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被风吹起的流年 第一节
事情追溯到八年前,彼时,景澄不过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
那天,由于他心情格外沮丧,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家出走。
曾经温暖的家成了没有温度的冰冷房子,带着糜烂的腐朽气息,将他团团圈住。在那儿,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然而,外面迎接他的,却是冰冷的雨水。那一刻,雨水就如同凝结的冰晶,一粒一粒地砸在他的身上。
正逢隆冬,青城的冬天本来就比较寒冷,因下雨的缘故,满空气里充斥着潮湿,天气更为寒冷刺骨。落下的每一滴雨水,吹来的每一缕风,都像一把把尖锐的冰刀,对景澄进行猛烈的攻击。而他,毫无气力去阻挡它们的侵袭,如行尸走肉般颓丧地前行。
景澄从来都没发觉走路竟然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他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非常吃力,像年迈的老者,步履维艰。然而,他仅仅十八岁,正当风华正茂。
从他降临于世的那一天,就注定是个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而那时,他的蜜罐,他多么想丢掉,不依赖父亲给予他的高昂生活费,不依赖父亲让他上的贵族学校,不依赖父亲给予他的豪华别墅。可是,这之前的他,未曾想过要自食其力,稳定而丰厚的金钱是他美好生活的必需品,这样才可以让他安心地做他想做的事。
彼时,他身无分文,那个鼓鼓的钱包被他狠狠地扔在了家里的沙发上。
他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世界就像彼时的天空,雨水绵延不断,冰冷万分。唯独还能感知的便是,他那副被昂贵衣服包裹的皮囊。
他一路狂奔着,不知不觉,奔跑到了青城的护城河边。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充满阳光的,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孤苦、落魄和凄楚。
在护城河的一边,有一排高大的建筑物,外围有一圈围墙。雨雾中,景澄隐隐约约能看到或是倚靠在墙面上,或是睡在地上的人,他们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在路灯下,大致能看到被雨水淋湿的轮廓。
景澄何尝不是跟他们一样,浑身早已被大雨淋湿,满脸都布满了雨水,漆黑而明亮的眼瞳变得湿漉漉。
他看着从高大建筑物里投射出来的灯光,猜想着那一个个如小方箱的窗户格子里藏着快乐还是悲伤?曾经,他以为每一盏灯光都代表着一处温暖,里面会有幸福的一家三口,恩爱的夫妻和可爱的小小孩子。可是,现在他感觉到,有灯光的地方并不代表有一个幸福的家。有些亮着的灯光只是灯光而已,用做照明罢了。
由于下着大雨,护城河边的行人稀少,周围显得格外安静,能清晰地听到雨水落地时噼里啪啦的声音。不一会儿,景澄的耳边传来几声凄凉的“喵喵”声,他低下头看到了一只被雨淋湿了的流浪猫,它正睁大眼睛看着他。
景澄露出一丝苦笑,他没有蹲下身细细地看这只猫,而是把它驱赶走了。这个时候,他不想听到任何的声音,更何况是那般凄惨的,这样只会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他看着流浪猫迅速离开的背影,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特像无家可归的游子,游荡在无人的街道上。
雨水落在护城河里,泛起阵阵涟漪。因着高大路灯的倒影,河面上浮出点点金光,整条护城河化成了金光闪闪的银河。
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河面壮阔的景象,景澄轻巧地跨上桥的护栏,坐到上面。
然而,他坐在护栏上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看这景象,而是看了看正对着自己的桥下方。他坐的地方距河面大约有二十米的高度,且正好背光,一片黑漆漆,像一个巨大的骇人黑洞。
景澄有些微的恐高症,但是,那时的他,就那么毫无畏惧地看着黑漆漆的河面,竟没有一丝眩晕之意。
记忆中,他好像从没有淋过雨,更别说,在这么大的雨中淋了这么久。以前他从不知道淋雨的滋味,没想到淋雨竟可以如此大快人心,让他逐渐变得麻木。只可惜,大雨只能麻木他的身体,不能麻木他的心。
不知道被雨淋了多久,也不知道雨势到底是大了还是小了。景澄的思想已经完全处于混沌状态,他任由雨水将他吞噬。
忽然,他感觉不到下雨了,他的头顶没了无休无止的冰冷液体了。雨终于停了,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但是,河面上的涟漪仍旧在扩散。
景澄抬起了头,这才发现,不是雨停了,而是一把伞挡住了所有侵入他身体的雨水。这把微不足道的伞,须臾,让他觉得自己仿若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里,安详而温暖。
他不由得转过头,看到了伞的主人。
那是一个大概十来岁的女孩,扎着两个马尾,放在胸前,穿着小碎花的棉外套,衣领高高竖起,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纯白的针织围巾,看起来极为纯洁朴素,宛如一朵纯白的栀子花。
他们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女孩弯起了嘴角,轻浅的笑容如同一缕阳光,照进了景澄的心房。女孩的出现,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脸上流露出一丝错愕,随即,他下意识地跟她说了声“谢谢”。
女孩靠近了景澄,以便一把伞可以替两个人遮风挡雨。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许久都不说话。
他们俩就这样一直沉默着,世界就在这无言的沉默中渐渐失了声。
“干吗想不开?有什么要比生命更加重要吗?”许久许久,女孩终于先开口说话了。
对于女孩的话,景澄甚是不了解,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出于心情不好,他不想说任何话,所以,继续保持沉默。
“喂,你干吗不说话?”女孩不满地问。
景澄依旧不答,怔怔地看着被灯光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河面。
“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个男子汉,遇到什么事情了,考得不好了?跟同学打群架把别人打伤了,别人要来找你算账?还是,追求的女孩子选择了别人没有选择你?”女孩发挥想象。
景澄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又重新看了下面前的女孩,她的外表看起来格外文静,但是,她话却如此之多。面对这样的人,他更是不予理睬,继续上演哑剧。
“你说话啊,怎么成哑巴啦。”女孩见他不说话,又兀自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的,千万别自暴自弃。如果你这样做了,对得起你的父母吗?他们养你这么大,算是白养了。”
“你在说什么?”景澄终于忍不住她的唠叨,开口说道。
“呀呀,你终于说话啦,要是再不说话,我就会认为你是哑巴了。”女孩开着玩笑,“我说得这么清楚,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景澄轻轻地摇了下头,此时,他已懒得去认真思考女孩刚才所说的话了。
“你是吃什么长大的,猪草吗?”为了调动景澄说话的积极性,女孩不禁戏谑道,但是,景澄并没有搭理她,她接着说,“你坐在这儿,干吗呀?是不是准备跳河自尽啊?”
景澄诧异地看着这个如栀子花般的女孩,没想到栀子花也有胡言乱语的时候,他自嘲般地笑了笑,难道他在旁人看来,已经是一个落魄到要跳河自尽的人吗?要不就是这个女孩看八点档的肥皂剧看多了,看到坐在护栏上的人就以为是要自杀的?而他,不过是想看看河面的景象罢了。
“自作聪明。”景澄淡淡地说了句。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女孩坚持己见。
“我现在还不想死。”景澄白了她一眼。
“嗯,这才是比较明智的选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女孩认真地说。
“你以为是你救了我?”景澄受不了她的自以为是,不过,现在他没有多大的闲心跟她在这个问题上争辩。
接下来,两人又陷入沉默。
景澄的上方传来雨水击打伞时发出的啪啪声,像富有节奏感的小乐曲。他安静地听着这欢快的节奏声,竟然觉得有几分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