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算屈尊
我倒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笑着对十二皇子说:“她是帝姬,而我只是臣的女儿,算不上屈尊吧。”
十二皇子反是一阵语塞。
“再说,我夺走了她的屏风,就当是让她出出气吧。”
十二皇子看着我,言语间有佩服的语气,“奴兮,你还真能忍耐。”
我苦笑,我并不属于隐忍之辈,但谁都能看得出来,昭娇帝姬的母妃姒修容正值隆宠,目前我是得罪不起的。
“十二皇子,今年昭娇帝姬九岁,而十四皇子还不到一岁,这么说姒修容已经承宠近十年了,这在后妃中应该是很长了吧。”
“嗯,很长时间了,姒修容恩宠不减。”
“那为什么?姒修容长得十分好看吗?”
十二皇子点了点头,“姒修容长得很好看,而且她很会揣测父皇的心意,很能讨父皇喜欢。父皇也很宠爱十四皇子。”
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本来以为事情就那么了结了,却不想昭娇帝姬真的从秋千上掉了下来。
那天我正和善善她们一起说着笑话,姒修容便率着念伊宫的宫娥内侍怒气冲冲着兴师问罪来了。
我正要向她行礼,她却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是一巴掌。
只听见“啪”的一声,却不是打在我的脸上,而是赶上来的善善帮我挡住了。
姒修容大怒:“你是什么身份?!放肆!”接着又要一掌落下。
我使劲地抓住她的手臂,冷冷地问她:“娘娘贵为修容,做事就这么鲁莽吗?而且皇上的寝宫就在附近,惊动了陛下,奴兮吃罪不起,相信娘娘也不愿意这样吧。”
果然我的话起了作用,再加上她身边的宫娥也劝,姒修容才极忍耐地放下了手。
然而她还是一副怒容指着我喊:“你要害昭娇!”
“娘娘何出此言?”我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姒修容太过无理取闹了。
“你装得好好啊!你把秋千的绳子割断,害得昭娇从秋千上掉了下来,险些摔断了腿!”
原来是这样!我只在心底冷笑,昭娇帝姬从秋千上掉下来,没有摔死你就该在屋里烧高香了,怎么还上我这来闹事?!
然而我的脸上却是极恭敬的:“还望娘娘明察。自从上次帝姬吩咐奴兮,奴兮就未曾踏足沁春媛半步。”
姒修容不信,又要和我理论,却听见后面有威严的声音传来:“你上这来胡闹什么?!”
我们回头,看见沉着脸的皇上负手而立。
一屋子的人哗啦啦地全部跪下。
皇上却不叫我们起来,走到姒修容跟前,问她:“怎么了?”
姒修容径直地站了起来,楚楚可怜地把事情前后说了出来。
皇上听后,只问了两个字:“证据?”便说得姒修容哑口无言。
突然她又想起来什么,说道:“昭娇跟我说,奴兮最后曾威……”
我情知这话是不能让她说出口的,否则我即使没做过这事也会让人怀疑。于是跪着走到姒修容面前,磕了一个头,说:“那秋千以前是奴兮坐过的,本来就有些松动,后来昭娇帝姬要坐,我便让给了她,最后提醒她让她小心一下这架秋千。可能是奴兮词不达意,昭娇帝姬没有听明白,才酿成今天的大祸。请皇上和娘娘责罚。”
“你胡说!分明是你故意把绳子弄断的!”姒修容却不领我的情,一口咬定是我做的。
只见皇上皱了眉头,判断说:“这事不是奴兮的错,她已经提醒过昭娇了。谁让她这么冒失的?都是你宠坏了!而且何事都有先来后到,昭娇抢了人家的东西不说,出了意外还要埋怨别人!这还真是罪有应得了!”
姒修容还要辩解,皇上已怒道:“你看你刚才一副泼妇的样子,成什么体统?!真是让朕厌恶极了!”
姒修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触犯了龙颜,马上转变了态度,娇滴滴地说:“臣妾知错了。臣妾不也是一时心急心疼女儿嘛。”
然后她拉着我起来,眉目舒展地对我说:“奴兮,本宫刚才爱女心切,才一时口不择言。相信你这么懂事不会因此忌恨本宫的,是吗?”
姒修容的确有一手,看着她那副温柔得有些过了头的笑脸,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口腹蜜剑”。
既然这样,我也只有虚与委蛇一番:“奴兮也是有错的,希望娘娘也能原谅奴兮。”
她笑了笑,便不再管我,反而靠近皇上,柔声说道:“臣妾今天早上特意为陛下采了初晨的露水,泡茶刚刚好,自己还没舍得喝呢。陛下现在可要去臣妾的念伊宫尝尝?”
皇上见她那一副已经知罪的模样,气消了一大半,再加上她说“特意”“自己还没舍得”的话,便不好再恼怒于她。
于是姒修容携着皇上离开了。
我赶忙去看善善的伤势。
只见她的脸已经红肿了一半。
我暗吸了一口气,姒修容好生狠毒!
我只是轻轻碰了善善的脸,善善却疼得连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我紧紧咬住嘴唇。
好一对儿不知天高地厚的母女,我不去招惹你,你反而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那天奴兮请我到她的小雅斋去玩。
我仔细环量四周,感觉出奴兮和扇稚不同,她喜欢把寝殿装扮得极尽奢华。
我四处摸摸碰碰,有好多新奇的珍玩就是我也没见过的。
她很随意地搭着矮几,捏着后颈,问我:“比起姊的房间如何?”
我愕然,“你怎么知道我去过扇稚那呢?”
她得意地笑,“我见到你放在外殿上的鞋子了。”
我想起我们以前闹过的别扭,尴尬地笑了笑。
“我还看见元遥在外面候了好长时间,你们倒是聊得开心。”她依然逗趣着。
我假意咳了咳,趁机转换话题,“那天听说你在学舞,什么时候能见识见识?”
“那,自然是有用的时候。”她像是一副开玩笑的口吻。
“啊,我昨日去看九皇子,发现他的气色好了许多,和以前大相径庭了。”
“嗯,善有善报,都是玉昭容做人好。”奴兮认真地回答。
我沉默,其实奴兮你做人也很好。若不是你经常去陪九皇子聊天、散心,九皇子也不会康复得那么快。
“奴兮你也功不可没呀。”
她不置可否,“可这样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真不知道那些太医怎么做事的,开的方子吃了也不见好。”
“那些太医怕开错了药担当责任,自然开的方子也是不温不火的,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要是以后我懂得医术就能给九皇子治病了。反正我空闲得很,也不像你那样需要学骑射。”
我看她那关切的神色,不由得涌起一丝复杂情绪,用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说:“奴兮如果我也生病了,你会这么关心我么?”
奴兮显然是没有听见,问我:“十二皇子你刚才说什么?”
我慌张回答:“没,没什么。”
她笑起来,“怪人。”
不过她又加了一句,“十二皇子,如果你要是生病了,我一定是很担心的。”
我猛然抬头,看见她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她的脸颊上投下了一层淡淡的云影。
奴兮,真是可爱。
礼尚往来,过了几日,我便邀请奴兮到我母妃的福祉宫去。
母妃面色和蔼地和奴兮说了会儿话,便留下我们俩,带人退了出去。
奴兮看见几本已被我翻烂的书,拿起,颇有兴趣地翻看起来。
“十二皇子,怪不得每次旬试都是你我争榜首。”
“总不能输给你这个小女子了。”
奴兮撅起嘴,不服气着说:“谁说女子一定不如男了。”
我好笑,连忙请罪道:“是,是。我这眼前就有一位不让须眉的巾帼呢。”
她也笑了。
我们又说笑打闹了会儿,奴兮就要告辞了,我起身相送。
在回去的半路上,奴兮突然发现自己的丝帕丢在我的屋里了,于是我们又只得返回去。
去我的屋子一定要经过母妃的寝室,我们正要穿过,却见里面有人说道:“小小年纪就长得这样标致,未必是好事……”
我侧耳倾听,正是母妃的声音。
然后就听见母妃接着说:“她的眼眸淡棕竟带银色,看得我心惊胆战的。”
素儿附和道:“是啊,娘娘。刚才说话间您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就是奴才这样见惯场面的都不免小吃一惊,可是我看那位奴兮小姐脸上神色丝毫未变,小小年纪就做到如此地步,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
素儿在宫中多年,说话间十分注意言辞,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是留在嘴边的拿捏得很准。
只听母妃沉了声音,小声对素儿说:“你可要看好了闵儿,没事不要让他总找那个奴兮去玩……”
我听了这话简直是有些恼怒母妃了。
难道漂亮也是过错,懂事也成了忌惮的罪过吗?
此时我甚至不敢看奴兮的脸,很惭愧地低下了头。
可是奴兮却是一脸平静,只对我说:“十二皇子是被母亲疼爱着的,很幸福啊。”
如果说媚夏媛的媚潭水深不可测,那么奴兮就仿若一池清水,让人感觉一望到底,可是伸手一掬,却是什么也得不到。
我好似了解她,却总也参不透她。
有人只是因为一句话得罪了她,便祸及满门;而她有时却又很宽宏大量,对那些责难和讽刺只是一笑了之。
那天我和奴兮在小雅斋复习完功课,闲聊宫中的趣事,就有宫娥通报说父皇来了。
我和奴兮赶忙起身迎驾。
果然我们刚到门口,父皇就在许多宫娥内侍的簇拥下踱步而来。
我低头看见父皇穿着的玄黑色绣祥云金龙的靴子站在我面前,心里一阵紧张。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他的臣子甚于他的儿子,所以我对他大部分是陌生而敬畏的。
奴兮倒是很随意,和父皇很是亲热,想必父皇经常来她这儿了。
父皇见我也在,和颜悦色地说:“原来十二也在。正好,朕遣人带来些苍梧丹荔,我们一起尝尝。”
要知道,丹荔生在遥遥的南方,又不便储存,所以不只在北方在宫中也是稀罕物。父皇可以吃得多些,其次皇后也只能一日定量二十颗,更不要说像我们这些皇子帝姬们了。
奴兮,竟已经在父皇的心目中占有这么重要的位置了吗……
奴兮迎着父皇入座,似十分关心地问道:“昭娇帝姬可好了吗?”
父皇盯着奴兮看,仿佛要通过她的眼睛揣测她有几分说这话的诚意。
奴兮毫不畏惧地迎上父皇的眼睛,她的眼睛清亮而又透彻,让人想起了夏日炎炎下树荫的一汪清水。
父皇沉吟了一声,“你这样懂事,昭娇是远远比不上你的。”然后又带有几分的怒气说:“昭娇恐怕是被朕给宠坏了,她贪玩摔断了腿,太医叫她在床上静养一个月,她又哭又闹,还砸东西,搅得一宫人不得安宁!”
奴兮低眉轻声说:“昭娇帝姬因为有皇上娘娘宠着难免娇惯,也是人之常情;不像奴兮年幼失怙、无依无靠,自然……”
父皇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又是怜悯又是心疼,抚着奴兮的秀发温柔地说:“不是有朕在么。”
奴兮乖乖点了点头,笑容温婉,“那是皇上的恩德。”
之后我们吃着丹荔,奴兮十分体贴地遣人端上三杯玉盏清水。因为丹荔过甜,配清水为饮是再好不过的了。
父皇赞赏地望了她一眼,暂且将玉盏搁置一边,问奴兮:“你住小雅斋这么长时间,众母亲对你可好?”
奴兮点了点头,“皇后娘娘和其余妃嫔娘娘都很爱护奴兮。”
父皇笑了,摇头,“好机灵的一张小嘴!倒是谁也不得罪!”
奴兮也笑,“奴兮说得是实话。”
父皇逗她:“朕今天偏偏不让你当这老好人,你说哪个娘娘对你最好?”
奴兮想了一会儿,问:“皇上可要听实话?”
“当然。”
奴兮走到父皇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父皇听着,“哦”了一声,问道:“哪里好?”
奴兮却不马上回答,只是端起晾在一旁的杯盏呈给父皇。
父皇略带疑惑顺势喝了一口,奴兮才回答说:“就如这杯温水,一切刚刚好。”
父皇抚掌而笑,“好!好个‘刚刚好’!”
当晚父皇就翻了母妃的牌子。
父皇后来去福祉宫勤快了许多。
母妃始终做着荣宠不惊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她其实是高兴的。
那天父皇遣身边太监传话说明儿个中午要到福祉宫来用膳。
这是莫大的荣耀,福祉宫上下开始一片忙碌。
然而母妃终究总是感到不满意,生怕不能取悦龙颜。
于是下学后我便把我的担忧和奴兮说了。
奴兮淡淡一笑,“原来就是为这事啊。”
我说:“这可不是小事。”
只见奴兮走到书案前,找出纸笔迅速写了写,递给我。
我定眼一看,原来是餐谱,例如什么“有凤来仪”“如意五尊”“碧阶琼栏”“山楂太极盏”,都是吉祥好听的名字,但上面大多数是些家常素菜。
“这……”我不无疑虑。
奴兮看中了我的心思,回答说:“你莫要小看这些菜。你可知道就只是这个捻清汤,就要清晨去媚夏媛采集整整三百滴露水烫制而成;还有这个红罗绿裳一定要拿去宫里东部最偏僻那片竹林的井里冰镇;你要是信得过我,这些菜一定不要让御膳房的那些厨子们做,御膳房炊火的那个大婶却懂得一手家常好菜;还有薏米酒,宫中是没有的,你得出宫去燕稗巷去寻哪家存了三冬的好酒……总而言之,这顿菜一定要主清淡,肉食不妨设些鱼类和鹿肉等。”
我把餐单拿回去,推荐给母妃。
母亲仔细地看了一遍,惊疑不定,问:“这是你想的?”
我慌忙点头,因为我知道若说是奴兮,母妃多半是不会采用的,奴兮也吩咐过我不要这样说。
母妃叹了一口气,宠溺地摸着我的头,微笑着说:“真难为你了。虽然这些东西好多母妃也不曾听闻过,但就是这些制菜的材料,却多半是皇上平时爱吃的。我家皇儿真的是长大了……”
父皇来到福祉宫,看到端来的一盘盘精美独特菜式,不免眼睛一亮,神情舒展。
母妃又细细地解说了每道菜的来历,听得父皇连连点头,更是赞叹母妃用心良苦。
尤其是那个捻清汤,三百滴露水只不过一小碗,弥足珍贵。夏天晌午喝起来最是沁人心脾,润肺清肠,父皇竟破格得把它全都喝完,还连声夸好。
用完午膳,父皇大悦,赏了福祉宫上到母妃下至参与宫人们不少礼物,临走时还在母妃耳边低语道:“难怪奴兮要说你好。今晚朕还上你这儿来。”说着还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母妃的小手,惹得母妃脸上一片绯红。
事后我问奴兮怎么知道父皇会喜欢吃那些素食,奴兮回答说:“前几天皇上一直住姒修容的念伊宫,我见那的宫娥们端出的剩菜多是大肉腥荤,连着几天都吃那些,任哪个都受不了。所以我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往往会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不是吗?”
我听了不住点头,奴兮竟如此心细如发,又了解父皇到如斯的地步,也难怪父皇格外地优容偏疼她了。
(奴兮)
那天朱公公来到我的小雅斋。
表面上说的是奉皇上的旨意传话过来,可是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才劳烦他亲自跑这一趟。
于是我驱走了屋里的宫人,只留下善善在旁侍候。
朱公公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善善,我笑着说:“没关系。她原是侍候我娘的丫鬟,是可以信任的人。”
可朱公公到底在宫多年,做事极其小心谨慎,他上前用只有我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问我:“小姐可曾得罪过姒修容?”
我苦笑,这可得好好想想,到底是她得罪了我还是我得罪了她了?
朱公公看我的神色就知道答案了,叹了口气,“小姐可要小心些,最近姒修容没少在圣上面前说小姐的坏话呢。”
“哦?”我眯起了眼睛,“那皇上信了吗?”
“圣上要是信了,你我还能在这说话吗。也多亏小姐前几天问了昭娇帝姬的病情,圣上对小姐更是深信不疑,圣上回去还责骂了姒修容一通,说小姐乖巧懂事,姒修容不识大体……”
“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世上还真有这样的蠢人存在。”
朱公公正色道:“小姐终是年少。姒修容可不是一般人,否则她又怎样隆宠这么多年?圣上虽说现在信任小姐,可有姒修容天天在面前吹枕边风,终究对小姐不利……”
我颔首应答:“朱公公提醒得极是。”
朱公公听完马上提高了声调,像是故意要外面人听到似的:“小姐,圣上说这旬月圆之夜举行小宴,希望小姐过去。”
我也朗声说道:“诺。谢皇上恩典。”
临走时我遣善善把几幅虎皮膏贴拿来给朱公公。
“听说朱公公最近腿上风湿病犯了,这是小小心意,还请朱公公不要嫌弃。”
说起这虎皮膏贴倒还真有几分来历。
这虎皮膏贴是西部贡品,太后年事已高,常常后背酸痛,听说贴了几幅虎皮膏贴就会药到病除,十分有效。这种稀罕物多为太后所有,这几贴还是我央求皇后帮我讨来的。
其实这送礼也是大有学问的。
若你每次总是送些金银细软,那么说明你们的交情也就只能局限在这铜臭上了;而你若送些价值不菲的日常用品,那么就说明你们的交情已非同一般,可以引为心腹了。
朱公公何等狡猾聪明,他不可能不知道这药的价值,也不可能不知道我送他这份膏药的用意。
他犹豫了些,但最终还是接下了,“小姐盛意奴才在这儿受过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朱公公是聪明人。”
朱公公走后,我迎客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寒意笑容。
姒修容何其狭隘,连个孤子都不放过。
你既然容不下我,我又岂能容得你在宫中嚼舌头呢。
花好月圆之夜,皇上举行小家飨。
姒修容虽然按身份坐于几位妃子和嫔妾之后,但颐指气使、脸上尽是得意神色。
因为她最是受宠,皇后和众妃嫔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那日姒修容到我的小雅斋兴师问罪时,因为太过突然,我还未好好地看过她。
今日仔细一看她的眉眼,我的心里登时明白了一大半。
原来如此,“姒”,似,念伊宫……
姒修容,纵然你如何受宠,如何狡诈,千不该万不该惹到我的头上。
果然夜宴正酣时,皇上用微醺的口吻指着姒修容问我:“她可像你娘?”
我先是装作仔细地审度了一下姒修容,然后做出一幅童言无忌的样子,认真地答道:“姒修容比我娘漂亮多了。娘娘的眼睛好像比我娘的更大更有神些,娘娘的鼻子好像比我娘的更英挺富贵些,娘娘的嘴唇好像比我娘的更丰满厚实些。况且,奴兮的娘亲只是命短福薄,怎可和娘娘的雍容华贵相比呢。”
皇后掩扇而笑,“这小机灵,嘴可真甜。不几句话就把姒修容夸赞得面面俱到……”
姒修容以为我怕她,借机讨好她,更是得意,笑得如艳如花。
可是她离皇上坐得远,却听不见皇上喃喃自语说:“难道终究是没有像她的人么……”
隔日早上,善善心有不甘,终是忍不住问我:“小小姐不是讨厌姒修容么,怎么昨夜还说尽她的好话?”
我反问她:“你可曾发现她的眉宇之间颇似我娘?”
善善被我这么一提醒,也回味过来,认同说:“乍一看去确实有几分相像。”
我冷笑了一下,“这也就难怪皇上对她格外地偏爱了,她是我娘的替代品罢了。我昨日虽然处处说她漂亮,却是句句暗指她是不像我娘的。皇上要的是像我娘的女人,而不是漂亮的女人……”
善善恍然大悟,“小小姐好生聪明。”
我哼了一声,随手拈来栏外开得正好的一朵栀子花,低头轻嗅,“再说,我娘本就是完美,失之毫厘,差已千里,那样的人也算是美人么……”
果然皇上经过我的提醒,越看越是觉得不像了。
又想起自己竟妄想以这样粗俗的一位女子来代替我娘,对自己也生出了许多懊恼,不免对姒修容暗地里疏远很多。
这可以从一件小事反应出来。
那天姒修容遇见皇后,只是象征性地略一屈膝,皇后见惯了她这个样子,习以为常,倒是没有什么;若是平常,皇上也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一味纵容的,可不想那日却发了脾气。
皇上沉着脸,喝到:“难道姒修容连怎么施礼的身姿都不懂吗?”
姒修容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失了圣心,搔首弄姿地说:“皇上您平时也没说什么呀,今儿个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呢?是谁得罪咱们皇上了?”说着还要往皇上身上靠。
皇上很厌恶地将姒修容推开,“朕平时宽容你,没想到你现在反而恃宠而骄!真是不知好歹!”
姒修容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赶忙跪下请罪道:“皇上赎罪,臣妾方才一时糊涂。”
皇上却没有顺势给她宽恕的机会,冷冷地说:“你知道错了?好,那你就在这跪着吧,朕会叫司仪的女官过来,也好让她教教你该怎么向皇后施礼的。”
望着皇后等人陪着皇上离去,姒修容呆呆地楞在那里,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何错。
但我的确是小看姒修容了。
纵使她在皇上的眼中不再似我母亲,皇上不再那么优渥她了;但,姒修容本人实在很会投巧卖乖,奉承的话也总是贴合皇上的心意,再加上姒修容已然为皇上孕有一儿一女,那十几年的情分不是只凭我几句话就能打消的了的。
姒修容也不笨,后来终于回味过来,隐约也知道是谁捣的鬼了。
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投合皇上的喜好上,我们是同类。
但我自信,我要比她聪明千百倍。
姒修容自此却是不敢当面的找我麻烦了。
想必她也这样告诫了昭娇帝姬,所以昭娇帝姬每次再见我,也最多是瞪我几眼,或者是小声嘀咕几声罢了。
但她们又何其奸诈。
她们不敢招惹我,却找了一个出头的蠢人,唆使乌姬与我反目。
乌姬只是卑微的采女生的孩子。
我偶尔见过一次她的母妃,相貌虽并不突出,却很是含蓄温婉。可能因为以前做过宫娥,所以待下人也算温和,不拿主子的架子。
可是乌姬却不像她母妃。
正确的说,她嫌弃她母妃身份低微,反而投靠了姒修容。
于是乌姬迫不及待地靠羞辱我来向姒修容母子邀功请赏。
乌姬虽然是皇上生的孩子,却是低微又不受宠的。她很少能见到皇上的,就是告状到皇后那里,也早被皇后压下来了。
所以我对她并不客气,常常没几句话就顶了回去。
昭娇帝姬我暂时还不敢得罪,但却断断不会屈于她之下。
可是没想到百密一疏,最终有那么一次真的被她抓到了把柄。
那几日太后的身体不是很好,所以皇上、皇后、妃嫔和皇子帝姬们都经常去探视。
我们正说着话,就见乌姬盛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姒修容假意嗔道:“八姬这是怎么了?一点规矩都没有!”
就见乌姬狠狠地把一本书扔在地上,说:“你们看!”
众人的目光都盯向地上的那本书。
太后拿眼神示意,就有宫娥上前拾起那本书,递给太后。
太后看了书名,大惊失色,喝问:“八姬这是从哪来的?”
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乌姬转头看向我,指着我冷冷地说:“刚才我本想去找奴兮,却不想在她的小雅斋里发现了这本书!”
太后沉着脸把这本书递给皇上过目,皇上看了看,也骤然变了脸色。
姒修容贸然上前凑去,一字一字地念道:“《治国经略》?”,然后她夸张地叫道:“呀!一个女孩子家怎么看这种书?!”
然后我看到了姒修容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本书确实是我的。
那天我去宫里藏书阁找《文心雕龙》,不小心碰了架子,掉下来的正是这本书。
我随意翻了翻,有些感兴趣,就拿到小雅斋去了,不想今日有了这种差错。
太后阴沉的表情中隐含怒气,正要向我兴师问罪,却听见皇上说:“这本书不正是朕上次忘在小雅斋的吗?”
那日晚上,皇上压抑怒容地来到我的小雅斋,把那本书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奴兮,这是怎么回事?!若不是朕今天替你说辞,太后可说不定要怎么罚你了!”
皇上之所以这样怒气冲冲,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自古后宫不可议论政事,更何况这本《治国经略》不是一般人能看的,是只有皇帝或者储君才有权力看的一本书。
然而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喜欢,便拿了回来。
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慌忙跪下,“皇上赎罪。”
皇上看我惊恐的样子,再压了压怒火,直接问我:“这本书是哪来的?”
我知道这话一定要想好了说。说好了,就被当作小孩子不懂事,训斥几句就过去了;若说不好,被治罪阴谋反逆,居心不良也说不定。
我委屈地说:“奴兮是从藏书阁的地上看见这本书的,本来只打算拣起来放上去,可是见它的书面装潢得很是精美,看着漂亮就拿回来了。但是最近和十二皇子贪玩,这本书上的内容却还一字未看。我看太后娘娘和皇上这样生气,想必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书了……”
我知道我这样的话很稳妥,因为宫中的书大凡都包装得很精致漂亮。
皇上再看了看桌上的《治国经略》,果然如我说言,很是精美。
皇上的脸色缓和下来,扶我起来,解释道:“也不是说这本书不是什么好书,只是不适合你看罢了。”
事后皇上后以失职罪处死了那天藏书阁当值的几名内侍和宫娥,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然而我心有余悸,发现待在宫中做事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殃及性命。
晚上我问善善:“乌姬怎么发现那本书的?”
善善自知自己有疏忽之罪,跪下,惶恐解释道:“那时奴婢奉了小小姐之命到万和宫给九皇子送人参去了,当时并不在场,所以也不知乌姬是如何得到那本书的。”
我听了这话,反松了一口气,拉她起来,“如果你也背叛我,我都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善善听出了我的意思,“小小姐,您是说小雅斋里有奸细?”
“这就不得而知了。我的宫人虽多,却是参差不齐的,也不知道谁是真心对我,谁是暗中奉承。说不定几两银子就被收买的人也不是没有。看来我得试他们一试,不能再出类似糟糕的事了。”
第二天,我把服侍我的姑姑、内侍和宫娥们召集起来。
我对他们说:“你们好些都服侍我好久了,一直对我忠心耿耿,我都是知道的。就因为如此,我今天才想把事情跟你们挑明了。我已经得罪了姒修容娘娘,以后的日子可能不会好过。再退一步说,纵使我一直有皇上格外的恩待,但毕竟只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再长大些日子,极可能被赐婚给到宫外去,并且还不肯定是正室还是小妾,那时你们或者出宫和我一起受苦,或者被留在宫中等着另行发配。但我在宫中已经得罪了不少人了,他们很可能会迁怒于你们。我们主仆一场,我并不想拖累你们。我已经把利害关系陈明了,你们是去是留自己拿个主意吧。”我那时说得楚楚可怜,就是我自己都险些相信自己处境是多么不堪了。
那些宫人们听了我的话,先是寂静无声,继而又窃窃私语起来,但还是没人敢出列。
我知道他们还是有所顾虑,便又接着说道:“人各有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所以你们即使走了,我也不会记恨你们的。而且趁着现在我还能说上几句话,我会让人事司安排些好差事给你们,还有,这有些银两,也是给你们的。”
众人顺着我的指向看去,果然堆了不少银两,这才相信我的诚意。
等了很久,才有个小内侍扭扭捏捏地站出来,装作可怜地说:“奴才宫外还有老母等着奴才赡养,奴才有难处啊,这就对不住小姐了。”说着还重重地给我磕了个头。
我脸上还是和颜悦色的,让善善给他拿二两银子,“没关系。我不会怨你的。”
果然有人带头,马上有人纷纷请命离去,口中还声声说着“迫不得已”的话。
不一会儿,我原先七个宫娥五个内侍已跪出去了四个宫娥和三个太监了。
我环视他们,竟发现绿吹也在其中。
别的人我是不心疼的,只是这绿吹……未免也太过绝情。
绿吹今年整有二十,说起来这名字还是我给她起的。
她长得一副好容貌,所以她以前在别的宫服侍时,都遭娘娘们的嫉恨,常常被刁难责骂。那日我晚上路过,正见她被罚跪于殿外,样子甚是凄惨可怜,心中有所动,便讨了过来。那宫娘娘本就厌恶嫉恨她,也就巴不得做个顺水人情给了我。
绿吹做事机灵利落,我对她甚是器重,平时吃穿用度丝毫也是不差的。
我这儿离皇上的寝殿很近,加上皇上也常常上我这儿来,少不得给她机会出人头地。
最近还做了皇上的侍妾,虽然没名没分,但也是让人高看一眼、随便欺负不得的人了。
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问她:“绿吹你真的要走?”
绿吹跪下不敢抬头,小声回答:“小姐刚才说了,人各有志。”
我被她这毫无一丝愧疚的语气激怒了,心中越是恼怒脸上越是平静,我走了下来,命令道:“抬头看我。”
她抬起头看着我。
“是,我刚才说了,人各有志,我也不会阻止你走。但是,你欠我的,今天你统统要还。”我恶狠狠地说。
“是,绿吹对不起小姐……”
只听见“啪”的一声,我一挥手打在绿吹的脸上。
我那时只有十岁,力气不大,但我那一掌却是带有极尽羞辱的味道。
绿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滚滚的眼泪在她的眼圈打转。
我喝道:“不许哭!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资格在我面前哭!”
她听了我的话,生生地把眼泪咽了回去。
我拿出两锭银子,狠狠地摔在她面前,“滚!”
那些要走的宫人们带着银子诚惶诚恐地退下。
我看着还剩下来的王姑姑、吉祥(太监)、如意(宫娥)、镜明(太监)、形单(宫娥)和婷仪(宫娥)。
我问王姑姑:“王姑姑你不走吗?”
王姑姑坦然答道:“老奴要留下来服侍小姐。”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问吉祥:“你也不走吗?”
吉祥大义凛然的样子,“小姐救过奴才,还把奴才的妹妹接过来让我们兄妹团聚。我们兄妹绝不做那无情无义的小人!”
吉祥的妹妹如意也是一脸坚定,“如意绝不背叛小姐。”
然后我看了看形单,说:“我知道你不会走,果然我没看错人。”
善善担忧地对我说:“小小姐一时间遣退了这么多宫人,恐怕太招人注目了……”
我说到:“这我自有说法。”
第二天,皇上果然来我这里,他问:“朕听人事司来报,说你遣退了一大半的宫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诚挚地解释说:“一来前些日子奴兮闯下大祸,皇上虽然没责罚奴兮,但奴兮却不能不自省自罚,所以自降宫人;再来,奴兮年少不懂事,而那些宫人却不可能不知道那本书是不能随便看的,但他们也不知提醒奴兮,作壁上观,这样的宫人奴兮也是万万要不得的……”
皇上听我说得头头是道,认可了我的做法,不过又说:“可是你这样自苦,朕却不忍心。以后你若是看到可心的,就向皇后那打声招呼,朕先准了你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领旨谢恩。
有一天婷仪向我反映说:“小姐,镜明又去赌博了,小姐屡次训诫他,他也不听,真个不知好歹。”表情甚是鄙夷厌恶。
我摆弄着玩偶,漫不经心地回道:“他愿怎样就随他了……”
婷仪还是不甘心,继续说:“镜明这人好吃懒做,油嘴滑舌,真不知道为什么小姐会留着他……对小姐说句心里话,每次奴婢看到他那副阴险的嘴脸都想吐……”
其实婷仪这话说得一点都不错。
镜明原来叫小允子,他与其他人不同,是主动来投靠我的。
镜明是后来我为他起的名字。
有句俗语叫“心明镜儿似的”,镜明这话当之无愧。
镜明长得白胖臃肿、大腹便便,第一眼很容易给人以和蔼敦厚的感觉;但实际上这人缺点颇多,爱慕虚荣、贪图享乐,却又极其奸诈狡猾、诡计多端、满肚城府。
我之所以能容得下他,一方面因为他的确聪明,我用得着他;另一方面,我自信尚能拿捏得住他,为我所用。
暂时可以说他对我是忠心耿耿,因为我们的利益是息息相关的,我的荣耀就意味着他的荣华富贵。
对这样的人,拉拢比为敌要好。
于是我对婷仪淡淡一笑,“那你不看他不就得了。”
晚上用晚膳的时候,我看善善欲言又止的神色,笑了出来,“有什么事,善?”
善善到我耳边低声说:“绿吹被念伊宫的姒修容要走了……”
如意站得离我最近,听见了,忿忿地说:“叛徒!”
善善看我的脸色,宽慰我道:“小小姐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就行了,这样的人走了反倒是好事……”
我不发一言,默默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