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都是有报应的!

没想到奶娘却一脸喜色的抱着承儿走了进来,她跪在我面前惊喜地说:“皇后娘娘,今天太子叫了‘娘’字呢!”

我听了有些不敢相信,又惊又喜,紧忙问道:“是吗?真的吗?”

奶娘连连点头,“是呢,皇后娘娘,虽然还不太清楚,不过确实是‘娘’这个字呢!”

我欢喜地抱过承儿,此时他已经可以被扶着站立了,我对着他说:“承儿,叫娘呀。”

可是承儿只是左顾右盼的,咿咿呀呀的,后来几次要张口也没说出什么来。

我感到有些惋惜,他第一次说话我却没听见呢。

看着眼前费力站着的小人儿,白胖软嫩的脸蛋,眼睛黑白分明满是无辜的神色,嘴中不时逸出咿呀的话来仿佛很自得自乐的样子。他穿着略有宽大的绣龙金色婴儿服,脖上挂着银色的长命锁,随着他一动一动的发出清脆的铃铛声,十分富贵可爱。我将他搂在怀中,轻抚着他柔软的胎发,感受着他小小而温软的身体,心中是那样爱怜。

我低头目色温柔的看着径自摆弄我腰间玉佩的承儿,心中默默地对他说:承儿你要快快长大啊。

然后不免微微一笑,不知道明早一醒是不是就能听到你叫我娘亲呢。

然而就在当晚,我在睡梦中听到雷声滚滚,我迷迷糊糊的想这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雷雨呢。

然后就听到屋外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我房间的门被推开了,然后是善善在门口急促地叫了我一声:“小小姐……”

我睁开惺忪的双眼,发现善善如意等几个宫人提着暗红色的莲花宫灯已经站在我的床前,这时外面又是一阵巨雷,瞬间将整个屋子照得亮白,在这一红一白的闪烁下,善善的脸色极是骇人。

我诧异地看着她,还有些混沌不知,却听见善善惊恐无比的声音,“小小姐,太子他,太子他出事了!”

我甚至没有披外衣光着脚就奔了出去。

在路上我简直无法思考,只是不停的对自己说承儿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这群奴才最爱小题大做,回去得好好责罚他们……

我砰的推开门,只见一屋子的人跪在地上痛哭着。

我恼怒地喝道:“没事丧气哭什么!太子病了快去请太医啊!”

奶娘抱着承儿跪走到面前,伏在我脚下痛哭流涕地说:“皇后娘娘,小太子他,他归天了!”

外面是一阵雷声的巨响,我瞪大眼睛看着她,“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奶娘再次哽咽地重复说:“刚刚小太子面色发青,浑身抽搐不止,然后,然后,就……断气了!”

我从她怀中夺回承儿,踹开她,怒道:“你胡说!再敢胡说本宫要了你的命!”

奶娘身体倒在地上,一味哭泣起来。

我抱着承儿,怔了一下,旋即像往常那样轻声哄着他说:“承儿,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你这小家伙总是让人不得清闲……你是不是害怕雷声,母后在这儿呢……”

然而承儿在我怀中僵硬着,毫无反应。

我心跳了一下,暗暗抱紧了他,脸上却笑着说:“怎么了?承儿你睡着了吗?是不是有母后抱着你感到心安呢?那母后给你唱支歌哄你入睡好吗……”

我轻拍着他小声哼唱着,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全屋子里的人都抬头怔怔地看着我,那么静,那么静,只能听到我轻柔的歌声和外面不时的雷鸣。

这时皇上疾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神色惶恐的太医们。

他急切地问:“承儿他怎么样了?太医们快过去看看。”

我冲皇上做了一个嘘的姿势,小声说:“承儿他睡着了,皇上我们不要吵醒他,吵醒他他又要哭了……”

皇上困惑地看着我,他走上前,轻轻抓住承儿的小手,神色一变,然后又把手放在承儿的鼻前,不觉的煞白了脸。

“爱妃,他死了……”

我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控制住自己稳稳的站住,笑着对皇上说:“皇上您说什么呢……”

皇上沉痛地看着我,拌过我的身体,一字一顿的对我说:“奴兮,他死了,他的手都冰冷了……”

“不可能,承儿只是睡着了,刚刚他的身体还是有暖气儿的,不信让太医们来看看……”

为首的苗太医小心的走上前,把了脉,试了鼻息,然后躬身小声说:“请皇后娘娘节哀……”

“你们骗我……”我连连摇头否认。

“奴兮,你别这样,你明明已经知道了……否则你为什么流泪……”

我的手不觉地伸向眼角边,果然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

我转向看怀中的承儿,摇晃着他,“承儿你醒来给他们看,你还活着是不是?明天就是你的一周岁了,都说过了一岁的孩子以后就能健健康康地成长,你是大胤国的太子,一定福大命大的……”

然后承儿只是青白着脸色,一动不动。

我下了狠心掐了他一把,他却还是没有反应。

我摇晃承儿的力度大了,大声说:“你哭啊,承儿你哭啊,你不是总爱哭吗,怎么不哭了……”

然而无论我怎样呼唤他,承儿只是面色青白的静静躺在我的怀中。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我瘫软在地上伏着他身子不住地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知道,他死了,他死了!

我知道,从抱住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但我宁愿我是错的,我宁愿他是睡着的,但你们为什么要吵醒他,让他多睡会儿不行吗,你们好狠心……

皇上上前去搀我,我的身体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突然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声音,抱起承儿就冲出门外。

外面大雨瓢泼,电闪雷鸣。

我抱着承儿冲入雨中,霎那间全身就已经被冲得湿淋淋。

我跪在庭院中,紧紧地抱住承儿,冲天喊道:“老天,你不公!你不公!冤有头债有主,一个不满周岁的稚儿何其无辜!他做错过什么,你这样早早收了他的性命!是我奴兮应该遭报应,与他何干?与他何干?!”

一阵闪电打过,接着又是一声滚滚巨雷。

我边流泪边狂笑着,“承儿都已经死了,我何惧哉?上天你收了我最珍贵的,在这世上还有我所留恋的吗?还有我怕的吗?上天你负我……你负我!”

我声声控诉着,用尽最后一点的力气,嗓子嘶哑得再也发不出声音,我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倾盆大雨之中。

甚至……连承儿的死因都查不出。

我苍白着脸瘫坐在床榻上,心中剩下是浓浓的悲哀。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我是怎么做娘的……

这时尤其的想念药婆婆,如果她在也许会有办法,但是想起她临终前的话,我想,即便她还尚在人世,我也是没有脸面去找她的吧。

皇上指着跪在下面服侍过承儿的宫人们大怒说:“是你们害死了朕的皇子,找不出元凶,朕要你们一并陪葬!”

善善如意他们被领命冲进来的侍卫粗暴地拉了下去,而我靠在榻上冷冷的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

“小小姐……”善善突然哀楚地唤了一声。

我浑身一颤,身体无力地滑了下去,拿被子捂住自己,无助地哭起来,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放了他们吧……我不知道是谁,不知道……”

后来承儿以暴病理由公诸于世,大滴大滴的眼泪连成串从我眼中流了下来,怎么拭也拭不断。

承儿,娘甚至都不知道是谁害了你,连想为你报仇都是不能……自以为聪明绝顶,权势遮天,原来一切成空,都是空。

“小小姐,小太子要安葬了,您不要这样……”善善自己流着泪却在一旁劝着我。

我死死地抱着承儿的尸体,怎么也不松开。

莵丝这时出来沉声说:“皇后娘娘,如果小太子不及时下葬,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一辈子都无法投胎了……”

我一愣,就在这松动间,宫人们将承儿抢了过去,抱着就要往外走。

我跑上前,宫人从后面拉住了我,苦苦相劝着,拉扯之间竟拉断了承儿身上的长命锁,最后我泪眼婆娑的看着承儿那小小僵硬的身体消失在视线之中。

承儿的衣物也都被烧掉了,说是不让他的鬼魂找到回家的路。

那把长命锁竟变成了承儿最后的遗物,我不吃不喝,每日只是摩挲着它,想着承儿,每每哭晕过去。

善善自己的双眼早已红肿不堪,却在一旁劝我说:“小小姐,请节哀吧……”

我喃喃地反复告诫自己的说:“我不伤心,我不伤心……”却早已泪流满面,忍不住掩面而泣,“我怎么能不伤心……”

我扑到善善的怀里,嘴角不住抽搐着只能死死地咬住她的衣袍,“善,承儿死了,我的孩子死了,我甚至没有听他叫过我一声娘……就……死了……”

一个月后,我召奶娘来到我面前。

那时的我整个人已经极虚弱了,连坐在榻上都需要有人在后面扶着。

我声音微弱地对跪在下面的奶娘说:“小太子死了,宫中已经容不下你了……你拿着这些银两出宫过日子去吧……”

奶娘脸上挂着泪痕,她似乎早已做好就死的准备,此时她惊讶地问:“皇后娘娘,您不杀奴婢?”

我缓缓摇了摇头,“所有人都怀疑你,可是本宫知道不是你……你对承儿的尽心竭力本宫不是没看在眼里……”

又何况试探了你那么多次,你早有好多机会可以害死承儿,也不至于等到如今。那名凶手想要通过你转移注意力,我又怎么可以让他如愿。

奶娘伏地痛哭流涕,“皇后娘娘,奴婢也是有罪的呀,奴婢没有照看好小太子……”

我看着,听她提起承儿,又忍不住流泪了,“就因为本宫死了儿子,本宫不想你的儿子没有娘亲……”说着说着我话语间已经哽咽起来,“奶娘,其实本宫一直很羡慕你……很嫉妒你……”

最后在奶娘离开时,我又忍不住叫住了她,期待地问道:“奶娘,承儿的那个‘娘’字叫得清楚吗?”

奶娘早已泣不成声,只是使劲地点着头,不住地擦泪回答:“清楚,小太子的那个字叫得可清脆了呐……”

我疲惫不堪地靠了回去,脸上挤出微微的笑容,嘴角却又尝到了无比咸涩的味道。

我环视四周,感到往日精美奢华的器物都散发出阵阵的戾气,首次发现这竟然是个如此阴冷的地方。

我逐个想我身边的宫人们,善善、如意、楚姿、莵丝、形单、花溅泪、镜明……到底是谁。想到这儿,我的身体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抱着身子蜷缩在床上的一角。

我不知道……无论是谁,承儿都已经死了。

原来测不透的是人心,那样的深不可测……任凭我百般算计,还是……算不到。

那个凶手,潜伏在我身边那么久,一出手却是致命的打击,后又按兵不动,隐匿起来,无论怎样也试探不出,真是好毒辣阴险。

承儿死得惨,而我这个做娘的却束手无策,无法为他报仇,我好恨好恨自己。

在这样愧疚的伤痛中,我病卧在床茶饭不思每日只以泪洗面,迅速地消瘦下去。后宫诸事也再无心思和气力打理,想必可知后宫妃嫔暗中的幸灾乐祸,凤仪宫终日笼罩着哀戚的气氛,再无昔日的熙攘繁华。

皇上每日都来凤仪宫看我,带着各样稀奇精致的玩物,哄我开心。

当他把一匹华丽的双面绣锦铺展在我的面前,如同一长片绚丽的云彩绽放在眼前,让我的眼睛被刺得一痛。

他笑着逗我说:“爱妃喜欢吗?爱妃好像很久没有做新衣了,朕记得你以前每天都要换一件的……这次可要让织锦司好好做几个新样式。”

看我毫无表情的样子,他抓过我的手,让它在布料上滑过,说:“你看这面料光滑如玉,正配爱妃娇嫩的身体……”然后他又兴致勃勃地翻过面料的另一面解释说:“最奇特的就是这匹布正面看和反面看截然不同……真是有趣。”

我的心被震了一下,正面和反面……这不正像是现在还藏匿在凤仪宫的那个凶手吗。皇上你怎么可以如此的若无其事,逗我开心呢?

“爱妃你怎么又哭了?”

大滴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打湿了一小片又一小片的锦缎,我噙着泪抬头看皇上,心中涌起一股悲愤,我们的孩子死了,你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皇上疼惜地要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带着明显的厌恶躲避开了。

皇上一怔,脸上有些讪讪的,劝道:“爱妃,你这样已经两个多月了,也不能总这样悲伤不止啊……”

我盯着皇上,说:“皇上有很多孩子,臣妾却只有一个。皇上可以不疼惜可以不伤心,臣妾却不能!”

皇上脸色一变,“怪不得朕每次来你都对朕冷若冰霜,原来你心里一直在埋怨朕?承儿也是朕的儿子,朕怎么可能不心疼?可是孩子死了不能复生,朕还要关心江山社稷,你要朕怎么办?朕要将那些奴才杀了,是你不让,现在你却这样给朕脸色看,真是好没道理……”

他说着说着突然住了嘴,叹了一口气,努力平稳自己的怒气,然后心平气和的对我说:“朕知道你很伤心很难过,可是也不能总一味任性下去。”然后他故作轻松地哄我说:“好了,好了,等你把身子养好了咱们再生一个孩子如何?”

我听了心中涌起了一种浓重的悲哀,承儿就是承儿,不是其他的人或其他的孩子能够代替的,于是不禁冷笑了一声,“皇上真的心疼过承儿吗?您本来就不希望承儿的出生,承儿现在死了不正让您松了一口气吗?不是正如了您的愿吗?”

皇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指责我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皇上自然懂臣妾的话。”我冷冷地说,然后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臣妾乃丧子的不祥之人,皇上还是请回吧。您可以不在乎,那么就留我这个做娘的独自缅怀我的孩儿吧。”

皇上惊愕的说不出话来,他从没被这样强硬地拒绝过。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奴兮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看你的母亲,她是那样温婉,若是她定不会……”

忍不住的在心中凄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你真的不过是利用我来弥补得不到我娘的缺憾,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为了满足你那根本实现不了的私心,对我的伤害有多大。

对他不是没有恨的,而这种怨恨终于在承儿死后再也抑制不住的爆发出来。

我抬起头,发现皇上的脸色已经煞白,我一字一字地对他说:“皇上你看错了,我本就不是我母亲。”

末了我又感到一种浓浓的悲哀,我明白的告诉他说:“若是我母亲,她宁可死也不会从了你……”

皇上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已经是一片铁青,那种被赤裸裸揭露出来的羞愤旋即转化成了一股怒气,“你已经不再温柔可爱……也罢,也罢,如你所愿,朕以后再也不踏入这凤仪宫半步!”

皇上怒极拂袖而去。

我怔怔地看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知道那一刻起我已经失去了所有。但是我不后悔说的那番话。

我不后悔,强颜欢笑了那么长时间,我累了。

承儿死了,我也什么都不要了。

后来果然皇上再未踏入凤仪宫半步。

得罪了皇上,就是得罪了整个后宫。

再也没有人来敢上门,只有惠修仪趁夜深人少的时候悄悄地来探望过几次。

我失了宠,她的日子也想必不好过。

已经没有什么好茶来款待她了,我苦笑着:“看来你当初投错了人。”

她一愣,然后摇了摇头,说:“臣妾敬佩的是皇后娘娘的为人。”

我又苦笑起来,然后抬头对她说:“你受我牵连,我于心不忍。你到殊贤妃那儿多走动吧,她为人宽厚,想必不会为难于你。”

惠修仪神色间有些惭愧,欲言又止。

我微微地笑了,说:“我不怨你,你来不就是想听到我这番话吗?我说了,你心里是不是好受点?惭愧是不是少点?这没什么,又况且你还抚养颛明,你更希望他能有一个好环境吧?无论怎样,不要让小孩子受到无端的牵连,他们是无辜的。”

惠修仪眼圈红了起来,哽咽着说:“皇后娘娘您真是让人看不透的人呐……但真的让臣妾由衷地敬佩您。”

我缓缓摇了摇头,“我有什么值得敬佩的……我过去犯过了许多的错,现今的田地,我谁也不怨,也许正是报应吧。”

“皇后娘娘您别这么说……以后若是有臣妾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臣妾一定尽力……”

“你只要能好好保护自己就行了,颛明有你这样的养母未尝不是他的幸运……只是,苦了颛福……”我不无伤感地说。

那天颛福回来眼圈红红的,却竭力掩饰着。

我又怎么会注意不到,看了他一眼,装作不经心地问:“受人欺负了?”

颛福的眼圈越发的红了,却紧抿了嘴,倔强地说:“不。”

我低下了头,小声地说:“是母后对不起你。”

他却因为此话抑制不住跪在我面前抱着我大哭,“母后,那些妃嫔背后说您的坏话,孩儿不让她们说您的坏话……”

我流下泪来,轻抚着他的头,心中是从未有过的酸涩。

“母后做了坏事,她们说也是应该的,福儿你不需要为母后抱不平的……”

颛福却突然站了起来,他擦干了眼泪,小小的脸上写满坚定,“福儿会快快长大保护母后。”

我一怔,心中有着感动,却又有抑制不住的愧疚,“只要……你以后不怨恨母后就好了……”我轻声说。

凤仪宫一切的吃穿用度都缩减下来。

往日的奢华喧闹不再,剩下的只是穷酸和清寒。

寒冬降临,凤仪宫的炭火却还迟迟没有被批下来。

我被宫人披带上温暖御寒的裘袍,却见宫人们在室内被冻得瑟瑟发抖,双手通红。

我默默地脱下裘袍搁在一边,善善惊道:“小小姐,小心着凉。”

我淡然一笑,“善,我本就不怕冷的。小的时候,比这冷的,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后来皇上身边的太监来过凤仪宫一次,不是来找我的,而是将花溅泪接去当瑜才人的。

宫娥一夜受宠被晋封为才人已经是不小的恩荣。

我听了止不住地冷笑,原来皇上也有负气幼稚的时候。

就因为花溅泪是被我冷落的宫人,您就偏偏要宠幸她给我看吗?

我对你本就无爱,你宠幸何人又与我何干呢?

但是后来镜明也随着花溅泪走了。

他毫无愧色地向我辞行说:“小姐,奴才虽然为人所不齿,但您却真是奴才服气的人,奴才也想一直忠贞不贰的伺候您。但是您现在自甘堕落,奴才却受不了这份苦。只要您不把奴才逼急了,奴才也不会擅自泄露什么,因为对奴才自己也没什么好处,这点就请小姐放心……”

我冷漠地看着他,以镜明的为人,他这样做并不让我意外。我只是说:“我不留你,但是说出不该说的话,你也应知道自己的下场。”

镜明笑了一下,“就是这时候,小姐依然气势不减,这也是镜明一直佩服您的地方。”他转身要走,却最后又回过头不无惋惜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小姐,您这次真的是做错了呀。以往您虽有张狂的资本,但皇上一言九鼎,他说不会来以后就真的不会来了,您绝了自己的后路,以后真的是再也没有翻身之路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是不是花溅泪杀了承儿?”

镜明愣了一下,惊道:“原来小姐还存有这样的心思?杀了太子的人必然不会与您同患难,您是想用自己的苦境逼出那个人?但您不觉得这个做法太铤而走险了吗。小姐您做错了,因为现在纵然能查出凶手是谁,您也再无能力报仇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带着对我的惋惜,最后一次向我虔诚的一跪,然后毫无眷恋地离开。

承儿死了,我再也没有心情假面的奉承皇上。无论怎样,无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首要一定要知道的是——到底是谁杀了我的孩子。

知道了,以后即便是同归于尽也……

然而该走的都走了,我那时也总算深刻地体验到,什么叫树倒众人推。

我看着菟丝平静地对她说:“芳儿,你走吧,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你了……”

我叫了她的本名,她应该明白,我这棵大树倒了,也就没有什么菟丝,又何必让她们同我一起受苦。

菟丝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说:“皇后娘娘今晚要吃什么,奴婢唤厨子做。”

现在每日的膳食已经不再是随意的了,她分明是在转移话题,我不觉地抬高了语调唤了她一声:“芳儿……”

菟丝摇了摇头,然后又跪在我面前,恭敬地说:“皇后娘娘已经将最好的教给奴婢了。”

我不解,又听见她郑重的对我解释说:“娘娘教会了奴婢情怀。这么久奴婢也看明白了,皇后娘娘看似无情,实际却是最重情义的人吧。否则您就不会失宠于圣上,也不会阻止皇上将凤仪宫一干奴婢处死。奴婢不走了,奴婢愿一辈子服侍娘娘,永远忠于娘娘。”

那晚我们真的吃到了一顿算是最近最丰盛的晚膳。

楚姿感慨地说:“真的是好久没有吃到这样新鲜的蔬菜了呀……”

善善疑惑地看着菟丝问:“菟丝,你从哪弄来的这些?”

菟丝对我解释说:“娘娘,您还记得您以前提拔过的一个年轻御厨吧?他一直对娘娘感恩戴德的,这菜也是他弄的。”

我很意外,没想到自己以前随意的一句话帮了一个小厨子,最后也帮到了我自己。

我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又默默吃饭。

刚开始的时候后宫众妃还抱有张望的态度,派人严密监察凤仪宫的一举一动,但是当过了几个月她们确信皇上真的再也不会来到凤仪宫来后,就不再把凤仪宫看在眼里了。

我翻开厚厚的史卷,竟首次那样好奇,自古以来那些被废弃被冷落的皇后是如何打发日子的呢?

善善又红了眼睛,我淡然地说:“善,其实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呀。”

我又不在乎的笑了笑,轻声说:“真的呀,善。待报了仇,即便随承儿而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呀……”

好久都无法安眠了,那日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睡了会儿,却在睡梦中听见小孩子的哭声。

我被惊醒过来,起身连忙问:“是承儿在哭吗?”

善善先是迷惑地看着我,渐渐眼神忧郁起来,对我说:“小小姐,那是猫闹春的声音呢……”

我了然,心中是说不出的惆怅和伤感的滋味。

我复又躺下,轻声说:“是吗……”

花溅泪是皇上现在的新宠,她爱猫,所以皇上特意着人在宫中为她养了许多猫。

我能想象得到,花溅泪已经很会讨人喜欢了,也会察言观色。

皇上喜欢的是温婉的女子,是因为这样才喜欢我娘亲,还是因为爱上了我娘亲才以这个做为女子的标准?

只是我不是那样的人,以前的,都是伪装的……但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猫,是奸臣呢……”

(十二皇子)

京城来了消息,那个年幼的小太子死了。

身边的人闻之莫不欢欣鼓舞,喜形于色。

是啊,小太子死了,那个出生就拥有一切的尊贵无比的小太子死了。

我默然着,心中却隐隐发痛,不是为他痛,只是为她。不知道她该怎样悲恸,是不是又拼命忍着泪水……

我攥紧了拳头,吩咐说:“备车马,我要上京。”

众人一惊,心腹李琅拦在我面前冷静地说:“王爷,您不能去。”

我脸一沉,喝道:“让开!”

然而他并没有走开,而是沉声说:“王爷您未得奉诏擅自入京,将会被外人诬陷于谋逆之罪!恐怕您的车马还没到城门,就会被禁军押解起来!”

“让开,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待入京我会向父皇解释……”

李琅冷笑了一下,一针见血的说:“王爷要怎么向皇上解释?太子死了让您这个做兄长的操心了?”

我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李琅继续沉声说:“退一万步说,王爷如果真是为了那个宫中人,也应该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否则恐怕也会使她受到牵连吧。”

我颓然地跌坐下来。

这时一个老姑姑闯了进来,嚷道:“王爷,云王妃要生产了!”

我一惊,却只是坐在那里木然不动,良久才吩咐说:“你快过去好好伺候。”

那老姑姑脸上出现了疑惑的神情,问:“王爷,您不去吗?”

我站起来背过身去,疲惫地说:“你们都退下吧。”

云奴恐怕是要怪罪我的吧。

我对她不是没有担心,不是没有痛心,然而却都不及千里之外的那个人的千万分之一。

奴兮,你现在怎么样了?

好想立刻飞奔到你身边,把你揽在身怀,然而我却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能做。

我只能等待,被动等待元日的到来。奴兮,请你一定要好好地爱惜自己,好好地保护自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纸窗外站了一个人影,禀道:“王爷,云王妃刚刚诞下了长子,母子安好。”

我的心一动,竟是说不出欣喜还是悲伤。

“知道了。”我只是这样说。

外面的人影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王爷,云王妃等您过去看看世子呢。”

心中终究觉得对不起云奴,我犹豫着推开了门。

云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渗着薄汗,整个人显得疲累憔悴。但是她看见我依然强撑起身子,冲我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说:“王爷,您来了就好了。”

我心中一痛,坐到她床边,扶着她躺下。

她不安的躺下,委屈地说:“臣妾真怕您不会来了……”

我心中有着愧疚,没有说话,只是为她轻轻拭去额上的汗水。

她温情脉脉地看着我,忽然欢快地说:“王爷,快看看咱们的儿子。”

奶娘将那新出生的孩子放在我怀中。

我仔细地看着他,他小小的模样却让我想起了奴兮的孩子。

她正遭受着丧子之痛,而我刚刚喜得长子。

如果得子都让人如此欢喜,那么现在她又该怎样的悲伤。

想到这儿,看到怀中的稚子竟然索然无味,我将孩子复又抱给奶娘,歉意地对云奴说:“我还有政事要忙,先回书房了。你好好休养,需要什么尽管和下人说。”

云奴愣愣地看着我,我就是在这样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然后听到屋里奶娘说:“王爷怎么这样冷淡,他不喜欢小长子吗?”继而又听到屋里人慌乱的声音,“王妃,您不要哭啊,坐月子哭是要落病根的呀……”

今夜月色如此凄冷,我抬头望向月亮,缓缓地闭上眼睛。

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却要伤害爱我的人……

我真是罪孽深重,却不知悔改。

临近元日还有不少天,我就早早上了路。

见到父皇,他露出很高兴的表情,依然像平时那样欣慰地笑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不过我想他心中怎么可能不在意奴兮呢。

父皇的身体日见虚弱了,和我没说许久,就让我去拜见母妃了。

母妃欣喜地絮絮地和我说着话,连忙问:“怎么也不带孙儿过来?我好想抱抱我的小孙子呢……啊,不过也是,那么小的孩子可不禁折腾,路上出什么事可不好。”

我心不在焉地应承着。

母妃看了我一眼,接着说:“蔓玉她好吗?你不要冷待她,云奴纵然生了长子却血统不正……什么时候你有了嫡子母妃才真正心安了。”

“母妃……”我在下面带有几丝不耐烦唤了她一声。

母妃怔了一下,然后低头品了一口茶,叹了口气说:“你心神不定呐。你这么早回来,真的是如你对你父皇所说,惦念母妃吗?”

我答不出话来。

母妃的话严厉了些,直白地说:“不许去。母妃不允许你去。人人都说她是罪有应得,母妃也不许你趟这浑水!”

“母妃,奴兮也是你从小看到大的,您怎么能说出这番话来?”

母妃的脸色变得很差,摇头说:“我不管,我只知道凤仪宫人人避之而不及,我也不能让你去那个危险的地方!”

后来母妃果然派人每日紧紧盯着我,无奈之下我找到元遥,他看上去也是忧虑重重的样子。

我问他:“她还好吗?”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回答说:“不知道……我问了她身边的宫人,听说每日只是静静地坐着,也不说话,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听了默然,良久小声说:“她心里苦,是在忍着呢吧。”

元遥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浓浓忧伤,我突然抬头看着他说:“元遥,你帮我,我要去看看她。”

元遥吃惊地看着我,我一脸的坚定,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对父皇母妃说要和元遥出宫狩猎,为元日宴会准备些山中野味。

经由父皇同意,我明面上先和元遥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宫去,却在半路上卸去亲王装束,换上了太监的袍子,再装扮一番假借元遥之命悄悄地返回宫中。

我看着身上旧红色的内侍袍服,不禁的苦笑起来。

想起小时候奴兮总是嚷嚷着让我穿上太监的袍子给她看看,我深以为耻,唯独这事没有答应过她,没想到现在却是有机会了。

我做出太监一贯低着头的姿态快步走在去凤仪宫的路上,时时警惕着,并在心中想如果遇到什么人应该怎样去应答,但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毫无必要的。

越是往凤仪宫的方向越是人迹稀少,不,其实是没遇到什么人。

心中酸痛着,脚下的步子却越来越快,真想早点见到她。

终于到了凤仪宫,我不觉地深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庭院空落落的,但并不荒芜,依稀可以看出每日都是有人精心打扫过的。

我拾阶而上,在外廊上碰到一名端着浅盆宫娥,她一愣,然后喝道:“谁?!干什么来的?”

这名宫娥我未曾见过,一时竟无法回答。

这时门被推开了,竟是善善走了出来,她先是看着那宫娥问:“怎么了,菟丝?”

那名叫菟丝的宫娥看着我,善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一愣一惊,然后回味过来,眼中渐渐有了泪,“王爷,您总算来了,我家小小姐,她,好苦啊。”

我环视着室内的四周,依如往日的奢华,但却是清清冷冷的,毫无生气。

那个一向心高气傲的人儿是如何忍受这份冷清的呢?

终于素色绣红梅的帘幕后面传来了衣服轻微的窸窣声,她走了出来,静静地坐在我面前。

我的视线随她而动,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盯着她影影绰绰的身姿。

隔着一层薄薄帘幕我们互相默默地望着彼此,善善她们也悄悄地离开了。

良久她轻轻地说:“恭贺你喜得长子……”

心中涌起一股恼怒,我起身掀开帘子,沉沉地说:“我不是来听你说这种话的!”

她一瞬间变了脸色,连忙转过头去想要逃遁,我急着上前将她稳稳的扯在怀中。

她举起袖袍遮住自己的脸,惊恐地说:“别看我,我一定……变得很丑很丑了……”

我抱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的身体竟然变得如此瘦削单薄,感受不到丝毫重量,仿佛随时都会变为一缕青烟随风而去……

心中又酸又涩又痛,不禁用力地抱紧她,将自己埋在她的肩膀,良久哽咽出声:“奴兮,你别这样,我心疼……”

她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有冰冷的液体滴到了我的手背上,她轻轻抽泣着说:“你不该来的……不该来的……”

我恼急起来,“奴兮,我只让让你好好的、好好的想想你自己!”

“想想我自己吗……”她良久喃喃地说,声音是那样的细微,带着隐隐的哭泣声,“虽然知道你不应该来,却有一点点盼着你来……想着我们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日子……多好……”

她终于回头望我,眼中噙着泪水晶莹剔透,顺着苍白的脸流过一道泪痕,那样的憔悴,那样的楚楚可怜,让我心痛。

我将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紧紧地再也不舍得放手。

那一天,让我日思夜想让我魂断梦牵让我要爱一辈子的女人在我怀中。

她的长发如同黑缎子般披散开来,放出阵阵的芳香。

我努力撑起身子,只是怕压坏身下那娇弱的人儿。

她在我身下断断续续的呻吟,在我听来更像是嘤嘤的哭泣,我轻轻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奴兮,别哭……”

她小声而可怜地叫了一声:“十二皇子……”

我深深地凝视着她,说:“奴兮,叫我的名字……”

她睁开泪水朦胧的眼睛,怯怯地叫了一声:“颛闵……”

“颛闵……”

“颛闵……”

这样只是听着她这样唤我的名字,我的身体就抑制不住的冲动起来,每一次不知疲倦的占有,莫大的欢愉过后有隐隐的心痛,恨不得就此将她揉入身体,保护她,让她不再哭泣。

她半裸在凌乱的衣袍中,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眼中流溢出来,一滴滴的悉数落在席上。

我怜惜地看着她,轻轻地吻上她的额。

“以后不要来了吧……”然后她伸手掩上了脸,哭道:“会被五马分尸……”

“不,”我急忙的说,“无论怎样,我都……”

她伸出手压住我的唇阻止我说下去,缓缓摇了摇头,一字一字的对我说:“忘了吧,就当是梦……全都……忘了吧。”

我怅然若失。

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难道真的是梦吗?

然而她的发香却还在指间萦绕,挥之不去。

如果真的是梦,那又该是怎样的梦……

当几个月后听到奴兮又有宠的消息,我陷入了沉默。

心中剩下浓郁的哀伤夹杂着不可抑制的愤怒,我在心底质问着,奴兮你到底要怎样呢?父皇那样伤了你的心,最终却还要投入他的怀抱吗?

那么我们的那一次又算是什么。奴兮,我不懂你,真的不懂了……

后来再次奉诏入宫时,她出现在飘逸的帘幕之后,隆起的腰身若隐若现。

她温柔地抚着自己的肚子,轻柔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对我说:“十二皇子,等他出生了教他《广陵散》好吗?”

我抬头吃惊地看着她,看见她微微笑着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