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六章 雨痕

“神母,你到底是要杀我的人,还是要救我的人?”

月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就像坐在王面前一样,仿佛她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正在为四渎祭做准备的张氏停止了动作,看向了月。虽然是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提问,她却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

“这是需要小人回答的问题吗?”

“我需要亲耳听到答案。”

张氏的嘴角逸出了一丝冰冷的微笑。在八年前,世子妃择选的时候,大王大妃尹氏嘴里说出的话,再次回响在张氏的耳边。

“您刚才说什么?”

“我命你让她消失。”

“小人是为王室祈福而存在的。她已经被择选为世子妃,是王室的一员,我怎敢……”

“你刚才说你是为王室祈福而存在?你竟然忘记星宿厅的立场了吗?如果没有我庇护,你认为星宿厅还能存在吗?”

“您现在是要以星宿厅的存废来逼迫小人吗?”

“我有必要逼迫你吗?这是命令!”

“可她是世子妃!”

“不必多虑!并不是让你施杀害世子妃的巫术,而只是更换她们两个女人的命运而已。你只需要忘记被抢夺命运的人会死去的事,就没关系了。”

“但是那个巫术需要的很多道具,仓促间有些……”

“这就是你最后的问题吗?蕴涵恳切的愿望的女人初经经血吧,如果这个己经有了呢?”

“怎,怎么可能……”

“用你的巫术杀了叫做许烟雨的孩子!”

这是让她用尽一生都无法摆脱掉的话,她像当时那样再一次闭上了满是皱纹的眼睛。月不曾放过她,又一次冷冷地质问了。

“小女子再问一次,您是要杀我的人,还是要救我的人?”

“……是要杀您的人……”

“可是如果不是神母,小女子早已化为泥土了。”

张氏笑着,摇了摇头。

“那不算数的。我所做的事情就是夺去你的性命,并且让你成为巫女,只是这样而已。”

“让小女子成为巫女是为了阻止我回家。因为有灵气的身体会连累到家族,所以我不能回去。您这样的决定其实就是保护了我。”

“你可真够单纯的,呵呵呵!”

张氏的干笑充满了整个房间。那笑声阴森森的,有些疹人。张氏慢慢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月。

“你知道我为什么宁肯自减寿命,也要把你这没有灵气的小姐变成挡煞巫女吗?”

即便在张氏尖锐的眼神瞪视下,月的表情依旧温和,不为所动。

“挡煞巫女即使和殿下有再深的姻缘,也不能见面。我是为了永远不让你们俩见面才这么做的,好通过这样深深地掩埋我的罪行。”

“但为什么现在又让我们见面呢?”

“这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您不是说您会引来脚步的巫术吗?”

“呵呵呵,喝醉了,说什么都做不得数。”

“但是殿下来到温阳的那天,您明明说您打破了围绕那房子的结界。”

张氏再次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有些吃力地说道:

“你知道这世上最厉害的巫术是什么吗?”

张氏再也笑不出来了。她似乎一下子变得憔悴起来。

“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没有比这更强的巫术了。把殿下和小姐捆在一个地方的,不是什么巫术,而是你们相互思念的赤诚之心所致,这可不是我能做到的。”

月的眼波开始微微地荡漾起来。

“不是的。您让我们相见了。是您救了我。求您告诉我就是这样!”

“我是要杀你的人!是我杀了你!”

雪突然从外面跑进来,她拿出裙子下面藏起来的佩剑,架在张氏的脖子上。但是张氏只是闭着眼睛一动都不动。

“我不是让你说不是吗?那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当时挖开坟墓,从棺材中救出小姐的不就是都巫女你吗?”

就算雪亮的剑架在脖子上,张氏也不肯改口。

“我还是不能如你所愿,说你想听的话,对不起。我只是想亲眼确认你的尸体而已,我把三位观象监教授带去,也是为了给他们看你的尸体而骗过去的。顺便还可以当作劳力……”

雪拿着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剑身剧震不止,她的喉咙发出了浸满血泪的哽咽:

“你怎么能……你这个披着人皮的……”

“就因为我是披着人皮的禽兽,所以才会做这些事情,有心肝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我知道您在说谎。所以您不要继续折磨你自己了。”

对于烟雨的一片真诚,张氏只是一笑置之。就像烟雨所说的一样,她是在说谎,但这也并不完全都是谎言。虽然现在希望她能活着,但她也确实曾经故意加害过她。

“离宫实施的巫蛊之术,原本会让你在十天内死去的。一般来说都是这样,但是小姐你的命却非常硬,让我的计划出现了变化,因为那时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人的姻缘已经连在了一起。不过事情已经到了那一步,所以就只能给你灌下毒药。”

她当时不应该去看烟雨的,看到她的脸之后,计划就再次有了变动,因为以当时这个孩子的面相来看,她仍然是太子妃的命数,这让她更加不能下手,所以当时她未曾递上真正的毒药。张氏默默地看着眼前流着眼泪的烟雨,她现在终于长大成人了。

“我曾经说过要想让你活命,一定要在你吃下药之后半天之内才能挽回,可是大提学没有听从我的话,还是延迟了葬礼。当时人们都聚到了那里,已经无计可施,原本是打算放弃的。但是刚好在那时候,就像奇迹般的,有人给小姐的尸身带来冲击,惊醒了你。”

“那个人,就是现在坐在御座上的那一位。所以救你的,让你们相遇的,都不是我,而是殿下。”

张氏用手轻轻推开了雪的剑,就像没事人一样地收拾起了东西。怅然若失的两个人没有了任何反应能力,只能坐在那里看着她动作。明明只是为了明天的四渎祭而准备的行囊,但张氏总微微地觉得有些不安。所有的巫女都已经离开星宿厅,所以这里已经是空空如也了,因此她感到更加没底了。

“我会把婵实留在这里的。”

“你不是想要逃跑吧?”

雪恼怒地质问道,张氏一脸笑容地做出回答:

“你这丫头真是的,如果我想逃跑的话,早都应该跑了。”

张氏虽然是杀人者,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安。反而是月和雪,心里有些惴惴的,想离她远一点。张氏准备好的行李里面只有衣服和布袜子,因此包袱非常小。她把包袱放在一边,把旁边已经磨好墨的砚台拉了过来。张氏突然咬了下自己的指尖,但是几乎没有血流出来。

“该死!现在连血都快干枯了。”

“您还好吗?”

对于月关切的问话,张氏没有任何反应,她转而摸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在那上面刺出了两滴血。鲜血滴落在砚台上面。张氏边把墨和血混合在一起,边说道:

“小姐,我当时并没有向大提学说实话。我可以向他明说那是让你暂时假死的药,但是我骗他说那是毒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张氏稍微中断了一下,她把墨放下,拿起了鼠须笔。蘸上混有血的墨水,喃喃自语:

“就像这样,黑色会吞吸所有的颜色。”

这次她把月的手腕拉向前,然后把月的衣袖挽起来,并在洁白的手臂内侧画上了类似圆形结界的奇怪图案。

“这究竟是什么?”

张氏并没有立即回答月的提问。她只是开始回答自己先前说出的问题。

“他是想要除去我们星宿厅的人……我只是想报仇而已。”

“停,停下来吧。”

月已经知道她要说些什么,面如死灰,她无力地向张氏请求着,但是张氏说出口的话,越发狠毒。

“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的罪责感,让他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精神经历了下地狱一样的痛苦,很快就这么离世了。”

“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雪激愤的声音还是被张氏的话语压了下去。

“所以,杀死小姐父亲的人,也是我。”

月被这样轻描淡写却又鲜血淋漓的话语激昏了头,失控地向张氏扑去。张氏轻轻松松地制住了她纤细的手臂,挥到一边,月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的眼泪也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

张氏依旧一脸淡漠的样子,她的复仇,在现在看来已经成功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满足。

“一天都这么折腾多少次了,还是歇歇吧。小姐你对我而言,有时是世子妃,有时又是大提学的女儿。我救你也不是,杀你也不是。因此我杀过你,也救过你。这种矛盾的心情,到现在依旧是这样的……”

她拿起了行李,径直向房门走去,但走了没几步,她挺直的脊背突然垮了下来,人也无力地滑倒在了地板上。她心情复杂地长叹一声,靠着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天际,耀眼的阳光让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小姐,即使你除去身上的灵气,摆脱巫女的身份,也还是不能回到家啊。以小姐的性情,是绝对不会再让自己回到许烟雨这个身份的。”

“您的意思是,还另有隐情是我们不知道的吗?”

“你就当作你错生在了这个混账的世界上吧!”

张氏拖着膝盖慢吞吞地起身,拿那样小小的包袱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根本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在八年时间里如此快速地衰老下去。张氏迈出一步,想了想回头又说道:

“啊,还有一件事。那个符咒在一段时间内最好不要擦掉。”

月仔细看了看画在自己手臂上的小小的符咒。以模糊的圆形为中心,周围有看不懂什么意思的八个字样。因为没有特别的说明,她也无从得知其用途。但这个符咒包裹着她的疑问,仿佛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

他们在山里兜兜转转,浪费了不少时间,终于在肃靖门外的邻近野山中,找到了骑马宅邸所属的山,找到山之后的事情就比较简单了。因为山坡小,上面也没有几处坟冢,还都处于比较显眼的地方。在这些坟墓中,有一座比较特殊的坟墓分外扎眼,其上没有石碑,只有床石。而且和管家说的一样,坟墓被繁茂的栾树围绕着。

烟雨的坟墓,让暄想起了与月初次相见时的温阳的住所。那房子所在的山和这坟墓所在的山非常相似。没有石碑,只有床石的坟茔,让他联想起拥有砖瓦屋檐的高高的大门,却又仅仅围着一圈低矮的泥墙的古怪宅第。栾树的样子,也跟当时挂满红布和白布的竹子莫名地有些相像。

暄靠着坟墓,慢慢地坐了下来。他抚摸着爱人的埋骨之处,却只能感觉到冰冷的泥土和冻僵的雪块,乱糟糟的枯草刺得他的掌心微痛。烟雨还在这里沉睡着吗?他的动作越发地轻微温柔,但是他依旧无可抑制地摩挲着这里的每一寸,他用情人私话一样的轻声细语,低低地倾诉道:

“烟雨姑娘,我现在才来看你,真是对不起。我今天来到这里,怕是要惊扰你了,但是我有我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如果你现在还在这里,希望你能原谅我。”

暄开始翻找带过来的工具,这时车内官一瘸一拐地走来,先拿过了镐头。

“这种事情万万不可!让小人来吧……”

“不,这次我一定要亲手做这件事。”

在暄的坚持下,镐头最终还是到了他的手上。镐头高高举起在空中,随后沉沉地落在坟头的封土之上。冻僵的泥土抗拒了镐头的进入。镐头起起落落,将泥土一块块地拔除掉。漆黑的夜慢慢地流淌着,而在此地,暄、题云和车内官面对着冰冷的坟墓,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决斗。

周围好热,有种连心脏都快要烧焦的感觉。烟雨在自己渐渐越来越远的意识中依稀看到了一脸胡须的陌生人在查看自己病情之后摇头的样子。还有父亲怅然若失的表情也看到了,烟雨还看到了满脸伤痛欲绝,以泪洗面的母亲。她想安慰她一下,但是她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完全无法张嘴说出一句话。她也看不到哥哥,她挣扎着想让人去把他叫来,可是她始终张不开口。

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病了多久,朦朦胧胧里她时而昏厥时而清醒,反反复复中在失去意识之后暂时醒来,她只能在父母日渐憔悴的脸上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她心里十分内疚,竭尽全力想要起身,但是每次都身不由己。又有一个人过来给她看病,和平时来的御医相比,这次的人有所不同,因为他穿着官服。

只有意识还能活动的烟雨,听到了许闵奎和洪润国在旁边的对话。

“观象监为什么要查看我们家女儿的病情?”

“因为御医说她得了不明之症,所以我们过来看看。”

“御医都不知原因的病症,观象监又怎么知道呢?”

“明说了吧,大提学……这个看来好像是巫蛊之症。”

“什么!巫蛊?怎么会发生这么恐怖的事情!”

“大提学……”

“你说的巫蛊之症……难道有什么东西已经附在这孩子身上了吗?”

“不好意思,这仅仅是我个人的看法而已。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之后就是一片死寂。烟雨想叫叫父亲,问问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眼睛和嘴却是怎么也张不开。尽管如此,她依然感受到了父亲更深的绝望。年幼的烟雨并不知道,把患有巫蛊之症的女子提交到世子妃择选单上的罪行有多严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所患的并不是平凡的病症,而几乎是不治之症。

过了几天,又有个女人找上了门。那是张氏都巫女。

“大提学大人,好久不见。”

“都巫女每日都为王室奔忙,这次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是我的灵气把我引向这里来的。我已经偷偷躲开他人的耳目,这你不用担心。”

“什么灵气之类的,统统胡言乱语!不要在我眼前用你那套妖言惑众的伎俩,给我滚出去!”

张氏并没有理会闵奎的怒斥,直接开门进入烟雨的房间。烟雨出于对陌生人的礼仪,向对方吃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张氏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慌乱,甚至弯腰跪拜在了地板上。紧跟着进来的许闵奎大声斥责着:

“你给我马上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进到这里来!”

两个人在烟雨面前激烈地争吵起来。

“这和命课学教授所说的一样,是邪祟导致的病症!”

“你是受到何人的唆使,竟敢在此妄言!是尹氏一党吗?”

“洪润国你知道吧,那位命课学教授可是跟你们士林派这边沆瀣一气的人!他也说这是巫蛊之症不是吗?”

“根本没有那种事情!我拜托命课学教授的只是……只是让他把小女从待选单子中淘汰掉而已。我只是希望我的女儿不要被择选……”

感受到闵奎的焦急和无奈,烟雨发不出声音,眼泪成串地落了下来。张氏沉默了一会儿,口中的言辞越发地锐利了:

“那您打算怎么办?如果不接受附神,她就会这样受折磨,直到凄惨死去,如果接受附神的话,她就要成为巫女。”

“如果放任她这样下去,不仅是大提学您老人家,令郎也会很痛苦的。”

“这孩子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且我们家中从来没人患过巫蛊之症。”

“附神注重的并不是身份地位,而是本身的体质。令爱本身就是极好的受体,大神是想要降临她身的。我看不管我怎么说,你现在都不会相信我,那我今天先退下了。改天我会再过来的。”

张氏退下之后,闵奎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无法相信张氏的话,也不愿相信,他另外请了许多其他的大夫给烟雨看病,他们也说这是无名怪病,纷纷告罪离开了。闵奎渐渐变得绝望了,为了家人、家族、世子、圣上甚至宗庙社稷,烟雨已经不能再活下去了。

其间张氏又来过几次,但是烟雨一直没有意识,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闵奎好像站在家族的立场上,已经下定了决心,烟雨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那决定,而且也隐约预想到了自己的死亡。张氏在最后一次到访的时候说道:

“把这药煎了之后服下即可。没有任何痛苦,她会像睡着一样死去的。作为这剂药的代价,令爱的丫鬟要送给我,我现在就要把她带走。”

连睁眼的力气都丧失了的烟雨像睡着了似的,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我接受你的东西,并不是因为我相信什么有灵气之类的胡说八道。只是因为世人多愚昧,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反而根据自己的倾向。与其让我们烟雨被你们的妖言所伤害,成为众人口中的话柄,变为这世上再低贱不过的巫女,委屈地活着,倒不如我亲手杀了她……”

两人之间突然陷入了沉默,但也只是非常短暂的片刻,打破这沉默的是张氏。

“葬礼你们就提前准备好吧。还有,你们必须记住的是,从断气到收殓的时间,绝对不能超过半天。万一夜长梦多,被别人发现尸体有异常,下毒这件事被发现是迟早的。”

之后便再无话。

今天和平时不一样。之前一直是母亲在煎药。而为了煎药,待在房外蜷缩着几个时辰的母亲的位置,那天却被父亲的身影占据了。烟雨突然清醒了,她明白一切都已经要结束了。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很多人都无法再见面,包括世子邸下。心里尖锐的刺痛,逼得她清醒了。

她艰难地靠在书案前。之前连意识都没有的身体,奇迹一样地坐起来了。她把水倒入砚台中,想要磨墨,但是手没有一点力气。她四处张望着想找原来随侍她身边的雪,但她不知道雪已经被迫离开了。因此她只能勉强用无力的手磨着墨。

墨块艰难地移动着,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虽然这段时间从没有见过世子,但是脑海中浮现的记忆依然那么鲜活。许许多多的故事,和着墨化开,盘旋在砚台上。

与世子在一起的记忆非常幸福。以为这样的幸福会永远地持续下去,但现在看来,却要消失成虚无缥缈的泡沫了。她一直与他书札来往,吝于对他说更多的话,她本以为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时间,那些藏起来的话,总可以再慢慢地跟他讲,那梦想中的未来曾经那么近,几乎已经到了眼前。但是现在,一切都要消失了。

烟雨艰难地写下最后一个字。她看来还是没法看他最后一眼,再跟他说句话了,只能留下这样一封书信。她尽量不在那里面写伤心的内容,想尽可能地写些平淡的话,仿佛这只是一封再平常不过的书信。这封绝笔被她放入抽屉里面。如果炎找到的话,就一定能传到世子手里吧,她心里抱着这样一丝渺茫的希望。抽屉里面有世子作为信物送来的凤簪,烟雨偷偷取出来,藏在上衣里面。

闵奎端着汤药进门的时候,烟雨早已准备好迎接死亡,像往常一样的躺在那里。闵奎把汤药放在书案上面的时候,虽然眼睛扫过明显被人动过的砚台,但是已经被伤心占据了心神的他并没有在意。他多么希望女儿能从睡眠中醒来,但他还是怜悯地叫醒了女儿。烟雨装作没事一样,睡眼惺松地看着父亲。闵奎好像己经流了很多眼泪,他的眼睛和脸已经肿胀了。

尽管如此,当他和女儿四目相对的时候,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了。烟雨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的眼泪,也第一次明白,即使是父亲,也是会流泪的。闵奎躲避着女儿的眼神,把视线转向了汤药,并说道:

“药还是很烫。我给你弄凉了喝……”

颤抖的手抓住勺子,慢慢地搅起了汤药。烟雨躺着,仰望着和哥哥一模一样的父亲的脸。她凝望了好久好久,只为了到了阴间也不会忘记他们的样子,她想尽办法把他们的脸刻在自己的脑海里。闵奎硬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烟雨,父亲真是对不起你。我现在对你只有内疚……早知如此,我当时绝对不会打你小腿……早知道有今天,你想读多少书我都不会阻拦,我一定让你做你所有想做的事情……我以为以后还有很多时间,我真是太愚蠢……”

汤药凉了,热气已经全部消散,闵奎仍然机械地搅着汤药。他愣愣地着着已经凉透了的汤药,最终还是扶起了烟雨。让她靠着自己的身体,拿起了勺子。这个可怜的父亲颤抖着手,无法把汤匙喂到女儿的嘴边,只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烟雨喘息着说道:

“父亲,赶快把药给我吧,我的病……我想赶快好起来。”

闵奎的眼泪像雨点般地落到烟雨的额头和脸颊上。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一勺一勺地把汤药喂给女儿,自己的心脏快被愧疚和罪恶感腐蚀到烂掉。烟雨为了不让父亲伤心,尽量地微笑着。但她不知道,这让闵奎心里更加难受。

“药很苦吗?”

“嗯,好苦呀……”

父亲的心非常苦,父亲的眼泪非常咸。所以除了苦味和咸味以外,什么味道都感觉不到了。闵奎紧紧抱住了喝完药的烟雨。

“我的烟雨啊,让父亲抱着吧。直到你睡着为止……”

“嗯……父亲身上……有和哥哥一样的香味,很好闻……”

闵奎感觉到烟雨的衣服里有一个硬物。赶紧摸了摸,拿出来一看,是一支非常陌生的凤簪,就想收起来。被父亲发现了这个,烟雨感到非常不安,用尽力气抓住了簪子的一头。

“我想拿着这个睡觉……就答应我这件事吧……”

“烟,烟雨……”

女儿明知道喝下的药是毒药,却还面带微笑地喝光!闵奎突然明白了这个残酷的事实,随后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他撕心裂肺的哭喊。

“烟雨!烟雨,烟雨,烟雨……”

烟雨的意识逐渐模糊了,陷入沉沉深渊的过程中,她清楚地听到父亲不断痛哭着叫唤自己的名字。或许他要把一生的呼唤,都在这一天用完。闵奎的呼唤声一直伴随着她进入彻底的黑暗之中,因为是在父亲的怀里,所以黑暗一点都不可怕。当烟雨的心跳停止的瞬间,闵奎的灵魂,也彻底地死去了。

有人不断地摇晃她的身体。遥远的地方,好像传来了吵吵闹闹的声音。

“不是说就这一次吗?就一次!就一次!”

好像是在叫她。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幽闭的空间之中,喘气声显得格外明晰。

“这是罪人许烟雨的棺材!请不要这样!”

烟雨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这里并不是父亲宽大温暖的怀抱,而是阴暗的棺材。比死亡更大的恐惧侵袭过来,她咬紧了嘴唇,关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尖叫。自己是该死的人,如果在这里做出不对的事情,会连累家人,害他们走向死路。她强逼着自己不要出声,不要动弹。

外面的杂音逐渐减弱。不知道摇晃棺材的人是谁,大声喊叫的人又是谁。她只听出另外一个声音是父亲,但是听不到具体的对话内容。

棺材摇摇晃晃,不断地抖动着。她很害怕,越是害怕,她就更咬紧了嘴唇。身体掩盖不住对恐惧的直接反应,牙齿开始咯咯作响。烟雨尽量地让自己去想流眼泪的父亲,伤心难过的母亲,还有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的哥哥。她努力地在心里描绘所有心爱的人们的脸,用心为他们祈祷。

“给我克服恐惧感的力量吧。直到没有气息的最后一瞬间,让我不要发出,给我勇气吧。不要白费父亲的伤心……”

混乱好像已经结束了,棺材又抖动了几下,最终平稳了下来。又传来了喧哗的声音,那声音逐渐变得钝重,然后逐渐变得遥远,最后消失。周围是让人惊悚的寂静,呼呼的喘气声淹没了听觉。黑暗让她丧失了对时间的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一瞬,又好像是一生。恐惧感像潮水一样,沉沉地涌来,又渐渐退去。喘气开始渐渐地困难,意识也逐渐模糊了……

那一瞬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棺材再次动了。伴着极大的噪音,光线洒了进来。

棺材盖子很轻松地被打开了。这原本应该是要用钉子死死固定住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木制棺板已经腐坏了,弄开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打开的棺材下面并非一无所有,暄已经几乎成了泥人,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在没有一丝亮光的暗夜里,他细细地搜寻着棺材的内部。抓到手中的是黑色的块状物,他用力捏了一把,就散落一地了,仅仅是泥块而已。之后他又摸到一些石头,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了。烟雨的棺材里,没有尸体。

暄趁着天还没亮,紧赶慢赶回到了景福宫。他和题云、车内官二人一样,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泥土。三个人都像被牵走了魂似的,眼神发直。在康宁殿门前,暄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自己酸痛的手。一朵雪花落在了他的手掌。

“该洗手了。”

暄好像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似的。就像刚才只是随便张了张嘴,吐出些无意识的字句一样。车内官忍着腿部的疼痛,迅速挑选了三四名值得信任的内官服侍王沐浴。暄进入北水间,脱下所有的衣服,靠着木盆,几乎要倒下了。算来,他已经熬了两个晚上,此时却没有一点睡意。

内官拎着一桶热水进来,把水倒入木盆中,然后拿走了沾满泥土的衣服。那些衣服被直接扔进了烧得正旺的火炉中。第二个热水桶也被拎了进来,房间内部开始充满白色的水汽。

题云站在井边,用吊桶打水,然后把冰冷的井水从头上倾倒。再次把吊桶放入井水中,他像惩罚自己一样再三地淋着冷水。两三朵雪花落了下来,似乎比起题云连续洒下来的水还要多些热气。搬热水的内官惊讶地跑过来,赶忙抢走吊桶,打来温度正好的水,浇到题云身上。

“这都什么时候了,云剑怎么可以随意虐待自己的身体啊!”

白色的水汽离开着一身黑衣的题云,飘向了天空。水顺着题云的脸颊滑落下来,像是眼泪一样。月消失了,题云所爱的女人,从一开始就不存于这个世界。

暄泡在热腾腾的水中,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后面,说道:

“把月叫过来。”

车内官也去沐浴了,并不在身边,所以其他内官不知所措,只能互相以目示意。

“您都已经熬了两个晚上了,该就寝了。”

“不能让她自己待在那里。马上把她带过来!”

暄好像是真的精疲力竭,话语也宛如梦呓。

“可是马上天就亮了。挡煞巫女一直以来都是在晚上才来这里,而且今天是四渎祭的日子……”

挡煞巫女……他始终无法明白为什么烟雨会成为挡煞巫女,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麻,根本不愿再思考下去。

“为什么这么多话!让你们带过来,我命令你们!”

崩溃嘶吼中渐渐带了哭音。草草沐浴完毕的车内官急匆匆地赶进了北水间,他催促着仍然不知所措的内官们。

“还不赶紧从命!”

他没有做出其他说明。即便是可以信任的内官,他也无法说出今天经历的事情。

暄不断地摸着头发,担心头发会不会乱掉。他已经在座位上坐不住了,索性站起身,双手交叉着、来回踱步。月就要来了,不,是烟雨,活生生的烟雨马上就要走进康宁殿了。他心跳加快,呼吸变重,如果他现在马上就因为窒息而晕倒也不奇怪。他看向窗外,天已经亮了。迫不及待的暄敞开了房门。

门打开,他看到了月,或者说烟雨。还没等通报,房门就被突然打开,烟雨有些吃惊,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的眼睛那么清澈美丽,虽然总氤氲着忧愁,但即便是被云遮住的阳光,也总比月光璀璨。平常只能在阴暗的烛光下看到的脸,今天终于可以在明亮的天空下面对了。他从前总觉得这张脸非常熟悉。直到现在才知道她到底长得像谁。这是他在与从未谋面的烟雨收发书札的时候,曾经在想象中千百次地雌刻和打磨的脸。

暄艰难地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脸,极大的痛苦骤然袭击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直面着暄的烟雨受到极大的惊吓,他的嘴唇发青,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脸色也逐渐发白。他感觉体内的所有的血液正在急速地流失,挣扎着伸出来的手抓住了烟雨的肩膀。大家都以为暄是要拉她过来,可是相反,烟雨被远远地推开了。暄死死地捂着胸口,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殿,殿下?”

内官们听到烟雨的惊叫声,迅速向王奔去。他并不像是因为惊吓或者疲劳过度而倒下,反而像是被肉眼看不见的利刃刺穿了身体。烟雨挤进内官的包围,想要接近他。暄用颤抖的手,挤出最后剩下的力气,再一次推开了烟雨。

“不……不要靠近……不要碰我!”

但是暄无论怎么说,烟雨却不像平时那样听从,她流着眼泪,试着靠近他,想抱住他。

“放,放肆!放手!离我远一点……”

烟雨的肩膀在瑟瑟发抖,看起来非常可怜。车内官发现暄的脸色不同寻常,他在即将昏迷的瞬间,还是用奇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烟雨。

“是符咒!巫女的手臂上有奇怪的符咒!”

烟雨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那一刻她眼里只有暄。在张开双臂想抱住他的时候,她被人抓住了双臂。

“看看这里!”

车内官怒喝道。

“放手!不要动她!”

但是声音很快被其他内官的吵闹淹没了。

“以前曾经也有过这种符咒的!”

“但是这种东西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吧!是不是,尚宫?”

“是的,的确如此!这种东西已经消失很久了,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竟然偷偷藏在手臂上,实在是太可疑了!”

烟雨挣扎哭喊着。

“不是的!不是这样!殿下,您快醒醒吧!殿下!”

烟雨的哭喊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暄被那凄苦的声音呼唤着,艰难地想打起精神来。御医急匆匆地跑进来,迅速地把烟雨和内官推开,抓起王的手诊脉。命课学教授和其他两位教授也闻讯陆续进来。在早上这样的时间看到挡煞巫女来到这里,让教授们大吃一惊。

“你为什么在这里?”

“命课学教授,巫女的手臂上有奇怪的符咒!或许这就是祸根!”

“都巫女张氏到底在哪里?即刻把她带过来!慧觉道士也一并召来!”

“今天星宿厅和昭格署都没人!”

暄精神恍恍惚惚的,还是努力听着所有人的对话。但是因为被痛苦占据了心神,他已经无力探究对话内容的含义。内官想要抓住烟雨。暄用尽力气艰难地说道:

“放开她!把巫女从这里带出去……”

命课学教授惊诧地劝阻:

“万万不可!在这种状况下,起码要把挡煞巫女留在这里!”

天文学教授的反应也很激烈:

“怎么能留在这里!如果这巫女就是来伤害王的该怎么办!”

这次烟雨一反平时的冷淡,狂乱地挣扎着不肯离开。

“殿下,我要留在这里!哪怕让我死在这里也好!”

“云……”

题云之前似乎完全置身事外,冷漠地看着这一团混乱。暄这样微弱的一声呼喊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他像鬼魅一般迅速出现在王面前,附耳倾听他的吩咐。

“把烟……不,把月……带离我远一些……”

题云站起身,走向了烟雨。他旁若无人地推开旁边的内官和尚宫,用手刀轻轻敲击了一下烟雨的侧颈,还在不断挣扎的烟雨软软地倒了下来。题云打横抱起失去知觉的烟雨就要往外走,命课学教授见状,张开双臂,挡住了题云的去路。

“云剑,你这是做什么?你应该更清楚,什么对殿下更好!立刻把那巫女放下!”

“小人只听从殿下的命令!”

题云像平日一样冷酷,话中的凉气胜过九尺寒冰,又包含着森森杀意,这让命课学教授瞬间僵住了。云剑绕过一动不动的命课学教授,慢慢地走出了暄的视野。这是他第一次背叛自己的主君,因为他遵从的并不是王的命令,而是自己对于月的痴恋之心。暄似乎也读懂了他混乱矛盾的内心,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题云抱着月走出康宁殿,走了很远之后才他才发觉,自己苦苦爱慕的女人,现在正在自己的怀里。因为他不敢低头看她,只能仰望着天空中大片的云朵。但是他依然能感受到怀中的月身上恬淡的气息,几乎能让他发狂。他私心地想将这个人偷走,就这样抱着她,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生活。

题云心中的贪欲越是难以抑制,视线就越是邈远。他迈着缓慢的脚步,渐渐地离背后的康宁殿越来越远。康宁殿的屋顶,在他背后逐渐变成了小小的一片白。

“啊啊!”

雪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了一跳,跳出了房间,迅速跑向了发出声音的地方。婵实正抓着头发,在厨房的地上翻滚。

“婵实!”

雪扶起了婵实。她的全身已经被汗湿透了,却依旧持续不断地尖叫着。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婵实?”

雪强力抱住了婵实疯狂挣扎扭动的身体,自己的心也被不知名的恐惧所覆盖了。烟雨不在,这让她感到更加害怕。婵实突然停止了发作,同时也失去了意识。雪把婵实背回了房间,用毛巾擦拭她满头满身的汗,然后给她盖上了厚厚的被子。不安的感觉让她没法在屋子里继续待下去,她跑出屋外,紧张地在院子里兜圈。她想马上赶去烟雨身边,但是她没有资格通过重重大门,进入深宫内院。

婵实也很令雪担心,一个能照看她的人都没有,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因为婵实刚才流了很多汗,她走向灶洞,打算先烧热房间。她在灶洞里填进柴草,点起火来。她人虽然在这里,但是心却一直记挂着烟雨,所以她填一点柴火,就出去徘徊一段时间,再出去、再进来。这么进进出出,只当是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要那么慌乱。

星宿厅院子里,零零星星地飘洒着雪花,题云走了进来。一身黑衣的他怀中抱着素白衣衫的烟雨。

“小,小姐……”

雪吓了一跳,愣愣地站立好久才突然清醒过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会这样?”

激动的雪一直不停地询问着,题云都没法插嘴告诉她发生了的事情。雪神经质地唠叨了半天才发现眼前的人是冷如冰山的题云,他紧紧地抿着嘴,一副不悦的样子。雪一直习惯的是像炎一样温暖和蔼的男子,陡然接触一下这样冷酷的题云,感觉心脏都被他冻住了,猛地住了嘴。题云这才开口说话:

“得让她躺下,你带路吧。”

“让我来抱着吧。给我吧。”

题云闷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不回答,也不肯将月假手于人,明眼人一者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雪知趣地走在前面给他带路,给她铺好床铺,把她安置在婵实身旁。题云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地把烟雨放下,然后盖好被子。一直偷偷观察着题云的雪,眼中不由得现出了几分怜悯。虽然这个男人冷得吓人,但是给烟雨盖上被子的动作,那么柔和又温暖。题云眼尖地发现躺在一旁的婵实有些不寻常,她的脸色如此苍白病态,不像是睡着了。

“这巫女怎么了?”

方才盖被的时候感觉那样温柔,转过脸来对雪说话的声音却又冷硬起来。

“她刚刚突然发作……”

题云想到了王进交泰殿的时候,对突如其来的咒杀率先做出反应的巫女,他的表情僵硬了。如果王真的是被下咒,那这必定是懂得巫术的人所为。但是四渎祭临近,朝鲜各地在巫籍中的人都会参加。昭格署的道士和各道派也因为要准备圜丘坛祭天仪式,都不在宫内。到底是什么人,用什么方式施了巫术,必须尽快查明。题云站起身说道:

“她过去的时候,殿下恰好遭遇咒杀,所以暂时让她晕过去。”

“是吗?怎么会这样?那殿下呢?”

“性命无忧,但还是昏过去了。大家对她手臂上的符咒有过争执,这个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只看雪惊讶又疑惑的脸,不用听她说,就可以知道她完全不知情,看来知道符咒用途的只有张氏。题云转身打开房门要离开的时候,听到了雪弱弱的疑问:

“殿下都失去知觉了,云剑怎么能到这里来……”

刚要出门的身影停顿在了那里。雪把眼睛移向月身上,低低地说道:

“云只能遮住月亮,并不能拥抱月亮……”

一身黑衣的高大背影,完全不为她的话语所动。冷冰冰的声音回敬她道:

“虽然云只能遮住月亮,但是却能怀抱雨。”

雨?听他嘴里突然蹦出“雨”这个词,雪无法冷静了。

“你,你什么意思?”

“听仪宾大人说,你的名字叫雪。”

雪摸了摸裙子底下的佩剑,随时准备将它抽出来。题云随后说出的话,令她停止了动作。

“不要轻举妄动了。在你拔出佩剑之前,你的头就会滚落在房间的地板上。你既然把剑掏出来,意思是指月就是烟雨吗?”

题云的背影如同出鞘的剑,也蕴藏了极重的凶杀之气。雪受他杀气所迫,完全不敢再去动兵器。但她还是不甘心地问道: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难道仪宾也……”

“还没有。你也不要跟月提起这些。”

“你是指什么?是知道雨的云?还是怀抱月的云?”

题云耸耸肩膀,表示两者都是,一言未发地出了房门。

凌乱的白发飘散着,像鬼怪一样慢慢地接近。青筋暴出明显的眼睛让她显得更加怪异又可怖。

虽然这是在早上,雪仍然觉得很害怕,不自觉地往后退缩。

“都巫女……”

“小,小姐……小姐她……”

张氏好像看不到雪似的,直接冲进烟雨所在的房间。烟雨正在漆黑的房间里,蜷缩成一团。张氏用颤抖的手直接抓过烟雨的肩膀,胡乱摸索着她的身体。她除了怀里有一支作为信物随身携带的凤簪,没有其他奇怪的东西。那件事情发生后,宫内的警备变得更加森严。通往康宁段的路口全都封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烟雨只能抚摸着凤簪,打发自己的思念。

“您,您怎么了?”

“听说殿下被下咒了!”

“没……您是说殿下?殿下是被下咒才会那样吗?”

张氏看了看躺在一边的婵实。她刚才虽是晕倒,但现在她显然已经没事了,磨着牙睡得正香。

烟雨看懂了张氏的疑惑,低声说道:

“婵实当时也昏过去了。”

张氏突然无力地坐着,好像逐渐清醒过来了。她用手指拢了拢凌乱的白色头发,说道:

“婵实比其他巫女拥有更超强的感知能力,所以才一直把她留在小姐身边……。”

烟雨慢慢地伸出手臂。

“刚才有人说……是因为这个符咒……”

张氏用诡异的眼神盯着烟雨,呵呵地笑出声来。

“小姐可是用来挡煞的巫女,现在利用小姐来下咒,这是不是很新奇?”

“您不要再胡说了!神母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小姐您忘得真快,我可是杀了小姐和小姐父亲的人。”

“我和先父并不是王室的人啊,我宁愿相信神母!”

“呵呵呵,深谙孔孟之道的小姐,竟然要相信我这巫女,真是荒谬至极。”

张氏干笑了几声,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烟雨的眼前突然现出了暄的样子,他伤心的眼神,毫无血色的嘴唇,瘫软的身体,都要让她心痛至死。

“如果我不知道什么孔孟之道就好了……”

“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殿下的安危吗?”

烟雨故作平静的表情破碎了,大颖大颗的眼泪落在了凤簪上。

“是啊……神母,为什么我连一个挡煞的巫女都做不好?如果我是真的挡煞巫女,殿下就不会受这么大的罪……”

其实,能给暄做一个挡煞巫女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暄相见,但这样,她和暄就能建立起微弱的联系,只要这样就可以心满意足了,就算暄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也没关系。但现在,连挡煞巫女的身份都是假的,而且因为自己的冒充,让暄面临险境,她怎么能忍受这一切!烟雨泪流满面,倒在了张氏的膝盖前。

“上次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我不是真正的挡煞巫女,那么殿下的龙体怎么会好转?”

“那是因为你们二人的八字相生,又有你身上的符咒,所以有了奇效。就因为这样,我一直在把婵实当作我的接班人,叫她学符咒。不过我的寿命会因此而缩短。”

“那么,就直接把我变成真的挡煞巫女吧!为了殿下,让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不是说最强力的巫术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吗?是我的心还不够诚恳吗?”

“巫女并不是你不想做就可以不做,同样,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就算用尽我的神力,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暄倒在自己眼前的场景又一次闪现在烟雨的眼前,她更加迫切地恳求着:

“那么,到底怎样才能救出殿下?怎样才能让他不痛苦?如果需要我的血,就抽出来用,我会毫无怨言地交出最后一滴。如果需要我的肉,我也乐意割舍。哪怕会把我的骨头打碎,磨成粉也没关系……求您帮帮我吧,我只求不要再让殿下受苦……”

张氏深深地叹息着,把烟雨抱在了怀里。这又是自己犯下的罪孽,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可怜的孩子。张氏喃喃自语道:

“太奇怪了。这次真的……和之前又大不一样,真离奇啊……”

尹大亨的手在颤抖。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虽然这也是迟早的,但是不该在这样没有准备的状况下发生,计划要被全盘打乱了。

“殿下没有驾崩吧?”

“据我所知,还没有。但是能否度过今晚也很难说。”

慌张的尹大亨猛地站起,深吸一口气之后又坐了回去。越是这样的时候,越需要冷静。

“我们的目标并不是殿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是权知都巫女失手了吗?难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没有人回答。聚在房内的勋旧派的每个人都紧紧地闭着嘴巴,但心里又都飞快地算计着。尹大亨环顾四周的人,安慰道:

“大家一定要特别小心,不要让别人乘虚而入。”

这次有人回答了。

“已经出问题了。现在阳明君府邸已经挤满了人。”

一听到阳明君,先前还在试图安慰别人的尹大亨首先慌乱起来。

“浑蛋!那愚蠢的权知都巫女把事情搞成这样,跑到哪里去了?”

“四渎祭还没结束,她仍然在那里。”

“观象监那边怎么样了?地理学教授之后再没有联络吗?”

前两天地理学教授刚拿来了情报,说命课学教授正在逆算挡煞巫女的八字。今天事态突变,他刚好十分需要那生辰八字。只要能把挡煞巫女的八字掌握在自己手中,给王施巫蛊之术,也不是难事。

“据说快要完成了。但是今天的事情会让观象监忙得一团糟……”

“一刻也不能放松对命课学教授的关注。或许算出来只需要一会儿的工夫。”

外面有下人拿着书信进门,呈送给尹大亨。是地理学教授的密信,他已经等待很久了。信的内容非常短,殿下在晕倒之前碰了挡煞巫女,而巫女的手臂上有着不知内容的符咒。看来事情的关键在于这里。那就不需要再关注其他,只要盯紧张氏就好了。

“都巫女张氏……她的神力至今还能守住都巫女宝座吗?”

暄正在看书。突然有个小女孩儿跑了进来,趴在他的身旁。他隐约觉得之前见过这样的场景。女孩用白嫩的小手翻开了书本,现出上面清晰的字迹。暄知道了,旁边趴着一起读书的女孩子是小时候的烟雨。烟雨又翻开了另外一本书,书本里的墨字同样也很清晰。他把头转过去,用力地辨认着,虽然书本里的字迹十分清晰,但或许是光线的关系,年幼烟雨的侧脸十分模糊不清。他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憋闷感,这让他觉得有些暴躁。烟雨的脸慢慢地向这边转了过来,光线也逐渐弱了下来。随着周围一点点地暗下去,烟雨的脸逐渐正对着他,脸部轮廓也逐渐清晰了。他渐渐看清了花瓣一样,带着甜蜜微笑的嘴唇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当她的五官完全清晰起来以后,他看得真真切切,这,难道是月?是月!

出现在梦中的这张脸,给暄带来很大的冲击,他猛地睁开了眼睛。自他在康宁殿失去意识后,已经昏睡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旁边的韩氏大妃一直以泪洗面地陪护着他。一发现王清醒了过来,房间内的所有人一起凑了上来。

“殿下,求您打起精神吧。只当是为了母后吧,殿下!”

暄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了细微又不容抗拒的声音。

“义……禁府判……事,把他给我叫来。现在……马上!”

他一醒过来,就说这样的话,焦急又疑惑的韩氏抓住儿子的肩膀,再次问道:

“殿下,您刚才说什么?现在能看得见母后吗?”

“母后……”

“是!没错!我就是母后啊!您总算醒过来了!”

“母后,义禁府判……事……”

韩氏已经哭成一个泪人,马上向内官命令道:

“你们在干什么?立刻召唤义禁府判事!”

“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没有手诏是无法行动的……”

暄的眼睛又无力地闭上了。韩氏害怕儿子再次失去意识,用浸湿的毛巾细细地擦拭着暄满脸的冷汗,努力不断说着话不让他再睡过去。

“殿下,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不能再睡过去了!您听着我的声音啊,一定要醒着!”

越来越遥远的意识,被带着哭腔的韩氏的声音再次呼唤回来。暄艰难地动了动嘴辱。

“书案……快……”

韩氏开始有些担心儿子是不是在说胡话。他这样的举动,根本看不出是刚失去意识的人,不是突然找义禁府判事,就是找书案,实在太奇怪了。韩氏更加忧心忡忡,怕他是中了邪,又不敢说出口,泪流得更汹涌了。

“殿下有命,快拿书案来!”

内官迅速拿进书案。暄在韩氏的帮助下艰难起身,用颤抖的手拿起了墨。车内官抓住了暄拿墨的手,说道:

“殿下,让微臣帮您磨墨吧。”

暄艰难地甩开了他的手。他强令所有人都退下,亲手把砚滴里的水倒入砚台,开始磨墨。韩氏暗暗咬紧牙关,吞下眼泪。明明已经精疲力竭,却还固执地亲手磨墨的儿子,看起来太怪异了。暄用不断颤抖的手磨着墨,眼睛里流下了泪。他想起了纤瘦憔悴的烟雨,当她自认命不久矣,写下绝笔的时候,肯定也是在濒死的苦痛中艰难地磨墨,如今他身临其境,越发地怜悯烟雨,她一定比现在的自己更痛苦,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个不停。

这次磨墨花了他更多的时间,他蘸好了笔,想要开始书写,笔上的水却浸染了纸张。本以为墨已经研好,想不到还是不行。暄自责地咬住了嘴唇,当时的烟雨肯定也是这样的心情,想到她用了生命最后的热度,辛苦写出的书信,自己却没有读完,这让他开始自我厌恶起来。暄极力提起笔,给义禁府判事写信。

其一,现在尚有很多疑点需要追查,即刻把挡煞巫女监禁在圣上的寝殿。其二,怕病气会影响到大王大妃,把大王大妃移驾至温阳行宫。

第一条,是为了烟雨的安全着想。圣上的寝殿是在宫内算得上最安全的地方。星宿厅地处偏远,里面住的只有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几乎称得上是最危险的地方。第二条其实也是为了烟雨的安全。如果被妄图刺杀王的人知道烟雨和月是同一人,他们肯定会想尽办法再次杀害烟雨,她的境地就会更加凶险。大王大妃不仅是最大的嫌疑人,而且知道烟雨的长相。将他们的大王大妃移到别处,服侍他们的副提调尚宫的宫女们也要一起离开,这样烟雨就可以安全一些。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一般宫女们在觐见贵人的时候会一直低着头,不敢失礼地盯着脸看,所以宫女们问题倒是不大,但是大王大妃却不一样,一定不能让他们接触到月。

虽然他写的字,跟烟雨当时书信中的文字比起来少之又少,但是捏笔的指尖都快要断掉了,勉强支撑着坐着像要断气一般的痛苦。意识再次变得模糊起来,连思维都变得异常艰辛,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写对了。暄呼出一口气,在几乎没有意识的状态下签下署名,还印下了玉玺。将信纸放入信封内封合,他叫来了使令。

“把这个传给义禁府判事……务必亲自交到他手中……”

使令拿着封书退下,韩氏靠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暄。

“殿下,您到底有多重要的事情,身体都这样子了,还要……”

“母后,您别担心。”

暄把声音尽可能地压低,只让韩氏一个人听到。

“母后,您还记得烟雨姑娘吗?”

“谁?”

暄痛苦地粗喘了几次,再次说道:

“世,世子妃择选的时候……母后不是见过吗?她长得很漂亮吧?有长长的睫毛……雪白的皮肤,头发乌黑,语气和阳川都尉一模一样,如书生一般……”

韩氏惊讶得张大了嘴,赶快用手捂住。儿子明明一次都没有见过烟雨,说出的话却好像见过面似的,这让她感觉非常惊异。儿子被病痛折磨得苍白的脸,竟然在这时候露出了徽笑。难道是烟雨的冤魂作祟,让儿子陷入了迷乱痛苦之中?韩氏满心都是恐惧,她紧紧地抱住了暄,她怕别人会说她可怜的儿子疯了,所以完全没办法跟别人商量这件事。

暄支撑着想确认烟雨安全进入寝殿,但是他没有等到,就再次失去了意识。

在地理学教授的眼里,命课学教授近来非常忙碌。在挡煞巫女的手臂上发现符咒之后,他没有继续守在病危的王身边,而是待在观象监闭门不出,可见他是在专心对巫女的八字进行逆算。

命课学教授在得到了结果的那一瞬间,脸色突然变成恐怖的铁青,地理学教授跟他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命课学教授一脸的不可置信,只愣了一会儿,就飞快地把写着结果的纸张揉成一团,吞了下去!

晚了一步!八字虽然完成了,但还不等地理学教授反应,就已经进入到了命课学教授嘴里。在他看到命谋学教授完成八字后的奇怪表情时,就知道他会迅速销毁已经算好的结果,但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彻底又干脆利落的方法。命课学教授一副无法忍受的样子,忍着呕吐冲出了门。

一直在隔壁房间偷偷观察的地理学教授立刻跑进来。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搜寻着命课学教授桌上的东西。许多纸张混乱地堆在一起,上面满是黑糊糊的涂鸦。他根据墨水的干湿程度,找出最近书写的纸张。地理学教授现在虽然主要负贵地理学,但是在受训时期,和其他人一样,也要学习最基本的天文学和命课学。即便不会做逆算,但也能在混乱的文字中选择出重要的内容。边绷紧神经注意着外面,边挑选字纸的地理学教授在极度的紧张感下,发挥出从未有过的能力。在这么冷的天里,他的额头上居然布满了汗珠。终于赶在别人进来之前,地理学教授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因为观象监教授负责实务,所以地理学没法向上晋升。不仅如此,身处观象监之中,他只能依靠自己的俸禄生活,还受诸多制约,虽然说不上一贫如洗,但也绝对说不上宽裕。反而很多实力差的人,无法进入观象监获得教授职位,在外游走,倒是收获颇丰。如果这次大事能成,他不仅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说不定还能获得现在做梦都不敢想的官职,判官或者佥正之类。

但是纸上的涂鸦非常奇怪。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人的。两个人的生辰八字逐渐靠拢,变成同一个生年月日时。地理学教授的脸色逐渐也像命课学教授一样,发青起来。

平时人迹罕至的钦观斋,现在却聚满了人。他们并非来自同一派别,但却不约而同地赶来,坐在厢房,察言观色,交头接耳,阳明君冷着一张脸,不说一句话。不知这样待了多久,大家的脚都有些麻了,人群开始躁动,这时,主人家突然开口说话了。

“这么冷的天气,大家所为何来?莫非有什么要事?”

阳明君嘴角微微翘起,笑着和他们说话:

“那可真要谢谢你们了。殿下晕倒,你们倒先跑来这里,我真是非常感动。看你们这次来的人数,我就知道殿下的状况现在有多严重了。”

“小人怎么敢妄测殿下的安康!但是若有万一……”

阳明君保持着笑容,夸张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有备无患,很好很好。没有后嗣的王危在旦夕,哪个做臣子的不会担心呢。下一个王位归属,更是比殿下的圣体更加重要啊。不是吗?”

聚在这里的人对这么直白的问话始料未及,都一脸的慌乱。阳明君这个人,实在是难以捉摸。他年幼时候就顽劣不堪,经常丢失书籍而被先王责罚,声名远播。有人说他是最重情义的大丈夫,但他同样又因为不愿受束缚而不肯成婚,活脱脱一个游戏人间的浪子,时常成为笑谈。

大家都察觉到了阳明君的心思,所以都心生退意,大家心里都在想,只要有人站起来,自己也顺势跟着起身。但是大家都在等待别人做出头鸟,没有人肯先站起来。他们是觉得王要驾崩,想快点找一个靠山,深知他们想法的阳明君抹掉笑容,脸色一沉,拿起了旁边的佩刀。

“现在殿下明明还活着,你们就敢议论王位……”

虽然是沉稳的口气,但是已经让人毛骨悚然。在人们惊讶之际,阳明君从鞘中取出佩刀,用眼睛扫了一眼雪亮刀刃,直接把刀拍到了书案上。人们还根本来不及思考他想做什么,阳明君已经用指尖推着刀刃慢慢地划来划去,说道:

“你们想让我先砍下谁的头呢?我会拿着它进宫面圣。要是我说这是圣上患病期间筹划谋逆的人的头颅,圣上会不会赏赐我些财物呢?一个头颅换取一匹丝绸,算是便宜吗?”

“谋,谋逆?您怎么可以说出这么荒诞的话来?大家都赶快回去吧!真是的!”

一个人终究按捺不住,率先起身,其他人马上跟着鱼贯而出。最后,厢房只剩下了阳明君一个人。

“殿下,可不要给微臣产生贪念的机会啊。”

阳明君低下头,把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冷的书案上,良久才起身,策马驰向景福宫。

阳明君显然是白跑一趟。王到现在还没有恢复意识,通往康宁殿的路口还没有解禁,宫中依然不能随意通行。他磨了半天嘴皮,软硬兼施,好歹到了通往寝殿的向五门,但也仅止于此,即便是王子,也不能再向前走一步,反而因为他是王子,更需要在此时回避。不管他再怎么说,向五门也没有打开。

对于阳明君而言,暄不仅是王,还是有着同样血脉的兄弟。但是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他总需要把这份骨肉亲情掩藏起来。他苦笑着,觉得自己这么折腾真是白费力气。但他转而又想,如果暄现在还清醒的话,就不会把自己隔在向五门外,由此可见,他现在的状况已经非常不乐观了。所以被拒之门外的阳明君仍然不肯回去,抓住士兵,反复地询问王的情况。他们也是同样不知情,所以回答都是一样的。

阳明君精疲力竭,依旧一无所获,最后只好选择放弃。正当他打算回府的时候,看到许多人向向五门走来。仔细一看,发现是义禁府判事和士兵。其间却有一道非常惹眼的白色,在夜间显得分外鲜明。不只是颜色的问题,从身形来看,这明显是一个年轻女子。因黑暗的关系,他看不到那个人的脸,但是在官中,很少有人会穿着素服,所以阳明君的眼睛直接盯住了他们。

一行人越走越近了,阳明君越来越无法从那女子身上移开眼睛。起初只是被她娉婷的身姿吸引,再近一些,她的脸庞被火把照亮,美得不似真人,那张脸太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阳明君开始努力地搜寻自己的记忆。一行人没有发现在黑暗中站着的阳明君,径直走进向五门的时候,门口明亮的灯光打在了女子的脸上。那一刻,阳明君的腿突然软了下来,他马上站直,但是惊骇的内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难道这是……烟,烟雨姑娘?”

阳明君用力地摇了摇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大概事隔八年之久,他的记忆产生混乱了吧。但是忘记烟雨,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张脸已经深深印在心里,擦也擦不掉。为了确认自己看到的并不是鬼魂,他走向了守卫向五门的士兵。

“刚才进去的女人是谁?”

“我们不清楚。”

“那怎么可以让不知身份的人进入向五门内呢?”

“我们是真的不知道,让我们说,也说不出来啊。”

“她是活人吗?”

“什么?”

“我问她是不是活着的人!”

“这……当然是活人。”

守门人以为阳明君这样奇怪的问题是因为他惊讶于那女子的美色,并没有当回事。她是星宿厅的巫女,当然非寻常人可比。阳明君再一次想进入向五门,但是再次被士兵阻拦,无奈之下只能放弃。怀着一颗焦躁的心,他直接骑马去找炎。

阳明君直接骑马闯进仪宾的院子里,还没等下人抓住缰绳,他就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冲入厢房。下人都来不及向炎禀报他的到来。

炎自从听到王昏厥的消息之后,一整天都不吃不喝,一直静坐等候消息。他认为作为臣子,不可以在殿下性命垂危之时还自行饮食。炎这样静坐着,旼花也不肯用饭,跟着自己的夫君坐在里屋,她这么做倒不全是因为自己的王兄。反正她不吃饭哥哥也不会因此好起来,现在炎滴水不进,她也完全没有胃口。但是她也是真心希望哥哥能病愈,如果他不赶快康复起来的话,不知道木头一样恪守臣子本分的炎还要怎么折磨自己。炎虽然一心只盼王能尽快痊愈,不敢想什么不好的事情,但当脸色发青的阳明君闯入房间的时候,他的心跳还是差点停止了。

“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没能见到他。我还有其他事要问你,烟雨姑娘……”

炎惊讶地看着他。阳明君闭上了嘴巴,想要坐下,但是屁股还没挨到地方,他又腾地站起来踱来踱去。

“到底怎么了?是有大事发生了吗?”

阳明君终于坐了回去,答非所问地说了起来。

“我说,烟雨姑娘。”

听到“烟雨”这名字,炎的表情立刻忧伤起来,但是阳明君和平时不同,并没有关注他那表情。他依旧坐立不安,抚摸着耳垂上的细环。

“烟雨姑娘,我想说烟雨姑娘。就是你的妹妹……”

阳明君也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只是一味地重复烟雨的名字,他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即使是性格温和的炎,也开始焦躁起来了。

“为什么总提起我们家烟雨?”

“我当时明明听说给她办了葬礼。好好地安葬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前不久题云也跑过来,无缘无故问起这个……”

“是说云剑题云吗?就是那次下雪天来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是的,就是那天。你们总问我们家烟雨的事情做什么?”

“那是因为……”

阳明君想说他刚才见到了与烟雨一模一样的女子,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而且自己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烟雨明明已经长眠在地下了,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但是现在只是见到一个面容相似的女子,说她就是烟雨,实在是毫无依据,稍微理性一点的人都不会相信。

但是题云的到访和不同寻常的葬礼流程确实让他疑窦丛生。而且比起眼见的葬礼,题云来问有关烟雨的事情更让阳明君觉得怀疑。题云怎么会突然问起烟雨的事情?看来首先要去见见题云。但他现在正守护着王。阳明君自己也被层层叠叠的疑惑弄得混乱不已,也没有打声招呼,就又直接离开了厢房。

阳明君突然进门,在屋内徘徊半天,什么都没说清楚,又突然走掉,让炎产生了一种刚才只是一阵旋风路过的错觉。今天的阳明君真的非常奇怪,好像是陷入了某种难以开解的疑惑中,到底是为什么呢?不过看阳明君铁青的脸色,以及他提及妹妹的不正常口气,可以推断有什么和自己妹妹相关的大事发生了。炎也沉思起来。

大王大妃殿内,尹氏和尹大亨面对面坐着。其他人已经被命退下,周围根本没有任何人。

“什么事让你急着跑来这里找我,府院君?”

“我有急事禀报。有关星宿厅的挡煞巫女。”

“我也正因为这事生气着呢,原本是为了殿下预备挡煞的,但是竟然一点用处都没有。真是枉我听说是张氏的神之女,还十分放心呢。”

尹大亨的脸上出现了冷笑。

“都巫女张氏……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尹氏不解地眨了眨满是皱纹的眼睛。

“您真的不知道吗?”

“你指什么事?”

“现在想来,当时想要留下挡煞巫女的人,是大王大妃您啊。”

“当时是为了殿下和中殿能顺利诞下元子。但真不知道张氏为什么会用那么没用的巫女。只希望殿下现在能康复……”

“刚好相反吧。如果殿下康复了,我们也没活路了。”

尹氏之前一直静静地观察对方,听到这儿她的脸色不由僵硬了起来。

“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您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我不知道什么?”

“在八年前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但是自从殿下即位之后,我就乘上了另外的船……但是我得先谢谢您。经过八年前世子妃择选的事,我从大王大妃您那里学到了不少好东西。紧要关头果然用得上。”

“我真不知道府院君正在说什么。难道……殿下晕倒是府院君做的吗?”

尹大亨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尹氏愤怒地爆发了。

“你难道疯了吗!竟然对殿下的圣体下咒!这是大逆不道!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两个人的立场其实是不一样的。对于尹氏而言,王和尹氏家族同样重要,但是对于尹大亨而言,最重要的只有保障自己长享荣华富贵的尹氏家族。

“八年前,策划巫蛊之术的就是您大王大妃。如果泄露出去,谁会更不利呢?我们的家族依仗的,到底是年迈无用的大王大妃,还是位高权重的小人,这谁说得准呢。”

尹氏握紧的拳头不断地颤抖。当时为了娘家家族做下的事情,现在竟然扼住了自己孙子的性命,这是她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

“只要中殿有了元子,过去的事情就……”

尹大亨感到有些烦闷,呼出一大口气。

“您还认为只是元嗔煞才导致他们没有元子吗?”

“难道之前殿下的圣体问题,都是府院君在搞鬼吗?这到底是为什么?只要有了元子,府院君的地位不是更加牢固了吗?”

“并不全是。一半是殿下的意思,剩下的一半才是小人所为。”

尹氏皱眉,不解地摇了摇头。尹大亨继续说道:

“不愿生出元子,首先是殿下的意志,他一直在装病。虽然小人也觉得该以生出元子为先,但是殿下要是玩什么花样的话,我们也没办法。”

“玩什么花样?”

“比如说,他为了查看被挡在宫墙外的地方,私自前去温阳等地,或者为了刺激士林派,派阳川都尉到岭南一带之类的诸多事情。”

尹大亨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推到了尹氏面前。尹氏刚要撕开信封的时候,康宁殿的宫女们闯了进来。尹氏急忙把书信藏在唐衣袖子里,大声吼道: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康宁殿宫女竟然没有事前禀告就直接闯入大王大妃殿,成何体统!”

不理会尹氏的怒喝,官女们快手快脚地开始收拾东西。

“你们都给我停下!你们知道现在碰的是谁的东西吗?外面的人都去哪里了?”

外面非常安静。宫女们很快把出行的东西收好并迅速离开,随后就有另外两位宫女进入房内,每人架着一边,扶起了尹氏。

“放手!你们太放肆了!”

尹氏被宫女挟持着,几乎是被架出房外。院子里冷得让人瑟瑟发抖,不过以义禁府判事为首的士兵们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一段时间。大王大妃殿宫女准备好了轿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判事,难道你不怕掉脑袋吗?!”

“这是殿下为了大王大妃着想,亲自下达的御旨。现在要送您到温阳行宫,一路长途跋涉,小人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好您。”

“你们听好了,我不去!”

宫女们并不肯听她的话,强硬地把兀自怒骂反抗的尹氏塞入轿里,并关上轿门。轿夫们马上起身,抬起轿子在黑暗的夜晚行动。尹氏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尹大亨才从大王大妃殿的院子中走出来。他哈哈大笑,愉快地自言自语:

“殿下第一次做了让我顺心的事情。竟然帮我送走了那毫无用处的老太婆。她在的话,反而成了障碍……”

困在晃动的轿子之中,尹氏终于喊累了,这时她才想到唐衣里放着尹大亨给她的书信。虽然轿子里面非常昏暗,但她借着轿外随行人员拿着的火把的光,艰难地读了信里的内容。上面写着许烟雨和挡煞巫女的生辰八字,两个时间一刻不差。说是偶然,就实在太过巧合了,惊讶的尹氏继续读下去,看到最后确认这二人实是一人,她愤怒至极,将手中的信纸撕了个粉碎。

“竟敢如此!坡平府院君背叛也就罢了,张氏竟然也敢背叛我!”

尽管尹氏气得要发疯,一行人还是若无其事地用轿子载着她,离王宫越来越远。

“这……这是哪里?”

暄从生死关头挣脱回来,一睁开眼睛,就说出这么一句话。他昏过去几乎有了整整一天,嗓子已经干哑得说不成话,车内官把耳朵凑到王的嘴边。暄艰难地又重复了一次。

“烟……不,月……现在在哪里?”

暄呼出的急促又灼热的气息几乎要烧到车内官的耳朵。他掩饰着焦躁的心情,尽量平稳地说道:

“她在延生殿。”

“这里……又是哪儿?”

“根据地理学教授的建议,搬到了庆生殿。”

“离得真远……”

延生殿和庆生殿各在两侧相对,中间隔着康宁殿,在暄看来,这是非常远的距离。他有些害怕,怕再次失去她。

“月的身体还好吗?”

“是的。”

“万幸……她待的地方不冷吧?是不是我把炭火都用了,我现在好……”

“是殿下您发烧了。”

“知道她现在做什么吗?”

“和往常一样,静静地坐着。”

“她有没有睡过觉?”

“没有啊,她就那样一直坐着,实在是可怜。您还是赶快康复吧。再这么下去会再次……”

不知是因为担心烟雨,还是因为体内的病痛,暄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

“如果把她带到这里……或许我的病情就会……”

他想说要烟雨过来,待在自己身边,但又怕如果她来了,会害得她也生病。他不愿意让烟雨受到自己身体所遭遇的痛苦,哪怕只有其中千万分之一。他想烟雨想得胸口抽痛,却没办法见到她,眼角不由渗出了泪水。

车内官看到后也感到非常心酸,不由自主地说道:

“小人带她来这里吧。”

“不可以!不,还是带她来吧,我们现在也不知道病因是什么,带她过来吧,但不要让她进入这间房。”

车内官领命退下之后,御医进入房内,给王诊脉。但脉象十分微弱,断断续续,御医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周围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阴霾。以这样的脉象,能找回意识,还能艰辛地说话,实在是一个奇迹。

烟雨来到王所在的庆生殿。她坐在了暄隔壁的房间,和他只隔着一扇房门。暄躺着,听到了隔壁的声音,随后就是一片安静,好像她已经坐下了。明明离他这么近,却听不到她一点声音,暄的心脏变得更加痛苦,因为这样渴望却无法触及的相思。

他用尽了一切的努力想看看烟雨,徒劳地在纸门上寻找她的倒影,但月亮把月光均匀地洒满每一个房间,他的屋子里又有一根蜡烛,想看到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打开那扇门,他就能见到烟雨了。在很久以前就入驻到他的心中,让他心旌动荡的女子,本来以为只有死后才能见面的烟雨,现在就坐在隔壁房间。他想她想得不能自持,叫来了车内官。

“她怎么样?”

“她说身体并没有不适之处。但是看起来还是憔悴得可怜,真叫人不忍心。所以,殿下您尽快好起来吧。”

“……如果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心疼呢?”

他随即收起了自己的贪念。他宁肯自己受苦,也不愿意让烟雨伤心。

“车内官,把房间里的烛光灭了吧。……还有,把那房间点上蜡烛吧。”

车内官按照王的命令吩咐了宫女。房间内的蜡烛不一会儿就全都熄灭,对暄来说,那一刻好像全世界都陷入了黑暗,当宫女把隔壁房间的蜡烛点起来之后,中间的房门上出现了烟雨的身影。

那映在门上的影子,美得像一幅画。他想见她,即使只是影子也可以。还有一个人,在看到影子的瞬间感到了心痛,那就是题云。他坐在角落里,转过头去看天上的月亮。渐渐失去意识的暄,一直紧紧盯着那影子。

“影子的姿态也如此美丽……她真的是,真的是……”

眼泪顺着暄憔悴的脸流下。他突然想起身,打开房门去亲眼看看烟雨。他想紧紧抱着她,大声告诉她,他有多想念她。但是不管他怎么努力,也是无法动一动身。有风在房间中呼啸而过,烛光随之跃动,烟雨的影子也跟着微微颤抖,仿佛在哭泣一样。暄的心,也像烛泪一样,慢慢融化和剥落。

他想摸一摸那影子,指尖却因病而不听使唤,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但是思念比病痛更重,最终手还是抬起,摸向了空中。虽然碰不到任何东西,但他却固执地用手指隔空描绘着烟雨的影子。

“那天,我们第一次相见的下雨的那晚,在房间里看见你这样坐着……原来是这样……所以你只是看着月亮,想必也如现在的我一样,这样痛苦的心情……不知原因的我却一直责怪你不回答。每当问你名字的时候,你所咽下的,原来并不只是烟雨这个名字,还有比我现在的痛,更伤的痛……”

暄无法想象,烟雨之前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待在自己的身边,也不知道她会有多么痛苦。他越想,一直以来看到的烟雨的所有表情就越是乱纷纷地向自己袭来。烟雨的影子微微动了一下,可以看到她把手贴上了他们相隔的房门。在另一间房里的烟雨,好像也想突破这层障碍,感受暄的气息。看到烟雨的手影,暄的嘴唇微微地颤抖起来。

“难道你也想念我吗?为什么想念我这对你只有罪过的懦弱的人?”

暄握了虚软的拳头,咬紧了没有血色的唇。

“我必须起来!我不会第二次失去你,也不会再让你伤心。不会让你再受一点点伤害……我会用我的双手保护你。”

他再一次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但是害怕失去烟雨的不安感再次唤醒了他。幸亏那端雅的影子仍没有消失。但是这样的庆幸又马上被担忧代替了,这么晚了,她怎么还不睡?他用眼神示意车内官附耳过来,吃力地吩咐道:

“告诉她……让她睡一会儿……”

他的喘息依旧粗重和吃力。

“微臣也是向她那么说的……但是她说睡不着。”

不是没有睡意,而是和自己现在的心情一样,害怕不能再见面而无法入睡吧。暄觉得现在的自己非常可怜,同样,烟雨的心也非常可怜。

“车内官,给她送上我之前喝过的菊花茶……对睡眠应该会有帮助……”

一会儿,宫女就把茶端给了烟雨。烟雨捧起茶杯,缓缓地吸入香气,又转眼看向了隔壁阴暗的房间。她在菊花茶香中感受到暄的思念的香气,那香气让端着茶杯的秀美手指颤抖不已。宫女看着一直闻着香气的烟雨,催促道:

“并不是什么奇怪的茶。是殿下送给您的茶,请快用吧。”

就算是奇怪的也无所谓。不管是毒药还是碱水,只要是暄赐给的,她都愿意喝。她之前之所以没有喝,是因为她想借着茶香,来触摸看不见的隔壁房间的他。听到宫女的催促,烟雨只能喝下了茶。她又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侧躺着睡着了。

在隔壁房间一直艰难支撑着的暄看烟雨的影子倒向一边,睡着了。他叫来了车内官,让他打开房门。但是在开口之前,思念之心先涌了上来,他的眼泪成串地落了下来。车内官看这样无声又哀伤的哭泣,知道他这样已经说不出话,低叹一声,慢慢打开了关着的门。

随着打开的门,暄默默地看着烟雨出现在自己眼前,就像月亮慢慢升起一样,他先看到了她乌黑的发顶,然后是光洁的额头,还有闭拢的眼睛和嘴唇。他看到她靠着门睡着,用凝视着自己这个方向的姿势。他也看清楚了自己那颗想要靠近烟雨的心。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让他魂牵梦绕的烟雨,当真正能和她相见的时候,二人却是同样的悲伤。暄伸出了手,他这次想抚摸的并不是影子,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烟雨。但遗憾的是,他们两个距离太远,终究无法碰触。

不知不觉间,烟雨竟然靠了过来,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脸,实则是一直在旁边默默守候着的内官实在是不忍心看下去,便合力把王的褥子拉到了烟雨跟前。或许是因为暄的手指太烫,他只感受到烟雨的脸冰冷冰冷的。心中有如惊涛骇浪一般,暄的手在烟雨的脸上艰难又温柔地摩挲着。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时,那么心急地去碰碰她,甚至忘了病痛的存在。

轻抚烟雨脸颊的手突然停止了移动。明明沉浸在熟睡中的烟雨,两只紧闭的眼睛竟然流出了眼泪。是连烟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在睡梦中流泪哭泣,还是她时常在睡梦中不知不觉间流下泪来,已经习以为常了呢?在每日醒来的时候,发现被自己流泪弄湿的枕头,她是会舔舐自己的伤痛,还是责怪自己的软弱?又或者她干脆忽视这一切,根本已经不去理会自己内心的感受?也有可能,她日日都过得如此艰辛和孤独,睡梦中流泪才是常态,反而不落泪的时候才是少见的事情吧!

烟雨死去的时候,才十三岁。那么小的岁数,就要与慈爱的父母和亲密的哥哥生离死别,躲避去遥远的他乡,以一个已死过一次的人的身份挣扎着生活。这么长时间了,自己竟然从来都没有机会能安慰她一次,暄越发地觉得揪心。

费了百般力气,他终于把沉重的上身抬了起来,艰难地靠过去,用自已的额头,贴上了烟雨的侧脸。暄的眼中也流下了眼泪,滚落的眼泪渗进烟雨的眼睫毛,和烟雨的泪水和在一起,难分难舍,顺着她的脸颊一起落下。两个人的泪水成为一体,融进烟雨这么多年来的伤心故事。

接连几天,暄的身体都不见好转。只有守护烟雨的念头,才能让他勉强起身,非常短暂地坐一会儿,而这就是他能做的全部了。到了这种状况,还是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解决现在的问题。观象监、昭格署和星宿厅,全都异口同声地说不知原因,只会一味地摇头。忙忙碌碌的只有太医院的御医而已。

大妃韩氏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只是哭泣度日,她要为了儿子坚强起来。而她所能做到的,只有搞清楚自己怀疑的率情。因此她亲自前往星宿厅,找到了都巫女。大妃是不能走进星宿厅里面的,所以张氏走出院子,迎接了韩氏。

“您来这儿有何贵干?”

“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脸色苍白的韩氏让周围的人全部退下,只剩她们两个人在场,她仍然犹豫着,没有直接说出口。她觉得张氏既陌生,又可怕,不仅不是可信任的人,还很难拿握。但是能解决现在韩氏苦恼的,只有眼前的张氏,除她之外并无他人。

“我有要紧事想拜托你。”

“您请尽管吩咐吧。”

“我曾通过大王大妃,了解过你的本事。”

“这是小人的荣幸。您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或许知道一点殿下患病的原因……”

张氏半是疑惑,半是惊讶地望着她。韩氏的脸上挂满了忧愁,沉思良久过后,她叹息着说道:

“阳川都尉的妹妹,曾经被择选为世子妃的那个女孩子,死后好像化为了冤魂,我觉得现在是她在折磨殿下,把殿下害成这个样子。”

“您说什么?”

张氏因为不知名的恐惧而全身颤抖起来。她只能屏住呼吸,听韩氏讲完。

“殿下在失去知觉的时候,一直喊着那孩子……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孩子,描述出来的话却像是见过她一样,这让我感觉很奇怪。如果是冤魂作祟,这不是很说得通吗?那孩子被择选为世子妃之后,连嘉礼都没有举行就死去,这已经是足够悲痛的事情了,死去的时候又还是女儿身,怎么不会成为冤魂呢?所以我希望你能化解那冤魂,救救殿下。”

张氏的表情变得十分混乱,连说出借口的声音也在颤抖。

“是,是吗?可能是小人道行不够,还不清楚那些事情。殿下难道真是像看到过真人一样吗……”

“千真万确,我觉得我的想法不会有错的。如果你能施法,能不能让殿下迅速病愈呢?”

“小人一定会密切关注的,所以您先请回吧。啊!但是这件事,可不能随便和他人说起啊。”

韩氏看张氏还嘱咐自己要保守秘密,觉得她是值得信任的,因而松了一口气,放心地点了点头。张氏送走韩氏以后,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用颤抖的腿走回星宿厅的。她觉得王一定是认出了烟雨,这个想法简直是让张氏魂飞魄散。

王已经能起身,还喝下了米粥的消息迅速传到仪宾的府上。多亏了这个消息,炎也开始进食,而旼花也随着喝了一些粥。每当炎喝下一勺,旼花就跟着喝下一勺。在炎的行为损害到身体之前可以恢复饮食,哥哥也能平安醒过来,这些都让旼花感到很高兴。虽然他们两个人是一起挨饿的,但是旼花更在意炎的身体,想让他多吃一些。

小两口正一起喝着粥,管家就进来报告,说大妃殿派宫女传来了书信。旼花认为是母亲写给自己的信件,走出厢房去迎接。炎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走出房门,但是并没有看到宫女。管家说道:

“这是写给贞敬夫人的书札,所以已经送到里屋去了。”

申氏和韩氏是偶尔也会互相收发书札。但是在大家因王的病情而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传来信件,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炎走到院子确认宫女已经回去之后,也急忙进到里屋。

“母亲,是孩儿。”

房内没有回答,只有压低声音的哭声传了出来。惊恐的炎慌里慌张跑进房内。

“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皇宫内有什么噩耗吗?”

申氏用手巾捂住嘴巴哭泣着。炎再次催促她回答,申氏这才好不容易忍住哭声说道:

“我们家烟雨……信里说我们家烟雨正折磨着殿下。天啊,呜呜!”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炎阅读了眼前的书札。上面写的内容十分惊人。里面写着王病后,谈吐如同见过烟雨本人一样,因此可能是烟雨的冤魂折磨王,所以希望许家能一起来准备施法。炎看后,身形摇摇欲坠,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申氏一边大声哭泣着一边说道:

“我们家烟雨那么善良,怎么可能伤害殿下呢?以女儿身死去,难道是她想这样的吗?竟然给她戴上这么大的帽子,让她死去不算,还要她魂飞魄散!我们家烟雨怎么可能折磨自己喜欢的人!世上如果真有冤魂,就出来让我瞧瞧!就算是鬼也好,我好想见她一面啊!我可怜的烟雨啊……”

“母亲,小心隔墙有耳。您冷静一下。”

炎忍着即将崩溃的心情,回到了厢房。旼花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无声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炎没有做出回答,只是仰望着天空,有点迁怒地不想去理会她。因为即使想要抱怨也说不出口,大妃毕竟是旼花的母亲。旼花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炎的眼色。

旼花伤心又疲惫地回到里屋之后,管家才犹犹豫豫地走到炎的跟前。

“嗯……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但又觉得应该让您知道此事……”

“到底什么事?”

“是一个奴婢说的,前几天有人向他询问有关烟雨小姐葬礼的事情。”

炎的眼睛里再一次浮现出伤心的神情。管家更加犹豫着说:

“那人……好像是个当官的。起初他觉得那人奇怪,就没理会,但是上次在市场发生的那件杀人事件,那件事……”

“干吗这么磨磨唧唧的?仔细给我说来听听!”

“他说当时被杀的官员,就是之前询问烟雨小姐葬礼的那个人。”

炎努力将自己的心从伤心的情感中拔出来。如果是与烟雨有关的话,义禁府都事的被杀就不是单纯的事件。管家继续说道:

“再加上上次云剑也问过有关烟雨小姐的事情,所以我最近觉得非常奇怪。”

“题云还向你问过关于烟雨的事情?”

“是的,他说已经和主人您说过了,所以我也没有多想,直接就跟他说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现在想来总觉得有点不安……我还是觉得也许我哪里说错了,云剑大人的反应也不太对劲……”

炎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突然想起,刚才的书札中提到,王说话的方式好像见过烟雨本人一样。

“你到底跟题云说了些什么,让你感觉到不安?”

“嗯,是小的怕大人伤心,并没有给家里的大人们说的事情……”

“竟然还有瞒着我们的事情?”

“在葬礼结束之后,床石到得比较晚,因此小的重新回了趟墓地。但是我发现不知道是因为野兽还是别的什么,那里烟雨小姐的封墓有被挖过的痕迹。所幸没有挖深,小的也立刻做了整理。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您也不要过于伤心了。”

炎的脑袋嗡嗡作响,感觉天整个地塌了下来,进入厢房之后他直接瘫软在了地上。之前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烟雨仍然活在世上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逐渐地放大。如果烟雨还活着的话,她是绝对不会不来找哥哥的。但是在世子妃择选之后发生的所有奇怪的事情,一一开始展现在炎的脑海中。

在脑海中艰难地斗争了好久的炎终于起身了。他去仓库拿了镐头和铁锹走了出来。惊讶的管家跟在他的身后。

“您拿这些东西是想要做什么?”

炎的眼神有些恐怖,还透着一丝疯狂,他没有做出回答,直接走进马厩,把工具放在马鞍上,骑上马就走。管家只好也拉出毛驴,跟在他身后。走了好一会儿,管家的表情逐渐被恐惧所覆盖。炎前行的方向,正是烟雨的坟墓所在。管家看了看马鞍上的镐头,猜想着它的用途,几乎要吓死过去。

刻有“雨”字的华角函放在前面。愣愣地看着华角函的暄突然令人拿红袍来。太阳早已经落山了,在漆黑的晚上,他连身体都无法自行动弹,居然还要穿上衣服,大家都乱糟糟地劝说他。但是王非常固执,完全不为所动,他们不得不为他擦拭身体,给他穿上了衣服。暄还特地吩咐戴上了翼善冠,打开华角函,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他从小盒子中取出一个用红色绸缎包裹着的东西,放在袖子里面。

“把我扶起来,我要到外面去。让月一起出来吧。”

“殿下,现在还不行。您现在连站都还站不稳啊!”

“所以我让你们扶着我啊!”

隔壁房间里的烟雨也听到了这样的对话。烟雨知道自己可以看到暄了,早已飞快地站了起来。两旁的内官扶着暄走出康宁殿的时候,月已经在月台下站着等候。烟雨看到暄憔悴的样子,虽然心里非常痛苦,但是她还是装成落落大方的样子,站在前面。暄说道:

“月,好久不见。”

“小女子未尽职责,感到惶恐。”

“……来我身边,扶着我。”

暄把身体靠在烟雨的身体上,用一只手臂用力抱住了烟雨。不知道是因为烟雨的支撑还是暄手臂的力量,过了一段时间,暄的双脚竟然能抬起来走路,而不是像之前那样被搀扶着拖着脚步行走了。原本被两个内官扶着都很难前行的他,奇迹一般地可以由烟雨独自扶持着行走了。或许是暄为了不让烟雨太过辛苦而尽了全力在走吧。

暄离开寝殿,走进了偏殿。他让所有人在外面等候,只依靠着烟雨进入千秋殿内部。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车内官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题云也没有跟在他们身后,只站在内官们的前面。

千秋殿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许多蜡烛摇摇地亮着。进入千秋殿之后,暄竟然可以独自站立行走了。

“真奇怪。单独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身体变好了起来。”

“您真的没事吗?”

暄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拥抱了烟雨,然后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到这里吗?”

“小女子不知。”

“你看到那里了吗?”

烟雨看向了暄所指的地方。那里有王的书案和雕刻着龙的龙平床,那是只有作为王的暄才能使用的地方,尽显王家威严。

“不,我让你看的不是龙平床,而是那后面的画着‘日月五岳图’的屏风。”

烟雨听从暄的话,看向了日月五岳图。在象征王统治下的国土的五座大山上面,画着象征王的红色太阳和象征王妃的白色月亮。暄从后面抱着烟雨说道:

“以前我还是世子的时候,曾让雕刻匠用那屏风包含的意义制作打造了一支簪子,作为求婚的信物。让我心中的女子成为我的月亮……”

在暄的怀抱中的烟雨的身体因恐惧而僵直了。看不到后面的暄的表情,更让她感到害伯。暄把袖子里面的东西慢慢取出。黄金凤凰嘴里含着的白色的月亮,怀抱着的红色太阳,这是和烟雨拥有的凤簪一模一样的簪子。放在星宿厅深处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无从得知。暄在陷入混乱中的烟雨耳边悄声说道:

“你是不是……曾经见过和这一摸一样的东西?”

听出暄的语气的变化,烟雨轻轻地推开了暄,转过身去。

“这是嘉礼时与翟衣一起穿戴的双凤簪。你不知道吗?一个我拿着,另外一个送给我心中的女子。”

烟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您突然说这些话,小女子真是听不明白。还有,请您不要用这样的口气与小女子说话。小女子身份卑贱,实在是受不起您这样的恭敬对待。”

烟雨再一次向后退去。暄看着她越退越远,急出了眼泪,他边流着眼泪边说道: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种关系,虽然近在咫尺,却不如远离而不能相见。你不是曾经这么说过吗?”

烟雨停止了后退。暄再次说道:

“如果月有这样和我相同的心情,那她的前世只有一个人。就是烟雨姑娘。”

烟雨理解这句话,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但就算她理解了,又能怎么样呢。她盯着暄充斥着焦急的双眼。他的眼神在哀哀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烟雨姑娘……”

烟雨只能极力地伪装自己根本不是那名字的主人,根本无暇思考其他的事情。她知道首先不能去看暄的眼睛,她总是会被他的眼神打动。无法阻止地想跑过去拥抱着他。所以她无视了尖叫着想要靠近他的内心,脚步不断地后退,甚至把脸转过去,不肯看他。

“这位叫做烟雨的姑娘,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是总归不是我这样卑贱的身份可以相比的。”

烟雨干脆把眼睛直接闭上了,她无法面对着暄那么凄苦的表情说出残酷的话。但她没办法阻挡暄伤心欲绝的声音进入她的耳朵。

“我的心,现在己经痛得要窒息了,难道你还想继续把它撕得粉碎吗?”

暄艰难地迈动脚步,想靠近烟雨。但是每当他靠近一步,烟雨就后退一步。直到最后,烟雨发现自己身后已经没有余地,退无可退了。她如果想再向后退,就只能走上通往王的龙平床的台阶。这里除了王,其他人是绝对不能上去的,否则就是大不敬的僭越之罪。看到她没有了退路,暄也没有继续向前走,停在了原地。

“我的眼睛,不会看向卑贱的东西。现在在我眼前的人不是卑贱之身,只是烟雨姑娘。”

“可能是您之前抱恙太重,现在意识还有些不清醒吧。”

“不要再回避我了!如果你是烟雨,那就对我承认这一点;就算你真的不是,也请发发慈悲,骗我说你是!”

烟雨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暄的眼泪浸透了,她紧紧地捂着胸口,感受到自己的心剧烈地抗争着,阻止她继续否定自己的真实身份。暄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她却在他眼前用蹩脚的谎言伪装,她不仅欺骗他,还伤害他。想到这些,烟雨难受得恨不能马上死去。

“我想和你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那些话久久地藏在我的心里,刀一样地凌迟着我,就算你真的不是烟雨姑娘,也求你让我把你当作她,让我把这些话说出来。”

其实她想听。她改头换面,以巫女身份苟活到今日,几乎已经心如死灰,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她的灵魂鲜活起来,那应该就是暄的真心倾吐。现在对她来说,世间最大的诱惑已经摆在了眼前,暄真挚的内心终于让烟雨的意志彻底溃不成军。他们二人面对面地站着,彼此都能感受到浅浅的呼吸,时间仿佛也停止了流逝,定格在这一瞬间。他们各自在对方的清澈眼眸中看到了自己,所有伪装都在这样的对视中化为无形。占据了暄的目光的女子终于不再是卑微的巫女身份的月,真正解脱为可以直视王的烟雨。一瞬间。烟雨脱离了暄的视线,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姿态,扑进了他的怀抱。暄一声长叹,紧紧地把她拥住了。

“烟雨姑娘……”

暄满脸都是泪水,哽咽着想开口,但到了真正能倾诉的时候,他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了。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但是现在千头万绪,都不知道先说些什么好。”

烟雨看着苦恼的暄,率先开口了,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是想说……思念吗?”

“是吧……但也不止如此。思念这个词,并不足以描述我的心情。当我还是世子的时候,我就准备了很多很多的话,想在与你相见的时候告诉你。但是想不到见到你已经过了这么久。那些话几乎都忘记了。我真的有好多话要说……可惜那时你却不在……”

“没关系,你的心,我已经听到了。”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因为对我来说,景福宫比广寒宫更远啊。”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就是烟雨?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早知道的话……”

“因为能看到您,就让我觉得如在那些梦中一样,即使是在这一刻,我都觉得不真实。我怕我会突然醒过来,然后一切都会消失,我实在不能承受那样的痛苦。”

暄放开烟雨,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从她饱含泪水的眼晴中,肴到了泪流不止的自己。“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会不会怨恨我?”

“我心胸狭窄,那么多的思念已经占满了地方,哪里还容得下怨恨……”

“那么说来……我就是心胸宽阔的男人了,怀着那么多的思念,还时常怨恨着……”

“什么会让你怨恨?”

“因为你,我的世界里充满了心动,却又在顷刻之间被夺走,所以我怨恨……你离开这世界,却不能离开我的心,所以我怨恨……明明不能见到你,可是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所以我怨恨……我还什么都没对你说过,你就离我而去,所以我怨恨……我精心准备的双凤簪子,变成了无用之物,所以我怨恨……”

“如果您是为了这些而怨恨的话,就怨恨我吧……”

“即使是现在我也想怨恨你呢,为了在见到你的时候让你看到我最好的样子,我做过那么多的练习,可现在,我却像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痨病鬼……”

烟雨大着胆子用双手捧起了王的脸,用颤抖的指尖擦拭着他滚烫的泪水。“没有啊,在之前,我从不知道殿下是这么好的男子呢。”

“但是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会这么美,所以我一直渴望能见到你……”

暄轻轻地吻上了烟雨的樱唇。之前他因病弱而导致的气息短促,在这时好像不医自愈了,他强大而绵长的气息,驱散了烟雨心中盘旋已久的沉沉死气。烟雨瞪大了眼睛,双腿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开始像风中的蝴蝶一般瑟瑟发抖。暄直直地站着,搂着她的腰,温柔又强硬地扶住了她,始终不肯离开她的嘴唇。

良久,烟雨才从冲击和晕眩中清醒过来,她轻轻地把暄推开了。暄不死心地还想继续贴上去,却被烟雨坚定的眼神制止,肩膀失落地垮了下来。烟雨并非不想和他亲近,但她敏锐地发现暄现在的病况和之前在寝殿中表现出来的,简直是判若两人。

“还需要传御医,查看一下您的圣体。”

“我不要!我想对你说的话还没有开始呢。再让我跟你多待一会儿都不行吗?”

“不行,殿下,现在就要立刻将他们传上来。”

暄不知道烟雨为什么这么急着让别人进来,他心里只想和烟雨能一直单独在一起。自己的眼泪还不曾干呢,烟雨的态度就已经开始这么强硬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小小的委屈和不甘。他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

“这么看起来,跟你一比,我倒像一个赖皮的臭小鬼。”

暄嘟嘟囔囔走到龙平床边坐下了。虽然没有人扶着他,他的脚步也只是有些摇晃,并没有之前举步维艰的样子。

“我在当世子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梦想。就是要成为世上最伟大的王和最英武的男人。所以我想让烟雨姑娘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王妃和最幸福的女人。但是事实却和我想象的相去甚远……”

暄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久,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产生的不寻常变化,他的恢复太过突飞猛进,非常力所能及。他认定这是因烟雨产生的奇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怎么突然……你没事吗?难道是你替我……”

“我的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还是先把御医传进来吧。”

暄把风簪细心地放在袖口里,扬声唤道:

“外面的人,进来吧!”

在外面等候的人迅速拥了进来,题云一进门,先迅速地扫了眼站在龙平床一侧的烟雨,随后站去了一旁。暄叫过御医,伸出自己的手臂。

“给我诊一下脉吧。”

御医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覆上了王的手腕,但是这次诊脉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在走出寝殿之前还若隐若现的脉象,现在居然强劲了起来。御医虽然还没有说话,暄已经从他激动又不可置信的表情读出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看来自己应该没事了。烟雨盯着她手嘴上依旧清晰的符咒,断定暄这次的急症并非张氏所为。暄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烟雨,远远地望着她,心里若有所思。

“烟雨姑娘为什么会成为巫女呢?前任大提学不得不亲手杀死她的原因难道是因为巫蛊之症?当时在离宫进行的巫术,应该是病症的真正原因。难道是都巫女张氏做的……”

雪还没有融化,覆盖着大地一片银白。在远处望向坟墓,看起来并无异常。越来越接近后,墓的形状逐渐变清晰起来,看上去和以前的样子完全不同!大受惊吓的管家发现以后,一路冲了上去。

“天啊!是谁做下这样造孽的事情!”

心急如焚的管家扔下工具,直接用手扒开上面的雪。雪层被清理开来,露出下面的泥土,坟墓被挖开之后重新填埋的痕迹十分明显。炎愣在了坟墓边。管家一边把没填实的泥土重新扫上去,一边痛哭着:

“哎呀,我的天啊!明明我前不久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砍柴的下人怎么也不上报!难道是因为被雪盖住了吗?天啊!苦命的小姐……”

之前一动不动的炎,突然拿起了镐头,高高举过头顶,就要挖下去。见他这样,管家慌忙用身体挡住了坟墓。

“您这是要干什么?即使成了这样也不能……”

“给我闪开!”

炎没有一丝表情,好像灵魂被什么掏空了一样。这让管家又添一重担心,看他执意向坟墓扑来,也不敢再去阻止。镐头直接楔进了坟墓,已经被挖开过一次的松软土堆,很容易地塌了下来。所以和王一行人不一样,炎没有费多大力气,就能挖到里面。

用铁锹把封土挖开之后,棺材露了出来。炎焦急地用手去推上面的泥土。

“主人,己经确认了棺材还在这儿,您就停手吧。”

炎没有理会他,直接去推棺盖。棺盖非常轻易地就被挪动了。

“为什么棺盖能打开……等,等一下,难道您还想要确认小姐的遗体吗?那万万不可啊……”

棺盖马上被打开了,管家紧紧闭上眼睛,并把头转向一边,不忍去看。天地间一片沉沉的寂静,只是偶尔响起几声夜枭的啼叫,显得气氛越发阴森。近处,只有泥土噗噗地滚落的声音,炎反而好像消失了一般。管家慢慢地睁开眼睛,扭过了头。炎整个人跪在棺材里,默默地低着头。管家顺着炎的身体看下去,脸色突然煞白。棺材里除了几块泥巴,一无所有。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难道竟然有盗窃尸体的贼人来过吗?竟敢把曾经被择选为世子妃的人的尸体盗走!谁敢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管家如临雷殛,两腿发软,但他看炎的情况更不对头,只好强打起精神,先把炎从棺材中拉上来。炎就像丢了魂,浑身无力地被他拉了上来。他能坚持到现在,没有晕过去已经是万幸了。在盖上棺盖之前,他再一次查看了棺材内部,虽然埋在地下,已经腐烂了一部分,但是里面绝对没有尸体存在过的任何痕迹。起初以为是天色昏暗看不清,但仔细查看后就能发现,棺材从一开始就是独自腐烂。所以之前坟墓被打开,大概也是有其他人前来确认遗体。

“烟雨小姐的尸体到底去了哪里……难道她还活着……”

管家的惊叫忍不住脱口而出,却又怕隔墙有耳引火烧身,迅速用手捂住了嘴。当时他也曾向许闵奎哭诉小姐好像还活着,所以不应该仓促下葬,因为在他看来当时的尸体确实不像是一个已死的人该有的样子,他心中对于这件事的疑惑留存至今。他比发愣的炎更快反应过来,左右环顾确认没有其他人,一边戒备着四周一边赶忙把坟墓掩埋好。

“如果她真的还在世的话……那么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在哪里?如果我们烟雨现在不在坟墓里的话……”

炎用失神的眼睛望向景福宫的方向。一件事情,如果题云能发现,阳明君能发现,王也能发现,那被发现的地方,只能是景福宫。

“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现在又在发生什么?!”

暄回到康宁殿,再次感到了心脏极度不适,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所以大家都建议他应该尽快离开景福宫,移居养病,但是暄驳回了所有人的劝告,执意要留下。毕竟也没有像之前那样严重地发作,所以大家就打算先观察一下趋势再说。

烟雨打算回趟星宿厅,暄对此表示强烈反对。因为他害怕烟雨会这样再次消失,恨不得时时盯着她。但是烟雨觉得自己必须去见张氏,跟她讲一下被王识破身份和手上符咒的事情,但是她对暄隐瞒了要做的事,只说想回去洗澡。

她回到星宿厅的时候,雪正在院子里打转,看到她回来,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只有看到烟雨平安无事地回来,雪才能安下心。但是她放下的心瞬间又被提了起来,因为烟雨的身后似乎有个黑色的背影,看样子像是刺客!烟雨似乎也发现了事情不妙,表情也变得紧张起来,她也同时看到了雪背后逼近的人影。眨眼间,两个人已经被一群黑衣人包围了。

雪迅速抓住烟雨的手臂,在刺客之间穿梭,把她推到了墙根。比起在四周都是空门的地方,靠在墙边,更容易把她护住。混乱中她瞄了一眼,刺客总共有五个人。没必要了解他们的目的了,对方既然拿着剑,她也只能挥剑相迎。

雪慢慢将手探到了裙边,不知缘由的刺客逼近的脚步放慢了一点。他们的视线紧张地盯向了雪手上的动作。当他们移过眼睛来的时候,雪已经飞快地抽出了藏在裙下的佩剑。刺客们好像没有想到这个女子会身藏佩剑,迅速地交换了几个眼神,但似乎他们都觉得她不足为惧,像吓唬她似的挥着剑走近。雪从鞘中拔出剑,压低身子,还不忘低低地抱怨:

“真是没用的巫女。连这种事情都无法预言,还占着巫女的位子做什么!”

烟雨在雪的身后向刺客们呼道:

“你们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是为了害谁来?我们只是身无分文的巫女,哪里值得刺客专门盯上。可以让我们听听理由之后再死吗?”

她的声音冷静而有威严,不像是被包围着随时要丧命的样子,反而让刺客们觉得有些紧张,空气的流动似乎有点停滞了,他们换了换拿剑的姿势,干哑着嗓子说:“我们只是听命行辜而已!”

所有的武器一致挥向烟雨。刺客们的兵刃和雪的剑刃叮叮当当地碰撞在一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鲜明。雪一人格挡了接连而至的五剑,这使他们惊慌失措。他们手上的剑转了方向,集中飞向了雪。雪一个人当然无法抵抗五个训练有素身强力壮的刺客,为了不让自己身后的烟雨受伤而竭尽全力,很快就体力不支。刺客们也发现她开始渐渐抵挡不住,就按照最初的目的,渐渐把攻击指向烟雨。如果小姐受伤,炎少爷会伤心的吧……雪的眼前不由浮现出炎的眼泪,她咬紧牙关,又极力振作,挡住所有攻势,但因为手臂在之前的厮杀中受伤,她还是没能拦住一把刺向烟雨的剑。

原本刺向烟雨的剑突然被弹起来,在空中翻转了几圈,就落回到地面上。像是飞天遁地而来的一般,一个黑影瞬间降临,挡住了两个女子。前来的刺客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来的是谁,就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栽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人立刻知道来者不善,当他们终于看到那人的真面目时,他们真正地感觉到了恐惧,纷纷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飘动,题云正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啊!是云,云剑!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惊恐的喊声还没消失,出声的人已经身首异处。虽然刺客们根本看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云左手中握着的别云剑闪着森森杀意,分明刚刚饮了鲜血。

雪看清了眼前题云的背影才彻底放了心,一下子失去意识软倒在了地上。她醒来的时候,感到手臂剧痛,才发现自己受了剑伤。烟雨正流着眼泪,紧咬着嘴唇帮她包扎伤口,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应该是没有受伤的样子,才放下了心。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炎少爷会伤心的。

题云一出现就连斩二人,刺客魂飞魄散,早已经无心再战,只想逃命要紧。后背的红色云剑被取下,剑身出鞘的一声清响有如龙啸,对刺客们来说,却像是临来的丧钟,几乎要骇得肝胆俱裂。云剑的剑身笼罩着一层银色的寒芒,与月光交融在一起,难舍难分。题云右手平持云剑,护住了烟雨。左手的别云剑已经蓄势待发,对准了剩下的四名刺客。

只遵从王的号令的云剑既然出手,表明这是奉王命而来!题云轻跃几下,身影有如鬼魅,瞬间进入了四人之间。别云剑只挥动了三次,第一次同时割下了两个人的头,剩下的两次各自穿透了另外两人的胸膛。他们的剑尚无能与别云剑一较高下的荣幸,哐当当掉在了倒下的身体旁。问题解决,题云顺手把完全没有动用的云剑重新归回了后背的剑鞘。

“嗯哼!佩服!您可真够自负的,这么做是想表示只用左手就能完全应付他们,是这意思吗?”

雪素来嘴巴不饶人,原本只是想表示感谢和对他实力的敬畏,但一说出口,听起来却像挑衅。雪自己说完了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妙,赶紧考虑该怎么补救一下,不然谁知道这个冷面人会不会一生气,让她变成躺在地上的第六个人。但是题云对此毫不在意,他的右臂是用来保护王的,也是应该归王所有的,现在他只想用自己的手保护烟雨。雪拍拍手臂的伤处,那里已经被烟雨用她自己撕下的裙边包扎好,干干脆脆地站起身来。真正受伤的雪看上去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一点伤都没有的烟雨和题云的脸色却都不怎么好看。

“雪,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哎哟,您可不要哭啦!这比起我自己做菜割伤自己手指的时候,流的血还少些呢,没事的。”

雪自己倒是真不怎么在意,只是自己受伤而已,如果受伤的是烟雨,她反而要替炎痛苦上许久。自己替烟雨受伤了,对她来说反而是一件比较幸运的事情。巡视的士兵在远处听到兵器碰撞声,这时候才赶过来,他们先向题云问候:

“云剑大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题云并没有立刻相信这些士兵。

“报出暗号!”

“啊……是的!‘长’!”

“日!”

“长”和“日”,两个字合起来,就是今天的口令“长日”,意即“永远的太阳”,是由病榻上的暄定下的。题云用别云剑指了指被刺穿前胸的两个人,士兵走过去查看,发现他们两个人还有气。他顺手把别云剑也归入了剑鞘。

“为留活口才留下他们的性命。把他们押到义禁府去!”

在士兵们搜查尸体的时候,烟雨扶着雪走进了星宿厅。进入景福宫的路口还在戒严,除了都巫女的其他巫女一律禁止出入宫门,所以星宿厅仍然空空如也。祭堂那边有亮光,她们就向那边走去,还不等伸手,门就先从里面打开了,房里人正是张氏。

“啊!见到你正好,你看看我受的伤!还说是能预知未来的巫女,完全就是一个骗子……哎哟!疼!”

被张氏狠拍了一下伤口,原本还口出狂言的雪闭了嘴恶狠狠地瞪着她,但张氏仍然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抹上一块大酱就好了,装什么装,啧啧。我的法力宝贵得很,你这随便在哪儿死了也没人管的不值钱的臭丫头,凭什么让我给你预言?”

“你怎么能老是把人家最不愿意听的话都讲出来呢?真是讨厌死你了!”

“你这蠢丫头,不要戳在那里,赶快进来吧。我已经准备了止血的东西。”

“嗯?你已经准备了药?预言果然……”

“我听外面吵吵闹闹的,出去一看你这丫头已经倒下了。赶快把你的剑扔了吧,拿着有什么用。”

“啊!你看着小姐被人杀,都不能出来管一管吗?”

“我年纪大了,一点力气都没有,除了躲起来还能干吗?我是疯了才要出去挨剑!”

雪气死了,用力跺着脚,冲进了房间。原本扶着她的烟雨看她状似疯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张氏跟着慢悠悠地进了屋,烟雨正要跟进去的时候,题云抓住了她的手臂。烟雨眼里的泪水还没干,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但是题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因为他根本找不到拉住她的理由。

因为担心烟雨,他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她,他不愿放开她,却又不能拉着她。眼前这个含着眼泪还在微微颤抖的女子,只要他的手臂稍微用一点力,就能拥她入怀抱,但他终究不能够。内心的挣扎让他的力气无意识地变大,烟雨觉得疼得受不了,眼泪又开始冒出来。题云如梦初醒,惊慌失措地松开了手。

“您该更衣了。”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殿下担心您,派我过来看看。”

“啊!多亏了你!我刚才有些过于惊吓,都没来得及向你致谢。”

“您说这些……我可受不起……”

“请你稍等片刻。我进去一下,马上就出来。”

烟雨的心有点焦躁。云剑在这里,就说明王身边没有人保护。她进入房里,看张氏正在一边跟雪吵架,一边给她抹药。张氏斜着眼看着烟雨说:

“您怎么没在殿下旁边,反而屈尊来这儿呢?”

“刚才殿下离开寝殿一会儿,圣体立刻有所好转。所以我觉得是寝殿有什么古怪。”

张氏的手一抖,药都洒了,片刻后她挥了挥手,又无力地放下了。

“那换个地方不就好了吗。”

“但是殿下说景福宫不能无主,坚持要一直待在寝殿。再次进入康宁殿的时候,就又开始恶化……”

“这种无用的固执,啧啧。反正这些被儒学捆起来的人就是这么不可救药,自己送上门去被人诅咒,谁又能拦得住他啊!不过回去以后就又复发,看来不是生效后就消失的巫术……”

“您说什么?”

“我只不过自言自语而已。”

“而且还有……”

张氏抬起手制止了烟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你就不要说下去了。既然云剑来到这里了,看来就没那么糟糕。小姐,你让殿下查看一下寝殿的灶洞,把下面挖开,如果在那里发现东西的话……”

题云觉得自己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些焦躁不安。但烟雨开门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颜:

“没关系吗?”

这也是他斟酌了好久才问出来的话。但是烟雨却以为那是在问候雪的伤势。

“是的,多亏有你。血也止住了……真是万幸。”

“万幸”这句话,其实题云也想说。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过是一把武器,不会产生什么剧烈的情绪。但是当他看到被刺客包围的烟雨时,他感觉到了激烈的愤怒。他看到死在自己剑下的刺客,又产生了失去烟雨的深刻恐惧。这些都是他鲜少能够体会到的感情。正是因为如此,他有些感谢烟雨,嘴角不知不觉地逸出了一丝微笑。烟雨并不知道题云的微笑多么罕见,坦然地面对了这难得一见的表情。

题云准备回禀暄王,烟雨也尾随在他身后。没走几步,题云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

“跟在我后面会有危险。”

于是烟雨转为和题云并排前行。烟雨头上的月亮跟着他们一起走,但是在题云的眼中并没有她耀眼。烟雨身上披了一层朦胧的月光,让题云的心加速跳动,为了和烟雨多待一会儿,长腿的题云脚步拖得比烟雨的脚步还慢。

星宿厅位于景福宫北边非常偏僻的地方,离位于中间的康宁殿颇有一段距离。但是单独和烟雨走着的题云,却觉得这路程短得不行,恨不能再拉长一些。此时的康宁殿,暄因为听说有刺客想要加害烟雨,气得怒火中烧。而在另外某个地方,却探讨着加害烟雨和王的阴谋。在这波诡云谲的时刻,题云却同烟雨一起安静地走着,感受她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的温度,只希望两人一起走的这条路永远没有终点。

两个人刚要跨入向五门,进入康宁殿时,暄和内官们站在院子里,正焦急地走来走去,等待着他们。他太担心烟雨,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忘记了。暄看到两个人同时进入康宁殿的瞬间,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冒火。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题云这样的表情。被月光照耀的脸,虽然更添一层一样的颜色,但却从不曾如此柔和。

他想到了在他失去意识前,题云抱起烟雨走出去的背影,还有之前偶尔看到的他伤心的脸,暄终于明白了什么。当烟雨走到他跟前问候的时候,他直接像示威一样地抱住了她,这是做给题云看的。他因为自己出现在烟雨面前的样子总是病怏怏的,一直愤慈不平,对比一下英勇地救出烟雨的题云,不由得嫉妒起来。

题云转过了头。并不只是作为一个臣子的回避动作,还因为自己喜欢的女子被别的男人抱进了怀里而无法直视。只是有影子靠在肩膀上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的自己,现在看起来真是又可笑又可悲。他掩饰着自己的不快,低下头看自己的影子,听着王愤怒的声音:

“就算星宿厅在景福宫的角上,那也是在宫内!现在还是非常时期,一路戒严,怎么会让刺客混进来!”

“这群人功夫都不错。”

“听说一共有五个人。都是训练有素吗?”

“确实如此。”

暄放开了怀中的烟雨,用僵硬的表情看向题云。

“难道是收取某人钱财的市井流氓,还是……”

“那种剑,并不是市井流氓能用得了的。而且他们一眼就看出微臣是云剑。”

题云与王四目相对。

“你说,有可能是拥有私兵的人干的吗?”

私下养兵,这可以视为谋逆,按照国法是被禁止的。这是题云无法简单回答的敏感问题。虽然有那种可能性,但是只因为五名刺客就如此揣测,未免过于草木皆兵。如果猜测恰好是事实,尹氏党派的力量可能比想象的大。王继续问道:

“派五个刺客来刺杀一个小小的巫女……这是说明他们已经知道了月的真实身份的意思吧……”

这个猜测倒是十分可以解释得通,题云微微地点了点头。

放在王前面的是把巨大的菜刀。因高温的关系已经变形,但是仍然可以看得出其本体。张氏伏在王面前,一直没有抬起头。

“我要问你,都巫女,你来回答。我到底该赏你,还是该罚你?”

王的声音虽然很严肃,但并不冷漠。张氏听得出他的问话并不只是针对菜刀,因此更无法回答。

“是两者都有吗?”

张氏这次也没有回答。王既然已经知道了实情,她除了跪伏认罪,已经无话可说。

“在离宫中你所施展的巫蛊术是什么用途?”

“就像您所知道的一样。”

“如果你这句话是事实的话,我不会让你死得好看!”

“我自知罪孽深重。就算是把我的身体大卸八块,扔在朝鲜各地,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这话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对死亡也可以如此泰然处之的你,为什么当时屈服于大妃殿的话?”

“比起死亡,我更窖怕无法向朝鲜的天空献祭。在儒学的压制下,星宿厅岌岌可危。我只是不希望它结束在我手里而已。”

“为什么杀害观象监的三位教授?他们是和你一条船上的人吗?”

“殿下,粉身碎骨也无话可说。但是请不要把他们也列入这伙肮脏之辈。”

这次张氏的话非常强硬。张氏想出把她说成巫病再救走的方法的人就是他们。张氏在听到这个主意之后,甚至在接受这个主意后,都颇为纠结了一段时间。

“他们也是无能为力。烟雨小姐在那个巫术之后发病,他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外戚几乎掌握了所有的力量,如果不采取这个方法,世子妃的性命就彻底保不住了。无论如何保住她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们只能和你联手了。是这样吗?”

张氏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在救出烟雨,把所有一切托付给张氏之后,他们选择了死亡。此事对张氏也是很大的打击,即使是死去,魂魄也要盯紧她,这是他们给张氏的最强力的威胁。

“他们要为世子妃候选人失误的问题负责,所以选择了死亡。就像圣上驾崩时,御医也总是要自裁一样。因为即使不自尽,也很难躲过赐死。不过还是很可惜。”

因为他们站在士林派一边,就算他们没有先自尽,勋旧派也不会放过他们的。终归都是一死,只是死法不同罢了,顶多就是再有不一样的死因。

“何况秘密这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们认为欺骗了先王殿下,是为不忠,才选择了这条路的吧。”

虽然他们有对先王忠心耿耿,但是有忠心并不一定会换来信任。就算烟雨活过来,他们也不知道先王会给予什么样的评判。他们选择死亡,让烟雨的重生成为彻底的秘密。

“朝鲜的忠臣,不只是记录在案的人物,在看不到的地方也有无声无息的忠臣。只是圣上并不知道此事,百姓和后代也不会知道而已。”

他们为了埋下秘密而做出的艰难选择,不只是为了王,更是为了宗庙社稷,虽然王并不知道他们的不忠之罪,但是他们却毅然承担责任。暄感谢他们的忠心,诚心诚意地闭上眼睛,真挚地祈求了洪润国、金浩雄、元其胜三位教授的冥福。

暄睁开眼睛后,摸了摸下巴。按照张氏所说,先王并不知道烟雨复活的事实,那么机务状启也应该不会有相关的内容。然而烟雨的死因,也就是离宫的巫术,是记录在了先王的机务状启上的,应该还会有参与人的相关记录。先王想要掩盖这一切,他对这件事究竟了解到了哪个程度,暄对此感到非常好奇。如果知道答案的话,他就能知道为什么先王会留下密旨。眼前的张氏,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

“按照你的话找出了菜刀。难道这就是对我下咒的媒介吗?”

“菜刀上的字迹已经被火烧毁,我也不能确定,但我想应该不是。”

“那是?”

“下咒的媒介是挡煞巫女手臂上的符咒。”

暄听到这话,如同遇到晴天霹雳,眼睛都瞪大了。在黑暗中守着的题云和隔着房门坐着的烟雨也大为震惊。烟雨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手臂上仍然留着的符咒。

“什么!我就在你的眼前,你竟然还敢胡说八道!”

张氏极不情愿地回答道:

“那把菜刀是用寒铁制成的。所以那时大概是想要用来咒杀挡煞巫女的。”

暄的头脑有些混乱,脸上的表情越发恼怒。

“你说得再清楚一些。”

“原本在灶洞中烧得火热的菜刀,是准备好了咒杀挡煞巫女的。杀咒一旦施出来,是不会收回的。挡煞巫女胳膊上的符咒隐藏了她本身的气息,让杀咒迷失了方向,四处游走,不幸刚好射向了服下。在这世上最强力的巫术是人的心,殿下发自内心地想要保护烟雨小姐,是您的真心招来了那个杀咒。”

如果烟雨就像自己一样倒下的话,她是不可能再次活过来了。

“那是你救了两条命啊。”

“并非如此。不是小人,是殿下救了两条命。如果不是殿下为烟雨小姐替下了杀咒,那么没人能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暄看向了隔壁。他知道烟雨肯定在门的背后自责哭泣,所以他用安慰的口吻说道:

“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的话我早已……我已经错过烟雨一次了,我不能再这么错过第二次。”

暄想赶紧跳到下一个问题,所以目光再次转向了张氏,示意她开口。

“从很早开始就殿下的圣体招来疾病的杀咒可能与这把菜刀不一样,在火里早没了形状。”

“你知道是什么吗?”

“小的只是猜测。不过很可能是稻草人或者纸人,被火烧后就毫无踪迹,也就找不着咒杀的证据了。”

所有的证据都已销毁,只剩下眼前的菜刀。暄认为凭借这把菜刀找出施咒术的人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张氏好像看懂了王的想法,微笑着说道:

“如果没用了的话,这把菜刀就赐给微臣吧。我会把它磨好,在做菜的时候用用。”

暄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张氏应该有她自己的想法。就算不是那样,让菜刀回到它原来的功用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做杀咒好。暄琢磨了很长一段时间,慢慢地说出自己已经思虑许久的想法。

“没必要再伤害挡煞巫女了。这表示王即将不需要了……原来是这个原因。”

这个夜晚虽然充满了各种阴谋和疑惑,但是黎明依然会到来,太阳升起来,天渐渐地变亮了。整晚都无法入眠的不只是在康宁殿的人们,炎也同样一宿不曾休息。如果不是管家拉着,他肯定会深夜穿着沾满泥土的衣服直接跑进康宁殿里去。

这一晚漫长得如同一百年,天才蒙蒙亮,眼圈发黑的炎就出现在了康宁殿门口,请求觐见。刚好躺下要补眠的暄迷迷糊糊地起身。炎在此时入宫实在是很不寻常。暄的视线自然地落在了烟雨所在的房间。他有点不好的预感。车内官问道:

“这该如何是好?”

暄没有回答,而向着房门说道:

“你已经睡着了吗?”

“殿下还没有睡,小女子怎么敢先入睡呢?”

暄不由微笑了。她已不再是挡煞巫女,所以现在可以和他在同一时间入睡。虽然现在不能让她住进交泰殿,但是可以让她摆脱巫女的身份,作为一个普通女子待在自己的身边,这已经让他放心不少。

“那把房门打开吧。”

王的话音刚落,随侍的宫女已经静静地把房门打开了。烟雨衣着整齐地端坐在门后,题云别过脸不去看烟雨,他这样冰冷的心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炽热的感情。烟雨并没有感受到他的痛苦,暄却感受到了。题云也知道王也了解了他的那份见不得人的心思,睫毛垂得更低了,他这副样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资格继续守护王呢。暄没有理会题云的心思,向烟雨问道:

“你的哥哥阳川都尉来到了此地。你就不想见他吗?”

烟雨的手突然一抖,显得有些慌张。她像思念世子一样地思念着哥哥和母亲,但她却宁愿放弃这样的机会,她用力地摇头,眼泪落了下来。

“绝对……绝对不能跟他见面。”

“但是你肯定很想见他吧?你们兄妹俩一直关系最为亲密。我还记得那时候,夕讲一结束阳川都尉就赶着跑回去见你……”

她想起了张氏的话。绝对不能回家,也不能回到烟雨的身份……虽然她还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是她知道,她离家越远越好。

“哥哥见了我肯定有很多话要问,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能让他心里好过一点。求殿下帮忙,我不想让我哥哥难过。”

暄打算安慰她几句,但还是吞了回去。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做出了关门的手势。烟雨完全消失在房门之后,暄才摆好姿势,吩咐传炎进来。进入房间的炎一脸不安的表情,摆明是怀着心事。他结束叩拜之后,左右张望着。暄坐在一门之隔的两兄妹之间,心情沉重地开口了。

“阳川都尉一大早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您的圣体现在可曾痊愈?”

炎清朗的声音经过暄,穿透房门,落入烟雨的耳朵。烟雨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开始无声地哭泣,暄感受到了她的哀伤,像匕首一样锐利地插入他的后背。

“好了很多。贞敬夫人的身体可好?”

他替烟雨问起她想问的话。但是炎忙于寻找妹妹的气息,完全没听出王话里的深意,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是的,很健康。看到殿下圣体健康,微臣也就安心了。”

炎心不在焉,口气毫无诚意,甚至开始四处张望,简直完全无视了眼前的王。但是不管他如何绷紧神经,还是无法感受到烟雨的存在。看着炎失去理智的不敬行为,暄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等待。王沉默了好久,炎才回过神,用非常失礼的口气问道:

“微臣惶恐。嗯……殿下有没有向微臣隐瞒过什么?”

暄的眼前浮现起了被自己挖开过的坟墓,他确信炎也知道了烟雨未死的事情。

“阳川都尉不妨告诉我,现在想知道什么。”

“……并没有特别想知道的……”

“我也没有什么好向你隐瞒的。”

暄按照烟雨的请求隐瞒了她的事,但烟雨还是不由得伤心地捂住了嘴。她甚至不敢去仔细想想哥哥现在的心情。她想稍微拉开房门,在那门缝间偷偷看一眼哥哥,看他有什么变化,笑容是不是依然那样灿烂俊美,但她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大颗的泪水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声响,她赶紧用双手捂住了脸。炎那双饱含恳切和哀求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烟雨,暄有些不忍,不得不把头转向了一边。

“你来一趟不容易,但是我身体有些不适,霜要休息,你就退下吧。阳川都尉特意来看我,我很高兴。”

“是……”

暄转过身躺下。无法让互相思念的兄妹相见,他对自己的无能十分恼火,直接把被子拉过了头顶。心爱的烟雨正在哭泣,自己尊敬的炎的心也正在滴血。明明知道这些,但因为他现在不能给烟雨正名,所以现在还不能让他们俩相见。就像烟雨无法回答炎的询问一样,暄也没有办法回答。如果据实以对,炎肯定会遭受到更大的痛苦。炎的眼神固执地询问了他那么久,暄也没法给他任何的回应。

炎像被下了逐客令一样地被迫离开康宁殿之后,暄立刻从被子里面起身,到了烟雨所在的房间,抱紧了开始埋头大哭的烟雨。

“我会尽快让你见到你的哥哥的!还有你的母亲!很快!很快!”

暄发现自己的安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烟雨似乎更加恐惧了。

“你在害怕吗?是什么让你这么害怕?有什么让你害怕到连自己的哥哥都不敢见?”

“我害怕看不到的未来……害怕决定着命运的现在……害怕伤害了我然后离开的过去……”

“那些让你伤痛的过去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更害怕。”

她被暄拥抱着,只是这样,就让她感觉到十分的安全。

“我原本只想见殿下一次,除了这并不敢再有他求。就算让我待在殿下偶尔临幸的小房间里,我也会感激涕零。”

“世上每一个男人都想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但是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比我更加急切。我想拥有你,而且想要你生下我们的元子,你必须成为我的中殿。”

他的话语如此坚定,烟雨反而感到更加恐惧。她害怕让他受到伤害的原因就是她,她不断地责怪自己,觉得自己不应该从坟墓中出来,就算是出来了,也应该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安安分分地生活。就是因为自己任性地活着,还进入了景福宫,才引起这一连串的混乱。暄宽阔的怀抱,将烟雨与她的恐惧一起,静静地包围住了。

所有一切都梳理好了,应该没有什么被遗漏的。就算是没有烟雨的事情,他也会驱赶外戚,只是一时缺少把柄而已。谋害世子妃的罪名极大,现在证据在手,只需要思考下问罪之后,怎么干脆利落地将以尹氏一党为中心的外戚全部逐出权力中心。先王之所以留下掩盖事实的密旨,应该是出于他想要维护大王大妃的孝心。但是暄无法遵从先王的想法,何况密旨和烟雨的事情毫无关系,他甚至想把大王大妃和外戚一起送走,有多远送多远。

被逐出来的炎站在台阶下,仰望着康宁殿威严的穹顶。他静静地站在匆匆忙忙经过的人群中,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静止的时空中。他不能再次进去,也不想回家。他呆呆地站在寒风里,冻结的心感受不到因为烟雨仍在世而获得的快乐,也感受不到不能相见的痛苦。对炎而言,现在这一切都像做梦一般。

因为一直和泥土一起烤在火中,之后又变凉,菜刀看起来黑漆漆的不起眼,但是经过清洗和打磨后现出原本的样子,竟是一把好刀。

“利用这种菜刀施术的人可不多见,呵呵呵。”

张氏磨出了尖锐的刀刃,发出鬼魂般的笑声,她拿起鼠须笔,在刀刃上写下奇怪的文字。

“不知道施术人?这也没有关系。哈哈,不知道也是可以的!只要她用咒术写下的东西还留着,那么杀咒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的主人的!呵呵呵!”

张氏吹干刀上字迹之后,用白色的纸包住了刀刃,开始用奇怪的语言念念有词。乍一听,像是在跟谁说话,再听听,又像是在唱歌。吟唱结束,她马上把刀深深插进装满大米的缸里。

“同样的痛苦,传给咒杀圣上的人,传给这把刀的主人。”

米缸里非常安静,好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以插入菜刀的地方为中心,周围的米粒逐渐变黑,像是烧焦了的样子。

与此同时,正站在尹大亨前面的权知都巫女抓住了自己的胸膛,开始疯狂地抽搐。她身上的血色飞快地退去,渐渐变为铁青。周围的人看到这样可怕的景象,纷纷逃走。尹大亨也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权知都巫女最终紧按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倒了下去,停止了呼吸。

一直观察着米缸的张氏有些眩晕,摇摇晃晃地瘫坐在地上。然后艰难地把身体靠在米缸上。

“为了假的挡煞巫女,早就把神力用得差不多了,现在还要因为一个混账家伙浪费,真是该死。”

阳明君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只是任由马蹄带路任意而驰。如果说暄、烟雨、炎以及题云的生活原本就已经非常混乱的话,阳明君所能感到的混乱也丝毫不少于他们。在汉阳一带毫无头绪地闲逛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一个熟悉的地方进入了阳明君的视线之中,这也是个让人心痛的地方——净业院。在这个地方,监禁着先王还活着的嫔妃们。这些嫔妃们与留在宫里成为大妃或大王大妃的正妃们的命运截然不同,先王驾崩后,这些嫔妃会被强制落发成为尼姑,被关在净业院守节——阳明君的母亲禧嫔朴氏也被关在了这个地方。

当听到阳明君到来的消息后,禧嫔朴氏赶快朝站在小塔前的儿子走了过去。一看到身着灰色服饰、端庄的发髻高高绾起的母亲,阳明君的脸色就变得更加黯然了。因为阳明君位于下届王之列,所以禧嫔朴氏并没有被削去头发。阳明君眼前浮现出先王尚在世时母亲的模样,再看着母亲现在穿戴如此朴素简陋的样子,这让他的心中再次涌起了被先王抛弃的悲伤。朴氏向儿子拱手行礼道:

“怎么没有通报一下就来了,阳明君?”

“儿臣正好路过这里,所以没有来得及提前通知母亲。”

禧嫔朴氏心疼地用手把阳明君微微向后倾斜的纱帽摆正,并帮他系紧了上面的绳子。她温柔地说道:

“一直故意只展现给人们放荡不羁的样子,这样应该很累吧?你要知道,母亲会为这样的阳明君而感到骄傲……”

“听到羞辱我的话也还会觉得骄傲吗?”

今天阳明君心情不好,所以跟母亲说话也像赌气似的。禧嫔朴氏吃惊地垂下了抚在纱帽绳上的手。少顷,她又重新抬起手来轻轻地整理着阳明君的衣领,她依旧温和地说:

“你很聪明,母亲认为你会一直都很清楚:为什么母亲没有丝毫牵念,甘心住在这里。我本应该在宫外独自老死,但多亏先王的恩德,才使我能够见到阳明君。除此之外的欲望都是罪恶,所以,母亲并不贪恋什么。现在,每天能够为殿下的康宁祈祷,为你的平安祈祷,能有这些我就很满足了。阳明君,你不可以贪心!”

“母亲您都明白吗?我贪心什么?您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呵呵,是啊,贪心什么?”

“过去曾透露出的贪心,我也……”

禧嫔朴氏对阳明君的痛苦、悲伤一无所知。他什么时候会笑,什么能让他感到幸福,为什么会感到心疼……对于他的过去,禧嫔朴氏真的一无所知。即便对于他的现在,禧嫔朴氏也是毫不知情。虽说她非常疼爱这个儿子,但她对他的心思一丁点儿都不了解。禧嫔朴氏再怎么用力,都很难揣摩出儿子那悲伤的眼眸中到底在控诉着什么。

明天就是去私邸的日子。能在宫内分娩的只有中殿,所有的后宫到了临盆前都要搬到宫外去——禧嫔朴氏也不例外。此时,先王前来为禧嫔朴氏送别。因为来得频繁,禧嫔朴氏听到他那熟悉的脚步声便赶忙迎了出来。即将面临临盆,禧嫔朴氏圆滚滚的肚子已经凸显出来,先王高兴地抚摩着禧嫔朴氏的肚子,严肃地说道:

“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这是一句情深意重的嘱托,语气中流露着对禧嫔朴氏发自内心的关切和不舍。

“臣妾有一个请求,不知当说不当说?”

在先王的心中,禧嫔朴氏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很温顺的女人,是在这个凄凉的官中唯一能让他感到安稳的女人。对于这个至今都没有对自己提过任何请求的女人,先王微笑地回答道:

“爱妃有什么请求?”

“中殿娘娘的娘家势力虽说并不怎么强势,但臣妾的家族,可是连一丁点儿的势力都没有,臣妾没有力量守护这即将出生的骨肉……”

先王的视线从那怀有自己骨肉的肚子上缓缓地移开,他望着禧嫔朴氏的眼睛,脸上布满了厚重的忧伤。

禧嫔朴氏接着说:

“生产的那天,您会听到宫外传来的消息。如果是公主的话,那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但万一生下来的是王子的话,就请您不要再把臣妾召回宫里了。”

“不,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

“臣妾……臣妾只是想活下来,想守护腹中殿下您的骨肉。臣妾不才,承蒙殿下错爱,后宫众妃嫔那充满嫉妒的目光,对臣妾和这腹中的孩子来说,无疑都是毒药啊。”

这是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个女人刚刚说出的话,句句都是事实。更何况,自己并没有力量守护这个女人,这也是悲哀的事实。失去了信心的殿下无法拒绝禧嫔朴氏的请求。

“先不要多想以后的事。”

如此言语,算是默许了朴氏的请求。先王和朴氏两个人为此都很难过。

“即使臣妾重新返回宫中,也请殿下您不要再来臣妾的住所了。”

“如果不来找你的话,我的心该放在何处呢?”

朴氏笑了笑,仍旧是那样平和的徽笑。她想用这微笑安慰没有力量保护她们母子,甚至连爱都要抛弃的殿下。看着这样的微笑,先王流下了悲痛的泪水。

“没有贪欲的话,寿命也能同等程度地延长,那么就能保护我们的孩子了。”朴氏轻声地说。

这一晚,从此成为先王到宜乐斋的最后一晚。

禧嫔朴氏低声地把自己与先王的约定告诉了已经长大成人的阳明君,她并不忘嘱托自己的儿子: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对于什么,都不可以贪心。”

“先王让儿臣去阳明封地。阳明,不过是明亮的阳光,就算再温暖,也只是太阳的一部分。这与太阳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先王定下来的。”

阳明君虚脱般地大笑着,转身背对着母亲离去。穿过庭院,直到出了净业院的大门,这空洞的笑声也并没有停止。直到骑到带自己来这儿的那匹马的马背上,阳明君的笑声才渐渐地消失在了遥远的地方。阳明君用泪水浸湿的双眼望着遥远的,北方的天空。那里是先王埋葬的地方——北邙山川,他只是暄的父亲,从未做过自己的父亲。

阳明君骑在马上,茫然地望着北邙山川,再一次吞咽下了无法嘶吼出来的闷气。他的记忆定格在了先王驾崩前的那个场景——先王吃力地伸出了手,虽然他与常人一样,都有着两只手,但直到合眼,先王也只是紧紧地攥着世子的手。对于阳明君来说,他多么希望父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能握住他的手啊!阳明君再一次任由马蹄带路,脸上带着凄苦的笑容喃喃自语道:

“父王!如果我能从殿下那儿抢走不能做中殿的烟雨姑娘,连王位也能抢过来,成为宫廷祭祀的祭主,在父王的牌位前敬酒的话……我能成为您的儿子吗?”

“臣,昭格署道士慧觉,迟来问安。”

被题云救活的刺客们还没等审讯就已在义禁府的牢狱中自杀的消息刚刚传到康宁殿。此时,王的心情非常糟糕。

“听说祭天仪礼顺利完成了。”

“圣恩浩荡,这全靠殿下的圣泽……”

“圣泽……那时我被下了煞徘徊在死亡边缘。”殿下尖锐地说道。

即使把大王大妃送到温阳,对朝廷虎视眈眈的外戚们也依然非常碍眼。通过朴氏留下的密旨,暄能感到大王大妃的势力已有些薄弱。即使抓住一个能铲除外戚势力的机会,而让先王无力地屈服的肯定是一个巨大的把柄。这种想法折磨着暄。此番他把先王的亲信慧觉唤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现在还没到向朕坦白一切的时候吗?”

“殿下,您要问什么?”

“张氏已经开口了。”

暄做了个手势让侍者打开了背后的房门,这时,烟雨从王的背后走了出来。虽然仍是一身白色素服装扮,但慧觉道士霍地站起身来,在她的面前行了礼。所有人都陷入到一片惊讶之中。行完礼的慧觉道士深深地弓着腰说道:

“交泰殿的主人,我等您很久了。臣有罪,请饶恕我那段时间对您的无礼。”

慧觉道士对烟雨说完,转身面对着暄说道:

“殿下,臣还有罪过要向您禀告。”

“什么罪过?”

“在交泰殿中的煞,本是臣所为,请您杀了臣吧!”

听到这些,暄吓了一大跳,瞬间说不出话来,但随即又缓慢地点了点头,说道:

“和月重逢的日子,多亏了你。”

“无论什么理由,臣都应该处以给圣体下煞的罪,请殿下明鉴。”

“处不处罚你由朕来决定,朕还有更重要的事问你。你是从何时开始知情的?父王也知道吗?”

慧觉道士直起腰,眼中充满了悲伤。这双眼睛里,充满了对先王的回忆。

黑发比白发要多一些的慧觉道士直起腰身,抬起头来对先王道:

“殿下,匆忙召唤微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尽管先王什么也没有说,但慧觉道士还是能感觉到康宁殿笼罩在一片苦恼的海洋之中:殿下一定是因为择选太子妃的问题而内心烦乱。慧觉道士发现了放在殿下跟前的一捆信札。

“殿下,这些是什么?”

“那是朕派人从世子的怀里暂时偷出来的,呵呵。”

先王的笑容里既有几分喜悦,又似乎充满了悲伤。徐内官把信札放在了慧觉道士的面前就悄悄地退了下去。慧觉道士毫不知情,随意地从中拿出一封打开来看。首先进入眼帘的,便是那干净美丽的字体,接着,他看到了三个字―一个即将拥有尊贵身份的名字——“许烟雨”。

“这是……”

“这是世子时刻搂在怀里的东西。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世子都不是搂着女人,而是搂着这些信札。朕一直以为世子这种行为是由于尚未对异性有所了解……不过读完这些信札,朕好像知道了世子的心思。”

慧觉道士完全不能理解困扰着先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慧觉道士,处女名册你看过了吗?”

“微臣接到圣旨就看过了。”

“叫许烟雨的那个孩子,真的是未来交泰殿的主人吗?”

“天运、八字之类的东西,都无法跟这些信札相比。这已经预示了未来,其他的东西还能有什么用呢?殿下,或许您担忧的,是难免与外戚的争斗?”

先王慢慢地摇了摇头,不一会儿便用充满悲伤的声音说道:

“阳明君第一次以儿子的身份向我这个父皇请求的,便是许烟雨。我想满足阳明君的请求,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对我提出请求……”

先王忧伤的双眼再一次落在偷来的信札上,他反复地揣摩着这些信札中反映的烟雨的心思。很明显,阳明君心中念念不忘的这个女人,明显已经倾心于世子,而且世子的心也已经投入得很深了。但为了至今为止都在不断经历着伤痛的阳明君,先王还是很想把烟雨和阳明君凑成一对。

“这是不可以的!殿下是想让阳明君成为未来的王吗?世子的八字里就仅有一个女人。如果把已经通过信札和世子连在一起的那个女子,把许烟雨和阳明君绑到一起的话,世子就会断掉子嗣,如此说来,最终就会有阳明君当王的危险啊!”

“那么,朕是连到最后都要对不起阳明君吗?”

先王正在苦恼中沉思着,内官禀报世子沐浴结束了,于是内官们收拾好偷来的那捆信札急急忙忙地出去了。先王又苦恼了好一会儿,迟迟下不了决心,他吃力地暗自道:

“还不如不偷这些信札,朕实在对不起那可怜的儿子阳明君……”

听着先王的叹息声,慧觉道士走出大殿前往了明朝。因为他之前已经作出承诺,所以沉重的步伐无法返回去。慧觉道士从明朝返回的日子恰好是许闵奎去世的那日。为了未来当王的世子长期做的准备都丧失了,甚至连作为最后的希望的许闵奎也丧失掉了。因为这些,先王变得与之前非常不同。慧觉道士回到朝鲜,看到这时的朝鲜也如同经受了沧海桑田的先王一般,变得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殿下,微臣回来了。”

“殿下?朕是王?是啊!世间最愚昧之人就是王。不,世间最无能的男人就是王。”

先王的声音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奈,叹息声也变得更加深沉,这让慧觉道士的心头也涌满了排遣不掉的伤感。

“王如何能堂而皇之地位于那些并不把王看作一国之君的臣子之上?朕最后的臣子都丧失掉了,还有何颜面再枉称为王呢?”

为了不让声音传到外面,先王小声地痛哭着。

“是朕杀死的。朕亲手杀死了朕的臣子!让大提学的双眼流出血泪的人,正是朕啊!”

慧觉道士的眼中也流出和先王一样悲伤的眼泪,但他找不出任何话语可以来安慰先王那悲痛的内心。先王自责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对于事件的真相,先王在慧觉道士面前却闭口不言,而这些,慧觉道士也并没有多问。许烟雨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仅这一事实就很值得怀疑。

同时,他还敏锐地察觉到观象监的三个教授死了,星宿厅的张氏也消失了。虽然在心里慧觉道士觉得许烟雨尚在人间,但他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证据。时间就这样一丝丝地流逝着。慧觉道士不能和先王商量,只能独自苦思,可以说,这是一段煎熬的岁月。后来,慧觉道士终于找到了张氏,又确认了她手下的那名巫女。为了把这个消息告诉先王,慧觉道士匆匆忙忙地赶往康宁殿——但还是太迟了,先王已经停止了呼吸。

先王驾崩前有很多人守护在那里,慧觉道士找不到避开这些人的视线向先王禀告的机会。世子和阳明君,还有一干大臣们都在看着。眼看着先王就要合眼的瞬间,他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一只手向着世子,另一只手向着可怜的儿子阳明君。但由于害怕在周围注视的众多大臣的眼睛,先王最终只好收回伸向庶长子阳明君的手,把它处放在了握着世子的手的手上。

先王把阳明君望着自己的那凝聚着怨恨的眼神埋藏在了自己的心中,带着人生最后时刻都不敢握儿子阳明君的手的心痛,带着众多的秘密,先王就那样合眼了,一切伤痛都随着死亡而埋葬,而消逝。在有生之日,他在任何时候都被王权束缚着,直到合眼的瞬间,也不是作为父亲而是作为一国之君闭上了眼睛。而那没有说出来的真相,也成为先王留给慧觉道士的难题。

“你是从何时知道的?父王知道吗?”

现在世子成为王,坐在先王一直坐着的那个位置上。暄向慧觉道士问道:

“先王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现在好像就会不一样了吧?”

慧觉道士重新向先王提出了最终未能向他提出的疑问,但却一直没有回音。

“慧觉道士知道有机务状启存在吗?”

慧觉道士没有回答,他露出一副第一次听说的模样。

“即便不知道这个,那你也应该知道参与巫蛊术的人是谁,不是吗?”

“臣探听出世子妃是被都巫女张氏和死去的三位教授所救。现在臣没有闲暇考虑其他事宜,只是一心想着如何让世子妃重新回到景福宫。”

暄点了点头,根据机务状启上的记载,烟雨的死不是疾病引起的,而是被下在别宫的巫蛊术所致,那上面还记载着所有的参与者,不过上面记录的,也只有这些信息。所以先王临死前知道的真相,也不过就是这些。

“殿下知道先王的弱点是什么吗?”

“弱点?”

“先王明知道这个朝廷被外戚们威胁着,但还是一步一步地妥协着……”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那大概不是王,而是所有的人都会具有的弱点。作为懦弱的人的话,谁都会有……”

暄深深地垂下头,肩膀抖动着,他陷入了对父亲的无尽回忆之中。

“慧觉道士是要给朕出一个大大的难题啊!从小朕就跟父王顶嘴,质问父王为什么非得我是世子。但是直言不讳一些,朕从没把父王当作普通人来对待过,朕一直把父王奉为殿下。如果是人的话,凡人都会有爱,但朕一直以为父王没有那种感情。连这么理所当然的感情,朕都没能把它与父王连在一起来思考过。”

慧觉道士退下后,暄依然沉痛地低垂着脑袋,等他抬起头时他看到了题云。如若先王不知道烟雨活着的话,也就是说机务状启上也只是记录到烟雨去世为止。这一点连朴氏夫人也不知道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没有把烟雨尚在人间这件事禀告给先王的,一定不是朴氏。

“云啊!”

题云仔细听着王吩咐。

“请回一趟你家吧!”

疲惫的慧觉道士走出了康宁殿。他感到自己的作用已经到了尽头,虽然不知道这是否违背了先王的意思,但他顿时觉得浑身轻松无比。康宁殿院子里冷冽的风吹动着慧觉道士花白的头发,但是面对这些,慧觉道士像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样,呆呆地望着天空。

“月亮……连白赋予的名字都不是偶然的。命运牵动姻缘的这条狭窄之路才是偶然……”

微弱的风瞬间变得猛烈,把慧觉道士紧紧地包裹住,倏忽间又消失了。他的耳边传来了先王曾时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语:我就算死了也会像风一样游荡着,因为我无法离开这充满遗憾的人生……

因为未能听到先王的遗言,所以慧觉道士把这句话当作了先王的遗言。

“先王,或许这飘荡的风就是殿下您?即使游荡在朝鲜八道,身体劳累,但疲惫的心也不曾倒下……”

恍然间,慧觉道士觉得悲伤的先王转过身来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难道微臣做错了?”

阳明君在汉阳一带彷徨了好久。一回到家,下人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阳明君觉察出其中的异常,便向屋内投出了一道冷冷的目光。

“什么事?谁在屋里?”

下人从阳明君的手中接过马缰绳,怯怯地说道:

“小人惶恐,是坡平府院君在里面。”

“你是怎么做事的?竟然让那类人进鑫管斋!”

“小人说大人您不在府里,不可以进来,但他硬往里闯,小人拦也拦不住啊!”

阳明君气鼓鼓地夺过马缰绳,对下人说:

“我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要是那个家伙还没被撵走的话,你的脑袋就别想待在原地了!”

下人可怜巴巴地望着阳明君,露出一副求助的眼神。因为以他区区下人的身份去驱赶国丈的话,就同被阳明君砍掉脑袋的后果是一样的。阳明君没有理会他那哀求的眼神,而是径自纵身跳上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坡平府院君居然找上门来!阳明君悲哀地想着,悲伤地在内心中呼喊着,毫无目的地驱着马兀自前行着。

“回来了吗?我在等你。”

朴氏夫人似乎早已知道题云为何而来,但还是先看了看题云的脸色,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没有。”

“这不是一两天没睡觉就会显现出的脸色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题云在朴氏满是担忧的目光中,很自然地袒露出了自己焦躁的心绪。

“小人对殿下犯下了无法洗脱的罪。”

“我们云并不是会犯罪的人,只是有些耿直,不懂圆滑世故。殿下怪罪你了吗?”

“没有。”

“他了解你才把你安置在身边。既然他没有怪罪你,那你也不要非要给自己定罪。”

题云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些话让他那受伤的心有所愈合。于是,他努力地振作了原本有些颓丧的精神。

“真让母亲心疼啊,我的云……”

题云抬起头望着朴氏。他现在才理解了朴氏从前就一直念叨的那些话语的含义。原来朴氏一直遗憾云不是自己所生的孩子,这样他就不会陷入庶子的艰难处境中。八年前云就认识了烟雨,比暄更早认识烟雨。如果云不是庶子的话,那他也许还能堂堂正正地冲着烟雨微笑,而这片感情也不会被隐藏得如此之深。朴氏早已把题云的伤口悄悄地看在了眼里。

“从你来到这个世上开始,我就想一直守护着你。但是,世间的忧愁蒙蔽了我,都不知该如何让你从此没有泪水。”

如果没有朴氏的守护的话,就没有现在的题云。题云在这个造就了现在的自己的女人面前低下了头。

“我是奉殿下之命而来的。”

“我已经猜到了。”

朴氏从书桌下面掏出一个箱子,取出里面的一张纸在题云面前撕毁。

“许氏少女如果还活着的话,那这封密旨就没有再存在的价值了。”

接着,朴氏把已经写好的一封信放在书桌上。

“殿下想知道的大概就是这封信的内容。”

题云接过那封信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处,朴氏担忧地看着儿子说道:

“这也许不是殿下想知道的答案,而是会令他痛苦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把密旨毁掉是当今殿下的意思还是先王的意思,或许把活着回来的许氏姑娘再次埋藏掉,守护密旨是先王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到底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没有人可以知道已经死去的人的心意。”

暄的眼睛眨了又眨,连眨了很多次看到的依然是一样的,他摇着头揉了揉眼睛,但眼前还是没有变。是烟雨,真的是烟雨。她正愣愣地望着暄,烟雨的表情随着暄的表情变得逐渐痛苦起来。

“你知道了?所以你说不可以见哥哥?”

烟雨的眼睛里流淌出泪水,这是对因为自己的推测已成为事实而感到悲伤。先王强烈地希望烟雨消失的心意,构成了巫蛊术的初经经血,这所有的主人就是旼花公主。

“不是的,不可能是这样的。为什么旼花公主要对世子妃……她并没有要杀死烟雨姑娘的理由啊……”

瞬间,暄的脑袋里传来天空被撕破一样的轰鸣声。以前听炎讲课时,偷穿宫女的衣服,胡乱闯入丕显阁叫喊哭闹的旼花公主,她那时的样子浮现在了暄的脑海里。暄忽然想到,也许旼花公主的目的是许炎——为了能够拥有许炎,她才杀死了烟雨。

这么一想,暄就发现事情确实有些蹊跷。因为烟雨的死,许炎也被定为罪人的家眷,但他却被选为驸马。即使仪宾不能赋予官职,但仪宾的父亲还是允许授官的,而且还有可能拥有不亚于府院君的权力。那么,不顾这样的危险积极促成这件事的人就是大王大妃。如此看来,旼花公主和大王大妃之间一定有什么契约。

暄的脑海中又产生了一个疑问,也许许闵奎也是死在不想分享权力的这些人之手。想到这些,暄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对烟雨。

此时传令官从外面传话进来,车内官慌张不安地向暄禀告道:

“殿下,旼花公主在康宁殿外请问圣安。”

暄并没有时间思考旼花公主为何进宫,他急切地想从妹妹的口中确认事实的真相。暄关上身后的门,把烟雨藏了起来。那一瞬间,暄的内心抑制不住地疼痛,他的身体有些颤颤巍巍,题云急忙上前扶住了暄那摇晃的身体。

一身漂亮唐衣装扮的旼花公主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显然,她不是由于担忧哥哥的健康状况而来的。真不知道有什么令她兴奋的事情,暄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好让自己坐了下来。他对旼花公主说道:

“好久没见啊!仪宾近来可好?”

“嗯……本应该回禀殿下说他过得很好……但从不久前,他的脸色就开始看起来有点不好,我有些担心……”

旼花公主向暄诉说了自己的近况,忽然一抬头,她看到暄像倚着题云一样地坐着,公主感到很异常,于是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们,不解地问道:

“殿下,连坐着也很困难吗?我听说您稍微康宁些了啊……”

“你连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嘴角依然带着微笑。你这是在担忧朕的健康吗?”

“殿下真是的!我没有不担心你的道理,不是吗?母后就只有哥哥和我两个孩子而已。啊!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到夫君身边了。”

暄苦笑着说道:

“板凳还没坐热就想着去见仪宾,他就那么好吗?”

听到“仪宾”二字,旼花公主的嘴乐得都合不上了。不用旼花公主回答,单看表情,暄就知道答案了。

“跟朕说说,他真有那么好吗?”

“殿下,你又在跟我开玩笑吗?真是的!”

“旼花,你是从何时起心里有他的?”

对提问感觉异常的旼花公主只是静静地转动着眼珠,暄替她说道:

“是从以前你偷穿宫女服出现在丕显阁时开始的,对吧?”

旼花公主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住了,所以她的嘴闭得更紧了。

“说话!朕在问你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心里就已经有许炎了?”

暄充满愤怒的声音响彻整个康宁殿。被王大声喊叫的声音惊吓住的旼花,硕大的眼睛中充满了泪水,她用颤抖的声音勉强开口说道:

“殿下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生气?我,我害怕……”

“那时候你就把许炎记挂在心上了,所以才犯下了那种不可饶恕的错?”

“殿下,您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您说的话。”

“朕在说许炎的妹妹!”

瞬间,旼花公主的心脏传来跌落到地狱的声音,接着是暄冲着这位由于吃惊而把眼睛瞪得很大的旼花公主不停地追问道:

“还是不知道朕在说什么吗?”

旼花公主几乎是无意识地猛烈地摇晃着自己的头,但她的眼睛已经暴露出了真相。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旼花,你还不快如实招来!”

吓得脸色苍白,只是不停地摇头的旼花公主,最终趴在地上开始嘤嘤哭了起来。暄也脸色苍白,无声地痛哭着:

“不会的,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你说啊,说跟你没有关系。对朕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请对我夫君保守这个秘密。惩罚我也好,要我去见阎罗王也好,但求殿下不要告诉我夫君……求求您了!”

暄的身体瞬间就泄了气。如果不是身旁有题云搀扶着的话,他会直接倒下的。暄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双耳之中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听见旼花公主大声痛哭的声音,还有身后烟雨努力忍住的抽泣声。暄像魂魄离体般颤动着嘴唇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你要参与世子妃的巫蛊术?”

“因为……没有其他能够拥有夫君的方法……”

“即使烟雨姑娘被选为世子妃,如果向父王恳求的话,许炎还是……”

“行不通!父王说夫君是人间奇才,绝对不可以当仪宾!我曾绝食几日恳求,即使那样父王还是不答应,呜呜……”

“是大王大妃怂恿你这么做的吗?”

趴在地上痛哭的旼花公主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恰好我开始初次月经……大王大妃说,只要有包含我意愿的月经带的话,那就能杀死夫君的妹妹,那样父王就算是为了救夫君,也只好答应夫君跟我的婚礼,我和大王大妃商量好一定要那么做……”

旼花公主那时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犯下的错,她将再也见不到炎灿烂的笑容,也不知道几年来直到今天她只能看到炎那一直流淌着悲伤的眼眸。

虽然暄的脑子里已是失魂落魄的状态,但他能清晰地想象当时的状况有多么可怕。对先王来说,炎是为儿子珍惜下来的人才。日后暄坐上皇位时,先王期望着炎能在他身边辅佐,坚决把炎送到世子侍讲院,就是在为未来的王和未来的臣子积累友情而打下地基。先王认为炎背后的许闵奎和士林势力能够与外戚势力相抗衡。所以对外戚们来说,这个叫做炎的年幼的男子,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暄回想起在宗庙庭院最后一次见到先王的情形。先王的心中满是对外戚专权的忧虑和无奈,他不断地向儿子请求不要饶恕自己。

“知道你……你犯下了什么错吗?”

旼花公主望着用满是悲伤的声音责问自己的王,哭声停了下来,但泪水却更加汹涌了,无尽的泪水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流,她望着暄绝望的眼神说道:

“父王也用同样的眼神和同样的声音问过我同样的话。那时的我,只是回答不知道。因为我真的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后来我看到夫君的眼泪,看到他独自坐在已经逝去的妹妹的厢房,我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我对夫君犯下了永远无法洗脱掉的罪,我亲手毁了我夫君的人生。”

“你这个傻瓜!你岂止对炎犯了罪,你对父王、对前大提学、对朕、对烟雨姑娘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我那时想过,是为了在天堂生活几亿年,而在其他男子的怀里生活几十年好呢,还是即使要在地狱之火中度过几亿年的岁月,也要在夫君的怀里生活几日好呢?我选择了后者,对于那时的选择,我至今也不后悔。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夫君……我在地狱之火中度过的几亿年,也比其他人在天堂中度过的几亿年要更加幸福。”

旼花公主坚定不移的态度让暄无力地垂下自己的肩膀。随着幻想的破灭,烟雨的肩膀也无力地垂了下去。烟雨眼中的眼泪已经干涸了,只有嘴角挂着空洞的笑容,但暄还没有死心。

“朕要惩罚你!就算你是朕的妹妹,如果不惩罚你的话,就无法对那些参与此事的外戚们问罪!”

旼花公主的头深深地垂下了。

“我接受你对我的惩罚,但请不要连同我腹中许炎的骨肉一起惩罚。”

“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我今天进宫拜见殿下顺便去了趟内医院。因为过了来月事的日子却迟迟没到来,闵尚宫说是不是可能……诊过脉后,太医确认我确实有了胎儿。”

暄变得面无表情,他分不清现在的状况该如何处置。

旼花公主镇定地擦干了眼泪。她突然很想见炎,好像要失去他似的不安,她想马上回到他的身边。于是她不安地四处张望着,没好好地打完招呼就起身走了。暄对着旼花公主的背影愤怒地悲鸣着,而题云则忧伤地望着关着烟雨的那扇房门。

“殿下……”

烟雨焦急呼叫暄的声音,被从房门那头传来的暄的悲鸣声淹没了。烟雨再一次地呼唤着暄:

“殿下,我可以进来吗?请让我进来。”

暄悲伤地朝着将要打开的房门那边哀求道:

“不可以!朕……朕没脸面对你。”

“殿下……”

“朕曾发誓要将把你弄成那样的人抓起来杀掉,但把你弄成那样的人竟然是朕的……朕的妹妹。杀死你、掩盖你死亡的真相的人全都是朕的血亲。朕有什么脸面对你?”

暄用双臂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地站着,脸上泪流不止。

“要永远不再面对小女子吗?那不是再次要小女子的命吗?”

烟雨话语中充满了痛苦和焦急,这让暄的心更加刺痛,但他仍然无法正视烟雨的脸,甚至不能原谅自己。烟雨忍受不了此时犹豫不决的暄,她违背圣意打开了房门,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的暄。暄强烈地感受到了背后的烟雨那温热的体温,以及害怕失去他的力量。

“您问我害怕的是什么?我害怕的就是这个,害怕殿下伤心而不再见小女子。”

“你会被害成这样都是因我而起,我对不起你。”

“如果您这样说的话,小女子就该埋怨自己还活着。”

“朕想成为你心目中最为帅气的男人,但朕却是一个最可鄙的男子。”

暄抚摸着烟雨那紧紧抱着他的腰身的双臂,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天空,耳边响起了先王的嘱托:

“饶恕我守护的这些人,并请一定要守护他们。如果做不到,你第一个不能饶恕的人就是父王。”

“父王……父王!”

暄焦躁的呼唤不是在天空中而是在烟雨的心里回荡着。烟雨想减轻沉浸在对先王的回忆中的暄那无尽的悲伤和苦恼,于是轻柔地对暄说:

“只要在殿下身边,无论在哪个地方,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无论是什么身份,对小女子来说都没有关系。哪怕是将小女子藏在狭小的房间里我也愿意,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关系。对小女子来说,不是还有殿下踢的名字‘月’吗?以后就叫我月吧。请殿下千万不要惩罚旼花公主,那是您的亲妹妹啊!”

烟雨想再次回到坟墓中。暄猛地松开烟雨的双臂,转过身看着她,好像不想再一次错过似的,双手紧紧地抓住烟雨的肩膀,他轻轻地对烟雨说道:

“朕既是爱你的男子,同时也是这个国家的王。虽然不记得出生时的情形,但记忆中的幼小的朕是为了成为现在的朕而不断研究学问的。那时朕习得的只有身为王的道理。朕知道,身为王,心中要时时刻刻装着黎民百姓,不可以成为残暴的王。第一次在温阳与你相遇的那晚,你对朕来说就是朝鲜的百姓。百姓遭受冤屈而死,不得不藏起来生活,而朕的血亲,那些犯罪的人却能幸福地生活在世上,朕该怎么做?诸多老师并没有教朕怎样做一个那个样子的王,但你却让朕成为一个卑劣的朝鲜国王!”

烟雨眼中映射的暄是一国之君,是一个作为人的矛盾和作为王的矛盾同时需要解决的不幸男子。烟雨面向那可怜的男子哀求道:

“那么,我哥哥该怎么办?什么都不知情的、我那可怜的哥哥……怎么办?如果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的话,哥哥会承受不住的。”

“你认为只有你哥哥可怜,朕就不可怜吗?如果你不是中殿的话,朕就得搂着其他女人,那样的朕难道就不可怜吗?那样的你就不可怜吗?”

“可怜!但惩罚妹妹的殿下更可怜。”

“朕觉得对于毫不知情的炎来说更可怜。向杀死自己妹妹的女人感恩,并作为夫妇一起生活着,以后也要继续生活下去的你的哥哥、朕的老师炎最可怜。”

“所以我恳求你,就让一切像现在这样吧,让我的哥哥永远活在不知情之中。”

“朕是不幸的。”

“小女子的欲望都满足了,不再有任何奢求。”

“难道你对藏起来生活的这漫长的岁月不感到委屈吗?你过着多么痛苦的生活朕并不能全都体会出来,但众人说你不是人的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朕的心……”

暄强忍住不断涌出的泪水,烟雨的表情也和暄一样,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因为难过,所以不想让哥哥体会那种痛苦。哥哥如果知道了我是如何死的,又是如何生的,那对他该是多么残忍啊……”

旼花公主还是觉得轿夫的步伐慢,焦急地催促道:

“现在是上坡吗?怎么这么慢?”

轿外的轿夫们都气喘吁吁的。一路小跑的闵尚宫喘着气说道:

“现在已经晃动得很厉害了,这样很危险。公主要格外小心啊!”

“不是告诉你们不能晃动吗?如果稍有不慎就治办你们,快点儿走!”

轿夫不知该听谁的,忐忑不安地往前走着。轿子里的旼花公主感到非常不安,因为害怕炎好像会突然从自己身边逃走似的。在她的心目中,总是天真地以为那天恐怖的巫蛊术结束后,所有的事情就结束了,她深信永远和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但是,王兄突然之间知道了这个事实,他会怎么处置这件事?暄对旼花公主来说,可是比父王还要可怕的人物,所以旼花公主感到现在的殿下好像要把炎抢走似的。如果不马上亲眼见到炎的话,她就要疯掉了。

一到家中,旼花公主便不顾闵尚宫的百般劝阻,直接朝着厢房跑了过去。坐在厢房读书的炎并没有注意到急匆匆跑进来的旼花公主。他依旧保持着旼花公主入宫前进来打招呼时的姿势,呆呆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副没有魂魄的空壳一样,甚至连谁进到房间都没有感觉到。旼花公主紧紧地贴在炎的身上,抱住了他的胳膊。炎这才惊讶地望着旼花公主,轻声说道:

“啊,回来了?”

“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没什么……殿下是否安康?”

“是,非常,……”

“……或许没有其他的话……”

炎犹犹豫豫的话让旼花公主的身体一下僵住了。炎看起来同其他时候有些不同,他的表情非常可怕,眼眸看起来也非常悲伤。看到这些,旼花公主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炎的胳膊说道:

“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没,没什么。公主好久都没进宫了,怎么没在大妃身边多待一会儿再回来?”

“因为非常想见夫君,所以并没多耽搁。非常非常想念夫君……啊,对了!妾身这次顺便去了趟太医院。”

炎的表情丝毫没有任何变化。身体虽然被旼花抓着,但心已经随着那阵阵北风一起游荡到了遥远的天边,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去内医院所为何故?把御医请到家里来不就行了吗?”

旼花并没有回答炎的问题,只是抿嘴一笑。虽然炎很想对旼花公主多一些关心,但他却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来。

“妾身……妾身腹中怀了夫君的孩子。”

炎那望向旼花公主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但马上又黯淡了下去。

“抱歉,公主。我本应该先察觉出来的,却完全不知道。”

“不用抱歉!妾身也是才知道的。因为怀胎还没有多久,所以没有任何迹象。不过孕吐日后会慢慢显现出来,还有……”

旼花公主看到炎的微笑后便闭上了嘴,不好意思地将身体转了过去,但眼睛却始终未从炎的身上离开。

“公主,我想说一直受您的恩惠却无以回报,真是很抱歉。由于公主的恩惠,现在我才有颜面去见父亲了。您真是了不起!谢谢!”

“抱着我!”

炎像抱着易碎的器皿一样小心地抱着旼花公主,可是他的心里想的,却是已经死去的妹妹。在旼花公主肩膀的另一方,炎看到了父亲抱着烟雨尸体的那些画面。周围的人不断地哀求父亲,让他放下烟雨的尸体,但父亲仍抱着烟雨,不停地说着“还是温和的,她还活着”的话语。在炎的眼中,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已经升天的年幼的妹妹和业已辞世的父亲——他还不知道可怜的妹妹至今还活在人间。

就这样,炎用已经无法再抱妹妹的怀抱拥抱着旼花公主。在他怀里的旼花也同样用力地抱着他。没有人能夺走这个人,旼花公主这么想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炎身上那轻柔纯净、沁香扑鼻的香气环抱着旼花公主,但因为她身上洒了零陵香,所以并没沾上这种香气。具有祛毒和消除异味功效的零陵香,即使散发出再浓的香气也不能遮挡住映花公主的罪过……

暄偶尔转过头看看烟雨待着的那扇房门,内心之中总也无法摆脱自己是罪人的感觉,因此他马上收回视线,转而出神地望着坐在旁边的题云。题云没有注视着王,而是紧紧地闭着眼睛。暄能揣摩出那双紧闭的眼睛中包含的部分烦闷,暄并没有继续苦恼的工夫了——黑暗中的敌人没有给他苦恼的时间,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熬了一夜的暄在罢漏的鼓声响起之前就起身沐浴了。与昨天不同,暄今天好像充满了精神,显得神采奕奕。车内官看到王的身体好转后,也稍微轻松了一些。尽管暄的身体已有所好转,但他还是拒绝穿红色的龙袍,依旧穿着素日里的夜装。平日里坚持要去便殿的殿下和劝诫自己不要去便殿的内官们总会有一番争吵,但是今天,尽管身体有所好转,但殿下却没有任何要去便殿的迹象。

现在的状况令人很不安,殿下应该在大臣们面前展现出已经恢复健康的模样,以便稳定民心才对。但不知道殿下在想什么,竟没有丝毫的动作。连开口说话竟还是在刚用过早饭时,殿下对题云说:

“云啊,你再回趟家吧!”

题云的身体突然停住了。暄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放在信封中封了起来,接着又写了另外一封信,与前者一样,这次也照旧密封起来。暄把这两封信递给题云,贴在他耳边说道:

“这边的这封信交给贞敬夫人朴氏,那封信……交给阳明君。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要秘密行动。”

题云把信揣到怀中之后就退了下去。题云一消失,暄就推动书桌找来烟雨。烟雨从对面的房间出来后并没有任何的表情,好像又成了之前的月似的,看到她在自己的面前行礼,暄上去一下子抱住了她。

“啊!”

暄惊讶地望着无意间冒出一声尖叫的烟雨。

“原来你还会发出人的声音?吓了朕一大跳……”

暄看着烟雨那通红的脸颊大声地笑着,然后搂着烟雨朝房中走去。内官们和烟雨谁都无法理解他的这个奇怪的举动,只是瞪大眼睛望着他。

“殿下,您不去便殿了吗?”

烟雨小心翼翼地问道。暄温和地对烟雨说:

“朕讨厌去没有你在的便殿,而且朕现在身体依然有恙,朕要抱着你继续待在这个地方。”

“不可以,放我下来……”

还没等烟雨把话说完,暄的牙齿就咬住了烟雨的下嘴唇。虽然只是轻轻地咬,但烟雨的嘴本来是微微张开的,所以她还是感到非常疼痛。更重要的是,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烟雨吓得美目圆睁。

“这个嘴唇总吐出让朕讨厌的话,‘不可以’这句话朕现在己经听腻了,以后不要再说了。”

接着,暄又咬了咬烟雨的耳垂,烟雨惊慌地说道:

“耳朵可什么话也没说。”

“誓死都不听朕的话,不是吗?世间再也没有如此让朕讨厌的耳朵了。”

其实,这些都是借口。抱起烟雨后,两个人的脸贴得那么近,暄实在忍不住要去亲已经长大成人的烟雨那诱人的双唇,这完全是情不自禁的举动,亲吻耳垂也同样如此。暄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抱着烟雨坐下又用力地站了起来。

“如果去便殿,想要见你的话还要按照下月台的路再返回来,这会很麻烦,还有,穿红色的龙袍也很麻烦——不如我们来数数字吧!”

听了这些意料之外的话,烟雨很是吃惊。

“数数字?”

“朕刚刚不是坐下又站起来了吗?所以朕数一。”

暄重新坐下又站起来。数着二。烟雨也随口数着二。数的数字渐渐地增加。内官们看着王不断冒出的汗,大家都对王的举动感到不安,于是急忙叫来御医待命。车内官实在看不下去了:殿下不仅不去便殿,居然还抱着那个女人费力地做着这种运动,于是他鼓起勇气开口说道:

“殿下,您现在还要小心龙体才是!不久前您还躺在病榻上,如此剧烈的运动……”

“所以不应该马上浪费力气吗?告诉大家,朕现在还病着,朕要一直等到他们暴露出野心!”

为了让自己的体力尽早恢复,也为了不让外人知道自己正在康复,暄现在便是在房间内做着可以做的运动。为了不让暄吃力,烟雨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暄原本就很热的身体变得更加燥热了,也渐渐地感到了吃力。暄用颤抖的双腿再做了一次这样的动作,微微停了一会儿后,对烟雨说道:

“朕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小时候,或者在你进坟墓之前,你大声地笑过吗?”

“如果小女子的笑声过大的话,母亲就会用手掌悄悄地拍打地板。”

“拍打地板?”

“是的,女人的笑声要让地板低沉地传走……”

“朕想听听你的笑声。听说你小时候笑的声音很大,哭的声音也很大,动不动就会被抽小腿。”

“我哥哥还对殿下您说这些让人窘迫的话?”

“该不会只有这些事情吧?还有别的吗?”

“小时候小女子经常挨揍,而且被打得很严重,但哭过之后马上又笑着到处乱跑了。那时小女子不会把委屈咽到肚子里,难过时大串大串的泪滴会直接涌出来,然后我就会号啕大哭,有时连哥哥也会被抽小腿,不过那都是因为小女子的原因。每当这时,烟雨就会比自己挨揍流的泪还多,哭的声音还大,总是连哥哥的那份也哭出来,哥哥总是笑着说,‘你那么哭的话,我这个当哥哥的就不觉得疼了。’所以哥哥即便被枝条抽肿了小腿,也从没哭过。……小女子也有一个疑问。”

暄有些累了,调整了一下气息,用眼神默许了烟雨的提问。

“那个……为什么给小女子送过诗之后就没有书信了呢?”

暄十分惊讶,眼睛瞪得圆圆的。

“你在等朕的回信吗?”

暄对发现烟雨等他的书信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虽然这在很久之前就应该进行的谈话直到现在才得以进行,想来确实让人觉得有些伤感,但如果烟雨没有重新活过来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话,这件事恐怕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分享彼此当时的心情了。

“如果知道你在一直等的话,朕就不做字体练习而是马上就回信给你了。没想到许炎这么呆板,一点口信都不透露给朕。”

“小女子让哥哥操心了……”

“本打算如果见到你的话,要好好地说说你哥哥的坏话才是呢。你不知道,朕让他把信交给你,他怎么都不肯答应,是朕每次威胁他,他才肯帮朕把信交到你的手上http://www•99lib.net的。”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烟雨带着笑意说道:

“有一天,小女子看见从官里回来的哥哥像背负着全世界所有人的心意似的,磨磨蹭蹭了好半天,哥哥才掏出了那封信。”

看到烟雨那惹人喜爱的微笑,暄的内心很激动,与此同时,烟雨所描述的那幅画面清晰地浮现在了暄的脑海里。当时炎的年纪也不大,想想他拿走世子强制塞给他的信笺,跟谁都不能商量、只能独自苦恼地应对着这样既可怜又可爱的样子,暄忍不住都要大声地笑起来。但暄哈哈大笑的声音渐渐消散了,烟雨脸上的微笑也消散了。因为两个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了炎现在的模样。烟雨因为担心哥哥而用哀求的眼神说道:

“小女子已经得到足够的幸福了,所以……”

暄没有让烟雨说出后面的话语,他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将要说出令他讨厌的话的烟雨的嘴唇。短暂重叠后,两个人的嘴唇又分开了。

“你这张嘴所起的最大作用就是把刚刚出现的幸福的模样铲除掉,以后朕就用这种方式惩罚你!”

暄的胳膊和腿有些发软,就在这个时候,暄抱着烟雨一起摔了下来,暄难为情地辩解道:

“刚刚是不是快数到三十了?刚从病榻上站起来的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是拥有一般力量的人,能够做到这些也是不可能的。”

暄夸张地说做到三十个,其实,烟雨数的结果可是没超过十五个呢!

“车内官,是吧?”

暄向车内官求助,遇到这种状况的话先找帮手,看来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是,是的。连健康的男子都做不到这一点。”

车内官的善意帮助并没有让暄得意扬扬起来,因为他并没有找到恰当的对象与暄作比较。本来是要说男子力气的,但车内官的话却有失可靠性。但暄转念又一想,幸好题云没在身边,对他来说,做三十个这样的动作简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暄努力向烟雨掩藏自己喘着粗气的窘况,他看着烟雨的侧脸,看到她低垂的浓密的睫毛,那看起来有些悲伤的样子,甚至就连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那副表情看起来都是悲伤的。于是暄动情地对烟雨说:

“以后朕决不让你自己进到坟墓中了。我们要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去,要一起合葬,朕决不让你再担惊受怕。”

烟雨转过头来看着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就连这淡淡的微笑中也夹杂着挥之不去的悲伤。烟雨看着被自己的微笑弄得眉头紧紧皱起来的暄,刚刚听到的大笑声像匕首一样插在了自己的心脏上。烟雨觉得,只要和暄待在一起,就算是待在坟墓里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反而是他先死去的世界好像才更为可怕。在心中,烟雨默默地发誓:如果暄先她而去的话,她也会抱着他的尸体一起走进坟墓。

“我们要同日同时死去……一定要同日同时……”

烟雨向暄淡淡地诉说着,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暄双手捧起烟雨的脸颊,似乎不想再听她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只是对着烟雨的唇深情地吻了下去。一股暖暖的气息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浸透到两颗冰冷的心脏里,哪怕只是能稍微温暖一点点也好啊!可是还没等他们温存多久,马上就出现了碍手碍眼的人,房外的内官小声地传话:

“殿下,大妃娘娘来了。”

烟雨和暄同时分开,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烟雨到后面的房间藏好,暄则躺在了床上。一切才刚刚掩饰好,大妃娘娘韩氏就走了进来,她一直为儿子的健康而担忧不已,脸色都有些憔悴了。刚刚抱着烟雨做完剧烈运动的暄,脸上被汗水浸湿了,脸颊也红彤彤的,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不知情的韩氏看到眼前这副情况,为病倒的儿子流出了心疼而担忧的泪水。大妃握住了平躺着的儿子的双手——儿子的手太烫了,甚至还微微颤抖着。

“殿下,怎么……怎么身体没有好转反而更糟糕了呢?”

“那是因为……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母后。”

虽然理解母亲难过的心情,但暄却不能如实回报。

“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吗?”

看到暄露出痛苦无比的、无力的微笑,韩氏更加用力地握住暄的双手,含着泪说道:

“殿下,是那孩子吗?是被择选为世子妃,但含冤成为女鬼的许炎的妹妹在折磨着殿下吗?”

对大妃突然冒出的话没能理解的暄,还以为是大妃已经察觉出烟雨还活着的事实,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什么?”

“是那个孩子的冤魂在折磨着殿下吧?”

大妃眼前浮现出和烟雨第一次见面时谈话的情景。

“你是鬼……还是人?”

“众人都说小人不是人。”

“你是说,你真是鬼?”

“凝聚怨恨的魂魄,正是小女子。”

好像烟雨真是冤魂一般。可是,世间怎么会有带影子的鬼呢?大妃娘娘也是想人们改变这个想法。所以她像等待定魂者变为灰烬的冤魂一样,心想用手触碰的话,眼前这个女人也许会变为灰烬。最终,大妃娘娘没碰烟雨一个手指头就起身走了。只有经过定魂者的手触碰之后才能变为灰烬的冤魂,一定要遇上定魂者。也就是说,月的定魂者是暄。怪不得大妃第一次见到烟雨、与其还不相识的那时,总是把月无意识地认成烟雨。让在那个地方,像冤魂一样等待迟迟不来的定魂者的烟雨,竟像是她的魂魄哭泣一般。

“我的推测一定没有错!殿下,我们施巫法吧!命令都巫女张氏施法,好吗?”

“母后,您是说作巫法?”

对于突然出现的状况,暄有点发愣,忘记了此刻正在装病的事实,也没有注意到韩氏兴奋的神色。

“对,能把那个孩子送到好去处的一种巫法。”

“好去处?巫法?”

虽然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到了何种思绪中,但暄的目光开始急速地转动起来。那目光让暄的脸瞬间变得非常的沉重。被儿子吓到的韩氏支支吾吾地劝说道:

“殿下刚被从地府教了回来,在宫内作巫法的话,儒生们也不会太过于反对。”

“您是说要在宫内作巫法?”

韩氏对于暄好像有些怪罪的口气感到有点紧张,但仍旧很耐心地说:

“所有准备都在大妃殿进行。求你答应吧!殿下,你就当作是对我这个当母亲的尽孝道。作了巫法之后,我的心好像才能安定下来。”

“好吧!”

韩氏吓了一跳,即便是亲耳听见的,但还是觉得有些不敢相信。暄应允的声音中好像透着一丝喜悦,这才更加令人惊讶。“天啊!真不知道他究竟被冤魂折磨到什么程度了,竟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这位可怜的母亲心里念叨着。

“只不过要对许炎那边保守作巫法的原因……”

“啊!可是我已经命人把要作巫法的书信送出去了。”

“什么?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内容?”暄急促地问着。

“就是说殿下说好像见到了那个孩子,好像被那个冤魂一直折磨着……”

看到儿子怒火一点点地涌上来的表情,韩氏没有再说下去。暄坚持把涌上来的怒火压了下去,对将要接到那封信的申氏抱着非常愧疚的心情,不过他转而又想,炎也正好可以通过这件事知道妹妹还活着的事实。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旼花公主到底像谁呢?正是像极了眼前的韩氏啊!

“母后,准备巫法吧,但作巫法的理由不是为了驱逐冤魂,而要改成为朕祈求康宁。联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

暄说完就闭上了眼睛。韩氏又摩娑了一下儿子的手,之后便站起来出去了。韩氏一退下,暄就刷地睁开眼睛,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速速带都巫女来!一定要在母后去找她之前将她带来!”

王十万火急的圣旨经过内官和传令官,径直传入了星宿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