔空间,把十几米外荧幕上的对白完全掩盖过去,她抬首望了一眼,完全不晓得那不知名的电影讲的是什么,她只是习惯性地拿起遥控器随便选了一个键打开。

当一切越了界线就会让人难以接受,声音也如此,原本动听的乐声在与电影对白不和谐的混合中变成了刺耳的噪音,她沮丧而烦躁,索性把两者都关掉。

其实让人心烦意乱的不是音乐,而是自己。

沉寂经年的心绪已很久没试过如此动荡,久到她已记不起上一次的烦躁是在哪一年,内心的某一个角落在多年前已苍老到了感觉尽失,那时只盼至归老的百年之间自己的世界始终是永恒寂静的死水,此生别再泛一丝波澜。

这几夜的烦郁却来得如此突然,让她难以抗拒。

离开影院,下楼,走出屋外,漫步在一望无际的辽阔夜空下。

始终无法如同往常一样让心绪静回,她不得不尝试对自己道:温暖,请勿心动,请勿失控,请勿混乱,请勿让它再一次滋生成真正的思念,请勿对现在或未来存在憧憬。

请不要赌,一颗心只剩伤痕累累的一半,真的再负不起。

她坐下在地,一根一根地拔着腿边的小草。

曾经,她很努力想增加体重,然而至今手臂还是如初,仍然细削得比不上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来得粗。从前她以为努力可以实现很多,后来终于明白,很多时候努力只是无用的徒劳。

草尖上微薄的雾气沾湿了她的指,她选择放手,起身回去。

从什么时候起的,她懂得了做人不能执着;从什么时候起的,她选择了全部放弃,连同对待她心爱的歌……以及她最心爱的人。

曾几何时,不管醒来或熟睡,那让她喜爱到一遍遍重复播放整整二十四小时的歌,每天起床时必第一时间打开唱机让它流淌,因它只属于她与他,依恋和情感在那些年里为它完全付尽,放开它后她再没有爱上任何一首。

在那之后,原来专一的她转而追寻一张张蜂拥而出的CD,记忆却似繁华盛世过后倒塌了的废壁残垣,一想起就满目疮痍。

时光一年年流逝,到最后任如何思忆,她能找回的也不过是一点点沉没在音乐水底的残缺影子……那熟悉到灵魂里,曾经相拥相吻的画面。

终于,还是控制不住,想起了从前。

终于还是,让人控制不住,想匍匐在一个胸膛里,好好地对他哭一次。

她轻轻推开月牙白的大门,抬腿进去的刹那整个人变成了一具雕像。

黑暗中不远的沙发上明明灭灭地闪着一点火光,不知是谁躺在那里无声吸烟。

良久之后,她在黑暗中摸索过去。

也许,这是她此生唯一的机会。

她坐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即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他仰望着天花板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无边黑暗使她稍微放松了心弦,给了她一点点勇气。

“为什么?”她问。

他不答,夹烟的指指伸到茶几上,无声弹下一截烟灰。

她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她难得外出一趟,却会巧遇他?

为什么朱临路半夜三更跑来她家,他会随后而至?

为什么两年前她进浅宇时,他开始盖这座庭宅?

为什么在宅子盖好后,她被调上了六十六楼?

为什么每个周六下午,唯独是她需要回公司陪在他左右?

为什么带她来这里,他却刻意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今夜他又会回来?

她将头枕在膝上,轻微而痛苦地唤:“南弦,求你。”求你回答,到底为什么?所有这些,通通,到底为了什么?

无止境的沉默。

烟被掐灭的嘶声,黑暗里他哑声道:“为什么你不离我远一点?”

插进她发间的手将她的头抬了起来,他侧过身,离她的脸只有几寸距离的眼眸里依然闪着薄夜冷星,带着一丝挣扎过后的疲倦,以及一点她无法明白的悲悯或是冷凛。

他伸出长臂将她拦腰揽起,然后她被他翻身压进沙发,他的唇印了上来,暗黑如无限深渊,蹦出理智束缚的心带着勒伤血迹急速下沉再下沉,他们忘记了对方多少年,他们等待了对方多少年,他们缺失不全的心急需另一半的弥补已经多少年。

薄嫩唇瓣因他的急切狂烈而受损,嘴里有淡淡的甜腥味道。

他解她的上衣纽扣,她才欲制止已被他骤然擒住,他的手一刻未停地继续原来的意图。

“别这样。”她挣扎。

以长身紧紧压制她的身体,“为什么?”他问,一把褪下她全敞的衣襟,忍耐不住索性扯开她的内衣。

“南弦——”她的叫唤被他堵在了嘴里。

为什么分手?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会有别人?他在她耳际的喘息带着狂乱,“为什么我不行?非得朱临路才可以?!”

她恐惧得无法作声,只能紧紧攀着他的肩颈。

他再度以吻封缄,吞噬她混乱无边的思绪,他的身躯异常炽热,失去耐性的动作没一秒消歇,嗓音因压抑而沙哑。

“我控制不了。”

……

她痛得全身痉挛,一口咬在他肩胛。

他即时反噬,狠吮她耳下嫩肤。

她几乎哭叫出声,尖锐的牙齿用尽了全力。

终于他不再动,全身紧绷如铁,胸膛急剧起伏如火山爆发的前夕,浓郁腥甜从她的齿根渗进舌尖唤醒一丝清灵,她松开嘴,他肩胛上溢出的血迹染晕了一片,在她眼底清晰可见。

他仍在激烈喘气,与泪流满面的她在黑暗中对视,两个人仿如两头相互攻击已使对方致命受伤的皋狼,在对方眼内都看到了一些关于思念、渴望、痛苦、狂热和眷恋。

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失去了意义。

良久,他的手轻轻贴上她的脸,指掌沾上她的泪。

他明显的克制和若有若无的温柔,逐渐一点一点地安抚了她,不自觉微动时鼻尖蹭过他的脖弯,她闻到了从前熟悉的、如今已添上成熟和阳刚的男人气味,是那种只属他才有,能让她安心依赖的独特馨香。

她止住了泪,双手似自有意识,悄悄爬上他已强忍得渗出微薄汗意的脊背,黑暗中她把他轻轻抱在怀里。

他全身一僵,将她的手扳离自己的身体扣在枕边,毫不留情,仿似十年来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找到了地方安置自己。

就连窗外夜色也分不清爱恨,无数情绪疯狂交织,他浑忘一切地反复驰骋,仿佛要与她结合到天长地久,从今以后,再至死不分。

温暖几乎一夜无眠,醒来已是晨光初照。

睁眼的瞬间以为自己在梦里去了一个陌生时空,要过好一会儿出窍的灵魂才肯入壳,她慌忙推被起身,这一举动把浅眠中的占南弦也唤醒过来。

他侧过身,以手支头,安静地看着她在套房里各道门之间出出入入,人似微微心慌意乱,连看也不敢看一眼大床上的全裸俊躯,在他一双长腿魅诱人心地半卷半卧着的白色床单上,染着一摊夺目鲜明的暗玫色血迹。

直到她完全收拾停当出去起居室里等候时,他的唇边才悄然弯出一抹浅弧,慢吞吞地起床。

用过早餐他把她送回浅宇,然后与高访一同去了大华电信。

大约两小时后温暖收到一份快件,密封袋里是一把她家门的钥匙,拆开看到的那一刹那,她心里萦过万千滋味,这把钥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昨夜之后才来。

她拨打温柔的电话,却听到对方关机。

午饭过后占南弦和高访回来,两个人在总裁室里一谈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高访离开后,她桌上的内线响起。

“进来。”占南弦说。

按下心头一丝控制不住的慌乱,她敲门进去。

大办公桌后的他头也没抬,只指指桌上的一份合同,“中间少了一页。”

她赫然明白,“对不起,我马上处理。”

他回来时说要看这份合同,她把文件打印出来没仔细检查就交了进去。

这种低级错误她还是第一次犯下。

她的职衔是总裁秘书,实际上权力比高级经理只高不低,所有呈给占南弦的文件都会先由她过目,把内容上有歧义、遗缺、错漏的打回去让人重做,或有对其中条款存疑的,她会加上备注再转交他审核。

把缺页打印出来,仔细检查无误后,她用文件夹重新装好拿进去。

“这份没错了。”

他点点头,神色如常,视线依然专注于正在批阅的文件上,仿佛一点也没觉察到还有人迟疑地站在桌子对面,她脸上霎时显见一丝羞辱和局促,见投入工作的他完全心无旁骛,她垂首,无言地咬了咬唇。

转身出去,她轻轻拉上大门。

直到傍晚下班占南弦都没出来,也没再找过她,下班时间一到温暖马上走人,搭乘计程车回到自己已久违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小窝,倒在沙发里把头埋入软枕,一动不动,直到深宵。

在事情发生之后,如果当事人不再提起,那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

整整一周,占南弦和温暖之间就是这样,一个依然忙碌地做着大企业的决策人,不时飞来飞去,一个也还尽职尽责地做着总秘,在六十六楼出出入入,两个人自各不相碍,偶尔同桌会议也是云淡风轻。

成人的世界里,哪会有那么多的追问和解释?

唯一的变化似乎是在高访的建议下,大华电信的案子最终还是交回了温暖手里,张端妍在失望中搬下楼去。

又到周五,中午时她把一份文件拿进去让他签署。

就在此时没关严的门外响起她的手机铃声,在他抬起头的同时她迅速低下眉睫,眼观鼻鼻观心,直等到他签下遒劲笔迹,她拿起文件,淡然平声道:“没什么事我出去了。”

桌上她的Bressanone仍然在唱,拿起看去,是人间蒸发了百年的朱临路。

“嗨,女友!”他夸张地叫。

她忍不住微笑,“你回来了?”

“有没有时间?”

她看看表,已是中午一点,“只有半个小时。”

“那下来,我在你们公司对面的咖啡阁。”

“好,你等我。”

合上电话她由衷地高兴,却在转身时被一道人影困在了桌椅里。

“这么着急?”占南弦弯起唇角。

那淡薄的神色与平常并无不同,然而不知为何,他眸中一抹完全不加掩饰的微冷光芒,令她备感压迫。

“占总,我不是着急。”她好心情地解释,“而是必须得赶在上班前仅剩的这一点时间去吃午饭,这样下午才好继续为您老粉身碎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地卖命。”

他难得地笑了笑,“你与其和我耍嘴皮卖乖,不如留着这点小聪明去和朱临路分手。”异样淡冷却含三分认真的话让她一怔,他轻柔道,“同样的话我不会说第三次,而你,真的不要再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看着他那双一贯密封得不泄情绪的冷星眼眸,她内心忽然就想笑,面上却是一声不哼,绕开他飞快奔下楼去。

女人对于感情这种东西一向敏感,她从不妄自菲薄,但也绝不自作多情,他对她如何,此刻的她,比任何过往都要清明得多。

这一周来他对她的态度与往常完全一样,只谈公事不言私事,在一成不变中已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意思——如果他与她之间曾经有过一点什么,那也绝不是藕断丝连,而仅仅只不过是时尚男女之间的正常交往。

对他而言,仿佛那夜只是个意外,甚至也许连意外都不是,不外乎一男一女做了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爱,这种事本城里每一分钟都在发生,仅此而已。

所以她不明白,明明他与她之间并非有着什么,他却为何一而再地要求她和朱临路分手,要知道按他那夜之后这段时间里一如既往的淡薄表现,她与朱临路或别的男人是什么关系,对他来说应该毫无意义才是。

见到朱临路已是一刻钟之后,她笑着揶揄,“你回来得还真是时候。”

大华电信和浅宇、代中、新加坡公司的四方合作已通过其董事会的同意而成了定局,最近已进展到商讨细则的阶段,很快就会签约。

“那当然,本少爷没闲情帮别人收拾烂摊子。”

“赌场的事怎么样了?”

“很顺利,明年年中我就可以给你一张全世界最豪华赌场的VIP卡。”

“代中那边呢?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朱临路嗤笑出声,“如果不是为了陪占南弦玩两招,我早抽身了。”说话间眼内闪过难解的邪恶光芒,“我一定会给二叔一个完美的交代。”

温暖微微一笑,垂首吃饭,没几口,发现他盯着她看。

她摸摸左脸,没有饭粒,再摸摸右脸,确定也没有。

朱临路忍俊不禁,终于说道:“之前电话里你明明没事的,怎么现在好像不太开心?”

一匙海鲜炒饭塞在嘴里,她瞪大眼睛看他,好不容易全咽下去,她说:“朱同学,请问你身上是不是装了隐形情绪感应仪?”

他冷哼,“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关心你?我拜托你有事没空时好好珍惜珍惜。”

她看他一眼,低头吃饭。

“什么事?”他逼问。

迟疑了一下,她的眸光落在面前的炒饭上,轻咬下唇,“临路……”

他忽地横过手来抬高她的下巴,目光在与她对视中慢慢变得严厉,“暖暖,如果是我所想的——你千万别告诉我。”

她不出声,如同默认。

他“啪”地一巴掌打在她头顶,力道之猛使她的鼻尖触到了饭粒,下唇也被咬在外的牙齿擦伤,她痛得头晕目眩,却欲哭不敢,从未见过朱临路如此生气,全餐厅都能听到他骂她的声音。

“你这个蠢女人!!”

“那只是一个意外。”她试图解释,说话却弱得连自己都觉没有底气。

“你知不知道薄一心已经对记者暗示婚期在即?!”

温暖一呆,她很少看娱乐新闻,对这些消息向来后知后觉。

朱临路的眼内几乎喷出火来。

“我拜托你这个蠢人把过去和现实分开来!你现在的上司!那个叫占南弦的男人!他绝对已经不是你年少无知时的童伴!我求你别再把记忆中的影像搬到他身上,你对现在的他根本一无所知!他心机深沉得不是你这种死心塌地的傻瓜能玩得起的!你再靠近他的下场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重蹈覆辙!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低头不敢看他,因为太清楚他所斥责她的每一句说话都正确无比。

他霍然起立,“我真——”他力图克制自己的火气却仍是放不缓语调,“非常火大!你马上回去辞职!没离开他以前不要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