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获救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的有了意识。疲倦如百丈海水压迫着她,自四肢骨骸中泛起浓重的酸苦,昏昏沉沉中,她听到有人在一旁压低着声音说话,心下激动,强压痛苦的低吟泄出唇际,眉心绞的扭曲,细密的睫毛努力撑开了眼帘。

眼前的一片混沌,渐渐幻化成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耳边传来了那急切的声音,“长恭,长恭,你醒了吗?”

这个声音……难道自己已经到了阎罗地府了?可是为什么阎罗王的声音那么熟悉,好象在哪里听到过……

她定定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人,脑中一片空白。那人一双静如天穹的琥珀色双眸却起了一丝涟漪——像清明,却因心痛而迷乱;像透彻,却藏了太多痛楚;像淡然,却抹上了浓重了恨意……而现在,却又添了一抹释然与惊喜。

当她的思维开始逐渐恢复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个比阎罗地府更可怕的地方,因为眼前的男人居然是——宇文邕!

“我没死?”这是她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你当然没死,你现在是在我大周的王宫里。”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大吃一惊,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为什么没死?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明明喝了那杯……”

“死?恐怕没那么容易!”他弯了弯唇,“我大周有不少探子在齐国,在得知你们的皇上想处死你的消息时,他们就换了一种特别的酒,那酒的奇效就是会让人陷入昏迷,呈现假死状态,通常要7天以后才能恢复知觉。在宫里人将你掩埋之后,我的手下又将你挖了出来,带到了这里。我讲的够详细了吧?”

她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愣了半天才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救我?”

“因为……”他的神色变得复杂莫名,“你是属于我的,就算是死,你也要死在我的手里。”

长恭想起了在草原上那冷酷无情的一刀,想起了当时他那悲哀、愤怒的眼神……不由得心里一沉,低声道:“既然这样,你要杀就杀,这一刀也是我欠你的。”

“我说过了,有时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我也并不想杀你……”他的嘴角挑起了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虽然你是兰陵王,但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说着,他冷冷的吩咐道,“来人,给她换上周国的女装。”

“我不要,我不要换周国的衣服!我更不要换什么女装!”她愤怒的摇着头,“宇文邕,你也知道我是兰陵王,千军万马都拦不住我,就凭你这王宫里的卫士们能拦住我吗?”

“以前的确是,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她刚动了动身子,就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几乎使不出什么力气。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这酒还有一个缺点,尤其是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只要喝下它就会折损一大半功力,所以——你再也不是兰陵王了。”

“你说什么?”她忍痛直起了身子,“我会杀了你的,宇文邕!”

一阵轻微的刺痛突然滑过她光洁的下颚,他的手强劲的托起她的下颚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强烈的光线让她看不清逆光人的脸,只感觉对方炯炯的目光不容质疑地穿透自己,声音里也带着几分僵硬。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高长恭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你就只能在我的后宫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生存下去。”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里又急又怒,一口气没顺上来,再次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上了一身桑叶黄色的鞠衣,不由得更是大惊,这一般都是嫔妃的命妇所穿的服色……她挣扎着起了身,每踏出一脚就仿佛踩在云层里,虚浮的几乎要摔倒。她连忙扶住了旁边的架子,想到宇文邕所说的话,心里一凉,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她可是所向披靡的兰陵王啊,她不可以就这样被囚禁,更不能失去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这一切……还有恒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如果他听到自己被害的消息,又会怎样悲痛欲绝……不行,她不能待在这里,她要去找他……要去找他……

房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宫女端着东西走了进来,一见她已起身,急忙将东西一放,上前扶住了她,轻声道:“娘娘,您不能到处乱走,皇上吩咐过,让您好好休息。还有,娘娘,您先喝了这蛊炖品……”

长恭浑身一震,“你,你叫我什么?”

宫女巧笑嫣然,“娘娘,您知道吗?在您昏迷的这些天,皇上夜夜守在您的身旁,茶饭不思,整个人都瘦了许多。奴婢还不曾见皇上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可见皇上对娘娘不同寻常……不过,娘娘这般美丽的人,奴婢也从来不曾见过……”

“住口!”她怒从中来,一下子打翻了案几上的炖品,“不许叫我娘娘,我不是他的妃子!”

宫女愣在了那里,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长恭也是一愣,忽然看到宫女的左手有一处红肿,显然是被刚才飞溅出的炖品烫到了,不由得心里一软,走到了她的身边,蹲下身子拿起她的手,低声道:“对不起,让你受伤了,你赶紧去敷些药,这里我会处理的。”

宫女惊讶的看着她,脱口道,“娘娘——”

长恭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为难这些宫女又有什么用,她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抹了抹眼泪,扬起了一抹明亮的笑容,“奴婢叫小娥,是皇上派奴婢来伺候娘娘的。”

“小娥,我不需要什么伺候,还有我也不是你们皇上的妃子。”长恭站起身来,眼中闪烁着冷漠的光泽,“你先退下吧。”

“那奴婢先收拾了这些碎片,不然伤到您就不好了。”小娥一边说着,一边捡起了地上散乱的碎片。长恭望了一眼那些碎片,忽然心里一动,趁小娥不注意,她偷偷藏了一块在自己的衣袖里。

夜半时分,天色已暗。昏黄的圆月雾蒙蒙的,像罩了一层细纱。

宇文邕在批阅完奏章后并没有回寝宫,径直来到了位于王宫西面的紫檀宫。

这个宫殿位子偏僻,平日里也不会有人过来,安置长恭是再合适不过了。一想到心爱的女子如今就在那座宫殿里,他的心里一阵激荡,脚步也加快了一些。对她究竟是爱还是恨,他已经辨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要她——永远都留在这里。

就像现在,她就在他的身旁,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或许,他还要感谢齐国的皇帝,既为他大周清除了一个强有力的威胁,又交给了他这样宝贵的礼物。

踏入房里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睡下了。

淡淡的月光下,那散乱铺开的黑色长发犹如长安城最华贵的丝帛闪闪发光,有几缕盘桓在她白皙的颈间不肯离开,惹人遐想。下垂的睫毛随着她细密的呼吸颤动,像蝴蝶扑打着的羽翼。红唇微歙,那几乎透明的皮肤折射着剔透的月光。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起来,一种莫名的悸动从体内流过,仿佛又听到了那久违的春天花开的声音。

在他的记忆里,一直存在着一处特别的颜色,无法抹去、无法遮掩,渐渐地成为他心里唯一的温度。而月牙湖旁的一刀,却将这唯一的温度冰封了起来,但即使是这样,那难以阻挡的热量还是会透过冰层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

爱着她的同时,他也在恨着她,恨她的冷酷无情,在自己舍命救她之后却给他最深的伤害。将她带到这里时,他不是没有想过报复她,狠狠地伤害她,彻底地伤害她,把他内心的痛苦全都发泄到她身上……

可是,在看到她昏迷不醒的样子时,他就知道——他做不到。

因为他爱她。

所以,他只能将所有的空洞、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矛盾都深锁在心里。爱恨交织,混为一体,如冰火交融,一边融化着一边燃烧着,一边消失着一边积蓄着。

毁灭与重生,同在一刻。

他的指尖轻轻掠过她的面颊,感受着从那里传来的温暖,现在唯一属于他的温暖。

从此以后,金戈铁马,沙场烽火,四面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这一切的一切,都将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从现在开始,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是他宇文邕的——女人。

也不知在她的床榻边坐了多久,他才起身离开。

刚关上房门,长恭就睁开了双眼,紧紧握住碎瓷片的手心里已经冒出了密密的汗。其实从他走进来的那一刻,她就醒了。但她一直闭着眼忍耐着,因为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动手,也不想浪费了这块碎瓷片。

因为这块碎瓷片,要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确认他已经离开,长恭翻身下了床榻,悄悄走到了门边。她早就留意到门外一直有两个守卫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所以要想从这里走出去,必须先解决掉这两个守卫。

睡了整整一天之后,她已经恢复了少许力气。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凭她的速度,对付这两个人应该还是蛮有胜算的。

她一挥手将烛台打翻在地,然后就在门边静静等待着机会。

门外两名守卫听到声响,其中一位立刻进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只等他一踏进门房,长恭就用手里的碎瓷片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咙。另一个侍卫见里面久久没有动静,也忍不住进来看看,被她用同样的方法解决了。

一下子解决了两个守卫,她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还没到那么糟的地步。于是她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小心翼翼地溜出房间。

穿过了长廊,紫檀宫的宫门就在不远处。越是接近成功,就越要加倍小心,这也是她在长期的征战中得出的经验。于是,她将自己隐入了黑暗之中,仔细观察宫门口的守卫,寻思着突破的方法。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她浑身僵硬地回头,宇文邕那张熟悉而英俊的脸庞在她眼前迅速放大,那薄薄的嘴角边还挽出了一丝弧度,“怎么,这么快就想逃出去了?”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上那块血迹斑斑的瓷片上,冷哼了一声,“仅用这个就杀了我两名守卫,果然不愧是曾经的兰陵王。不过你知道宫门外有多少侍卫吗?你能杀得完吗?”

他虽然漫不经心地笑着,但她能感受到他暗藏的几乎无法抑制的深重怒气,剑一样的目光扎在她脸上。

“你想回哪里?回齐国吗?别忘了齐国皇帝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不惜性命也要守护的这个国家,最后却是抛弃了你,你做了那么多,换来的却是一杯毒酒。高长恭,你甘心吗?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皇帝,又有什么值得你去守护的?”他静静地看着她。

“是的,如今的齐国,奸臣当道,皇帝昏庸,皇上听信小人谗言就将我处死,的确令我心寒。但是,宇文邕,无论那个国家变成什么样,无论那里发生多少令我无法原谅的事情,我始终无法背弃那个国家,因为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算我以后不回齐国,也不会留在这里。所以,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逃离这里。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只要有一口气,我就决不会放弃逃离这里!”

她咬了咬牙,“宇文邕,你留不住我的。”说完便怪异的笑,那笑容淡薄,却饱含讥讽,尖锐地刺痛了他的眼。

他一下子将她按在了墙壁上,由于用力过大,她手里的瓷片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她惊异地抬起眼来,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离的那么近那么近,好象可以看到她的灵魂。

“你哪里也去不了!”他冷冷地看着她,突然把她的双手钳制在头顶,自己则狠狠地咬下去,衔住那两片红润。那不是温柔地接吻,也不是体贴的缠绵,有的只是冷酷的侵略,疯狂地占领着每一寸领地,唇齿之间的空隙被他毫不留情地夺走,他那眼里的温和不再,只有冰雪一般的寒冷,和不留任何余地的进攻。

要窒息了……她痛苦得只能不断发出闷闷的声音,挣扎越来越微弱,目光也开始变得涣散,眸中渐渐蒙上一层死水般的颜色。这样下去会死的……就在意识快要完全抽离身体的一刻,唇上的压力骤然一轻。

大量的空气一下子涌入胸腑,她本能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宇文邕的呼吸也略有些重,目中却是一片沉宁,冷冷地欣赏着她虚弱狼狈的凌乱。

啪!面颊上突如其来地吃了重重一拳,他猝不及防,嘴角被打破了,渗出一缕血丝。

“已经有点力气了,”他用手抚摩着被揍过的地方,看着她,“想不到你恢复地挺快。”一个淡漠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但是这点力量,是不足以打倒我的。”

刚才那一拳已经用尽她慢慢积蓄的所有体力,长恭靠在墙上,喘着气看着他,“你杀了我吧,我不是你的战利品!你可以杀了我,但是决不可以侮辱我!”

宇文邕怔了怔,好一个士可杀不可辱,他不由得笑了起来,“高长恭,朕是不会杀你的,好好保重你的身体吧。”他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二十天后,朕会让宫里的人安排你侍寝。”

见到了她的眼中似乎有什么破碎的那一刹那,他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了一股报复的快感。

什么话最能打击她——他再清楚不过。

清晨的阳光射进了雅致整洁的含光殿,阿史那皇后早已起身,正在庭院里摆弄那些花草。以前在突厥,这就是她的爱好,如今嫁到了中原,这里花草品种更加繁多,也更加令她爱不释手。

每当心烦意乱的时候,这些花草也是缓解她情绪的最好方法。

“娘娘,这些花草在您手里,长得比以前可好多了。”她的贴身侍女楚英笑眯眯地将水递了过来。

皇后笑了笑,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两位宫女的聊天声。

“我听小娥说了,这位新娘娘比咱们宫里任何一个人都要漂亮呢。”

“真的吗?难怪皇上这次会这么紧张呢。”

“对啊,看看皇上的后宫,一直以来就这么五六位妃子,就连唯一为皇上生下子嗣的李妃,一年也见不到皇上几次。”

“真想看看到底是位怎样的美人呢。”

“听说那里看管的很严,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接近……”

“不过看皇上这么紧张那位娘娘,必定是宠爱的很呢……”

两位宫女一边说着,一边远去。皇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娘娘,那个女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奴婢就不信这世上会有比您还漂亮的女人。”楚英不服气地说道。

皇后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心里泛起了一丝疑惑。自从前些天从宫外带进来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后,皇上居然破天荒地接连七晚没有批阅奏章,而是夜夜守在那女子的身旁。而且安置这女子的紫檀宫地处偏僻,周围又有大量侍卫守着,任何人都不许靠近,就算是皇上最信任的阿耶都不能进去,非常可疑。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难道这女子有什么不能公开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