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仗剑何处诉离觞 六、替罪

“什么?你再说一遍!把话说清楚了。”

“邓奉未降,淯阳城破,他带兵逃向新野了。”尉迟峻肃然重复。

头皮一阵发麻,这个邓奉,真是笨到家了,兵临城下,他不当场投降,往我这边跑又有何用?

“速速点齐人马,拦截邓奉,不能让他把汉军引到新野来。”

“诺。”

“慢!”我斟酌片刻,毅然道,“我亲自去!”

“姑娘,万一……”

我咬牙:“我正是怕出现那个万一,邓奉若是被他们先逮到,小命难保,但若是先被你们先拦到,他又未必肯听你们的话,乖乖受降。所以,只能我亲自跑这一趟,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邓奉有失。”

尉迟峻深深的瞅了我一眼,垂首:“诺。”

我取下木架上搁置的长剑,系于腰间,整装待发,转眼见阴就一脸忧郁的走进房来,我急着出门,来不及招呼他,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乖乖待在家里,别乱跑!”

“姐姐——”擦身而过,阴就突然扯住我的衣角。

“嗯?”

“邓……仲华走了。”

我直愣愣的盯着他,有那么一瞬,脑子是空白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剩下。

“哦,好。”我讷讷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在家……乖乖的……”

阴就满脸的诧异和幽怨,我旋即旋身,匆匆下楼,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我,一点点的啃噬着我的心。

旌旗蔽天。

当我赶到小长安的时候,正好撞上溃败下来的邓奉军队,兵败如山倒,那些残兵败将犹如丧家之犬般,纷纷夺路而逃。

我在溃退的人流中没有找到邓奉的踪影,眼看着杀声震天,汉军的旌旗如火蛇似的直线逼近,尉迟峻几次三番的提醒我撤离。

进则遇刘秀,退则引兵入新野。

迟疑再三,我毅然做出决定:“子山,你带咱们的骑兵全部退回新野,不得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新野半步。”

尉迟峻跟随我这些年月,我现下在动什么心思他岂有猜不到的道理,顿时面色大变:“姑娘不可轻意涉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扬起马鞭,“你的使命是把人马都带回去,少了一个我拿你是问。”

“诺……”

“记得藏匿好踪影,这么多马匹聚在一起……太扎眼了。”我眯起眼,“你去把朱祜带过来。”

尉迟峻知我心意已决,闷声一跺脚转身而去。没过多久,朱祜双手捆缚的坐于马背上,被人连人带马的牵到我面前。

“委屈仲先了。”我用短剑挑断他手腕上的绳索。

朱祜揉着手腕,皱着眉头看着路上一拨拨撤退下来的邓奉残军:“贵人打算何去何从?”

“如今我还有得选么?”我挑眉横扫了他一眼,怅叹,“走吧。”

他没再多问。

策马逆流北行,没过多久,身后马蹄声响,却是朱祜尾随而至。

小长安……

熟悉的小村落。

马蹄扬起的尘土时而溅上我的脸颊,打痛肌肤的同时也让我的无力感越来越强烈。

往北没走多久,便迎头遇上了追击的大批汉军,甫一照面,这些人二话没说动手便打。我正憋着一股气没处发泄,一时间以一斗十,见一个打一个。可是我放倒一个,紧跟着便会有十个人蜂拥补上,如此车轮战,单凭我武艺再高也抵挡不住。

就在我累得气喘如牛,准备放弃的时候,一声厉喝如雷般炸开。

围攻的人群迟疑的退开,我单膝跪地,呼吸如风箱般喘得分外厉害。

“为何不使剑?”来人居高临下的睥睨。

我抬头瞥向他,因为逆光,他脸上的轮廓模糊且有些刺眼。我从地上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满脸的不屑。

“临阵厮杀,不拔剑杀敌岂非自寻死路?”他的口气咄咄逼人。

“耿将军。”惊慌失色的朱祜踉踉跄跄的飞奔过来,打量我并未受伤,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一张脸煞白,“幸甚……”

耿弇不甚明了的蹙眉:“朱将军让我来火速赶来,就是为了救他?”

朱祜一本正经:“正是。若是她有所损伤,你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嗤然冷笑,丢开手中的马鞭,双手平伸,递到耿弇面前:“缚了我去见陛下,保你头功一件。”

朱祜微微一颤,方欲解释却被我一眼瞪视过去,终是犹豫着闭上嘴。

耿弇也不客气,喝令手下将我绑了,原本是想将我的胳膊反绑在身后,朱祜在一旁不停的碎碎叨念,吓得士兵不敢做得太过,最后象征性的将绳子在我手腕上绕了两圈了事。

“绑了也好,只当负荆请罪。”朱祜一路小声叮嘱,“等会儿见着陛下,你若不知如何解释,索性放声大哭,到时自有大臣会替你求情。陛下最是心软不过,不会怪罪贵人的。”

我在心底冷笑,本想讽刺他两句,但转念想到朱祜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他其实是真心偏帮着我的,于是闭嘴不说。

沿途俘虏甚多,我四下打量,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邓奉现在何处?”

耿弇骑在马上,闻声诧异的回头:“事到如今,你倒还顾念着他。既能这般顾念新主,如何背弃陛下当年的恩情?”

我扭过头假装没听见。

“嘿,你这厮,倒也硬气,身手也是不错。”他在马上回首一笑,笑容虽然短暂,却极是帅气,“不如我替你求情,让陛下饶了你的性命……”

我抬头,迎风直视他:“小人是否该对将军的再生之恩感激涕零,日后誓死报效将军于鞍前马后?”

耿弇诧异莫名,过得片刻,对朱祜道:“这小子天生反骨,软硬不吃,仲先你留他何用?”

朱祜笑着摇头,晦默如海。

到得大营时已是黄昏,战场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凌乱,此次亲征十分仓促,所以虽然御驾在此,也不过简易的搭个大些的营帐,连天子御乘的六马马车都没见到影子,仪仗之类的更是找寻不见。

朱祜一路引我至营帐前。

耿弇并非蠢人,朱祜待我的态度如此迥异,他再觉察不出什么也当真不配当大将军,是以这一路他不时的侧目打量我。

因为环境太乱,营帐前只见三四名守卫,却连通秉的内侍也寻不着一人。朱祜性急,索性不等通传,便带我靠近营帐。他让我等在帐外,整了整衣裳,自己充当通传官先进去了。

帐外,耿弇的视线始终追绞着我,他的疑虑渐深,目光也越来越犀利。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终于熬了五分钟,忍无可忍的遽然回头:“看!看什么看!我对龙阳断袖没兴趣,你再盯着我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他先是大大一愣,转而冷哼:“不可理喻。”

我扭过头不理他,过了半分钟,他小声在我背后嘀咕:“你放心,我对龙阳断袖也没兴趣。”

驻足等了约摸十多分钟,里头却始终没有人出来,既不见刘秀,也不见朱祜。原本借着和耿弇斗嘴而缓解紧张不安的我,再度陷入焦灼,心怦怦乱跳,像是没了着落点,脑子里不停的闪现着刘秀的脸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祜才慢吞吞的掀帐而出:“陛下宣召。”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深吸口气,跨步向前。

耿弇尾随,却突然被朱祜一把拽住胳膊。

入帐,简陋的陈设,两个熟悉的男人面面对峙。

心在那一刻,被狠狠的提起。

“仲华!”我失声惊呼,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他。阴就明明告诉我说,他走了。

我以为……他……

邓禹转过头来,目光触及我腕上的绳索,剑眉紧蹙,露出一丝不快。然而也仅此一闪而逝的刹那瞬间,他恭恭敬敬的向我拜倒:“臣禹,叩见阴贵人。”

我惊骇的望着他臣服在我脚下,呆若木鸡。

刘秀欺身靠近,伸手欲替我解开绳索,我下意识的肩膀往后一缩。抬眼看他,眸光清澈柔和,波澜不惊,眼角的笑纹迭起,他冲我弯眼一笑。

一年未见,他身上的那股帝王气势愈发惊人,瞬间勃发的张力压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不发一语,我和他相隔丈许,彼此凝望。

心跳得飞快,我感觉四肢无力,这一年里设想过无数遍若与他再见,当以何种面目面对他,或怒叱,或冷酷,或漠视,或自愧,或负疚,百转千折,却终不及这真实的惊人瞬间。

他是我的宿命!是我的克星!是我的孽债!

我在他面前似乎永远都无所遁形。

我深吸一口气,直挺挺的站着,努力的……努力的在他面前把脊背挺直了,努力的维持住自己最后仅剩的一点傲骨。

然而,他的表情却始终千年如一的温吞。

没有一丝变化。

“陛下!”邓禹长跪膝行至刘秀面前,再次叩首,“当断则断!”

刘秀脸上的笑容敛起,千年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震颤。

我不明白他在犹疑些什么,只是……眼底的确闪烁着某种异样,似挣扎、似矛盾、似痛苦,似不忍。

是什么令他如此?难道……

我不禁低头瞟向面无表情的邓禹。

“陛下!”邓禹声色俱厉,凄厉得令人心惊胆战。

“来人——”

“臣在。”刘秀刚出声,帐外的耿弇便走了进来,再一看不只耿弇,跟进来的还有岑彭。

“卿……以为应当如何处置邓奉?”

耿弇与岑彭对视一眼,跪下齐声道:“邓奉背恩反逆,暴师经年,致贾复伤痍,朱祜见获。陛下既至,不知悔善,而亲在行陈,兵败乃降……臣等以为,若不诛杀,无以惩恶。”

我一震,险些惊叫出来。

邓禹抢在我动怒之前,掷地有声的说:“两位将军所言甚是,陛下不可妇人之仁。”

倒吸一口冷气,我万万没想到邓禹会如此直谏,邓奉好歹是他邓氏宗亲子弟,同属一脉,他如何非要这般不遗余力的置其死地?更何况……他明明知道,邓奉无辜。

“邓奉是……”

我的话才刚刚喊出,刘秀突然截口,语速飞快的对耿弇与岑彭道:“既如此,准了两位所奏,念在他跟随朕久已,赐他全尸吧。”

声音卡在喉咙里,我张大了嘴一个声也发不出来,眼睁睁的看着耿弇与岑彭面带喜色的退了下去,一口气硬生生的逆转回胸腔。

“你这个——”我双手使劲一挣,腕上捆绑的绳索虽然只是做个样子,却也不是轻易能挣脱得开的。我接连挣了两三次,直到腕上皮破血流,才从绳索中脱出手来。

刘秀和邓禹都没料到我会突然使蛮力挣脱绳索,见我手上流血,皆是噫呼一声,一齐凑了上来。我顺势一扬手,啪的一声掌掴刘秀。

电光石火的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了,我怒不可遏,咬牙:“昏君!”

我顾不得理会他俩是什么反应,旋身出帐。

帐外兵卒走动巡视,却独独不见了耿弇与岑彭的身影。我心中大急,满大营的乱窜,冷汗顺着我的额头涔涔而下,只要一想到邓奉命在旦夕,我便感觉心在滴血。

原来……这就是皇帝!这就是一朝天子!

我原以为刘秀不同于刘玄,不同于其他人……没想到一切不过是我的空想。皇帝就是皇帝,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多么淳朴的人都会被它改变。

“丽华——”胳膊猝然被人攥住。

我一甩手,反身一脚回踢。

那人闷哼一声,竟然不躲不闪的结结实实受了我这一脚。

我回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孔面无血色,气不打一处来。

“还是……那么冲动,咳……”邓禹手捂着胸口,表情痛苦的咝咝吸气,“你还去哪里?难道这不是你的选择么?”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邓奉是无辜的,你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是,他无辜。可是,他若是不死,死的人就得是你。”他面无血色,双唇一开一合,微微哆嗦,“这一仗,累得陛下亲征,贾复受伤,朱祜被俘,众将士伤亡。如果今天陛下不给出一个公平的处置,只怕很难服众……”

“公平?这算什么公平?明明是吴汉屠城在先……”

“吴汉屠城也好,掠财也罢,你难道忘了,这些其实都是陛下的纵容之故吗?你以为陛下就不辩是非,不知道屠城掠财乃是罪恶卑劣行径?当初在河北,招募不到士兵,没人愿意投效,如果不是默许这种作为,这种行径,如何能有今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汉国初建,国库空虚,粮草不济,你让那些将军拿什么去激励士卒,要他们拼死效命?”

我身子晃了两晃,眼前一阵眩晕。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脚踩的不再是夯土。

“丽华,你不是不明白,你不是个糊涂人,从来都不是。你只是不愿意去看清他到底有多难,你不愿意他当皇帝,所以时常用平民的眼光去衡量他,要求他,左右他……其实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做回以前那个只知耕田卖谷的刘文叔,又何苦一直执迷不悟,自欺欺人?你若只是向往平淡生活,仅仅只是想要这个,那我完全可以给你……但你偏偏不要,可见你心里要的不是真的平淡安宁,自始至终,你要的都只有他一个,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管他是刘文叔还是建武帝?你要的……不就是一个他吗?”

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可是那双唇却是鲜艳欲滴,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

浑浑噩噩的,我像是想明白了,又像是彻底糊涂了,脑子里仿佛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的东西,搅成一团,难以消化。

“邓奉——不得不死!这场战乱得有人为它背负后果,如果错的人不能是陛下,如果死的人不能是你,那么只有邓奉……”

“不——”我厉声尖叫,几欲崩溃。

我想不通,想不通……也不想去想!

政治!权谋!帝王心术——太深奥了!我没法懂!也没法理解……

没法……接受……

邓奉,就这么成了替罪羊!

一条人命,因为我……我的想法过于简单,行为过于鲁莽,思虑过于轻率,就这么……成为了这场亲征游戏的祭品。

他原本完全可以不用死的!

得到这样的惨烈结局,全是因为我的自负,我的自傲,因为我的赌气……

“回去吧,你既然选择了他,就请你坚持到底吧!”邓禹悲伤的望着我,眸底寻不到昔日的一丝光彩,萦绕的尽是濒死般的绝望,“请你……幸福……”

我如遭电亟,眼泪震落的瞬间,转身落荒而逃。

请你……幸福……

我的幸福……

在哪?

为什么在你们眼中,似乎幸福于我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仿佛只要我肯递出手去,幸福就能被我牢牢拥在怀中。

但,为何唯独我始终看不到,那个幸福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