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反正我这个月的交际费是肯定超标了。
为了能够报公账,我将我从小学到大学所能学到的所有的语言词组都用在了报销报告上。可是部门经理对我的长篇大论置若罔闻,只丢给我一句:“梁洛心,如果公司的这些付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你就得自己承担所有的支出。”
我明白,我是怎么都逃不掉被追债的命运。
豁出去了,也就是言晓楠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想这小半辈子,还没有哪一次脸皮这么厚过,竟然会主动找上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的家门。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已经是“死猪”了,谁还管它皮厚皮薄。
高级公寓层层戒备,但门卫似乎对我的警戒性不是很高。
我说,我是来找二十三楼的郑先生的。(我从小撒谎就很少脸红)那位年轻的大厦管理员打了电话上楼,可是电话没有人接。他要再拨第二通,我迫切地说:“我已经迟到了,可不可以让我先上去。”
他似乎对我没什么怀疑,走过去为我按了电梯。
事后我想来,这也许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就是言晓楠常说的,再英勇的男人也会栽倒在美女手里。当然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发生在我身上的可能性不太大。那么就是第二种。也就是说,来找郑凯文的女人太多了,所以连门卫都懒得一一盘问。
当然那时候,我太紧张,脑子里根本没有多余的内存来考虑这个。
我按响2301的门铃,来开门的却不是郑凯文。但我也认得这家伙。一个连续数次将我挡在郑凯文三公尺以外、害我欠下高额债务的家伙,任凭如何我也不能忘了他的脸。他看见也是一愣,跟着我们俩都怔住了。
“阿昆,谁来了?”
——这声音我认得,是郑凯文。
“郑先生……”那人看看我,又看看房间里面。
“进来开会,有什么事都等一下再说。”郑凯文迫切地命令,使得那个名叫阿昆的人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将我放了进来。
我有一种被引入内室的恶狼心态,侥幸心理。
我乖乖的走进去,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毯。
房间里有一桌人在开会,郑凯文背对着客厅,所以根本没看见我。而所有的其他人,也都非常的专注。那是一张巨大的椭圆形的会议桌,我很难想象有哪个正常人会在家里摆方这样一张会议桌,几乎占据了整个客厅的二分之一,不过那剩下的二分之一也比我跟言晓楠的小狗窝要大了。
“下个礼拜我要回香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王总处理……咳……还有工厂的事情……咳咳,咳……”
郑凯文的咳嗽声像是一颗颗子弹,打破室内的沉寂。
屋子里越是安静,他的咳嗽声越是显得凸兀。
我窝在沙发里,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响,省得立刻被扫地出门。我对有钱人的家一向很好奇,虽然言晓楠也算是有钱人,但她仅仅是比我有钱而已。可是郑凯文不一样,他是城中富豪的儿子,传说中的富二代。而自己又有珠宝行、银行、投资公司。在许多城市有私人住宅,我很想知道这些有钱人的生活到底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我在天花板上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有什么和我家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沙发软了点,我就这样窝在沙发里差一点睡着了。
是那些人突然站起来时推开椅子的声音,把我吵醒。
我警觉地坐起来,那时候郑凯文还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坐在那里,像是一座雕塑那样安静,而所有人离开的时候,都很自觉地没有向我多看一眼。我想这是老板立下的规矩吧,因为可能……他们错把我当成了“老板的女人”。
而老板的女人,当然不容许属下随便参观的。
我一直等着郑凯文站起来,可是在所有人都走光后的五分钟后,他还是没有站起来。
我忍不住要先发制人了。
“郑先生。”我喊得很轻,而且就站在他身旁,他居然也没有听到。
他只是用一只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又像是在养神。
他的确看起来很疲惫。
我调高一些音量,更凑近一些:“郑先生。”
他还是没有听到。
“郑先生……”
这一次他听到了,而且被吓到了。
突然的一惊,浑身一颤,差一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看着他受惊过度有些痴呆的脸,我却笑了。
“你怎么进来的?”他拧起眉头。
“我进来一个多小时了。”
“你一直在这里?”
“嗯。”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绝对无意偷听他们的商业机密,而且什么银行啊,珠宝啊,我统统不懂。但我竟然没有向他解释,我当着他的面,口齿也会不灵活。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咳咳。”郑凯文咳得脸色通红。
虽然我明知道他很不舒服,说话吃力,喘气也很费劲,但是我还是不停地说着我的计划,我的目的。因为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就只有我的“三千万”。
“我是从楼下搭电梯上来的……其实……对不起,我知道这样打扰您很不对。可是请您给我三分钟好不好?我只要三分钟就可以把这个计划跟您讲完。”我就势坐在他左手上座的位子,噼里啪啦地摊开文件夹,推到他面前。
他竟然没有把那些东西推开,而且还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他看了看腕表说:“我只有两分钟,我等下还要出去开会。”
“好。”我太激动,都忘了开场白,就直接进入了正题。
他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额角,半眯缝着眼睛看我。
很奇怪,他的咳嗽声像是一个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的心。我的心随着他的咳嗽声轻轻地震颤着我,就像是雨水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
我突然停了下来,他看我说:“怎么了?你还有一分钟。”
我很认真地说:“郑先生,你不舒服?”
“只是有点感冒。”他揉了揉太阳穴,向我说:“你继续。”
我合上文件夹,把东西收拾整齐,说:“我看,还是下次吧。”
“也许没有下次了。这位小姐,今天就到这里吧。”他一点留恋都没有地站起来,一转身,却冷不防撞上推拉门框,怔怔地向后退了几步,扶着椅子站稳了。
“喂,你没事吧?”我伸开双手跑上去,不由自主地扶了他一把。
撞得不轻,额头上红了一大块。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头,身子轻轻一晃,向我摇了摇手。
这个家伙病得在家里都能撞门框,出去还不撞电线杆子。他居然还说要出去开会?隔着棉制衬衫,他的身体像火球一样的烫,我怀疑现在放个鸡蛋在他手里,五分钟以后会不会变成白煮蛋。
根据日常发烧经验,这样的体温,至少已经三十九度。
“郑先生,你在发烧啊,去看医生吧。”
“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做。”他闭着眼睛说,额头上的红肿正在慢慢地消退。
我怀疑,他可能已经烧得连我是谁都搞不清楚了,不然不会这么好脾气。
“你在这里坐一下。”我扶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随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找了一圈。神奇了,这么大的家里竟然没有医疗箱,连一片感冒药都没有。更离谱的是,冰箱里除了半打鸡蛋都是啤酒、白酒就是矿泉水。
他在绝食吗?
我找到玻璃杯,打了个鸡蛋,冲了一杯蛋酒。
“喝了吧。”我端着杯子递到他面前,轻轻扶着他的头说:“虽然不好喝,可是很有用。”
郑凯文的警惕性很高,但是眼神已经迷离,看着杯子里奇怪的饮料说:“什么?”
“特制感冒药。”我趁他疑惑,伺机把杯子塞在他手里。连蒙带骗地将整杯蛋酒灌进他肚子里,然后看他皱着眉头很不甘愿的样子,我心里特满足。
几个月前,我也这样让江洋喝下了我的“特制感冒药”。
如果当时我没有把他的感冒治愈了,那么他就不会离开我独自出门。那么也许,他现在还在我身边,哪怕有一点点病怏怏的,但是至少他还在我身边。
我放下杯子,回头看了看郑凯文说:“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
我搭电梯下楼,直接去了隔壁街的超级市场。买了许多我觉得应该需要的东西,当然包括感冒药。其实,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当我提着一大包东西赶回郑凯文的公寓时,我觉得非常满足,非常快乐。
可是我突然发现,郑凯文不见了。
空荡荡的,三百多平米的房间,一下子变得很清冷。
我走到桌上,把两大袋东西都放在那里,然后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发起呆来。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房间里一点女人的痕迹都没有。他真的如言晓楠所说的那么风流吗?那么也许他也是真的如言晓楠所说得那样,从不把女人带回家……他走得时候连房门都没有锁紧,但其实他家也没什么值得小偷光顾的。
一个病得这样煳涂的人出去谈生意,会不会把自己生意拱手送人?
这间房子很大,太大了,有些荒凉……一个人住三房两厅的观景房,装修得这么新,看起来象根本没有人住过一样。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簇新的。47寸的液晶挂壁式电视机,橱柜似的三门冰箱……可是我估计他连电视机的遥控器摆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突然很想念我跟言晓楠的那间小狗窝。我突然很希望这里能够有点人气,至少,像个人住的地方……
这一天,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
我帮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也许现在已经不能算是素不相识)打扫了房间(也不能算打扫,那房间本来就太干净),整理了厨房,准备了药箱……另外,还在炉子上炖了一锅粥。
这一切,我以前经常为江洋做。
所以现在做起来也很顺手,但是有点伤感。
五点多的时候,我离开了那间公寓。
天灰蒙蒙的,有种山雨欲来的惆怅。我想我是个傻瓜,我错失了三千万,还帮人做了一天无偿钟点工。
那么,我所能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
那一天后来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郑凯文,我一辈子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五点半的时候,我从郑凯文的公寓出来后,站在路边拦出租车。
这是一条很宽的马路,周围除了居民区就是绿化带。在这座城市里,能住上这样环境的公寓的除了有钱人就是高官要员。可是我忘了,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有私家车。所以要等一辆出租车,简直比等太阳下山还要令人绝望。
可是,我刚站出来没有多久,拐角处就有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开过来停在我面前。
车上的客人付了钱下车,我想也没想就拉开车门上车。
就在这一刻,变故发生了。
那刚下车的男人忽然转身猛力按住我的头,将我往车内塞。车内的另一个人用一块抹布捂住了我的嘴(但愿那是一块抹布),我被那股呛人的味道迷晕了,本能地徒然地挣扎了两下,就完全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那一天也许过得很慢,我醒来时,感觉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内。
外间有乒乒乓乓的声音……男人说话的声音。
我的眼睛被蒙住,密不透光,只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周围的一切是冰冷的,陌生的。
忽然咣的一声,像是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拉开,随即有人高声问:“有没消息?”
“没。”
“靠,妈的……”
易拉罐相互撞击跌倒……东西破碎,发出刺耳的嘈杂声。
但是那种叫骂声令我十分恐惧,我努力蜷缩靠近墙壁。我终于明白我不能够像电影女超人那样勇敢无敌。我真得害怕,怕得要命……那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消失了一年零四个月的念头突然又跑了回来:江洋,你快来救我。
“这个郑凯文,真他妈没人性。”
他们说流利的广东话,我听得不很真切。
但是,他们的确说到了郑凯文?
因为郑凯文所以要绑架我?
一定是搞错了。
可是,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地打鼓。他们说得对,这个郑凯文看起来那么没有人性,连自己都虐待,更何况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所以,江洋,你回来救我好不好?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走了多远,只要你来救我,求你来救我……
在长久的彷徨无助和疲惫恐惧中,我似乎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度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了:“郑凯文,少废话!你听着12点还看不到你出现,就等着收尸吧。”
我浑身一个激灵,突然又是开门的声音。
我被蛮横地推了出去,上了一辆面包车,虽然一直被蒙着眼,但我依然能感觉到路上很崎岖。原来我的唿叫没有时空传递,原来江洋真的离开了我。一年零四个月……那种绝望扼着我的喉咙,使我无法唿吸。
我几乎觉得即使就这样死掉了,也没有关系。
可是……他们没有杀我,却把我带到了一个空旷的厂房,然后扯下了我的蒙眼布。
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身笔挺阿玛尼的郑凯文。
有那么一瞬间,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也许是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出现,甚至连他身边的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大个子,我都觉得异常亲切。
“人带来了。”我背后的男人将我用力向前一推。
郑凯文忽然淡淡道:“她不是我妹妹。”
我像是被人当头一棍,立刻怔在那里……原来,是这样。
“喂,别说笑了。”绑匪似乎也不相信,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拉了我一把,说:“你以为你这样说,我们就会放了她么。”
郑凯文一言不发,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带着他身边的大个子向外走。
“喂——你不是这么没人□。”我心里喊着,可是我的嘴被胶布封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几个男人在这时候突然犹疑起来,似乎也没有料到郑凯文会这样决绝。
而我更是一瞬间从万丈高崖坠落,差那么一点,就要不争气地哭出来。人生啊……就这么无情嘛。我被错认成了郑凯文的妹妹被一群悍匪无缘无故的绑架,江洋不来搭救我,这个家伙好像也根本不打算救赎我。
“不过……”郑凯文突然站住脚步,转过身来,带着犹疑的口吻说:“我们做个交易。”
那三个人中的一个正要打电话的样子,看到郑凯文转身,突然停手。
郑凯文看了我一眼,说:“你们把她给我,就当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郑凯文反而笑了。他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老板为什么要你们这么做。如果他只是想给我一个警告,那么我收到了。你们把人给我,当我欠你们一个人情,我答应绝不找你们的麻烦。”
三人依然没有答复。
我焦急地看着郑凯文,可是他却像是在岁末超级市场等大减价一样的笃定。
“好吧,郑先生,我们也不愿意和你为敌。”于是有人将我推向郑凯文,他张开手臂正好把我揽住,向那三个人微微笑了笑说:“谢了。我说话算话,你们离开这里,所有的费用我负担。”
走出仓库的刹那,我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慨,炫白的日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郑凯文脱下外套披在我肩膀上,虽然他搂得很紧很用力,可我还是在发抖。
“阿昆,去我的公寓。”上车后,郑凯文对大个子阿昆说。
“郑先生,恐怕那里会有记者。”阿昆犹犹豫豫地发车。
郑凯文也有些犹豫,看了我一眼,还是问了:“你要不要去医院?”
我摇头。
“去公寓。”郑凯文毅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