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失明

后面有权禹王妃惊呼:“王爷!”

权禹王沉着的声音里似乎带有一丝不耐烦,“这样走得慢慢吞吞的,何时能到。难道让这么一堆子人都等在这里?”

我的脸涨红起来,好过分,难道这个时候你也非要羞辱我不可?

我在他的怀中使劲挣扎,叫道:“我自己能走!”

他开始不许,但受不了我在他怀里又踢又打,最后只得放我下来。

我下了地,摔开丫鬟递过来的手,气冲冲地径自向前走。

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我突然绊到了一个小坑,身子就一下子扑倒在地。

我整个人趴在地上,使劲地攥着拳头。

好丢脸,为什么偏偏要在他的面前出丑……我只是不想再受到他任何的嘲笑和讥讽啊。

我将自己的脸埋在闷闷的土地上,低低地唤了一声:“娘……我想见我娘……”

时间在此刻停滞,没有任何人再说话,也没有任何人拉我起来。

出乎意料,是权禹王走过来,他扶起我,为我拍打身上的尘土。

他有力的大手拉起我的小手,“我一直在外行军打仗,雷厉风行惯了。这次我们一点点慢慢走……”

那是第一次,他这样柔声的对我说话。

也许所有的人都会想我就这样被他感动,然后搀上他的手无限温馨地走在一起。

可是我没有。

我只是抽回了我的手,礼节性地对权禹王说了声谢谢。

他一定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在这么多人面前驳了他的面子,而且还是个小女孩子,脸上一定不免讪讪的。

我有些得意,我们之间这样才算扯平了。

这样的恶作剧,让我有些开心,竟使我露出了这么多天以来首次的微笑。

我被安排在一处清凉幽静的小院里。

屋外种了许多了青竹,于是时常有清爽的小风会吹拂到屋子里,给夏暑带来丝丝凉意。

权禹王妃调了五个丫鬟两个内侍来服侍我,其中有两个贴身侍奉。一个叫梧桐,是从王妃身边拨过来的,见多识广,性情沉着稳重;另一个叫做蕙儿,从名字带“儿”来看,不过是府上平常使役的丫鬟,难得的是她只比我大了几岁,口齿伶俐,懂得不少笑话,倒是让人解闷。

由此可见权禹王妃细心周到之处,令人佩服。

可是无论这是个怎样舒适的地方,我的眼前只要是一片黑暗,我的心情就不可能好起来。

视力的丧失大大影响了我的胃口,我每天吃得很少,晚上的睡眠也依旧不好。

权禹王妃每天都会来看我,亲热地询问我住得是否习惯丫鬟们是否好使唤等。

我感激于她的体贴,只能敷衍地回答我很好我很习惯这里。

但是主子毕竟是主子,当她得知我的饮食和睡眠并不如意时,便严厉地指责梧桐蕙儿等侍女的失职及服侍不周之过。

我忙着帮她们解释,说这些并不是她们的过错,王妃这才饶了她们,但警告说下不为例,一定要好好服侍我不能让我有半点不适。

自此梧桐和蕙儿她们愈加诚惶诚恐,总是花尽心思让我更多食饭让我好好入睡让我多出去走走。

蕙儿有时候大大咧咧的,她总是劝我出去散散心。

我说:“即使出去了,我也什么都看不见。那么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蕙儿可怜巴巴地说:“小姐若总是待在屋里,被王妃知道了,又要责怪奴婢们了。”

我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自从失明之后,心肠竟也变得软了。

蕙儿服侍我走了一段路,路上不停地讲着吉祥话,然后体贴地把我请进亭子休息。

我们正歇息着,忽然有笑声传来:“蕙儿,这便是前些日子到这儿来避方位的奴兮小姐吗?”

那声音清脆朗朗,少了分娇柔作态,多了分豪爽之情,让人平生出一丝好感。

蕙儿忙着答道:“蕙儿拜见朵儿主子,这位正是从宫里来的奴兮小姐。”

娜木朵儿一定是打量了我上下,然后直言不讳地说:“好漂亮的孩子啊。”

我微微红了脸,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容貌是没话说,但是像她这样直白地夸奖出来还让我一时无法适应。

娜木朵儿爽朗地笑起来,“奴兮小姐不要见怪。你们中原人总是容易腼腆,不像我们……”

这么说她是外域的女子。那么很有可能是上次所说的权禹王新纳的侧妃,那位回纥大将之女了,难怪这样直爽,但还并不惹人讨厌。

所有人都把我当成病人一样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最希望他们能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样子,把我当成平常人对待,而娜木朵儿恰恰满足了我这样的心理。

娜木朵儿对我一点也没有生疏的样子,径自地坐在我旁边和我絮絮地唠起了家常。

直到她的丫鬟提醒她王爷还在等她过去,她才醒悟过来,歉意地拉起我的手说:“对不起,我得走了。有时间到我那去走走吧,我对你一见如故,喜欢得紧。啊,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冒犯了你……”

我摇了摇头。

她欢喜起来,临走时还说了好几遍,“一定要上我那儿玩呀。”

百无聊赖,我突然想起娜木朵儿的话,便决定到她那儿去打发打发时间。

梧桐引着我来到娜木朵儿的住处,门外却没有伺候着的丫鬟,我试探性地推开门,却听见里屋传来娜木朵儿风情万种的低声:“王爷,朵儿多想给你生个儿子啊……”

我尴尬,这才想起现在已是黄昏时刻。

自从我失明以来,我的时间观念已经变得十分淡薄了。

我本能地低头,慌张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权禹王清咳了一下,言语装做无事地说:“没关系,最近忙,我似乎也好久没见到你了。”

娜木朵儿似乎倒不尴尬,热情地把我迎进屋,连声说:“我刚才还念叨着你什么时候能来呢……我这儿正有东西想送你,你若不来,我就遣人拿过去了。”

她拿出一套衣料放我手中,解释道:“这是我小时候穿的我们回纥的衣裳,我想你若是穿在身上一定很好看。”

她帮我换了衣服,拉着我出来,连连惊叹:“真是太漂亮了!这衣服穿在你身上正合适!王爷,你说好不好看?”她调皮地问。

权禹王轻笑,“很好看。”

我听了这话有淡淡欣喜又不无遗憾,因为无论怎样漂亮,我却看不见自己异域风情的样子。

过了不一会儿,我便找了借口离开,心想下次可不能这样冒失前来了。

我在权禹王府待的时间长了,对他的家事也大致了解了一二。

权禹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儿子一个王姬。只可惜儿子只是侍妾所出,身份低微;王姬倒是侧妃所生,但终究还是女孩子,不能继承亲王的称号和封地,所以权禹王在这反面也颇多遗憾吧。

听说权禹王对权禹王妃很尊重,家事全凭她来打点,在外面夫妻俩也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的样子,只是权禹王极少去王妃房里,也难怪权禹王妃无所出了。

蕙儿曾趁着梧桐不在时,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亲王对王妃这样冷淡是因为心中念念不忘尤妃。”

我问:“尤妃是谁?”

“尤妃是王妃同父异母的妹妹,曾是王爷要一心一意爱着的妃子……只可惜后来因生产而死……当然也有人说是王妃嫉妒妹妹受宠,害死了她……”

我想,这蕙儿也真真口无遮拦,这样的事怎么能随便向别人说起呢。

我严肃地告诫她:“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你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见,知道吗?”

蕙儿这才觉得自己方才的一番话太过危险,也体会到我的苦心,忙着应承下来。

那天我半夜起身,口中唤着蕙儿,却是梧桐来侍候的。

我问梧桐蕙儿呢?

梧桐中规中矩地回答:“今夜蕙儿去侍候王爷了。”

我这才知道蕙儿是权禹王的侍妾,难怪当初能在众多丫鬟中挑出这么可心的人儿。

蕙儿天真浪漫,声音听起来清脆可人,的确招男人喜欢。

不过她生性单纯,未必能在这王府找到一处安身之地,想到那个毫无心机的女孩,我倒有些怜惜她了。

来到王府已经整有半个月了,可是我的病依然毫无好转。

尽管权禹王妃很好娜木朵儿对我很亲切热情,可是毕竟这些都不是我来这儿真正所图的。

以极尊贵的身份入住王府,上面的关爱无以复加,这让多少外人看着羡慕;可是谁又了解我的苦闷?这样日复一日的暗无天日,生性好强的我竟沦落到这样的悲惨境地,甚至吃饭都只能让人喂我……

巫师不是曾信誓旦旦地说我远离晦气便会好起来吗?为什么现在还是这副样子?!我必定让皇上重重治罪!

我又何尝听不见那些下人们的窃窃私语,都是廉价的惋惜与同情。

娜木朵儿常会到这儿来,向我抱怨中原的礼数多么繁琐,诗词多么难懂,她的豪爽直率算是带给了我些许快乐。

她还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回纥是一片多么美丽的地方,蓝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原,英俊的牧羊人……

她还和我说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权禹亲王生个儿子,长子的身份实在太低微了。

后来我知道娜木朵儿的父亲不仅是大将,还是回纥可汗的亲弟弟,那这么说娜木朵儿还是回纥的公主。

她向我讲述她和权禹王浪漫的爱情,说他的英俊伟岸,气宇轩昂。

结果最终拼命想怀王种的人毫无消息,反而是蕙儿有了身孕。

那天我听见蕙儿呕吐的声音,我还小不明所以,便把这件事说给梧桐听。

梧桐声音平淡,回答:“许是有喜了。”

我诧异地张大嘴巴,继而为蕙儿担心起来。

她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竟就要承受生育之苦了。况且这王府后院也是少不了争风吃醋的地方,蕙儿又那样的心思简单。

我怜惜她,况且她服侍我又算尽心尽力,主仆一场,我不该坐视不管。

此时权禹王去军队处理事务,据说半个月后才会回来。

我告诫蕙儿待到权禹亲王回来后再告知此事,这一阶段一定要对怀孕一事守口如瓶,不得声张。

她有些委屈地问我为什么?她怀了王爷的孩子,不应该会晋封侧妃风光无限吗?为什么这样的好事反而要遮遮掩掩的?

我有些无奈,却又无法把个中原因详细地向她解释清楚,只是告诫她你不要问你只要照着我说的做就是了,我不会害你的。

可是蕙儿终究年轻气盛,她挡不住自己幼稚的虚荣心,最后还是告诉了权禹王妃。

权禹王妃说她很高兴王府又能增添新生命了,歉意地向我解释蕙儿有了身孕,不方便侍候我了,便换了一个丫鬟给我。

蕙儿那天还很春风得意地到我这儿来,说她住了宽敞漂亮的屋室,还有几名丫鬟伺候着,自己已经翻身变成主子了。

她说王妃和其他的姬妾们对她都很热情,向她嘘寒问暖的。

可是就在权禹王要回来的前两天,就在荷湖里发现了蕙儿的尸体。

都说她是晚宴上吃醉酒不小心掉进湖里的。

府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的,甚至还有人说蕙儿是被冤魂拉下水的,因为几年前就有个失宠的侧妃在那个湖中投水自尽……

权禹王妃只得把这事压下来,诫口府里的人谣传,说等王爷回来亲自处理。

我疲累地躺在床上,蕙儿,不是我不救你……

娜木朵儿那天也来了,说是怕我害怕伤心,特意来陪我。

我怕什么呢?宫中也有一个快要被我害死的人了……我只是有些累,有淡淡的哀伤。

现在我和娜木朵儿已经很熟稔了,我甚至差点当她为知心朋友,可是就在那天她试探着问我在皇宫里的回纥王子情况可好并请我多加照料时,我的心凉了一半。

原来多天以来对我好竟是为了这个。

也许她并无恶意,她只是钟爱自己的国家,可是,只是,她找错了人。

此时敏感的我不容得别人对我的一丝利用。

我冷冷地回绝了她:“我不知道。如果朵妃为了这件事,那么以后不用费尽心机的来这儿了。”

娜木朵儿对我突然间的翻脸不认人一时无法适应,她怔了一会儿,才解释她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明显的底气不足。

心情长时间的抑郁影响了我的身体,我终是病倒了。

我不知昏迷了几天,只是我迷糊中曾感觉有温实的大手抚上我的额头。

他怒斥太医的声音,把我给吵醒了。

原来是权禹王他回来了。

他问我身体是否还好,为什么又病了。

我漠然地问他:“你紧张我的病是因为怕无法向皇上交待吗?”

他那边一时没了声音,旋即话语间带有怒气,他问我为什么总是从坏的地方看人。他说他是亲王还不至于通过讨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来取悦圣上。

然后他拂袖而去。

我默然,手竟从床边摸到一个小号角。

梧桐说是亲王从军队带过来的,他说这些小玩意说不定能讨小孩子喜欢。

我抓起号角,那温温的感觉从手中一点点透彻出来。

我在窗前好奇地吹了几声号角,声音呜咽有力。

梧桐这才小心地提醒我说权禹王来了。

他又来了么?我还以为他以后都不会再理我了呢。内心竟闪过一丝喜悦,可是脸上依然淡淡的。

他说:“今天我带你出去散散心,你总是憋在屋子里,怎么会不生病。”

我说:“我不想去,去了我也看不见。”

他说:“可是你还能听。”

他拉起我的手,不容置疑地说:“相信我。”

他竟真的带我去了闹市,只有我们两人和一个叫冬琮的仆从。

冬琮问他是否要套马车,他说不用,只是随意走走。

他耐心地拉着我一步一步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

耳边不时传来小贩的吆喝声:“刚出笼的包子哎!个大肉多,一文一个!”

“卖漂亮的簪子啦,这位姑娘你就买这只吧,保你找个好婆家!”

“新鲜蔬菜便宜了!”

我支起耳朵不容错过地听着,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和热闹。

突然有个小姑娘上前,脆生生地说:“这位大人,买几朵花送给你漂亮的女儿吧。这可是今天刚开花的茉莉,香气怡人……”

冬琮斥道:“小丫头,你胡说什么?!什么女儿不女儿的,不清楚别乱说!”

权禹王轻笑了一下,叫冬琮掏了银子,“就把这些花都给女儿买了吧。”

那小女孩连声称谢。

权禹王把一大捧花送到我面前,调侃地问我:“喜欢吗?”

我埋首于众花之中,红了脸,什么女儿不女儿的,我才不是你女儿呢。

远处有一群小孩子吵闹着,原来都是挤着买棉花糖的。

得知那么多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个,让我也有些心动,但是我却不好意思张口。

还是权禹王感觉到我在棉花糖摊子前的迟疑,猜透了我的心思,遣冬琮给我买了一个。

我吃着棉花糖,脸颊沾着松软,丝丝甜意融化在口中。

我们走了一路,也买了一街的东西。有风筝、面具、彩泥人和小镯子小首饰什么的,但凡我有兴趣的,都买了下来。倒是难为后面的冬琮拿了这么多的东西。

不巧天公不作美,我们兴致正高时,却有疾风吹过,雷声滚滚而来。

不待我们撤回府里,豆大的雨点却已经一个个砸了下来。

我们三人只有退到街边屋檐下躲雨。

本琢磨着是阵雨,不想那雨声竟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阵势。

冬琮提议由他回府牵了马车回来接我们。

权禹王本不想答应他,可是见我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样子,想来这也是最好的方法了,就准许他去了。

冬琮顶雨而去。

雨声哗哗地冲刷着地面。

权禹王见我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将我紧拉入怀中给我遮风挡雨。

我在他怀中身体僵硬,想着要挣扎,最终却不愿放开那温暖,反而是更加依紧了他的身体,渐渐软化在他怀中。

良久,我才小声地说:“谢谢你,四亲王。”

他将我拥得紧了些,轻抚我的头发,说:“有什么委屈,想说什么便说出来吧。”

我更小声地说:“奴兮想快点好起来。”

“嗯。”

“奴兮很害怕,奴兮不想失明……”

“嗯。”

说到这儿我的眼泪已经抑制不住,一簇簇地沾湿在权禹王的前襟上。

“奴兮不是坏孩子……”

“嗯。”

“上天不应该这样惩罚奴兮……”

“嗯。”

“奴兮……奴兮很想很想娘亲……”

“嗯。”

就这样,我喃喃说着,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这样回答着我。

终于我哭得累了,昏睡在他的怀中。

我醒来,挣扎着起身。

这里是哪里?是权禹王府吗?

身旁的人被我惊醒,他睁开眼睛。

我看着他。

我竟从他的眸子中看见了我的影子。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仿佛看不够一样,一直看着。

我看得见了……

原来昨天权禹王见冬琮迟迟不来,又见我睡着了,就找了间旅店短歇下来。

我已恢复视力的事马上被报往宫中,皇上得知非常高兴,他捎来口谕说对我甚是想念,叫我早早回宫。

我在权禹王府又住了三日,确定无碍后,便在皇上的再三催促下启程返宫。

我临走时竟对这里生出一丝留恋之情。我环视四周,发现这真的是一处风景优美的好地方,只是我虽在这里住了十多天,却是第一次见到它的全貌,以后可能也无缘再见。

权禹王负责将我送回宫中。

他将我抱进轿子,我竟鬼使神差地拉住他的袖角,冒冒失失地说出口:“等奴兮长大了,娶奴兮好吗?”

我回宫时那种热闹自不必说。

皇上重重地赏了权禹王和权禹王妃,说他们照料我恢复健康功不可没。

当然还有那巫师也幸运地获得了不菲的恩赏,更让他欣喜的是皇上批准了他以后能出入宫廷为皇亲国戚诊病。

喧闹了一天,晚上才得以安静。

我特意在小雅斋举行了小宴。

今天善善婷仪她们被破格地邀请和我平起平坐地吃饭。

他们诚惶诚恐地婉拒,但是我说她们对我的忠心我都看在眼里,今晚是我为了感激她们才举行的宴会,可以不必拘泥主仆之分,她们这才小心地坐下了。

宴会开始前我对她们说今晚有位特殊的客人。

他们好奇地问我是谁这样的神秘。

我击掌,绿吹便款款地从门外的柱子后走进来了。

在席之人除了镜明都张大了嘴巴。

我亲自过去拉绿吹坐在我旁边。

婷仪鄙夷地看着绿吹,冷言冷语道:“你这个叛徒现在回来干嘛?是因为你的主子被打进冷宫了你走投无路了又上这儿来讨好吗?”

我伸手打断婷仪,却不急于解释事情先后。

我只是问神情悠然的镜明:“你可是早料到了?”

镜明笑而不答,我便知道他是默认了。

我从怀中拿出一枚象牙做的骰子,上面的点痕是印金的,我推到他面前。

“我知道你喜好这种东西,这次出宫经过古玩店恰巧遇见了这个,据说还是隋炀帝经常掷的。你是行家,应该识货,现在这枚骰子就赏给你了……”

镜明眼睛一亮,想拿而又不敢拿,眉开眼笑地说:“奴才忠于小姐是本分,怎好要小姐东西呢……”

我轻笑,“这次的事你的功劳不小,我这才感谢你。给你就是给你了,你若是再假意推辞我就把它收回去了……”

镜明听了这话,一把抓起放在案上的骰子,生怕我真收回似的,小心地揣进怀里。

“小姐都这样说,奴才就不客气了……以后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打断他,“别说那一套有的没的,只要你以后能记着我的好就行了。”

镜明一副低眉顺眼,连连点头,“是,那是。小姐说得是。”

我又把注意力转到绿吹身上。

我真挚地向她表示我的谢意和歉意,“那天打了你对不起,可是若不那样做的话她就不可能要你不可能相信你。”

话中我避免提起姒充仪的名字,只用“她”来代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绿吹回答:“奴婢不怨小姐。奴婢说过小姐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的命都是小姐的,那区区的一巴掌又算得了什么呢。绿吹很高兴自己能为小姐做点什么……”

我问:“她曾向你问过我的事吗?”

“问过的。她收奴婢进去时许诺说她不会亏待奴婢,只要奴婢能把小姐的一些弱点和错事告诉她……然后奴婢就照小姐事先交代过的,把一些无关大碍的漏洞说与她听……她百般验证发现奴婢没有骗她就逐渐相信了奴婢……”

我满意地点头,“她一向谨慎,若不是说些实话给她听她以后也未必能相信你。”

话说到这儿,善善她们才算完全明白,原来绿吹并没有背叛我,她是奉了我的命假装投诚姒充仪的。

如意恍然大悟,她惊叫:“原来那小泥人是……”

我不容得她说出口,接过话去:“是什么?是歹毒的姒充仪为了咒我而捏藏的,她是咎由自取。”

大家纷纷附和。

一顿饭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小雅斋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宫人们脸上都是一派喜色,干起活来也格外卖力。

我请回以前的秋娘继续教我习舞。

下午抽了空,我带了些从宫外买来的礼物去看药婆婆。

药婆婆对我视力又突然恢复这事咄咄称奇。

我说也多亏药婆婆为我治病了。

药婆婆说她没那么大的本事,那是因为我人好感动了上苍才重见光明。

我心底泛上一丝苦笑。

九月份皇上四十二岁的圣宴就要到了。

无论是皇亲贵戚还是大臣小吏都开始忙着为皇上张罗寿礼,都尽力争取自己的礼物会让皇帝耳目一新,龙心大悦。

当然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是不用拿出什么特殊礼物的,只要在圣宴上说几句“万寿无疆”的话就行了。

我去十二皇子的福祉宫玩,闲翻中竟搜出一张暗褐的布质地图。

我张开,十二皇子凑过来指给我看哪块是大胤版图。

我暗暗赞叹,我帝国真是幅员辽阔。

“这么大的一块地方治理起来岂不是很辛苦?”我问。

“当然了。这全都要看皇帝是否治国有方了。”十二皇子回答。

我默默点头。

然后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回纥在哪呢?”

“回纥在西北部……你看就是这一片……”十二皇子划出了一块区域给我看。

“那为什么回纥没有列入我国版图呢?她们不是已经向我国称臣了吗?”我偏着头,纳闷地问。

“呃……”十二皇子意识到这一点头皱了皱眉头,想了想理由说:“可能是回纥刚刚收复不久,图纸还没来得及新画吧。”

我暗自记下,心中有了主意。

我特意找到元藏王。

元藏王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他还很高兴地祝贺我的身体康复。

我和他先说了一些客套话,之后话题便自然转到最近最受瞩目的事情,也就是皇上过生日的事上。

我自然地问:“元藏亲王准备了什么贺礼呢?”

元藏王微笑回答:“就是一些珠宝字画和我那儿的土特产。”

我“哦”了一声,看似随意地说:“权禹王已经把最大的贺礼——回纥献给陛下了;南赢王据说特召了一批文士制作万寿瓶,就是在一个瓷瓶上拿不同的字体写上一万个‘寿’字,整整花了一年时间,现在就快完工了;清翎王也要从外面云游回来了,早就遣信过来说准备了一份与众不同的大礼,想必也是极其稀贵的。这么看来恕奴兮直言,元藏亲王您的礼实在有些薄了……”

元藏王的脸变得黯然,他嗫嚅着说:“我并非不想把礼品弄得厚重些……只是我的封地偏僻闭塞,当地百姓生活并不富裕,我又怎能再劳命伤财……”

我暗想,这个元藏王虽然懦弱,但是心肠倒是很好的。

我笑着和元藏王说:“谁说礼物好就一定要多花钱了?亲王岂不闻前朝有位清官在万寿节只拿了一桶姜做为寿礼,却成为了最受先皇青睐的礼物……”

“这件事我知道。那一桶姜是取自‘一统江山’的寓意。”

“那么我们也可以仿照前人呀。”

“可是总不能再拿一桶姜过去吧?”元藏王磕磕巴巴地问。

“奴兮倒是有个小主意。”

“请说。”

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他前后说了一遍。

他听了有些迟疑,“这事倒不难做,但能行吗?”

“奴兮只是来提建议的,采不采纳亲王自己拿主意即可。这些亲王中您为人最是真诚,对奴兮更多有照顾,所以奴兮才把这件事说与亲王……奴兮自然是想和亲王站在一起的。”

皇上生日的那天秋高气爽。

我们早早地就过去给皇上祝寿请安。然后是一系列的祝寿表演。

晚上的夜宴才是重点,因为皇上会在此时清点寿礼,特别中意的会有不菲的奖赏。

大家都在这里暗自竞争看谁的寿礼更厚重更讨喜些。

有太监公公在一旁尖着嗓子喊着:“左宰相,南海珊瑚一对儿;兵部尚书,千年人参一颗;大将军,漠北宝刀一把……”

最重要的是在后面清点亲王们的寿礼。

因为亲王不仅是地位显赫的臣子,还是皇上的亲生儿子,寿礼的用不用心也是是否孝顺的一种表现,所以皇上对他们的寿礼格外看重。

皇上对南赢王、权禹王、清翎王的寿礼都特别满意,着实夸奖了一番。

可是当他看见元藏王的寿礼只有一张褐布寒酸地叠在红色端盘里时,脸色不由得一变。

“元藏王,这就是你给朕的贺礼吗?”

王藏王惶恐地出列,他看了我一眼,我鼓励他说出来。

“是。这便是儿臣献给父皇的贺礼,是儿臣的一片心意。”

南赢王嗤之以鼻,“元藏王你好大胆子!竟然以一张破布敷衍父皇,你就是这样孝敬父皇的吗?”

元藏王不慌不忙也不恼,只是恭敬地对皇上说:“还请父皇亲手打开它,因为也只有父皇您才有这样的气魄与胸襟配打开它。”

皇上有些疑虑,但是他还是张开了褐布,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雄伟宽阔的宏图。

他后又惊喜地发现这块版图要比之前扩大许多,因为回纥已经赫然地归入大胤的版图之内。

元藏王为皇上讲解着:“这不只是一张地图,还载予了父皇的丰功伟绩。平蛮夷,制狄戎,降回纥,父皇的智勇谋略使我帝国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外邦四方来朝……父皇将与大胤同福同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们皆跪下,山呼万岁。

皇上大悦,似乎被元藏王说得有些激情澎湃,他拉起元藏王,感激地说:“今年老三送的这份重礼朕最喜欢,难得你有此孝心……”

那晚,元藏王出尽了风头。

皇上也开始重新审视这个经常被自己淡漠的儿子了。

他发现这个儿子虽然胸无大志,但是难得的老实和与世无争,孝心似乎也是有的,自已封地时把他赶到偏远之地确实有些委屈了他。

万寿节过后的几天,亲王们又必须离开京城赴往封地了。

在元藏王临走时,皇上将一块儿原属于蜀渝的富庶之地赏给了他。

元藏王走时我依然有去送行。

他说他不会忘记我的恩情。他说他也知道我平时没少在皇上面前说他的好话。以后我若有什么困难他一定会尽力帮忙。

我之所以帮他,是因为我看重元藏王是知恩图报的那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