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

以1966年《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发表之日为轴心,我的年龄正好是之前一半之后一半。现在回头看看、想想,有许多事很后悔,比如时间的无价消耗,就后悔得不得了。

那一年,我30岁多一点,做梦也不曾想到我也在被扫之列。据说因为我也曾舞文弄墨过。这时我才受宠若惊:"呀!我也成了文人?"既然在列,逃是逃不脱的,批斗关管,一折腾就是15年。后来说是"一场误会",给平反了。人的思想认识也有惯性,不是"三反分子"了,但也不是好人,"看看表现"吧,这二看,又是三五七年。到真正地烟消云散时,我已该离休了。中国人事制度有规定,到杠了不走也得走,于是手续一办,安度晚年!朝自己的蜗居一坐,方才真地感到"等闲白了少年头"。

所以又后悔的,便是作了许久地、无偿地自我消耗。

想想当初的岁月,许多时间还是属于自己的,自己似乎也意识到可用。"隔离"之后,蹲在黑屋里只许看《毛泽东选集》,我曾下过决t,,要成为毛泽东著作的研究者;为时不久,觉得研究出成果也无处卖,拉倒,不学了。后来,隔离室里送来一部《内科学》,我又下决心想成为医生;又是怕学成了没有人来看病,终于弃之。想象郭沫若、鲁迅都是弃医成文的,还得写小说。于是又在隔离室里偷偷摸摸地写小说提纲,一年多竟出了4部长篇的纲目。一纸"遣送原籍、劳动改造"的红头文件下来,只好戴着帽子归故里。一激之下,从被套里取出厚厚的长长短短的长篇提纲,付之一炬,想干净地过"听天由命"的日子。不幸中的大幸是,天很快晴了,我没有死,而四部长篇的提纲儿女们只烧了3部。就在平反而又不能完全清白的日子,把剩下的一部提纲写出来,便成了早年由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一部《那年月的一个故事》,后来被归入"少年文库"。再想动笔写其他3部,便感到十分吃力而又力不从心了。

人生苦短!所以苦短,是因为人生有限,不像时光那样:日落了还会出。哪怕你活到80岁、90岁、100岁,到了这个限数,你还是要走的。然而,岁月属于自己的,还是相当可观的。就算活到70岁吧,去掉15年的童稚期,还有50多年,有志于几件事,恐怕不至于失望。现在,我归根自己,悔恨无志;听天由命,而到头来学书学剑皆不成。

1994年5月