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七巧

宫中上下对我越发地恭谨客气了。

甚至连柳婕妤这样的人都亲自上门来讨好巴结我了。

的确,待皇上驾崩后她们做为太妃是需要仰仗我的。

柳婕妤下午来时带来了不少礼物,满面笑容的。

她坐下左右环视,连连赞叹咂舌。

她笑道:“奴兮小姐真是蕙质兰心呢,连屋子都整理得如此精致……”

我拿茶盖拨着水上的浮叶,应承说:“婕妤情趣高雅宫人皆知,我怎好在您面前卖弄呢。”

她又笑了笑,接话说:“奴兮小姐过谦了。谁不知道小姐聪明伶俐深得皇上喜爱,说不定我日后也有要仰仗小姐的地方呢。”

我淡淡地说:“奴兮不比姊,奴兮不过庶出,人微言轻,哪能帮得上婕妤呢。再说,婕妤善得太后欢心,还愁在这宫中无立足之地不成?”

柳婕妤有些尴尬,“话也不是这么说的……”然后咳了咳继续找话题说:“我看小雅斋最近门庭若市,有不少妃嫔们上这儿来走动呢。”

我露出一个笑容,“这倒不假,最近的确热闹。昨天我还碰到中书舍人家的小姐呢……”

果然柳婕妤变了脸色,因为一旦中书舍人家的小姐有宠,第一个要报复的肯定应该是耍手段的她了。当然我是不会举荐中书舍人家的小姐的,这么说不过是吓吓她罢了。

她变得有些紧张,试探着问:“那她和小姐都聊了什么?”

我故作高深地一笑,口上却说得随意,“只是寒暄了几句。”

末了我挑眉问:“婕妤好似很关心她?”

柳婕妤忐忑不安地回道:“是啊……都是一起入宫的秀女嘛……”

我不置可否,只做出无聊的样子,低头随意地摆弄扇上的玉坠。

之后她又在我这儿磨了些时候,可能终感无趣,最后怏怏告辞。

待她走后,我不屑地扫了一眼桌上的礼物,对宫人们说:“你们分了吧。”

然后我走到小檀木桌前,将她刚刚喝过的青玉茶杯甩手扔出屋外。

柳婕妤,你真的以为我那么宽宏大量吗?你以为我是你想得罪便得罪想拉拢就拉拢的人吗?

你以前与姊沆瀣一气,现在我的一腔怒火该向谁出?

挽霞怀孕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由得感慨,看来皎月说得是对的——命运难测。

太后和皇上都很高兴,毕竟自从丽修媛生有一位帝姬后,这宫中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新生命诞生了。

我去看望挽霞时,见到她春风满面,眉眼间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

我向她说:“好好保重自己。”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言语间甚至喜极而泣,“没想到我竟这么幸运,现在皇上宠爱有加,家父最近也升了官职……”

我看到她欣喜的样子,最终没有忍心将残酷的一面说给她。

怀孕也就意味着将近一年无法侍寝。而一年之后,皇上也许早已对生过孩子的妇人失去了兴致。宫中是有不少孕满之后而丧宠的例子的。

若是生了皇子也就罢了,倘若生的是帝姬那才真真是得不偿失。

当然诞有皇嗣的妃嫔最终还是高人一等的,所以总体来说怀孕依然是一件荣耀的事。

我问她:“你可做了万全的准备?”

她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回答道:“食物都是找人先试吃的,也不再敢随意用香囊了……”

我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我起身要告辞了,她在后面追问道:“奴兮,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我回头,顿了顿说:“皎婕妤一定会帮你,让你把孩子安安稳稳地生下来,你应该好好谢谢她才是。”

是的,我不希望她们之间有任何芥蒂,她们应该结成最稳固的同盟,成为我对抗柳婕妤的势力和底气。

我来到蝶恋宫,看见皎婕妤正剪着金箔窗花。

我对她说:“我真希望是你。”

她略略红了脸,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说:“我又何尝不想?皇上毕竟也有些上年纪了……不是谁都像挽霞那样幸运……”

我替她叹了口气,这也许真的和运气有关吧。这之中挽霞侍寝的日子最少,但却偏偏是她先有了喜讯。

旋即她又低声说:“挽霞她说她之所以能怀孕是因为偷偷吃了一种方子,也悄悄地给我塞了一付,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吃……”

我微微变了脸色,先不说是否真有这样有效的方子,我却深知挽霞的个性还没有大度到让别人和她共享荣耀的,她到底是什么居心?

但是我也没有将此事点破,我只是半玩笑地笑着说:“怎么,你竟也迷信起这个了?若是真有这样的方子,恐怕莞充媛柳婕妤现在也不必这样苦闷了。我看挽霞不过歪打正着罢了。”

皎婕妤终究理智些,她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终究不可取,倘若被人发现恐怕还要遭人耻笑,看来还是要看以后的造化了。”

我认真地问她:“你很喜欢孩子吗?”

皎婕妤又红了脸,说:“有个孩子以后毕竟有了依靠。”

我缓缓说:“这个你也不必急。挽霞身份低微,即便生了子嗣也未必有资格亲自抚养。恐怕最后是为他人作嫁衣罢了。说不定皇上就让你抚养呢。”

皎婕妤眼中闪过一道光,略微急切地询问:“真的?”

我点了点头,“皇上向来赞叹你为人稳重知书达理,若是由你抚养皇上也会比较放心吧。”

我真心觉得也许皎月比挽霞更适合当一个母亲,挽霞即便是生母又怎样,这宫里失去原本属于自己东西的人多了,福祸不到最后一刻永远辨不清。

今天是七月七日,乞巧节。阳光明媚。

后宫一大早便忙开了,到处充溢着一片过节的喜庆。

我早上起来便被服侍着沐浴更衣,浑身上下熏绕了薄荷的香气。

待我出浴,善善捧来了一袭麦金色的衣袍,上面是欣欣向荣的丈菊图案。

我穿上衣裙,发现袖子左右下方各悬有一束金麦色流苏,末端系着同色的珠玉,十分新颖漂亮,随着我举手走动间会相撞发出悦耳的声音。

众侍女皆露出艳羡的目光,善善赞叹着说:“这是织锦司特意为小姐裁的新样式呢。”

我淡淡一笑,坐到梳妆镜前。

梳头姑姑今天为我挽了个朝云近香髻,插以花胜和金钿花。脸上画了淡浓适宜的宫妆,再配以小小花瓣形状的耳环,十分搭配协调。

我左右照了照铜镜,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站起身,早有宫人抬进了小桌,上面放了各种各样乞巧节吃的食物,有巧芽汤、云巧面和巧果子等。

我每样吃了些,之后用特制的药草香水漱了口。

服侍我吃完饭后,婷仪她们便开始收拾屋子,按照乞巧节的风俗到外面晒衣裳和书卷。

我闲来无事,便来到茗婕妤的月桂宫。

路上碰到了几名后宫妃嫔,她们都对我十分客气,还交口称赞我的新衣。

月桂宫也是一片繁忙,这儿的人手不够,茗婕妤就索性自己也帮着收拾起来。

她正跪坐着把书一卷一卷的翻开晒在太阳底下,我见了忙去阻止她,“你的身体不好不要累着自己,这些是让下人去做吧。”

她笑了笑,“我闲来也是无趣,再说晒书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我拗不过她,索性自己也帮她晒起书来。

我打开书卷,那种古书特有的,略有发霉的味道便散了开来,但是并不难闻。

我们一边晒书一边说笑,倒也有乐趣。

不一会儿,我们便把一大堆书卷全都铺展开来,看着地上摊着的一大片略发黄的书,我们相视一笑,都有些成就感。

她迎我入屋,叫宫人给我沏了杯茶。

她仔细看我的衣服,口中也不无羡慕地说:“真真新颖漂亮的样式,我还不曾见过有人穿过同样式的。”

我喝了一口茶笑着说:“静梳姐姐若是喜欢这样式,也可以让织锦司做一件。下次我们穿同样的衣服出去,一定很有趣。”

她笑着说:“我可不敢。那件事我可听说了。”

我略为吃惊,“姐姐说的是何事?”

她掩嘴而笑,“我虽足不出户,可宫里发生的那些事我也略有耳闻的。听闻前两天柳婕妤做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本兴冲冲地展示给皇上看的。可不想那天你们恰巧穿了相近的款式,皇上仔细打量柳婕妤上下,说出的却是这般感慨:‘你穿得真是不如奴兮好看。’听说当时柳婕妤就如霜打的茄子般变了脸色,我只是想着这般情景便觉好笑。你说,现在宫中上下可还有敢和你穿一样衣服的?”

我听了她绘声绘色的描述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发笑,说实话道:“其实那天我也有点故意,你也知道我看不惯她。”

她又笑了会儿,但是后来神情慢慢变得认真起来,说:“呦,奴兮,说真的,我真是羡慕你呀。”

我也止了笑,听了她的话愣了一下,继而低下了头,羡慕我,羡慕我什么呢?

羡慕我在后宫的恣意么?我在宫里的好日子是拿我娘的命换来的。

倘若能拿这所谓的荣华富贵换取我在娘亲怀中哪怕只有片刻的依偎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静梳姐姐虽然在宫里清净了些,但却一直受到宫外家人的关照,若我说我其实很羡慕你,你恐怕不信的吧。

茗婕妤见我郁郁的神色,小心地问道:“奴兮,你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我打起精神,抬头微微笑着说:“没什么。”

她起身,转移话题说:“昨日闲暇无事写了一首诗,却总觉得对仗不工整,我拿与你看看。”

她转身走到书案,翻寻起来。

我顺着她望去,看见书案上又是几张写有《长干行》的宣纸,笑着摇摇头,她还真是如此痴迷这首诗呢。

就在她翻找行动间,有一个物件从她宽大的袖袍中掉落下来。

我定眼一看,竟是一只打有同心结的手帕。

同心结……每到乞巧节时都会有少女打一个同心结象征着希望以后和心上人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生死不离。

今早善善为我穿衣时也悄悄地在我的内衫的腰带上打了个同心结,我知道她的用意,只是不动声色地接受了。

茗婕妤略有慌张地拾起手帕,有一种被人抓到把柄的心虚,红着脸低下了头。

我暗暗叹了口气,原来她不是不在意。

这冷清的庭院,日见简陋的生活用度,郁郁不得宠的苦闷……她虽然表现的坚强,她虽然什么都不曾说过,但是她的内心终究是有些失意的吧。

我为了缓解她的窘迫,脱口吟出:“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她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回道:“梦君结同心,比翼游北林。”

“静梳姐姐你说为什么大家都在这一天如此欢快呢?我想牛郎织女一对情投意合的璧人被迫相隔天地,他们一年只能见到彼此一次,该是多么悲伤啊……”

茗婕妤低头想了想,说:“我想他们依然是幸福的吧。只要心中有彼此,无论天涯海角,都能生死相守,不离不弃……”

我的心轻轻一震,低头仔细回味着她所说的话。

恰巧这时那名叫小娥的宫娥端进汤药和蜜饯来,浓重的药味顿时弥漫了整间屋子。

我仔细闻了闻,果然比上次少了一种药味。

待小娥离去后,我问茗婕妤:“玲珑她……”

茗婕妤向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你如何处置她的?”

“我打发她去扫庭院了,以后我是不会让她再近这个屋子了。”

我冷笑了一下,“姐姐真是软心肠,对于这样忘恩负义的奴才应该乱棒打死才对。”

她苦笑了一声,“我又何尝不恼恨她。但是她跪下苦苦求我,声泪俱下。她毕竟已经服侍我有十余载,她那样我也有些不忍,便姑且念她迷了心窍,一时心软就留了她一条命。”

“她背后的人是谁?”我问。

茗婕妤叹了一口气,“好妹妹还是不要问了吧,这种阴险的事情想想就很可怕。现在就以我的身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也替了她叹了口气,但复又开心起来,“这么说以后便能正常用药了,静梳姐姐你的病也会很快好起来的。”

她微微一笑,“希望是这样吧。这还要感谢你救了我一命。”

我撇撇嘴,“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谢字。一会儿我们一起去看‘渡河吉庆花’吧?”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略有歉疚地说:“我是不便抛头露面的,否则也徒增人嘲笑罢了,也许还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想了想也的确是多有不便,也就没有坚持。

晚上宫中挂上了各式各样的巧灯,有菊花、荷花、玉簪、佛手、文官果、梅花等花卉灯,还有八仙过海、童子拜观音、福禄寿等人物画灯,皆小巧精致,让黑夜平添了几分绚丽的色彩。

今日的十二皇子有些沉闷。

我们坐在亭子中,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促织声此起彼伏,叫个不停。

我看十二皇子他只是看向前方,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我感到有些无趣,抬起头望向天空,只见夜浓如墨,星光灿烂,月如弯钩。

“好美呵……”我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我转头看向十二皇子,问:“十二皇子,你说现在牛郎织女会在说些什么悄悄话呢?”

他回过头看我,在夜的衬托下眸子更是漆黑深深的望不见底。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奴兮你说呢?相爱的人在一起会说什么呢?”

今日的十二皇子与平日有些不同。我竟有了一丝慌张,说:“我不知道……”

十二皇子依然盯着我,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地说:“牛郎什么都会说,只要是织女想听的话他都会说给她听。”

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和我嬉笑,他的认真让我感到有些局促。

这时一阵清凉的晚风吹来,将我们垂下的衣袂吹得微微起伏。

他伸出手为我整理鬓角被吹乱的发丝,他就近在咫尺,我甚至能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他深深地望着我,语气温柔而庄重,“奴兮,我若为牛郎,你可愿为织女?你会不会像织女一样等我?”

我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却没有继续勉强我,拿开了他的手,有些无奈,低叹说:“奴兮,我不勉强你回答……”

“十二皇子……”我愧疚地唤了他一声。

他冲我温和地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枚红漆云龙埙,摆出欢快的语气说:“好了,不说那些了。奴兮前些日子你不是说想听埙吗?”

我点了点头,没想到我之前无意中说的话他还记得。

于是他将埙举到嘴边,手指微微弯曲,缓缓地吹奏起来。

埙的声音随之流泻出来,我听了浑身一震,这便是埙的声音吗?如此浑厚苍桑,如此幽深哀婉。

仿佛身处极度荒凉之地独自承受落雨之冰凉,又仿若一阵秋风席卷而来落叶纷纷之惆怅……

这时四周泛起了点点星光,是萤火虫飞起来了。

四周围绕着纷飞朦胧的光点,仿佛从天上坠落到半空的星星,将我们置身于另一个奇妙的世界。

我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绝美的景象,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我们分手告别。

我走了十几步后,觉得有些不对,便回过头去看。

只见十二皇子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我,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又走了回去,奇怪地问他:“十二皇子,你今天是怎么了?”

他却一把将我揽在怀中,还不待我挣扎,便沉沉地说:“奴兮,别动。求你,就一会儿……”

我是那样的吃惊,却终究没有推开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十二皇子,你怎么了?

我慢慢感受到了他身上男子温暖的气息。

良久他才不舍地松开了我,脸色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深深地望了我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奴兮,我走了。”

我经过勤政殿时发现里面依然燃着灯火,想了想便走了进去。

皇上俯首于一堆奏折之间,眉宇凝重地执笔批阅着什么。

我心下感慨,原来做皇帝有的不只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需要担负非同于常人的繁重。

皇上抬头看见了我,眉宇得以一丝舒展,温声召唤我:“奴兮,过来。”

我乖巧地走到皇上身边,他和蔼地问我今天饮食可好,玩得可高兴。

我一一认真地作答。

他然后上下打量我,笑着说:“今天的衣服格外的好看呢。你很适合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我低头回答:“奴兮很愧疚……每日只知玩乐,无法为皇上分忧。”

皇上笑了笑,又猛然想起什么,从旁边拿出一份折子,摊开说:“今天有几位大臣联书上奏说让朕早立太子以巩固江山根基……”

我听了依然低头默然不语。

皇上眯起眼睛问我:“奴兮你说朕该立哪位皇子呢?”

我小声地回答:“奴兮不懂政事……”

皇上呵呵地笑了,“这不只是政事,也是你未来的婚事……朕只问你一次,你觉得哪位皇子堪当大任?”

我心一动,几乎要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但是我依然克制住了自己,不能说呀……也许说出去就是害了他。

我摇了摇头回答道:“奴兮与众皇子并不相熟,也不怎么了解……所以这般关乎国家大计之事奴兮不敢妄下评论。”

“况且……”我顿了顿接着说:“皇上洪福齐天,册立太子之事需仔细斟酌,也不必急于一时……”

皇上又笑,“众人总爱拿‘万岁’‘万寿’来敷衍朕,不过你说的朕着实爱听。”

我跟着笑了笑,“奴兮可不敢在皇上面前说谎。”

皇上很是开心,又和我说了些日常琐事,方才让我离去。

我走出去时,正巧碰到朱公公迎面要走进来。

他看见我连忙弯腰恭谨地退到门后,我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先跨出门槛。

在我走出几步后,听见了朱公公在屋里小心的提醒声:“圣上时辰不早了,还是早时安歇吧……明早十二皇子离宫,圣上不是还说过要去送行吗……”

我听到这儿,一时怔住,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刚才说,十二皇子,明早离宫?

(十二皇子)

日胜一日漂亮的奴兮。

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

淡棕银眸,流光顾盼,双剪秋瞳;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香腮染赤,云鬓浸墨;芙蓉如面,交相呼应;云袖轻摆招蝶舞,纤腰慢拧飘丝绦;含娇含笑,楚楚动人。

既如朱红牡丹般娇艳含媚,又如纯白百合般清新脱俗,两种迥然之美竟在她的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

我想那传说中的绝世美人洛神也不过这般模样了吧。

她天生带有一股灵气,仿若光源,仿若清风,周围都会因为她的到来变得明媚生动,也会因为她的离开变成死气沉沉。所有人看到她都会驻足远望,就是那些去了势的太监们也不禁会痴痴地看上一会儿。

人竟然真的可以长得这样美……所有人都曾在暗中这般惊叹,并为这种毫无瑕疵之美感到惊恐和不安。

原来真的有一种美丽会让人感到恐惧。

是不是连上天也觉得自己曾亏欠过她什么,所以才赋予她无双的容貌作为补偿。

“小李子!”我叫道。

旁边的小李子呆呆地望着奴兮远去的身影,这才回过神来。

“呦,主子……”他既是惶恐又是谄媚地向我笑了笑。

我故意问:“你看什么呢?”

他咳了咳,尴尬地笑着回答:“小姐真是出落得越发貌美了。”

我挑了挑眉,逗趣说:“哦?你也懂得赏美?”

他笑嘻嘻着说:“奴才虽然少了样东西,眼睛可是不瞎……奴才觉着主子和小姐郎才女貌,真是天生的一对儿璧人。”

我表面沉着脸喝道:“这等话怎可乱说呢。”

小李子伸出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奴才该打!”

我笑了笑,“你倒是会卖乖。好了,以后长些记性。”

小李子急忙点头哈腰地说下次绝不再犯。

我回到福祉宫,发现母妃正拉着一名年轻女子的手絮絮地说着什么话。

母妃抬眼见了我,笑着说:“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那女子忙起身向我屈膝作福,低眉轻轻地唤了声“表哥”。

原来是蔓玉表妹。小的时候舅舅曾带着她进宫拜见母妃,她那时还相中了我腰上的环佩,哭哭闹闹地要了过去。没想到当初那哭哭啼啼的毛丫头现在也长成了一名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了。

我叫她起身,她略略红了脸又站到母妃身边了。

我正要转身离开,母妃叫住我说:“闵儿你坐下一起说说话。”

我笑着回答:“你们女人家谈话我一个男人在旁边听什么。”说完就回到了书房。

待我再出来时,蔓玉已经离开了。

母妃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有些责备。

我权当看不懂,径自地找了个椅子坐下,素儿马上给我沏了一杯茶上来。

母妃话中有话地说道:“蔓玉这孩子才几年不见就出落得这样窈窕了。”

我喝茶,然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母妃见我反应冷淡,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些,“母妃想着把蔓玉配给你。她是你表妹,你们亲上加亲岂不很好?你舅舅似乎也很有这个意思。”

我捏紧了手中的青瓷花茶杯,语气认真地说:“母妃,我想娶奴兮。”

母妃听了马上变了脸色,“不行……”

“母妃。”

她摇了摇头,“你又不是没听到你父皇怎么说的。那孩子……谁都不能说娶她,她只能等待着被赐婚。”

我知道,我知道父皇说只有皇帝才能娶她。

那么,那个皇帝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与九皇子是不同的,无论怎样,我不会放弃。

我下定了决心,跪到她面前,终于把我蕴藏了好几天的话说出口:“母妃,我要向父皇请愿去军队。”

母妃神色一动,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是很快又镇定住了。

她低着头好久没有说话。

良久她抬头看我,说:“是雄鹰总要飞翔。母妃不拦着你……”

我露出一份欣喜和感动,正要向母妃叩谢,却听见母妃接着说:“宫中的女人虽多,但不是宫女便是妃嫔,与你年龄身份相当得很少。母妃宁愿相信你只是一时迷惑。你去外面冷静冷静,锻炼历练下也好……”

我正色着说:“母妃,我不要别的女人,我只要奴兮。”

母妃笑了,“傻孩子,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的长大。男人不只会有一个女人的。”

我倔强地说:“而我只要她一个就够了。”

母妃摇头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实我舍不得离开奴兮,但是我知道这样陪在她身边是毫无用处的,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皇兄将她抢走。

我要为自己建功,让父皇注意到自己还有个出色的小儿子。

可是我却不敢告诉她,我知道她一定会伤心会不舍,而我却怕自己会动摇。

可是在我临走的那天晚上,她还是知道了。

她夜深时跑过来找我,质问我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我默然不语。

“难道连你也要离开奴兮吗?”她哽咽着问我。

我看她,她的眼眶里流动着水亮的液体,仿佛有月光渗了进去。

奴兮,你是在为我的离开而伤心吗?

你是为了我而哭吗?

若是这样,我便是为了你死也值得了。

我上前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于是便有一股清凉冰冷顺着我的手指流到手背上。

“奴兮,记得我的话吗?等我……”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发上的步摇坠子便来回晃动碰撞发出叮叮的声音。

“不……”她拉住了我的袖角,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不让你走……”

我的心剧烈的颤抖一下,此刻多么想揽她入怀。但是我离开她远了些,背过手去狠狠地扣住自己。

我怕自己一旦抱住她便不舍得再放手。

奴兮,可爱的女人,让我魂断梦牵的女人……不要再考验我的意志力。

“奴兮,你该知道的,我为了什么……”

她一愣,眼中的泪水也瞬时凝固住了,噙在眼中好似一颗水晶。

她不再说什么,慢慢地转身。

慢慢地离开,低着头,微微地驼背。

我走的那天她没有来送我。

(奴兮)

十二皇子走了。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

我在宫中碰到了元遥,他依然是忧郁的眼神,我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反而是他主动跟我说:“十二皇子让我留下,说代替他保护你……”

我没有说话。

“你清瘦了。”

我依旧默然。

“既然心里舍不得他,为什么不挽留他……”元遥似乎叹了口气。

我垂下了头,手指紧紧缠绕滚有小朵花纹的袖角。

就像九皇子的事,即便那样痛心,我却不敢给他写信要求他还俗,因为还俗后我能给他什么……什么承诺我也给不起他。

那么十二皇子,我又有什么理由挽留他在我的身边呢。

“这些都和你无关吧……”我言不由衷地说出这样冷酷的话——为什么我一定要一个一个伤害爱护我的人?

元遥一愣,继而苦笑着说:“我的确是太自不量力了……”

他向我行礼,也许要转身离开。

我想,何不就这样忘了我,讨厌我,恨我吧。

他却走了几步站住了,背对着我,轻轻地说:“小姐也无须有什么愧疚的。我知道自己没什么能力,但是只要是小姐的吩咐,我都会义无反顾地……”

我听了这话激涌一股怒气,我攥着拳大喊道:“元遥你还是过自己的生活去吧!不要管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这样讨厌的女人你也喜欢吗?你疯了,你们都疯了!”

我发泄般嘶吼出这样的一番话,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沁了出来。

元遥,无论怎样都用温柔的语气与我说话的元遥,说:“小姐不讨厌。会这样想的小姐不正是因为善良吗……”

我的眼泪流个不停,任元遥怎样都擦拭不干,我呜咽着:“你们都是傻瓜……傻瓜……”

今年的元日比往年冷清。

我已经十五岁了,早上出去给太后、皇上拜安时,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原来我也开始怕冷了。

不,不是,以前九皇子和十二皇子总会率先把暖乎的手炉递到我手里,即便只要看着他们披着的厚重的裘袍也会觉得温暖。

我冷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样多愁善感了?我从小就是一个人,难道最近已经软弱得承受不住孤独了吗?

我毅然地褪下身上的绣金牡丹斗篷。

花溅泪接过斗篷,惊恐地唤道:“小姐您这是……”

我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步伐庄稳地向前行走,冬日的风将我单薄的外衣吹得贴紧了身体。

花溅泪见我如此,只得诚惶诚恐地把自己身上的斗篷也脱了下来,在后面迈着小碎步跟着。

我们来到寿安宫,迈进大殿,众人纷纷转过头看我。

我目不斜视,小步地移到殿中,端庄地向太后跪下拜安。

“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后依旧略有冷淡的态度,说:“你起来吧。”

然后太后有些不满地问我:“你总是喜欢这样标新立异、与众人不同,大冬日的怎么也不多穿点?”

我回答说:“其实吹吹寒风并无什么不好,可以清醒头脑。”

太后对我的回答似乎很不认可,不屑地轻哼了声。

皇后见了,紧忙缓和气氛笑着说:“儿臣看是奴兮不好意思说,女孩子嘛,总是爱美些的。许是不喜欢那厚重的袍子罢,年轻人身体好,不像我这年岁的这般怕冷。”

大家都似乎更赞同皇后的说法,皇上搓着手轻笑道:“原来是这样。奴兮你既然不喜欢厚重的冬袍,朕就把那件宛罗国年贡的冰蟾丝紫薇衣赐给你吧。”

冰蟾丝紫薇衣是上个月宛罗国进贡的宝物,据说世上只此一件。它面料上流溢着皎洁柔和的光芒,披在身上冰滑如玉,轻若无物,若是凑近仔细看能看见隐现的紫薇花纹。更难得的是它冬暖夏凉,能辟邪祛瘟,让人咄咄称奇。

我们当时观赏这件宝衣时就在心中暗暗揣测今年谁能幸运的获得这件衣裳,没想到今日竟赐给了我。于是我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领旨谢恩。

中午我在小榻上支起手臂小寐,再睁开眼时竟看见清翎王正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微微诧异,心想这清翎王真是神出鬼没,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起了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发饰,寒暄道:“清翎王是什么回来的?”

“刚刚。去给太后父皇请安后,也无处可去,就上你这儿来逛逛。”

我笑道:“倒是劳烦亲王还惦念着我了。”

他说:“我是想看看十五岁的奴兮是不是比十四岁的更漂亮了?”

“亲王觉得呢?”

“美哉!与我的紫祖儿不相上下。”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看得一愣,走到我身边,离我很近很近在我耳边低低说:“是我说错了。你要比他漂亮千百倍,他不会有你这样的笑容。”

“我很荣幸。”我这样说。

他靠得我更近了,言语间有些嘶哑,“大姬说让我娶你,说让你给我生个孩子。”

我心中暗有一惊,原来大姬竟是存了这种心思的。不过也对,只要清翎王有了子嗣,他登基为帝的机会要比其他的皇子大。

他向上顺起我的袖袍,露出我的一截白皙娇嫩的玉腕,他轻轻抚摸,说:“你觉得怎么样?别的女人我是看不上眼的,我只会有你一位皇后……”

我没有躲开,只是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他的手覆在我的肌肤上,盯着我问:“怎么,你不怕吗?”

我笑着:“若是亲王真有这样的意思话,就不会跟我说了。”

他一愣,离我远了些,“没错,本是想逗你玩的,你还真是无趣,这么直白地拆穿我。”

“亲王可不应该随便开这种玩笑。若是被小人听到了,告发上去,亲王就是谋逆。”

“没有人会做这样无聊的事。除非是……你。”

我挑眉问:“亲王何以如此看低奴兮?”

他语气严肃了,“那么,你的野心是什么?众皇子除了南赢王、权禹王和我,其他皇子都听话的很。整个宫中,且不说父皇对你如何百般宠爱、言听计从,皇后、我母妃、新宠的妃子都与你交好……就是有与你有间隙的妃子也都被你牵制得死死的……严重的说,似乎整个后宫都权衡在你手中。你到底想得到什么呢?”

我想得到什么,我什么也没得到呀。

“我若和你说我只是想要得到幸福你信么?”

他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说:“幸福的定义太广泛了。每日锦衣玉食,呼奴唤仆也是一种幸福,那么你已经得到了。”

我一愣,我已经得到幸福了吗?我的确过不了清贫的生活,我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这般奢华生活。

他最后犹豫着说:“刚刚那些话……也不全是玩笑。若你是认真的,它就是认真的。可是你开了玩笑,它就只能是个玩笑……你是对自己太没信心还是对我太有信心,我的确是险些就……”

我打断他道:“亲王一向洒脱,这样的话不像你说的。”

他又叹了口气,恢复到以往悠闲的样子,笑着说:“果然不像我了。忘了吧,刚才的事。”

我撇了撇嘴,回答说:“本来也没什么事。”

我知道宫中热闹着过年,质子殿却一定冷清,所以准备过去给巫朗哈穆带些日常需要的用品。

我刚刚走到殿门口,就听到室内有女子的声音。

我马上侧过身躲在一根红柱后面,只听见里面女子说:“明日你给我打只狐狸,我想做个暖手筒呢。”声音甚是耳熟,可是我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接着是巫朗哈穆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你若是想要什么自会有宫匠为你订做,为什么偏偏要让我去打只狐狸呢?之后还要剥皮晒干,等到做好了说不定冬天已经过去了。”

那女子带着撒娇的语气说:“我不嘛,我就要你打的狐狸。今年用不上明年还可以用啊。”

我听得有些无聊,就转身到后庭院溜了一圈。

待回来时,正巧看见一女子跨出门槛,原来竟是乌姬。

只见她满面春光的样子,我猜想巫朗哈穆一定是答应她了。

虽然不知道乌姬是怎样看中巫朗哈穆的,但是没想到乌姬也情窦初开有了心上人了呢。

想到这儿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了进去,巫朗哈穆可能没有想到我会在今天到他这儿,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喜。

我笑着说:“王子好艳福,连帝姬都上你这儿走动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

我睨着他说:“王子明天可别忘了打只大狐狸来获取美人的欢心。”

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苦笑着回道:“你以为以我的身分是想拒绝谁便能拒绝的吗?”

我语塞,但是也没有在此事上多做纠缠。

我打开食盒,说:“中原过年都是要吃饺子的,无论爱吃不爱吃,今天一定要尝几个,明年才会有好运气。”

对,运气,他最需要的东西,他需要运气让他返回自己的国家。

他问:“这可是你亲手包的?”

我笑他的幼稚,说:“怎么可能。”

他的兴致有些减弱,夹起一个胡乱吃在嘴里便不再动第二个。

我催促着他,“你多吃几个呀。”

他皱着眉头说:“味道怪怪的,吃不习惯。闻着就不舒服。”

说完他起身要倒掉。

我阻止了他,叫来几个守在门外的侍卫,居高临下地对他们说:“王子心好,惦念着你们在此尽忠职守,保卫他的安全,所以这些饺子连自己都舍不得吃几个就赏给你们了。”

那些侍卫何曾吃过御食,便是见也没见过的,现在听说要把这些年饺赏赐给他们莫不有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忙感激涕零地叩拜谢恩。

我叫他们领着下去自己分了,待他们走后巫朗哈穆开始神色复杂地盯着我。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岔开话题,“你们那儿是怎么过年的呢?”

提起他们的风俗,他才来了许多兴致回答说:“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晚上男女老少都会围在篝火旁载歌载舞……真是热闹。”

我听到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心生一些憧憬,饶有兴趣地问:“你们那男女可以在一起跳舞吗?在我们这儿可不行,会被认为男女淫亵,遭到世人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